42 黄云白日的那一座

百浮城

Pryd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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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本就有些雾蒙蒙的，再加上奔袭的军队扬起黄沙，视野中更是茫茫一片。斑远远看到横山堂伯停下来，在荒漠中央像迎接自己的宿命一般等待他时，忽然觉得他变老得格外明显。然后又想，这一天要是发生在四年前就好了。
“的确如此，”堂伯抽出刀，“我在见你的第一天，就应该杀了你。”
然而斑甚至连杀他的念头都没动过，不是因为血缘亲情，而是他十分清楚本家族长死在自己手里有害无益，所以真到拔剑相向时，心情反而异常平静。战士并不是单凭经验就能获胜的职业，斑几乎没用什么真本事就击败了他，双眼传来的烧灼感愈演愈烈，却刺得他头脑格外清明。

他拨开老人沾血的发梢，露出对方的眼睛。幻术攻击像铁钎撬开了一个蚌壳，打开庞杂混乱的记忆。回忆里时间并不像奔流入海的江水，而是如涡流中的漂萍枯叶，循环往复，杂乱无章，冬季和春季是一个季节，夏天也就是秋天。他在一瞬之间度过数十年，悲欢绞在一起，少年和老年混为一谈，一边是隔着久远岁月闪烁的梦幻光辉，一边是大战前关隘上空低垂得触手可及的重云，一边是儿子向他坦白那一天碎落一地的恼火和无力，一边是对宇智波田岛的惋惜和他日渐模糊的音容。
斑透过他的眼睛，看到本家第一次受邀到夏都参加祭祀，因为时间久远，很多细节已经记不真切，唯独当日的焦虑、不安和压抑怒火历历在目。记忆主人看向周遭的目光谨慎而警惕，因为担忧别人议论而如芒在背，事实上根本没人指指点点，最深的质疑只来自他自己内心深处，反复提醒他夏都旷远的冬季蓝天虽然美，但终究要他用别的东西来还。

云州城的人们很少来国都参加这样的盛会，多少都有些拘谨，唯一一个如鱼得水的是奥间明美。她回到自小熟识的朋友们中间，宇智波镜跟着她，这时已经有了稳定的人形。和她要好的夫人小姐们对此格外好奇，明美带点炫耀地说这是她的孩子，大难不死后神赐的礼物。她们恍然大悟，因为都知道她南下前不久曾在雪山中迷过路，差点丢了性命，听了以后一边唏嘘一边安慰她以后就好了，承蒙神灵庇佑，一定能过得很幸福。
横山就在不远处听见了对话，走上前来对她说该走了。本来融洽的谈话戛然而止，在那些贵女的目光中，他再一次感到细密的荆棘飞速生长，刺穿他的脊柱。奥间明美只迟疑了一瞬，便换上以假乱真的顺从面孔，略微倾身向他致歉，接着温柔地告别朋友，跟在岳父身后离开。横山一言不发地朝前走，然而即使不回头，也觉得远远投来的目光将嘲讽贴在自己背上。
假的，冒牌货。
一家子冒牌货。

斑漂流在他的记忆中间，看到在眼前这个老人年轻时，也曾于漫长冬夜里听他的长辈讲老祖宗还住在北方时的故事，说他们祖上有自己的土地和山林，严寒降临后大门一关，炉火烧得旺旺的，拥着狐裘和美酒就能自由自在度过一冬，那种日子算起来甚至并不是很久以前。亦真亦假的梦幻光景自时间深处顺流而下，是不知真实与否的记忆，同时也是个诅咒。他带着儿子和女儿在雷之国贵族面前强撑自尊和体面，于是他们也受到同样的诅咒。其中那个儿子恰好娶了手持魔盒的妻子，便有了最趁手的兵器，寄希望于利用雷之国的战争，好把山南变成自己家族真正的势力范围，恢复想象中祖先的光荣。
这怎么可能，斑想，他想象的那个祖先根本就没存在过，他们的祖先明明是当初自己放弃这一切的人。不愿放弃的那些翻过界山去了异国他乡，从此被滔滔江水推着漂泊一百年，他们的后人兜兜转转，终于来到这片沙尘飞扬的旷野，找到了所有艰难困苦的答案。

也许你说得对，被他放开时横山自嘲道，只是，我作为对手看了你四年，也不知你付出这么大代价的那个东西是不是真的值得，还是和我们一样，仅仅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他垂下头准备好了引颈就戮，但斑告诉他别急着死。
“我回答不了你，”瑰丽的万花筒望着他，一如天上的冷冷白日，“留着命自己来看。”

煌玄关在暴力突破下损毁很严重，斑安顿好堂伯后朝废墟中间一顶圆形营帐走去，帐外守着几个人，见他来纷纷让出一条路。他没进去，在门口撩开门帘，朝里面说：“跟我出来，我们两个不要在大家面前丢人现眼。”
他舅舅依言跟着走了，因为眼下他被咒术师封住了查克拉流动，什么像样的抵抗也做不到，与其被人拖出去，还不如自己走体面一些。斑走在前头，一路远离他们族人驻扎的区域，来到营地另一端，周围大都是火之国北方来的士兵，好奇地看他们一两眼，因为听不懂南贺方言也就失去了兴趣。

“好了，”斑在原地站定，开口时声音不高，听上去十足的冷淡，“认输吧，是我赢了。”
“是吗？没兵员没领地没官职，依靠筑江打了胜仗，就算你的胜利了？”
斑交抱起双臂反唇相讥，说他看好的本家还不如自己，提到他们让矢志叹了口气，说这恐怕就是忍者的宿命谁也走不出来，却被不耐烦地打断。
“不要拿我和他们比，”斑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给我道歉！”
“好啊，”矢志答得很干脆，“不过，是对那些因我而死的族人呢，还是对你弟弟呢？”

见斑不答，他玩味地接道：“要是对你弟弟，不如把他找来，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本人……”
斑把手搭在了刀柄上，问矢志是不是真以为自己不敢杀他。舅舅闻言冷冰冰地笑了，说杀了也行，只是火核和刹那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斑，”他的口气甚至带有几分怜悯，“你难道从来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泉奈一死，你们就成了筑江人？到底是谁最希望这样？谁最想让你和本家一刀两断？”
“多荒唐啊，你被自己亲弟弟算计了，还为他难过了整整四年。”

恨我就恨我吧，斑只觉得热血一下冲进脑子，我非得把这人舌头割了。然而还没付诸行动，安云藏马的士兵就大老远叫着他名字跑来，气喘吁吁地说找了他半天，龙庐守叫他现在去，说是跟指挥有关的事。看见他一副要吃人的脸色，又壮着胆说，急事。
“……好啊，那带我去，”斑最后还是把手从刀柄上松开，“我倒看看有多急。如果不是火烧眉毛，他就躺着回老家吧。”
士兵点点头，但又迟疑地看了看矢志。斑想起还得先找地方安置这个大麻烦，正打算带他去火核那边，只听他舅舅悠悠地问龙庐守又是哪一位，一听安云藏马，意味不明地感慨说到头来还是这些人。传令兵因为不清楚往事而一脸困惑，然而就在说话的当儿，对方已经踱到了他面前，趁他分神时抓住腰间佩的短剑，把人一下推了出去。

同一时间斑的刀也“刷”一声出鞘，被推开的士兵下意识躲避，结果没站稳摔了一跤。他爬起来，愣愣地摸了摸身旁空空如也的刀鞘，又屏住呼吸看斑厉声叫矢志把刀扔了，并警告他打起来绝无胜算。
“当然，”矢志面不改色，“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不过，你说得对，到底是你赢了，我的想法也好、行为也好，只不过为你徒增笑柄。所以——”
他猝不及防把刀尖送进了自己胸口，面部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然后上半身也栽倒下来，血在地上洇开，一直流到斑脚下才停住。

安云藏马把失去利用价值的奥间明堂吊死在城头，率军挺进山南藩，收复他的春晖城。这一仗打得异常顺利，或许也是开战以来他所部赢得最畅快的一次，只是大胜之后，他们才发现刹那不见了。此时距离他父亲自裁已经过了五天，头两天火核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可他并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反倒在大家稍微放心的时候出了事。
青阳军没找到他的尸体，大家也一致认为他并没有死。斑派出了所有但凡有点侦查能力的人去找，火核也放出了所有的隼，然而刚经历过急行军和规模不小的战役，没人知道他离队的确切时间地点，更何况感知忍者通常也擅长潜行，直到天黑，搜索都一无所获。

快半夜时，安云藏马才打着灯笼登上城头，远远看见斑和火核在一起，各式各样的飞鸟往返不绝，景象蔚为壮观。他派人去把斑单独叫到远一些的地方，劝他还是叫那些忍者回来，要闭城门了。斑看了一眼火核的方向，还没说话就被对方抢白，说他很能理解，而且也不准备拦着他们继续找，只是现在很晚了，这么多人不能一直分散在外面。
“还有一件事，”他换了种口吻，“我核实过了，你弟弟确实没死，但任何簿册里找不到这个人，因为他没有身份。”斑的神情让他知道自己说明白了，“对，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但你先别忙，我不建议你现在去找筑江的麻烦，因为……”

斑揉了揉突突跳的额角：“你倒是能——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昏暗的灯光映在他脸上，让双眼看去就像两汪血泊，“但我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种事……不行。”他擦过安云藏马身边，自言自语道，“筑江得给个可信的解释，不然这仗我不打了。”
“这是气话吧？”安云藏马也没去追，只稍稍提高了声音，“咱们说好的，拿回春晖城，接着分兵给你出关。真不打了你可功亏一篑啊，想清楚一点。”

那天夜里斑只睡着了一小会儿，就被乱七八糟的噩梦惊醒，醒来觉得头也疼眼睛也疼，就像接连不断往脑袋里钉钉子。他用掌根抵住额头，试图闭上眼让自己好受一点，可只要眼前陷入黑暗，就会浮现出舅舅把尖刀刺进心脏那一幕。他倒下时，鲜血在地上汇成一条线，穿过自己脚下，翻过烧着残火的废墟，绕过青阳军整齐的营帐，一直流到刹那面前。这个梦里的刹那十五岁，看见父亲的血泊便抬起头，露出斑记忆中一直没变的泉奈十五岁的脸。清秀的少年面容单纯又漠然，黑衣服盖不住袖口淌下的血迹，鲜红的一条条顺着手腕流下，斑望着他的眼睛，和自己一模一样，比手上沾的血还要红。
这觉是别想睡了，他披衣起来时甚至想找面镜子，不知能不能对自己施个幻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不和别人分享营帐，甚至特意和其他人留出了一段距离，所以不会有除自己外的人知晓这个狼狈的样子。
正想着，他听见有东西落在门口，非常轻盈，只有一声。接着宇智波镜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您还醒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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