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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Sous Le Cerisier/樱桃树下（2025伦诞生贺）

下

溶

2025/03/30 2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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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章）

肯尼在早上出门，没说去处，没说归期。但是带着枪。

利威尔从嘴唇上取下快燃到末端的红火，从肺里呼出最后一口烟雾，心想：枪不见了。车还在，但钥匙不在。他摇摇头，让自己专注在旧报纸上的填字游戏。上面遍布铅笔被擦除过几轮的痕迹，他已经能背出答案，但还是假装自己不知道。

太阳爬到加油站正上方，然后偏移，偶尔刮过一阵大风吹起地上的沙子，扑向加油站今早才清洗过橱窗，引起他的注意，让他看向外面，估算自己的忍耐限度。

他抖动报纸，把它折起压平，思考自己对这座落在荒郊的加油站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情感，肯尼从未付给他额外工资，而他却甘愿一遍又一遍给它扫除。

枪不见了，但车还在。

他不假思索地填好所有竖着的空位，接着一辆凯迪拉克急停在加油站门前——就像是巴甫洛夫的狗，他一看到这种车就进入了警戒状态，下意识要去摸固定放在柜台下的猎枪。

车上下来两个人，后备箱打开，二人合力把里面的东西拽出来，抬到空地上，丢下，上车，扬长而去。

利威尔木然地走出店门，来到他们扔下的尸体旁。“肯尼。”他喃喃地说。

他在日头下站了足够久，后背晒得发烫，和尸体半闭的浑浊失焦的瞳孔对视。他把视线从尸体的眼睛上移开，搜寻身上其他地方，跳过那些已经不再流血的血洞，枪还是不在。

利威尔从膝盖拽起裤腿蹲下，摸起这个月剃过的后脑勺，出神地盯着沙地——如果没有那辆白色越野车出现，他觉得自己能在原地待到夜幕降临。

一天之内，两辆车，一黑一白。他不觉得这辆车上能再扔出个姓阿克曼的人，而是相信真的会有迷路的笨蛋开车转悠到这里，来加这贵得要死，还不能还价的汽油。

“嗨。”利威尔取下加油枪。

“你好。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

男人的视线注意到躺在空地上的人，没有干透的血洞反射着水光，又看向盯着加油枪的人，什么都没说。

油箱加满，利威尔在男人的话里抬起头。交谈并没有持续多久，他提着油枪，中途注意到地上滴了滩油，才想起来把它放回去，继续和男人对话。

片刻之后，他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的空地，男人下车，和他一起把尸体搬进店里。最后他把店门上的营业牌象征性地翻到背面，打开副驾驶侧的门，和男人一起离开。

他相信会有笨蛋跑到这里来，但不相信一天之内这里会被笨蛋光顾两次。

野狗在附近发出呜咽，乌鸦落在干枯的草地上注视这一切。

“没别的问题了？没有困难？”

“没有。但是……”

“但是什么？”

男人发动车子，向他投来湿润的目光，他也在那受伤似的眼神里一边说，一边想：“出于公平，当你决定帮助别人，你就必须全身心去做好这件事……”

“那就用你的手代替铁锹，去感受这件事的本质。不用很复杂。”

“具体呢？”

“铲土不用具体。铲土就是铲土而已。”

“我愿意不代表我乐意。”利威尔说，“如果可以用别的方式帮到你，我会高兴一点。”

“按我的要求去做就好。”男人轻声说。

利威尔望着他的侧脸，及肩的长发随意地挽成半扎发，和他一样是深发色，眼神倦怠地盯着前方，方向盘随着小幅度的转动在他手里发出摩擦声。

“我不会参与别人的死亡，不过既然你要求了，我就答应你。”利威尔说，“但这事做起来不轻松，我要一天处理两具尸体。如果你不说说自己的事，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那个人选，可能没法很好地帮到你。”他说，“我不知道困扰你的是什么。你不说，没人能帮你。我愿意帮你，但你也得愿意给我个机会，让我帮得明白点。我们彼此都不熟悉。”车顺着蜿蜒的道路爬上山坡，来到一处岔路前，“左转。”他说道。

“这条路我不熟。”

“我熟。”于是他们往左走。“你叫什么名字？”

“艾伦。”

他递出手：“利威尔。”

对方犹豫了一下，右手离开方向盘，用礼貌的力度和他握手。一片月牙形的疤痕引起了他的注意，然后是指节上更多的弯曲的伤疤，最后是粗糙的手心。

“我在这片沙漠里被关了十九年。也许二十年。那时我大概二十岁，刚搬到这里生活。”利威尔斜靠在副驾的位置上，面对着他回想道，“有天，来了个城里人——到这地方度假，住进了我家的旅馆。我和*他*交往了一段时间。那时我们刚勉强摆脱黑帮追杀，因为……”他比了个手势，颓然地拍向大腿，“我舅舅——躺地上那个，惹了他们，招来一堆麻烦。我家快吃上散伙饭了。”艾伦从路上移开视线，看向他。“然后那家伙出现了，我们玩得还不错。我喜欢他。

“一天清晨，又来了一群城里人，车上下来他的女朋友……未婚妻？还是什么的。他跟我说是他的表妹。”利威尔缓缓说道，“我气得不行，决定要干掉他。”他看了一眼艾伦——什么反应都没有，一副根本没在听的神情，因为他们驶上了一段尚未修缮的坏路，对方正专心在控制车子的颠簸上，深色的头发在穿过挡风玻璃的阳光下，边缘泛起红色。

“那时我很年轻，把被尊重看得很重要。我*只*和他建立了那种关系，我给出了我的尊重，认为关系应该是一对一的……总之，我的考虑时间没超过一个上午，可能不到两个小时，我就带着枪出门了。”

利威尔回想当时的情景：傍晚他外出归来，肯尼在柜台后面焦急地等他，像知道镇上有炸弹客，他在等待炸弹在某处爆炸一样。

他看到他后如释重负，随即摆起架子，一副对发生的事游刃有余的样子。比如他注意到车还在，但枪*不见*了。

我以为你这一去，下次要在报纸或监狱里见你呢！你拿的什么，利威尔？

“我知道他那个午后去哪里玩，不远，所以我走路过去。我到了那里，他们却换了地方，我只好走得再远一点。”

艾伦快速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视线回到路上，时间很短，但仍然吸引了他因为回忆细节而出神的目光。

“天很热，我烦得要死，火大得要死，对他不爽到了极点。如果我没有任何感情可以被他伤害，事情不会到那个地步。我在路上真的考虑过把他的家人一起干掉。有时候人的思绪就是这么不受控制。然后我来到了岔路口。”利威尔说着换了个姿势，摇下车窗，将手肘搭在上面，“到了那个路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走了。我刚来不久，再远的地方就不熟了，轮胎印也看不出他们走的哪条，我只好走进路边的杂货店里问。”

利威尔一进去，和预想中已经习惯的汽油味不同，里面充斥着另一种他熟悉的香味。他调动当时的感官记忆：是干草味，带着烟熏或烘焙的感觉，以及一点焦糖的甜味。

“店主是个老人家，我把枪往身后藏。虽然我正打算去做一件很暴力、完全是在犯罪……考虑到他家里看起来很有钱和地位，所以我应该会被送上电椅的事……但我不想吓到她。”

随着底盘一起一落，路况平缓了。在这期间，他注意到艾伦没露出一点恼火抱怨的意思，一切如常，像明白铲土只是铲土一样，明白路只是路。干燥的风随着时间渐晚，温度变得宜人，吹开利威尔的额发。

“我跟她聊了几句，她端出茶请我留下。我妈妈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喝过红茶。她用刚泡好的红茶招待我，我说我身上没有足够的钱。”

没关系，她说道，你一来到这，茶就晾好了，这一定是尤弥尔的旨意，尝尝吧。

“我喝了一口，温度刚好，是木头或者土壤的味道，涩感很轻，回甘和我妈妈爱喝的很像。她往里面放了香料，我尝出了肉桂的味道。”利威尔回忆说，“我小时候，我妈经常把我抱在腿上，用红茶招待客人，她自己也喝。她是个灵媒，用一副从我曾外婆那里继承的牌，解答别人的问题，或者帮人看看闹鬼的房子是怎么回事……”到这里他突然停下，移开视线，陷入沉思。

艾伦看向他，提醒道：“所以你留下了，你没有去杀人。”

“我留下了。我在那里待了一个下午，陪她喝完了那壶茶。”利威尔继续说，“她请我原谅她，因为我的声音和她儿子的很像，她才想和我多聊聊。最后我们站起来，她爬到梯子上，从架子顶上取下一袋茶叶给我。”

你拿的什么，利威尔？肯尼问道。

茶叶。

哦，你消失一个下午，就是去搞一袋茶叶？带着枪？

不是抢的，他说着白了他一眼。但也不是买的，他心里想道。

“我带着红茶回家，我舅舅在等我。后来他也喝了，他也很喜欢。”利威尔注视着那双眼睛说道，“我带着杀念出门，下定决心要毁掉自己的人生，却带着红茶回家。一杯红茶让我改了主意。”

“你喝了茶，你的家人也喝了，一切就都变好了？”

“不，不是那样。是我变了。一切没有变，是我变了。”他立刻说道，希望引起对方更多注意，“现实还是一样糟心。黑帮，还有我的前任。他还想和我维持关系，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他很不尊重人。我当时正烧水想泡茶，不想杀人，就说，‘你捡了条命’，这件事就从我的生活里踢出去了。”他再次对上那双忧郁的眼睛，“我带着杀人的念头出门，可是一杯红茶改变了我。”

“改变了你什么？”

利威尔张了张口，感到语塞，举手投降：“我再也不会喜欢金发男人了。”他宣布道，“就因为那杯茶，以后我每次想毁掉自己或别人的生活时，我都会考虑一下，这是否值得我放弃红茶去做。”

沉默的气球在车里膨胀，刚开始很小，但随着他们每一声呼吸，它又变得越来越大，车子颠簸发出声音，气球里的气体又随之无声无息地缓缓泄出。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艾伦的眼睛望着前面，仿佛在询问一个不在场的人。

“不知道。*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本来就很能说……”利威尔无声地叹气，“出于公平。谈谈吧，艾伦。说点什么让我歇一会。我可不把我那些事随便跟人讲。”他顿了顿，*“说点什么吧。”*

他们行驶到一处岔路，山坡出现一片稀疏的树林，群鸟在里面鸣叫。

“在这里左转。”利威尔说。车子开始下山。“抱歉让你走这么崎岖的路。如果我说的关于我的一切对你来说不够公平，那我说点别的吧。不要怪我这么吵。你不说，我才这样的。”

他注意到方向盘上的手。是双很女气的手，紧致、纤细，指甲修得很短。如果不是上面劳动的痕迹，他会以为这是双只和乐器或者书本打交道的手——在革命年代，会被视作生活奢靡的证据的手。

“你是做什么的？”他问道，“看起来你要么很喜欢你的工作，要么很讨厌。无论哪种都有得说。”

艾伦看向他，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落到自己手上的疤上。“‘会飞的老虎钳’……”他小声说。

“什么？”利威尔看着那双眼睛里谈及此事时浮现的柔情。

“鸟。”

“嗯，你的宠物？”

“不，我不养宠物。”艾伦说，“我养它们是希望它们飞走。不是宠物。”

辞去急诊科的工作后，格里沙和他彻底决裂，再也没有修复关系的途径和意愿了。一切始于一夜的风雨后，他在医院外面的草丛里发现的那只落巢的雏鸟。

“我把它放回树上，以为亲鸟会回来。后来我只好自己养它。”

“是什么鸟？”

“麻雀。”

他把它轻捏在手里喂食。雏鸟睁眼，长出羽毛，每天它在他手上的重量都会重一点。他伸出手指，发出在引导它张嘴进食的过程中学会模仿的鸟叫，它就会停到他手上。

“无论在房间的哪里，只要我伸手学鸟叫，就能把它唤回。”艾伦说道，车子开进一片金黄的橡树林，惊起在路边水塘里涉水的水鸟，“有天它撞到玻璃上，我试着把窗户打开，它就飞走了。”

利威尔看着他平静的侧脸，试着理解里面的情感。“它有回来过吗？”

“麻雀很常见，我不知道遇到的是不是我养大的那只。”艾伦对上他的视线，解释道。

后来他捡到燕子，在一个春天里把它们放走。它们在傍晚飞回他的住处，因为它们记得哪里有吃的。“我只好第二天再把它们放走，第三天再放一次。很快它们就跟着其他燕子飞走了。”艾伦带着思念的神情说，“第二年我看到燕子，还是会尝试发出唤回的声音，看会不会有一只飞到我手上……”

“奏效了？”利威尔希望如此。

“情感复杂的只有人而已。动物不会有人那么深刻的*记忆*。”他轻声说，“我也救助猛禽。它们……有点危险。”他展示自己的右手，“理解不了伸到附近的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不是一块会动的肉。”他想了想，“虽然确实是会动的肉……但被叨一下就需要包扎了。它们可不会感到抱歉。”说到这里，他看见艾伦笑了，高兴自己被鸟用喙袭击过似的，“叫它们飞到手上，得戴护具……”

“它们也能唤回？”

“喂熟的话就可以。”

“噢，还不错。”

“什么‘还不错’？”

“不知道。”这把他问住了，“我的口头禅？不知道。能像和鸟类通灵一样……还不错。”他耸耸肩，“超能力。”

奇迹般的，他再次看见艾伦在他们的谈话里露出笑容，心里有点磕巴。他移开视线，明白了不停吸引他，也轻易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什么——孔雀绿的眼睛。

对他来说肯定是陈词滥调了，利威尔心想，他每天都能遇到头一次见到他的眼睛的人。

“所以，你喜欢鸟。”利威尔说，“有最喜欢的吗？”

艾伦想了想：“游隼。”

“为什么？”

“如果你见过它们俯冲时的样子，你会明白的。你呢？”

“不知道。”他认真思考起来，确实没有特别喜欢的，事实上他都没怎么注意过这种生物。就算它们突然全部消失，除非报纸报道，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注意。但出于某种原因，*我得讨他欢心*，他意识到，*这样就不用去樱桃树下叫他了*……“乌鸦？”

“乌鸦。”艾伦轻声重复道。

*曾外婆保佑，他可别问我为什么。*

艾伦看好前面的路，一只手打开前排储物盒，从里面摸出一根白色羽毛给他。羽毛呈楔形，利威尔用指腹轻轻拨过羽毛的边缘，质地坚硬光滑，被光照到时呈现出蓝色和紫色的金属光泽。

“乌鸦尾羽。”艾伦微笑说。

利威尔不知道是该看手中奇异的羽毛，还是暮色里那双绿眼睛。他有些语塞：“可……怎么是白色的？”

“也有白化的个体。”

“噢……还不错。”

“鸦科比较特殊。很聪明，会记得你。”

“我听过这个说法，”利威尔看着羽毛，一副了然的神情，“我早就觉得它们好像听得懂人说话……”

“你很有趣。”他听见艾伦笑着说。

“谢谢，”他回道，“你也不无聊。”至少他认识的人里没有知道游隼俯冲的样子、能拿出白鸦羽毛给他的。

他们行驶在金黄的原野上，城市在远处显现。

“你做这些不是为了钱。”利威尔说。

“我只是喜欢看它们飞走的样子。”

“是什么让你想放弃这一切？”利威尔轻捻着那根羽毛的根部，小心地问，“如果你不想说……”

艾伦想了想：“你知道特罗斯特感化院吗？”

利威尔移开视线，低声说：“知道。”何止知道，他想，他甚至称得上*熟悉*那里——简直是屠宰场。就连他也呆不下两年，只用了一年半就出来了。那之后过了没多久，肯尼惹了黑帮，他们开始逃亡。

他看着艾伦缓缓眨眼，有些出神地注视前方。他们拐过一个弯，路过一片荒废的果园。

“我救鸟的事开始变得很多人知道，之后那所‘学校’找到了我，问我能不能和他们合作，让学生到我这里帮工。我同意了。”

挑选出来的少年犯们一开始对打扫笼子和喂鸟兴致缺缺，但当他召唤猫头鹰飞到手臂上，再鼓励他们伸手接走互动后——现在你可成孩子王了，随行监管他们的人说。

“夏天结束后，他们回去了，带去了我教他们做的鸟羽图鉴。我还收到了其中几个人寄来的感谢信。区政府很满意，向我提出第二年的合作。”

“他们给你补贴了吗？”利威尔立刻问，“有没有付你钱？”

艾伦摸了摸鼻子：“没有。”他有些尴尬地笑了，“听起来有人对政府意见很大。”

“当然。”利威尔皱眉，双手抱胸。愤怒——他被送上少年法庭的诸多原因之一。然后他败诉，关进屠宰场里。“别告诉我你同意继续‘合作’了。”他有些赌气地说。

“我同意了。”艾伦笑着说。利威尔无言以对。

“那次之后政府开出条件，在我这里待满一个夏天就能获得减刑。我教他们救落巢的雏鸟，判断受伤程度，放归野化的猫头鹰……我教他们我会的一切，还有我在护士学校学的东西。”艾伦望着前路，太阳在火烧云的包围下放射出美丽的烟火，平静地说道，“第二年也一样，所有人都很满意。一周之后，那天我在巡视附近农场放捕鸟网的地方，有个学生从感化院出逃，跑来放火，烧了我的房子。”

没有人再说话，车里陷入昏迷式的沉默。利威尔的双手交握在腿间，在无意识间松开，摩擦着指节，好像这个夜幕正在降临的炎热黄昏让他感到发冷。

“这个故事怎么样？”他听见艾伦用戏谑的语气问道。

利威尔抬起目光朝他看去。*又来了。*那种受伤的、被欺负的眼神。对方也察觉到这一失败的幽默，眨起眼，轻轻摇头，把视线转回前方时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以此避免与难以承受的现实直接照面。

“他烧了你的房子。”

艾伦笑着看向他，眼底闪烁着未收紧的水光。“说说吧，这个故事怎么样？”

“艾伦……”

“拜托，别这样，我还没说最精彩的部分。”对方像对他的反应感到扫兴似的。于是利威尔等待炸弹爆炸。

“我试着重建这一切。虽然不能回到以前的样子，但我还像以前一样巡视捕鸟网，找被遗弃的巢，把蛋带回去，看能不能孵出来……”

他穿行在野草丛中，树木的枝条抽打着他，在脸和胳膊上留下细小的伤口。他还在做这份“工作”，只是热情不复从前。他不再在乎所有与他相遇的鸟，如果很难救治，就算不是全无希望，他也放任自流，仿佛他的热忱也随着那些笼子里的鸟被烧了个精光，只剩一片焦土。

“又一个春天，我从捕鸟网上取下一只游隼，很小，爪子受伤了。我把它养到深秋，开始给它做野化训练。”艾伦说道。

游隼响应他唤回的声音，从地上起飞。一开始只有很短的距离——等待伤势完好的过程让它几乎要重新学习飞行技巧。接着越来越远，在空中盘旋，降低高度，伸出双爪，落到他的手臂上收拢翅膀，像往常一样把喙伸向他的手，去吃准备好的肉块。

“等冬天过去，我就该放它走了。它是我训练得最好的一只。我一直想做到像亲鸟一样，可以教它们独自生存。它是做得最好的一只，就像野外的游隼一样……”

他降低唤回的频率，不再给它奖励；带它去有猎物的地方，不再唤回。“我让它飞走，再唤回，它没有回应我。”他说，“我看着它飞过电缆塔。它掉下去了。”

那种姿态和狩猎时的俯冲全然不同，他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曾经巡视的地点也包括那些电线塔脚下。迁徙的季节，那里不乏鸟的亡灵。

“我拎着它的尸体回去……也许是哭着回去的。我不记得了。”艾伦哽咽说，“比被赶出家门还伤心。”眼泪把他的睫毛濡湿成一缕缕尖角，“如果就连鸟也要死在陆地上，死在泥土里，那我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我以为它们到死都是自由的……”

*擅自带人穿越幻想是罪孽，利威尔。*和库谢尔的记忆闯入他的脑海里：很多时候人们需要的不是唯灵论或者神秘学，他们需要的是尊重。

如果你尊重他们，就尊重他们以特定且绝对的方式，组织他们自己的幻想世界；就算你知道真相，也不要戳破他们的幻想。除非他们向你要求，否则不要给出你的建议，也不要言说幻想的真实形态。幻想的覆灭可能让人陷入更深的幻想，也可能让人自我毁灭。

*——可如果是他自己穿越了幻想，让一切覆灭呢？我们只有眼看灵魂被引燃的烟，变成一场山火吗？*

又一个岔路，“右转。”利威尔说。

艾伦熟练地打起方向盘。他们驶过挂果的果园，空气充盈着阳光晒过的柑橘的味道。他只管一直开，方向由对方抉择。晚风吹拂眼泪凝固的痕迹，湿润的发梢粘在脸颊上，让他的脸看起来很紧致。

“我能为你做什么，艾伦？”他问道，“除了掩埋你。那个我已经同意了。”

“我以为这就是为了让你埋了我。”艾伦用手背印过脸颊。

“我说过，既然你要求了，我就答应你。”利威尔想，这已足够公平。直面幻想破灭的瞬间，已然超过参与两个人的死亡所需的公平。“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带着穿过迷雾后的迷惘，望着前路的日落，“我们足够熟悉了吗？”

“在知道这些事后还能满足你的愿望？当然。”

“你认为你是那个人选么？”

“是啊，我是。”他低声说，“这么晚了，也不会再有别的笨蛋坐在这里……我能留着这个吗？”

艾伦看向他手中的羽毛：“这就是给你的。”

“谢了。”利威尔说，“很少有人送我东西。但每次平白无故得到点什么，场合都不太对……”他摇摇头，“所以艾伦，*这*之后我该怎么办？”他看着对方凝固的目光闪过一丝讶异，“把你埋了之后，那我的好奇心该怎么办？”

艾伦喘了口气：“会有其他人……”

“其他人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不认识他们，和他们也没有任何交集。”利威尔说。说到底我们只在乎自己身边的人，他想，只在乎自己认识的人，“我遇到过你，我们在这里谈过话。从今往后你提到过的鸟，会对我来说特别一点。有个笨蛋加过我贵得要死的汽油，让我把他埋在树下。”他继续说道，“但你死后，每只鸟对我来说就都一样了。”车子减速转过一个弯，驶出果园，拐上大路，“可我们聊得还不错，我不是跟谁都聊得来……你还没有告诉我游隼俯冲的样子。”

“可美好的事物也要死在泥土里。这有什么不好？”

“不是所有，也谈不上好坏。发生过的事不会死。发生过的事的终点是遗忘。”利威尔说，“你忘记发生过的一切了吗？”

地势再次缓缓抬起，利威尔看见原野上稀疏的植被——景色变得有些熟悉。没有风，或许是微风，刮不起地上的沙土。他不记得有经历过这样干净的傍晚。又或者是他终日埋头在收银台后面，从未留意过整洁以外的事。车重新停在加油站前，利威尔动身准备下车。

“等等，你知道要做什么吗？”艾伦叫住他。

利威尔看向他，停下来复述：“明天，我会在黎明时来叫你。喊两遍你的名字，‘艾伦’，然后拉你上来。”

“如果我没有回答呢？”

他望着那双眼睛：“你会回答的。”他撇开视线，想了想，肯定地说，“看在尤弥尔的份上，你会回答的。”

“可要是我没有回答呢？”艾伦喉结滚动，声音颤抖。

“那我就按你的要求做。”

艾伦凝望着前方颜色深沉的山峦，沉默地呼吸，接着向他轻轻点头：“你说出来，我就安心多了。”

“我经常要去做困难的事，很有经验。虽然我的意愿并不影响事情的困难程度，有经验也没用……”

“但不管怎样，你会做的。”

“如果不是为了有钱去别的地方生活，我是不会做的。”利威尔抱怨道，“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像个交易一样。去把土埋到你身上……”

“然后你拿钱走人。”

“你就解脱了。”利威尔说，“我得走了。里面的尸体已经凉得很难搬了，真受不了……”他不停地低声抱怨，开门下车。

“希望这笔钱能让你好好安葬他。”

利威尔回头道：“谢谢你把我送回来。”

“明天六点见。或者说，是你来看我。”

“我会的。”

利威尔在昏暗的便利店里听见车开走的声音。他终于忍不住回头，透过蒙尘的玻璃门和橱窗，看着白色越野车离开。

这就是全部了吗？他拉开一把椅子，在黑暗中呆坐足够久，看黯淡的阳光从尸体的脚踝移到鞋尖，最后在门口消失。

他起身烧水，盯着水龙头，壶里气泡翻滚，他用掌根抵着眉骨，懊悔地想到可以让那个人留下来——如果他不介意和尸体共处一室的话——喝杯茶再说的。他抬头往加油站外望去。如果对方愿意问点什么的话，或许他会拿出库谢尔的牌，试着解答他的问题。但对方没有出现。

剩下的时间里，他祈祷，并回想自己的每一句话：真的尽了所有努力吗？

*没有。*

他想到的每一句话都有更好的说法。他可以强硬、冒犯一点，抱怨个不停，甚至搬出那些陈词滥调，挽留他。

他往加油站外面看去，除了渐深的夜色，没有人出现。和二十年里的大部分时间一样，没人会来这个位置偏僻的加油站。

他祈祷。尽管他的信仰不虔诚，只是偶尔信神明。

他仍祈祷。

尾声

艾伦看着他回到加油站的便利店内，才打起方向盘，掉头独自驶上回家的路。

晚风灌入车内，吹得他满是泪痕的脸庞发紧。他抬眼看向后视镜里自己的眼睛——比想象中的好。过度的情绪起伏后，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一开始开车在城里游荡的状态：倦怠、迟钝、涣散，只在用直觉判断人群里是否有自己想找的人时，才有片刻的注意力集中。

视线里有眨不掉的水雾，他抬起手，用手背按过沾着泪的睫毛，注意到路边飞过一连串橙色花丛，其中点缀着红和白色，树丛在这个季节叶子是粉红色的，行人在路边合影。

他绕远路回家，看见路旁的山坡下，湖水在金色晚霞的照耀下仿佛在燃烧，士兵排成方队，喊着口号，缓缓从水坝上跑过。车刹停，还带着暖意的空气中浮起一股干燥的木香，他回头朝旁边看去，下意识以为最后一个人还在车上。

被悲伤冲刷过的脑海现在风平浪静，潮水退去，碎裂的核心弥合，海浪平静地舔舐记忆沙滩。他对着身旁的座位发呆，那些长谈的内容像放映机投放在他心中荧屏上的闪回，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他心中窜起一股不安——海浪汹涌，让他突然想折返，去验证这一切的真实性。他不确定那个人的声音是什么样了。此刻没有人在他旁边说话。他想掉头回去，向对方确认是否清楚明天该做什么，但他扶上方向盘的手滑落到腿上，晚风吹皱湖面，吹起他头脑中的倦意。飞机从城市上空掠过，留下流星拖尾般的飞机云。疲劳让他继续前进。

日落后的半小时里，天光变成蓝色，他驶入市区，道路旁的电灯刚好都亮了起来，好像在欢迎他的到来。

他在市郊的小屋亮起灯，光线透过纱帘变得朦胧，照出叠放在窗下的空空如也的鸟笼。模糊的人影在里面徘徊，直到夜深灯光熄灭，他出门乘车回到荒野。

城市的灯光散落在原野上，山上一片漆黑，出租车橙色的车灯亮着，带着他蜿蜒而上，把他送到那棵树边。

他等眼睛适应黑暗，眺望着出租车下山离开。乌鸦已经不再喧闹，纷纷回到树林里的藏身之处，野狗也保持静默，夜间的航班悄悄经过这座黯淡的城市。他跳进那个坑里，枪已在手中。

风吹动灌木和沙子的声音悄然而至，树枝在墓穴上方轻颤。没有月亮，云层浓厚，夜幕中隐隐滚过雷声。

利威尔坐在皮卡车打开的货箱上，注意到云层里电光闪过，他抬头望向远处，之后听到雷声传来，风刮起的草叶从他身上掠过。

水泥砌成的哨塔亮起暖光，神学院学生披着薄毯站在阳台上眺望漆黑的原野，扶住栏杆的手指节发白。希斯，你在祈祷吗？她的朋友问。

他在树下和衣而卧，感受空气中的湿意和土腥，想象上空翻滚的云层，在昏暗的电光和遥远的雷鸣间，一颗雨点落在他的脸颊上。“明天见……”他默想那个人的话，在黑暗中小声说道。

我会来到樱桃树下，回应你。

明天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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