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海雪落入大地》7

【骑乌】于是海雪落入大地

江淮准静止锋以北

2024/11/27 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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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支在了草原的边缘。从明天起，他们就要绕开森林，向难走的山路去了。罗辛南特跑了一整天，终于卸下了车。马儿摇晃着脑袋，惬意地抖抖浑身的毛，向远处踱着步子，预备去吃草。它玩闹地刨着蹄子，丝毫不为将要到来的翻山越岭的挑战而烦恼。
天空上没有星星，只有一弯细瘦的月亮，稀疏的月光连水洼都照不亮。骑士打着火石，角度找得不好，来回打了几次都没把柴火打着。火石嚓嚓的摩擦声刺得人耳膜很不舒服。又一次失败之后，他烦闷地丢开了火石，盯着头顶上疲惫的月亮，恨恨地叹了口气。他向远处看了看，罗辛南特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看起来只像是一只兔子那样大小，踢着蹄子，尾巴快乐地甩着。
他想：现在，说来可笑，罗辛南特肯定是他们的营地里最自在的生物了。
不再尝试打火之后，营地安静极了。扎营时他就首先砍净了周围一圈的草地，因此除了森林里偶尔传来鸟儿的梦呓，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砍倒的草在他脚边散乱地堆着。骑士站在车架一旁，松松地支着身体，心中很不平静。他随手从预备作饲料用的草堆里翻出一根青草，塞在嘴里咀嚼着。

他们的旅途开了个坏头。出发第一天，他就跟乌尔比安吵了一架：说大不大，但绝非拌嘴性质的一架。
骑士深深地知道，乌尔比安仍然活在大群的阴影里。他做了很多尝试：帮乌尔比安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又像个私塾先生那样一点点地教会乌尔比安说通用语（他从几个说话利索的商人那儿学的新的通用语，幸而比起几十年前没变多少），甚至慢慢地带着乌尔比安走出房屋，在草原上追逐循兽、捕捉草羽，看猎人背着太阳、高高提起循兽温热的尸体，像是在向站在远处的自己炫耀……成功，他的确一次又一次地成功了，看着乌尔比安越来越习惯与他一起在草原上生活，但——乌尔比安还是被一层无形的外壳紧紧箍着。
异样是不明显的，但它像是会渗透的、粘稠的污水，每当无光的夜晚来临，它便沿着阴影爬到他们周身；而无论骑士再怎么努力地挥舞骑枪，他也是刺不穿黑夜的。
太阳落下以后，特别是在月相变化的夜晚，乌尔比安会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神情。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不久前的一个满月的夜晚。他在深夜从缺氧而诡谲的梦中挣脱出来，眼睛还尚未睁开，就感到有道视线从头顶直直地落下——他知道乌尔比安在注视着他。
“你醒来了吗？”
猎人的发丝垂落在他脸颊上，像一团柔软的水草。
骑士没有回答，只是睁开了双眼。他直直地注视着乌尔比安微微眯起的荧红色眼睛。他正枕在一双温热的大腿上，鲸鱼轻轻抚弄着骑士雪银色的长发，就像是在海底休憩时拨弄遍地海雪一样自然。
“乌尔比安，你在做什么呢？”他低声问。他知道此刻的猎人绝不属于他。
回答他的是骤然黯淡的视野：乌尔比安灵巧地拂开两个人纠缠成一处的长发，向他凑近过来。从墙缝里透进的昏黄的月光一下子全都看不见了。他像是回到了还在海中的时候，海面上的月亮从来是遥远的。目之所及只有无边的恐鱼群、织网般密密匝匝的海底森林，偶尔是轰鸣着沉没的伊比利亚航船——在即将沉入回忆之前，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吻。猎人的嘴唇并不柔软，交错纵横着狰狞的疤痕；不知为何，他的仁慈的大群并未替他弥合陈旧的伤疤，甚至在他身上变本加厉地创造了更多。
乌尔比安的声音长久地驻留在他眉心，几乎像是叹息般诉说着：
“你多么孤独啊……”
	
骑士伸手按在眉间。回忆像潮水褪去，但那块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凉的、湿润的触感。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想：那时候，或许乌尔比安是流泪了。那时候，鲸鱼变成了谁，又到底是在对谁说话呢？
在这个注定了没有篝火的夜晚，鬼使神差地，他又抬头去看暗淡的月亮。月牙低低地悬挂在天空中，远离中天，几乎像是堪堪地缀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些曾经被浮沫模糊的记忆就这么忽地从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在他从卡西米尔向着大海行军的路途上，他曾受过很多陌生人的接济。其中有一位曾对他讲起过奇妙的潮汐与月相。那是在伊比利亚近海荒原上的木屋里，盲眼的阿戈尔老人紧紧攥着他的手，对他说：千万不要在满月或弦月的夜晚靠近大海；当月亮垂在大地上的时候，浪涛会变得危险起来。
他宽慰地笑着说：“您是阿戈尔，没人能比您更了解海洋。但如果只是大潮，我是不害怕的。”
老人不住地摇着头，枯树般的手颤抖起来：“不，你不理解，年轻人！……海里会下雪，冰山会凝结，鱼群会发狂……海里的畜生会撕碎你们的甲胄和驮兽——”

是了。骑士猛地支起身子，吐掉嘴里的草杆。双月牵引海潮，海潮的异动引诱冰山的复苏。也许这就是乌尔比安为何仍然不断地受到月亮的影响：因为猎人仍然流着阿戈尔的血脉，身躯上残存着冰山的烙印。他与海洋之间的纽带是注定无法因距离远近被斩断的。纵使海嗣已然离开这片土地，大群与初生都已不复存在，乌尔比安也无法摆脱来自血与基因的诅咒，他会至死都被不通人情的残酷的海潮像个木偶那样牵引着……一具旧时代残留的行尸走肉，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别无他解。
他应当相信这个猜想吗？他应当相信乌尔比安无法好转吗？
他感到一阵湿热的呼吸。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一头扎进了骑士敞开的斗篷里。罗辛南特饱食了一顿新鲜的草料，已经小跑着从不远处的草甸回到他身边来了。骑士将脸深深埋进马儿的鬃毛里，无措地环抱住伙伴修长的脖颈。马驹身上的热量和草香味儿终于给了他一丝熟悉的宽慰。
“罗辛南特，”他喃喃道，“我们该怎么办？”
“该死的大海——你为什么对自己的子民如此不公？”
“他救了多少人……为什么到头来只有他无法获救？！”
如果乌尔比安注定要被遗弃在泰拉的昨日里，如果他的骑枪真的无法割断牵拉着鲸鱼的长钉和丝线，他又该怎么办？难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鲸鱼被钉在昏暗的神龛里，做一具干瘪的圣母像吗？
罗辛南特也为主人的痛苦抿紧了耳朵，蹄子焦躁不安地踢着地面，在坚硬的土壳上制造出一个小小的凹坑。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主人的悲伤与绝望像是利箭刺穿皮肉，令它也感到同等的无法忍受的疼痛。马儿轻轻别过脑袋，嗬嗬低喘着，将主人嘶哑的质问和颤抖尽数吞咽进厚实温暖的毛皮里。
它的目光哀伤地看向远处。在那里，帆布车顶在天穹下伫立着，正安静地散发出苍白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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