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夜】八百三十三岁的A.A

纸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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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当我老了，我还能否想起你
向前倾，做一样的动作
弯下腰，摆相同的姿势
当柠檬色的日光挤出了鲜血
时间在我脸上刻画的深度
已经达到你生命的长短
我却还停留在原地
描摹你，如同你曾描摹我

01
“乘客们好，本车830号，即将到站‘千枫大道’，请要下车的乘客作好准备。下一站‘中央研究院’……”
智能播报语音从每个人的个人终端里响起，轻柔如同耳语，叫醒了一部分沉浸在睡眠中的人。长时间的太空旅行所造成的疲惫显露于所有或年轻或苍老的脸孔上，大家迷迷糊糊地收拾起行李，缓慢地聚集到舱门口，就像肉馅填进面皮里那样一个接一个地填补着过道里的空缺，然后再如游鱼一般涌出舱门，汇入海潮般的人群里。
也有人忙于回味许久不见的故乡那壮阔而陌生的俯瞰图，久久不曾动弹。外面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令人感到新奇的同时，也找不到一丁点熟悉的感觉。在乘务员走过来提醒他到站之前，他站了起来，孤身一人寻觅着该去的方向，就这么离开了。
“市委员会给您紧急准备了一席晚宴，在今天晚上8点的鲷鱼堡，委员长请您一定赏脸光临。”
秘书的电话接进来的时候，他正扶着栏杆发呆。与其说是不知道去哪儿比较好，不如说是到了不得不承认自己年纪的地步了，只不过是歇了一会儿，就感到要再站起来会非常困难了。他象征性地“啊”了一声以作回应，挥手把通话挂掉，又开始对着街角的光景发呆。
“啊……老爷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怀抱着雏菊的女孩子出现在阳光照耀到的地方，样子就像记忆里描绘过的那样具体——
—
“外面是什么样的呢？”
“嗯……该怎么跟你说比较好？你希望我怎么向你描述呢？”
“我想知道很多很多事情，昆先生，但是时间已经不多了……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今天你来的时候经过了哪些地方，遇到了什么事情？”
“哈，”昆敢确信那时他只是在绞尽脑汁编故事，“我来的时候……遇到了一只猫。”骗人的，其实是一个讨厌的女人，也许你还认识她。
“嗯嗯。”
“它抢了我的吃的，然后跑上了墙头。”
“原来也有猫啊！你摸到它了吗？”
他应该是吸了吸鼻子，然后才说：“我才不想摸它。”她还想让我离你远一点呢，你听说以后也一定不会喜欢她的。昆腹诽了两句，接着说：“我追着它跑，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她是花店店员，为了赔罪，我去她的店里买了一束鲜花。”他想起了那个冒冒失失的店员，对方非要送他鲜花赔罪，他也不客气，抽了两支黄玫瑰就走，一句话都不多说。“你该去看看那家店的，很漂亮，走的时候店员手里抱着几支雏菊追出来送我，虽然背景不是花田，但阳光像是柠檬果汁一般笼罩下来，就跟你和我聊过的古代油画一样。”
“真的吗？好希望我也能看到啊……”
—
“老爷爷？您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久了哦，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要帮您接巡警吗？”
“不用，不用。”他回过神，往女孩那里投去一道视线，试图从她的面容上找到些许当年的痕迹，“我以前来过这家店，这回是想来买一束花。”
“啊，好的！欢迎光临！这是我们的库存清单，这里是限量套餐，您可以自由选购，清单上没有的品种我们可以为您预订，用不了多少时间。”
“我知道我想买的花……我知道的。7朵黄玫瑰，再加上……”他一边说着，一边慢吞吞地走进店里，视线在沁着露水的植物们身上逛了一圈，最后落到角落里一蓬青紫的花朵上，“再用薰衣草点缀一下。”
店主愣了一下，没有多说，很快包好了递给他。他要给钱，太多了，店主没收，把转账又退了回来。他说：“拿着，这是我欠的。”随后又不听别人讲话，擅自就转身走掉了。
夕阳在地面涂抹着甜橙果酱，他抱着花束的影子在上面戳出了一条缝。走着走着，手伸出来，又好像牵住了另一条缝似的。

02
假如我告诉你世界上有那样一个故事，你会相信吗？相信人和人能够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彼此试探、交流、信任……甚至彼此爱恋？
我要讲述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833岁的昆掀开故事的帷幕，27岁的昆合上手里的资料夹。他从地上站起来，回过头朝着苏醒过来的人微笑，然后说：“如果要我说，我会说是的，你对我造成了妨碍，请你停止继续窥探我的毕业论文草稿。不过我想，你也看不懂这些，不是吗？”他咧了咧嘴，有趣地看着第二十五夜怒视他的双眼，“开个玩笑，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无意识间把我的选题泄露出去，所以你还是不要看的好，我可不想又被那个芒果头念来念去。”
第二十五夜摆出一副“真的是这样吗”的表情，看着昆不由自主露出的奸诈笑容又回过了味来，愤怒地朝他扮了个鬼脸，往旁边游了一下，不理他了。
“嗯？你生气了？”昆转过去找到他，脸凑近玻璃，露出刻意的友好神情。
“你又在嘲笑我，我不要理你。”
这是昆听不到的话语。第二十五夜是意外从地底遗迹中找回的人类，施加过人体冷冻技术，说明在末世之前他就已经身患绝症，几乎算是死亡了。他很幸运，他们把他找到的时候，供电才停掉不久，还有抢救回来的希望。昆所属的文明并不喜欢斗争，来到地球也主要是为了参观，谁知道来的时候地球已经毁灭了，只剩下这么一个活着的人类。科考团大多数人当即被委派出去打扫星球、重建文明，而他一个博士都没毕业闲着没事干的，只好跟着少部分人回到母星汇报，顺带照看这个“活体样本”。
昆主要的研究方向是外星语言，当然，这不是他感兴趣的方向，他选择这个纯粹是觉得省事。他的导师柳寒城带他出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这是一次快速完成毕业论文的机会，谁知道这么倒霉。
“你怎么了？”有个人在问他，很陌生的词句，连星际通用翻译器都识别不了，但是其中包含的浓浓关切之意却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没什么事。”他下意识地回答。
片刻后他意识到是那个人类说话了，再过了两秒钟，他发现人类再度昏迷，意识也已经不清楚了。所有人手忙脚乱起来，谁也不知道是医治过程中哪一步出了差错，这个人类会不会死。匆忙中昆只记得他的导师在竭力嘶喊，让他们给人类做手术，改变他的呼吸方式，然后把他放进救生装置里，起码维持住他的生命。
昆本来以为这就是他们全部的交集了，直到导师再一次打回了他的论文，让他到央研去一趟。他在那里又见到了第二十五夜，现在他知道他的名字了。
“嗨？”第二十五夜在营养液里起起伏伏，玩得很开心，抽空对他眨了眨眼睛，算是打了个招呼，“我好像跟你说过话？”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直接对话，隔着溶液、声波提取和转录装置、救生舱、终端乃至耳机，昆只能听，然后记。
那时他还听不懂他的话语。

03
他今天也来了，从玻璃罩子外头看你。
他弄了一瓶汽水来，企图倒进溶液里给你品尝，你嘴巴都张开来了，他却说爬不上去，蹲在地上自己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你被气得不轻。
你欺负他听不懂你说的话，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简直用尽了你毕生的词汇量。他倒好，他满意地、甚至有点乐滋滋地一个接一个记了下来。哼，你想，等他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看他还笑得出来不。
他欺负你听不懂他说的话，在引你馋呢。他就像一个最优秀的美食评论家，从色、香、味讲到个人情感，从文化渊源讲到未来蓝图，把区区汽水评价得如同天上琼脂玉露，地下玉潭金泉。他说这汽水啊，喝下去之后，就像跳进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板那样颜色的带汽泡的水里——哦我忘了你现在就在水里飘着，也许你可以想象一下身边充满了汽泡的感觉。
说到这他指了指你，再指了指你身旁充斥无数的溶液，用无声的眼神瞅着你。你能以为什么呢？你咬了咬手指，歪头配合地吐出了一个泡泡给他。

04
昆在路上碰到了火莲。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们两个就不太对付，或者说是昆单方面和火莲合不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他拒绝和自己人设重叠的角色。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柳寒城的助手——那个男人是夜的管理者兼“主治医师”，很不讨人喜欢。
听起来，世上能让昆喜欢的人似乎并不多见。
火莲见到他的第一时间就掏出了一份计划表，上面把日程规划写得清清楚楚，要求他今晚就要提交论文的初稿。“你已经落后很多了，什伊树都写好了。”火莲冷淡地说。她说话的时候几乎没什么波动，认识她这些年以来，昆就没见过她表现出情绪时的样子。火莲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看了他一眼，又添了一句：“你不觉得你对那个人类过于关注了吗？”随后就准备离开。
昆拦住了她。“那个芒果头喊你来的？”他嗤笑一声，换来了火莲不置可否的眼神，“随他跳脚去吧……”昆把视线移向别处，用明确的不合作态度告诉她自己有多么不耐烦这个话题，要她告诉柳寒城，他会按时完成的，其余的就不要多操心了。
火莲注视了他几秒钟的时间，确定他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就把手揣进兜里转身离开了。她的态度暧昧不明，好像有什么想说的话，但是最终没有说出口。
后来有的时候昆会想，要是当初问她想说什么，她会不会回答，结果又会不会有所改变呢？但是世界上终究是没有如果的。更何况，以他对那个红头发女人的了解，假如是她想要保守的秘密，恐怕没有人能从她口中问出来吧。
夜的情况在逐渐好转，但是所有人都很担心要是把他随便放出来，外星的空气是不是就会把他杀死，而他身上携带的地球上的那些陌生的小玩意儿，又会不会对母星造成麻烦。而且经过几次手术之后，他的呼吸系统已经产生了太多的变化，陆地或许都已经不再适合他生存。
我得好好看着他，昆想。
他捏紧了手中金黄的玫瑰，他把玫瑰背在了身后，他凝视着玻璃器皿中沉睡的第二十五夜。
第二十五夜醒来，他看见了玻璃外的昆，他很高兴地想又是新的一天了。
他把手背在身后，充满期待地看着昆，他吐了两个泡泡给他，他跟他说话，他渴求着新颖的故事和新奇的世界。
你究竟什么时候能来我这里啊。/我究竟什么时候能去你那里呢。
两只手掌隔着玻璃在亲吻。

05
敌对联邦FUG的势力很早以前就盯上了第二十五夜，这个人类究竟有没有颠覆一个国家的能力，他们一直在观察着、注视着、评估着……每天、每夜、每个小时、每一分钟，在离第二十五夜最近的每一个距离上，都充斥着他们的脚印。
昆也许讨厌那两个人，但并不意味着他就希望那两个人是叛徒乃至间谍。但是很快事实就裹挟着无能为力的疲惫感席卷了他的整个身躯。
FUG利用的人群冲动、易怒、焦躁而不讲道理，实际上几乎都是少数间谍用灭国论调煽动起来的普通民众，然而在暴行之下，这些人已然脱离了无辜。他们砸碎了维生用的玻璃装置——不仅仅是夜的，还有许许多多等待着拯救的同胞们的，他们哪分得清呢？有的人也根本不想去分清了。
少数间谍精英劫持了客机坠毁在不远处，爆炸产生的落石将央研的顶部砸出了一个大洞，有很多人因此死掉了。昆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味地奔跑，不断地跑着，心里究竟有没有在祈祷都不知道，明明他从来都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他根本不相信有神明之类的，但他现在无比需要一个能帮助第二十五夜的神。
大量的溶液喷涌而出，铺天盖地淹来，浇了昆满头。在破了个大窟窿漏下稀碎阳光的天花板下，反射着金光的人类裸体，成为昆一生仅此一次的最大美梦与噩梦。
第二十五夜朝他笑了笑，然后仰面栽倒了下去。
原来，空气真的会杀死他啊……昆往前走了两步，在看不到夜具体样子的地方停了下来。神啊……他没有死，对吗？
对吗？

06
昆·阿圭罗·阿尼亚斯今年833岁，度过了又一个和平的年份。FUG早就不复存在，他们在第二十五夜的身上下了一次豪赌，结果也输了个轰轰烈烈。缺少外敌的联邦国有着不少内部隐忧，但这些事情对一个已经退休了的老年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
“我们的寿命很长，比较长寿的人，可以活到1000岁。”
“是这样的吗？！那岂不是等我已经老到掉牙了，昆先生还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呢？”
“你现在天天泡在我们研发的营养液里，应该会延缓衰老吧，但具体延长了多少我也不清楚呢。”
“你懂的也太多了，昆先生！要是能当昆先生的学生一定会很幸福吧……”
“没有哪个学生在学习的时候能感到幸福吧。”
“那倒是，但是进入社会之后反而会怀念呢。”
“说得好像你已经进入社会了似的。”
“说得太过分了吧，我本来就已经在工作了啊！”
“但是如果算上你冰冻过的时间，你的年纪可能比我大多了哦。”
“不要转移话题啊，昆先生！”
—
昆把手掌仔仔细细地贴到破损的玻璃上。那里面已经是空荡荡的了，但是坏掉的玻璃器皿一直没有拆除，被永久保存在央研供人瞻仰。它既是联邦国与FUG长达300年战争的导火索，又是整个星际目前已知的种族成员中数量最稀少的“人类”里第一个与外星种族个体产生交流的个体所“居住”过的地方，因此纪念意义非同凡响。
“你看，你的世界已经活起来了，地球今天也在正常运转。我偶尔也去那边转转，但是还没能看到你说的那幅画，被毁掉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们本来以为你是最后一个，但幸好不是啊。人类，真的很顽强。”
“我之前调查过你的冻龄了，但是很可惜，记录已经损毁了，没有复原的可能，所以我擅自活到现在，就怕没能活到你的年纪。你要是在听的话，麻烦告诉我到了没有？啊，不过你好像也不知道来着？”
他吐了口气，像吐出一个泡泡。做完这个动作，他就好像忽然泄了气一般，不像话地蹲坐下来，动作已经迟缓，行动不再敏捷，等到坐定时都已经有些喘了。他忽然笑，说：“夜啊，我是不是都长得比你要老了？”顿了一会，又像是在回答着什么人的话似的，说：“我刚才有说过类似的话？你听错了吧。我没记错，明明是你记错了才对！真是的，每次都要跟我吵架，到底是谁脾气太差……”他一脸指责地对着空气，嘴里念叨个没完，全然忘记了周围游客异样的眼光。
外头多少亿年不变的日光却仍然稳稳当当地驶来，在展馆的地面上流下一地金黄血液。昆忽然又笑了，抬起头，好像被阳光照射得流泪了：嗯，还好……我们血液的颜色还是一样的呢。这样，哪怕年纪对不上，也能够安心了啊。

（完）
2021.10.09

PS：黄玫瑰主要用来表达友情或致歉，但是在有些地方代表着等待；7朵玫瑰意思是“我偷偷爱着你”；薰衣草的花语是等待爱情、无望的爱。7朵黄玫瑰和薰衣草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我就不用多说了吧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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