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 【刃恒】因果结

【刃恒】因果结

06

雨肆

2025/02/23 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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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丹鼎司，行医市集。
丹恒四下打量过，来到这儿求医的人数量不少，但是白露约他的短信写明了是来这儿。他有些担忧白露能否抽出身来跟他谈谈。
“丹恒！这儿。”白露的声音从一侧传来，丹恒循声望去，女孩朝他招招手，“就等着你呢。”
白露似乎是将他带到了丹鼎司内部的一处庭院来了。女孩招呼他在院中的石桌边坐下，自己兴冲冲地从屋内带出来好些甜点心跟坚果，放到他面前。
“别跟我客气，想吃什么就吃！”白露还甚是贴心地给他倒了一杯茶，这才在对面的石凳上落座。四周没有见到侍女，想来也是白露的意思。丹恒朝白露颔首道谢，端起茶杯抿一口茶，开口问道：“云瑜呢？”
白露神秘一笑：“放心，我让他帮我去金人巷里买好吃的啦，一时半会回不来的。”但很快，她又收敛了笑容神情严肃道，“丹恒，你先看看这个。”
她递来一份报告，说这是丹枢的上一任丹士长所留下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还留在丹鼎司，但这上面的内容有关于云瑜的部分，希望丹恒能够看看。
丹恒快速浏览一遍这份报告的大概，这份报告应该是药王秘传的内部资料，里面记载了各种非法人体实验。虽然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丹鼎司内存在着一些药王秘传的残党，其中还有一部分就是持明族人，但白露说这份报告里面有云瑜的相关内容，那么…… 
他强行镇定心神，翻开了第一页——
探究持明族血液对外族的转化作用。
龙血于化龙妙法的意义所在。
丰饶神迹与化龙妙法的结合。
每翻过一页，丹恒的眉头就紧皱一分。在这些报告里头，俨然就是云瑜曾经历过的人体实验——因为他是丹枫接触【丰饶】之后诞下的存在。那些龙师在知道他能够梦见丹枫、异常蜕生之后，就已意识到他不是普通持明，根本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个研究他的机会，不管是想趁机得到丹枫那时实行化龙妙法的真相，还是研究【丰饶】对持明族繁衍的意义，龙师根本不可能放过云瑜——他早就该想到的，那时候云瑜所说的，龙师没有对他做什么之类的话，显然是骗他的。就在这时，白露低落的声音传来。
“抱歉，当我找到他时，长老们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并开始对他的研究了。我后来问过云瑜，根据他的描述，那些人可能给他用过前尘回梦针，但是这并不是他能梦见丹枫的原因，目前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白露悄悄打量丹恒，他的脸色如同阴云密布，依旧只是沉默地攥紧手中的报告，死死盯着上头的某一处。女孩叹了口气，“丹恒，接下来还有一些事要告诉你，你想听吗？”
青年抬起头，神色坚定道：“你说吧，我会听的。”
与此同时，金人巷夜市内。
无数机巧鸟正在任劳任怨007，扇动翅膀不断在往返码头。夜市内灯火通明，暖烘烘的色调搭配街上不断传来的食物香气，让人忍不住在各个小吃摊前驻足。两个少年并肩走在路上，其中一个白衣少年一手提着好几杯不夜侯那儿买来的星芋啵啵茶，一只手里还捏着一张清单，另一个蓝衣少年则是四处张望，两人脸上的神情倒不似其他食客那般迫不及待。
“彦卿，要是有什么想要吃的就去买吧，我请客。”云瑜笑了笑，一边走到一处小摊前，“您好，要一串琼实鸟串，打包带走，谢谢。”
彦卿摆摆手连声说不用，毕竟刚刚云瑜就已经请了他一杯仙人快乐茶，现在哪里还好意思再开口？虽然他在月底没钱的时候，好意思去可怜巴巴求将军就是了……想到这里，彦卿挠了挠头：“云瑜老师不必破费了，方才彦卿就已经喝了一杯星芋啵啵，现在哪能再提要求？”
清单上的东西都已经买齐全了，云瑜将打包好的小吃都妥当地收好，这才拍了拍彦卿的肩膀：“哪里话？你今天有空陪我出来逛街，我请客是应该的，咱们也是朋友嘛，大不了下回你请客？好啦，白露姐姐要的我都买好了，咱们往回走吧。”
“下一回彦卿要请客的时候您就又要找借口推托了。”彦卿小声地反驳他。他敏锐的听力当然没放过这番话，不过云瑜不置可否，笑了两声。
白露这一次特意支开他，怕是要说些不能让自己听见的内容。清单上的东西数量不算过分，但是想要买全要花上好一阵，云瑜又心想之前看彦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这次是个好机会，不如把他叫来一起逛逛街，放松放松心情。
毕竟这段时间他们经历的事可不少啊。云瑜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他悄悄瞄了一眼彦卿的神色，见他还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只好使出杀手锏：“彦卿，要不过几日我陪你到工造司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上新的宝剑？”
彦卿倒是一下就看穿了他哄自己的心思，有些苦笑地摇摇头：“云瑜老师，我知道你是哄彦卿开心，不过我现在没事——只是在想些事情罢了。”
云瑜见他一下就点破自己的心思，挑了挑眉：“在想些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蓝衣少年先是沉默半晌，再是长叹一声：“彦卿只是在想，自己似乎不再能够似之前那样挥剑了，在接下某人一剑之后。”
云瑜没有急着回话，只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那一剑的强大难以用言语表达，那个瞬间我脑中一片空白，我的身体告诉我，如果不接下这一剑，我会死，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彦卿抬起头，语气有些迷茫，“曾经引以为傲的剑术在他人面前竟是不值一提，我不得不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挥剑的意义何在，自己究竟为何挥剑。”
“听起来确实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不过彦卿，这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云瑜朝他眨眨眼，“你现在正在思考，就代表你正在前进，虽然前路未知，但只要往前走就总能找到答案的，不是吗？”他郑重地拍了拍彦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加油啊。”
“宇宙天地之间，存在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正是因为生灵总是不断前进，不断留下痕迹，万物才被赋予了意义。”云瑜顿了顿，看见彦卿似懂非懂的神情，于是换了种说法，“换言之，挥剑的意义与理由其实一直藏在你挥剑的瞬间之中，只要你不停挥剑，总有一日会找到答案的。”他思考了一阵，又低声说道：“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就总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的。”最后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两个少年正从金人巷往丹鼎司的方向走，谁承想天上突然下起雨来，一股风带着冰凉的雨丝拂过脸庞，然后就听见一阵沉闷的雷鸣。彦卿抬起头嘟囔了一句“怎么突然下起雨来？”云瑜也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阴沉下来的天空。
“彦卿，我手上拿着东西，得麻烦你来撑伞了。”
“小事。”彦卿说着就将伞撑开，确认了一眼自己跟云瑜都不会被过分淋湿。“说来也奇怪，似乎没有听说今日要下雨的预报啊……”
云瑜抬眼看了看愈发大的雨势，不知怎的心里也升起一丝忧郁来，不过他只当是自己多想，摇了摇头，对彦卿说道：“咱们还是快走吧，待会儿雨大了就不好走了。”
水花在脚边绽开，一把伞下站着两个人，还要护着一包小吃显然是有些勉强，少年的肩头跟脚踝处的衣物很快就被打湿。没办法，只能暂时在路边的屋檐下躲雨。
云瑜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小吃，确认过只是被打湿了外包装，里头的小吃还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他看了看在一旁抖落水珠的彦卿，也伸手去帮他拂去肩上的雨露。屋檐外的雨声哗哗，他们暂时只能挤在这屋檐下躲雨了。拜托彦卿给白露发去短信保平安之后，一阵尖细的猫叫声传到了两人耳中，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心中又疑惑又担忧。
猫？
彦卿很快就在不远处的墙角里找见一窝小白猫。
好几只小白猫浑身都已经被打湿，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小猫们眼中的蓝膜都还没被褪下，在雨中冷得哀哀地叫着。彦卿一时间手足无措，下意识就把云瑜呼唤过来查看，两人将风口挡住大半，小猫们也可能是叫累了，叫声逐渐弱下去。彦卿四下打量，却没有见到大猫的踪影，更加着急。
云瑜先是蹲下来仔细观察了那一窝小白猫，也不敢贸然伸手触碰，随后他朝身后正拿着玉兆开始摇人求救的彦卿招招手，让他把那把伞留在这里挡风，彦卿还是不放心，又将一块手帕轻轻盖在那窝小猫身上。
这个小插曲算是告一段落，不过见彦卿还是抱着手机在和谁聊天的样子，云瑜忍不住开口问：“彦卿，你在给将军发消息吗？”
毕竟如果是景元将军的话，处理起来会更得心应手。
彦卿摇摇头，晃了晃手中的玉兆：“刚刚是在跟星老师求救啦。现在没事了，我也给她报个平安。”
云瑜了然地点点头，重新倚靠在墙边不再说话。
等了一阵，雨声渐渐小下去，屋檐下又听见“喵呜”的一声，少年抬起头，只见一团白影窜到屋檐下——一只浑身湿透的大白猫，身上的毛都已经被雨水浇得耷拉下来，不过它顾不上舔毛，踩着步子飞快消失在那个墙角，随后又有一阵小猫叫声传来，看来那就是它们的猫妈妈了。
彦卿长出一口气，终于是放下心来，但很快又叹了一声气。云瑜问他怎么了，少年神色纠结一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只是看着那窝小猫，突然想到我亲生父母的事情。”
“我自有记忆起，就已经跟在将军身边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愿意见我，还是已经不在了……”意识到自己把气氛带得沉重了，彦卿又一转语气，“不过我对他们也没什么记忆，所以还好啦。”
云瑜垂眸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轻声问道：“那你……有想过要去找他们吗？”
彦卿怔了怔，随即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老实说，彦卿不是没想过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是后来我又不想了，因为，我已经有了将军，还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有大家在，能不能见到亲生父母，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这样，等到我们相见的那一天，或许他们也会为彦卿感到骄傲吧。”
“诶？等等，刚刚那些都只是彦卿自己的想法，没有说云瑜你的不是的意思！”察觉到云瑜失落的神情，彦卿赶紧手忙脚乱地做解释，不过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效果，于是更加愧疚了，“彦卿可是说错了什么？”
云瑜摇摇头，对他笑笑算是回应也算是安慰：“不，彦卿，你说得对。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彦卿神色紧张地凑上前。
云瑜目光投向朦胧雨幕之中，思绪也越飞越远：“我想起，自我诞生时就一直存在的某种感觉。”
——那是一份悲伤。不知缘由的悲伤。
“自我出生起，就有一份悲伤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这份悲伤在我梦见那个人之后更加深刻，哪怕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但在梦中，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接近他。在梦中，我看见他被长针贯穿，自己也会感到身上痛苦万分，我看见他落泪，心中的悲伤更是如同他不断涌出的鲜血那般将我吞没——我与他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让我忍不住去亲近他，去感受他，去倾听他所说的话。然而在梦中我大多时候都是动弹不得的，我只是像个旁观者一样，在某个角度凝望他，每当我即将挣脱那某种束缚时，梦境也会随之破碎，留给我的只是满脸泪水，和重新回想起的现实生活之中的记忆。”
“长老们为我起那个名字，其实无非是想通过我的梦境来窥探当年丹枫的秘密罢了。不过很遗憾，他们失败了。不过后来，他们又发现了别的事情——关于我血脉之中的力量。”云瑜眼中的神色晦暗不明，但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样平淡。
“事关族内大事，长老们自然不会放过我。”
他目光瞥到一旁彦卿几乎皱到一起的脸，又放缓了语气轻声安慰他。
“……啊呀，彦卿，不要露出那副难过的表情了，都已经过去了。其实就连我自己都不完全能够记清事情的具体了，所以，我并没有所谓痛苦的回忆。”
接下去的事情不能再讲，他的身上确实涉及太多持明族内肮脏的秘密，长老们在那时候要对他赶尽杀绝，大概率也是因为忌惮丹恒先生的存在，想要杀人灭口吧。更何况，以将军的实力，只怕是早就知道这些内情，又因为不好直接插手持明族内部事务，或者是等待着什么时机，所以才一直没有动手吧，眼下如果没有白露姐姐的庇护，他怕是早就丧命了。
想到这里，云瑜心中冷笑一声。
但若是真的死去，也算得一件好事。他也已经存在了七百年上下， 如今精神也算是将近极限，他并非寻常持明，后续怕是变成什么怪物也说不定——他放心不下的只是白露，还有一路以来认识的朋友们。
云瑜回过神，意识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冷下去，终于想起要找点别的话题：“话说，彦卿你有没有听说过一首歌谣？是曾经在网上传过的一本小说里的。”
彦卿被他突然转移的话题弄得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仔细想了想，发现没什么印象，于是又摇了摇头。
他看见云瑜弯起那双紫色的眼睛，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胎儿呀，胎儿——
你缘何而悸动？
是因为知晓了母亲的心，
而产生了恐惧吗？”
“……听起来还怪渗人的。”彦卿不由自主搓了搓手臂，他已经起鸡皮疙瘩了——对面的云瑜笑得就像是恶作剧得逞了似的。
“虽然小说里的事物大多都是作者灵光一现杜撰的，不过，我觉得那作者所写的‘胎儿之梦’与我的情况倒是有些相似。”云瑜挑挑眉，“总之，我还挺喜欢那本小说的呢。”
彦卿也忍不住好奇起来，云瑜干脆就给他简单介绍起小说的大概内容来，彦卿听了之后掏出玉兆，问他那本小说是叫什么名字。云瑜歪头想了想，没想起来。
“这是我很久以前用白露姐姐的玉兆偶然看到的啦。”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书中的内容我也只记得大概，你回头到论坛上问问，或许有人知道呢？”
闲谈的时候时间总会过得很快，方才还雷声滚滚的天空终于再次放晴了。
两个少年不约而同地伸了个懒腰，又同墙角之中的那窝猫儿们道了别，带着吃食再一次踏上路途。
时间拨回到下雨之前，丹鼎司内的两人正陷入一场寂静之中。
“……总之，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了。”白露叹了口气，然后抬手将茶杯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也觉得口干了。
女孩悄悄打量了一下一直默不作声的青年，见他只是垂眸盯着台面出神，忍不住伸手去在他眼前晃了晃：“丹恒？”
被点名的人终于回过神来，他正欲张嘴说些什么，一丝凉意先落在了他的眼睑。
天空不知何时昏暗下来，乌云之中隐隐闪着电光，沉闷的雷声响起，像是一声低吼，随后就是密集的雨线纷纷落下。白露见状赶紧把人招呼进屋，说也正巧，就在他们踏进屋内的下一秒，外头就如同天河泻瀑，雨线织成一片朦胧的白幕，外头的世界都看不真切。白露一拍大腿想起来云瑜还在外头，登时急得在屋内团团转，嘴里嘀咕着“怎么突然下雨了”之类的话。她没听见丹恒有什么反应，抬眼去看。
只见丹恒愣愣地望着窗外出神，不知道又在想什么。他脸上的神情白露见过——丹鼎司内那些得知不幸消息的病患跟家属就会露出这般悲痛的神色来。
她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
这时候她的玉兆轻轻震动了一下，是彦卿发来的短信，给她报平安来了。白露这才放下心来，将玉兆揣回衣兜，干脆就站在丹恒身边，无声地陪他看着这场雨落下。
让云瑜先去带些甜点回来是正确的决定。龙女大人在心中默默想着。
两人站了一会儿，白露都以为丹恒要保持这种状态直到雨停了，却不曾想他忽然间开了口。
“他那时候向我说谎，想来也是因为这数百年来不可诉说自己心中的恐惧吧。”
丹恒的声音轻轻响起，白露感受到了他语气之中的愧疚与悲伤。
“……他跟你一样，都不喜欢跟别人说心里话。”白露环抱起双臂，嘴巴撅起，像是在赌气似的说道，“真是的，明明是能够感同身受的存在，却硬要憋住不说，我看他早晚积郁成疾——”
女孩猛地止住话头，又“呸呸”两声：“我说什么呢。罪过罪过。”
又是一阵沉默。
白露到底耐不住性子，忍不住继续开口。
“你知道他没有自己的玉兆这回事嘛？”没等丹恒回答，她继续说下去，“因为长老们不愿意让他有一个身份。”
毕竟有了身份，就不好控制了。更何况云瑜的长相实在是显眼，一眼就能叫人明白他跟丹枫的关系。事实上，一直到现在，云瑜才勉强能够光明正大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中，以前都是戴上面纱或是面具来遮掩样貌的。但是他依旧不能够去登记一个身份，毕竟仙舟的系统之中录着丹枫的面部特征。
去了大概会引起骚乱吧。白露心中这样想道。
她又说起云瑜曾经被那些龙师带走去做人体实验的事。
那时候龙师以每年例行身体检查的名义，将他们分别带走，一开始白露以为只是普通的例行检查，直到她隔天才看见云瑜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这下把她吓得不轻，连忙扑到云瑜面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她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体，在少年的手臂跟腰椎上都发现了骇人的针眼。白露那时急得快要哭出来，但云瑜自始至终都只是沉默，手无力地抬起，想去拍拍白露的后背安慰安慰，也做不到了。
“别担心，白露姐姐，让我睡一觉吧。睡一觉就会好的。”少年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白露硬是靠着一股气才没掉下眼泪，握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没关系，这样、也好。”云瑜的声音带上笑意，他好像全然不知道自己生命垂危一样，安详地闭上眼。
至少我又能在梦中见见爹娘。
不过白露当时没听见他说的这句话，只见到他身上爬满诡异的纹路，那些纹路交织成龙鳞的图案，随后无数道光芒像是枝条一样将他包裹，云瑜就这么在她眼前化成了一颗持明卵。
约莫一周之后，那颗持明卵碎裂，已经重新变回幼童模样的云瑜见到她，先是盯着她思索了一阵，才想起来她是谁。随后他朝白露露出一个笑来，伸手拍了拍白露的手背，安慰道：“我回来啦。”
丹恒依旧没有说话，他身侧的手悄无声息攥紧又松开，半晌，他才问道：“那群龙师们后来呢？”
“后来罗浮出台严厉打击药王秘传的政策，我也开始提防着那群老家伙，他才过上安生日子。”白露如实回答，神情有些别扭，“我说了我会罩着他的嘛。”
她听见丹恒好像轻轻笑了一声，混在雨声之中听不真切。后来的那句听清楚了，他说：“谢谢。”
“白露，我此次前来，也是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丹恒不动声色地摩挲过衣袋之中的东西，白露应声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我想，邀请云瑜登上列车，成为无名客。”
丹恒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列车上爆发出一阵惊呼。
反应最激烈的必定是三月七，不过她脸上全是惊喜：“哇，真的吗？丹恒，你要邀请省眠上车？！”
丹恒纠正她：“他现在的名字叫云瑜。”
三月七“哦哦”两声立马改了口，但是脸上依旧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星也是瞪大眼睛，有些惊讶的模样。她转头看向一旁的列车长像是要确认。于是列车长故作深沉地环抱双臂点了点头，说这的确是丹恒的意思，并且它已经答应了。
一枚金色的车票已经躺在丹恒的衣袋之中。
“太好啦！这样一来，咱们的伙伴又增加了。”三月七激动地晃晃星的肩膀，“哎，你说咱们是不是要准备一场欢迎会啊？”
“既然是丹恒自己的决定，那么我们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姬子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又开始做出思考的模样，“小三月的提议很不错哦。”
瓦尔特也对他点点头：“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丹恒。只要你不后悔。”
丹恒坚定道：“嗯，我不后悔。”这句话已经说得毫不犹豫。
三月七当即拉着姬子就要开始准备给云瑜的礼物，星也撸起袖子自告奋勇，说哪里需要她都可以尽管开口。
列车里的氛围比平日还要热闹几分。
丹恒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他梦见了丹枫。
其实确切来说，他应该算是在梦里和自己吵了一架。醒来之后他才慢慢回味到这个事情。
其实梦境是很朦胧的，只记得意识好像被丢到了海浪之中翻滚，浑身上下都被泡在海水之中呼吸困难。但是他依旧忘不了那张脸，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用一种冷漠的神情俯视他。
过往种种依旧如影随形。
但是沉溺在过去之中没有意义。人类始终是向前的存在，我们行走在宇宙之间，不仅要铭记过去，还要见证未来，当未来变成了过去，那里就是我们的终点。
好像有谁的声音响起，又好像是他自己的想法。丹恒开始在水中挣扎着向上游去，那里有他现在的伙伴跟家人。而那张相同的面孔依旧只是在上空俯视着这一切。
“你是我的过去，但你绝不是我的未来。”丹恒将枪尖对准了他，“过去的因果，由我背负。”
“然后，我会开拓我自己的未来。”
对面的人愣了愣，随后发出了一声叹息，但丹恒感觉他似乎笑了一下。
在那个瞬间，有什么东西似乎跨越了数百年的时光与他对话，那是他自己？还是丹枫？丹恒自己也说不上来。
“那便带着它走吧，别再回头。”那个身影在消失前留下了这句话。
丹恒醒来时，心口还是传来异样的感觉。
梦中的那些身影早已模糊，意识之中关于过去的记忆还是浑浊不堪，但是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他不再对此感到那么迷茫和抵触。
因为他已经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空缺的那部分是什么。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云瑜自己的意愿。丹恒捏住车票的手紧了紧，他看向张大嘴巴不知道说些什么的白露，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话。
“白露，我想邀请云瑜登上列车，成为无名客。与我同行。”
女孩半晌才从这震撼消息之中回过神，她眨眨眼，随即露出了万分惊喜的神色：“真的吗丹恒，你没在骗人的吧？”
丹恒被她的反应弄得万分无奈：“我看起来应该不像是在开玩笑。”
“那真的是太好啦！”白露的眼睛都亮起来，“这样一来，那群讨人厌的家伙们也不能得逞了。”
丹恒点了点头。
“不过，云瑜他性子有点别扭，所以待会儿他要是嘴硬的话，你不要相信哦？”白露的神色又有些担忧起来，“他那时候听说你要来找我，眼睛都亮啦。结果还是不肯大大方方见你……”
丹恒听她开始念叨起云瑜的性子，也没急着打断，只是默默听着，有时候嘴角会忍不住微微扬起。末了，他回应道：“嗯，我知道了。多谢。”
正说着，天不知道何时就放晴了，不多时门口就响起云瑜的声音。两个少年一起踏进门，云瑜手里还提着一袋小吃。白露登时就兴奋地扑上前去，一边不忘招呼丹恒过来挑挑看有没有想吃的。
彦卿先是礼貌地跟白露跟丹恒都打了招呼，他打算在这里坐坐就回去了。不过云瑜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望向丹恒的神色里带着些紧张。
“云瑜快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白露将他往丹恒面前带，少年抬起头，近距离看清了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一时间还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丹恒手里还拿着刚刚白露塞给他的星芋啵啵，他似乎也有些局促起来，指尖轻敲了几下冒着水珠的杯壁。于是白露非常知趣地将彦卿拉到了外头，将屋内的空间留给他俩。只不过在云瑜看来，白露走之前还使劲给他使眼色是什么意思？是要他好好表现些什么啊？
依旧被龙女大人的行为搞得一头雾水的少年看向丹恒，问道：“丹恒先生，是刚刚白露姐姐同你说了什么吗？”
“嗯。说了些你过去的事情。”丹恒点点头应了他的话，他一边慢条斯理拆开吸管的包装，再把吸管插进杯子里，这才继续说道，“云瑜，可以解释一下之前对我撒的谎么？”
啊，完蛋。云瑜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僵住了，心里这么想道。虽然之前就已经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但是丹恒的反应让他浑身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了。云瑜不自觉攥紧身侧的拳头，将头低下去。但是除了一声“抱歉”，似乎下文怎么都说不出来。
丹恒看着他支支吾吾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眼前的少年本就比他矮一个头，现在云瑜脑袋都快低到地板上了，分明就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别扭着的样子。可他原本也没有打算责备云瑜，于是他将手放到了少年的发顶，尽可能的放缓了语气。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云瑜。”他感受到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微微颤了一下，“了解完你的过去，我感到抱歉。很抱歉之前没能及时察觉到你的不对劲，一直以来，你一个人承受着这些事情，辛苦了。我能理解你。”
“丹恒先生，您不曾做错过什么，也不必感到抱歉。”云瑜的声音已经隐隐夹着哽咽，能感受到他在努力平复自己的语气与心情。“对于您来说，前进才是最好的选择。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我作为您过去因果之中的一部分，也理应脱离你们了。您已经做得足够多了，我也应该知足了。”
好吧，看来白露说的一点不错。丹恒在心里想。但是他并没有急着反驳云瑜，只是依旧缓慢又生疏地抚摸着他的发顶——他以前没做过这种事情，现在上手还是有些不太习惯，但是他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没过多久，就听见木地板被液体滴在上头发出的‘啪嗒’声，丹恒这才俯身轻轻将云瑜拉进怀中，给了他一个切实的拥抱。
“你说的没错，我也确实选择了前进——但是云瑜，向前走不意味着我可以无视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我必须背负，这同样是我的选择。”他感受到云瑜颤抖的幅度愈发大，手转去轻拍他的背，“并且我认为，该前进的不只是我，还有你。我希望你不再被过去发生的事情束缚，你也应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而不是被孤独的留在这里。”
云瑜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甚至连流泪都忘了流。丹恒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水，随后郑重地从衣袋中拿出了那张金色的车票：“所以不必再隐瞒自己的心，你可以自由地做出选择，云瑜。”
他被这一声呼唤喊回了神志，少年看了看眼前的人，又看了看那张象征着自由与全新人生的车票。
那一刻丹恒的眼中再也没有了数百年来苦苦支撑着背负着一切的省眠，只有真正获得新生而发出号哭的云瑜。
丹恒没有制止他的哭泣，只是揽着他等他哭完，然后用纸巾替他擦干净那张被眼泪鼻涕糊住的脸，对他露出一个笑。
“走吧。大家给你准备了一个欢迎会，还有礼物。我们都在等着你。”
丹恒给了云瑜同仙舟上的朋友们道别的时间，同时，他还有一个人要去找。
男人依旧抱着那柄剑躲在阴暗的角落，沉默无声地将方才的一切都听了个遍。丹恒站在他面前，心情才算是有些复杂，不过他知道刃现在没有必要跟他打起来，否则他也不会站在这什么都没有做。
不过为了保证安全，他还是在男人几步开外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
“刚才的你都听见了。”
“嗯。”
刃还是那般少言，也是，他向来不喜欢多作解释。丹恒没管这个，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交给他。”一枚小物件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稳稳当当落在了丹恒的手心。丹恒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枚平安扣，用红色的绳子编成的。罗浮上很常见的款式。
“需要我帮你转达一声吗？”丹恒抬头看向沉默的男人。
刃很是不自在地转过头：“不必了。”他不过是完成死者的遗愿。
虽然他现在终于明白，那时候卡芙卡揶揄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也不是很在乎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完成，刃也自觉该离开了。
刃转身的瞬间，丹恒是想叫住他的，只不过后来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必要。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丹恒掂了掂手中的平安扣，还是将它妥帖收好。等回到列车上再给云瑜吧。他这么想着。
踏上列车时云瑜还觉得这一切就如同梦境般不切实际，但是小型礼花的爆炸声又提醒着他此刻的真实。
丹恒像是先见之明地往后退了半步，云瑜还没反应过来，三月七已经拿着她的相机，喊着什么“珍贵时刻必须留念”就冲上来了。另外一头姬子与瓦尔特推出了一个蛋糕，星早就放下了手里的礼炮，激动地上前握住了云瑜的手。
“芋圆啊，想当年我上车都没有这个排场，所以你今天一定吃好喝好玩得开心，今天你就是老大，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向列车长提就是了。”
云瑜“啊”的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帕姆就先气鼓鼓地抗议了。
“不行！帕姆才是老大！永远都是帕！”
“欢迎你的加入，云瑜。”领航员小姐依旧笑得那么温和，她递来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打开看看，是我和小三月一起设计的哦。”
云瑜愣了愣，在丹恒的示意下打开了礼盒——一套崭新的衣服叠好了放在里头。
整套衣服的设计都十分精致，并且还有与丹恒身上的衣服相呼应的地方，就比如整体是同丹恒一样的绿色系，衣服上的绳结装饰也不少。在白色的内搭与短裤的裤脚上都绣有蝴蝶花似的纹样。
“要不要先换上试试？”有人这么问他。云瑜用力点点头，眼里是掩不住的欣喜，很有礼貌的少年还是先跟所有人道了谢，这才去换了衣服。
在云瑜换上新衣站在众人眼前时，丹恒拿出了那枚平安扣，郑重地将它系在了云瑜的手腕上。
“这是刃带给你的。”丹恒没隐瞒这个事实，直接告诉了他。剩下的不必多言，所有人都能明白的。
云瑜像是有些惊讶，随即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好啦，我们今天的主角快切蛋糕！”三月七架好相机，设置了定时拍摄，又小跑回众人身边。“看镜头，三、二、一——”
“茄子——”
在少女的欢呼声中，一张新的照片诞生——庆祝列车组迎来新的成员，也庆祝一场新生。
这张照片至今挂在三月七房间内照片墙的最中央，也是云瑜所设置的手机壁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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