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恒」静待潮水褪去（别名：海里有一条小美龙坠入情网啦）/下

子渊_GuZ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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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这个世界上，有人不了解海，不知爱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爱海。（摘自《八骏图》——沈从文）
海，他可以是孕育万物生灵的神明，亦可以是可以吞噬一切的凶残怪兽。他仁爱，慈悲，诗人们高声歌唱他的美丽，渔夫们以他为生，但有时，他的爱却不会平等的给予每一个人。
“你这孩子，平日里总寻不到影子，却是时常坐这看海，是有什么想法么？”
小孩靠在海岸边一处岩石坐下，不久后，一位戴着箬笠的老头也跟着，放下竹筐，坐在那孩子身侧，陪他一起看向了海洋，下颌的几绺胡须随风飘扬。
此时刚刚退潮不久，沙子还是湿的。太阳早已落下，徒留几丝余晖映红了天边。海浪温柔的一遍又一遍拍打着岸边，它轻轻抚过岩石，翻卷着细小的浪花，反反复复被推回海面中心去。
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那么的温柔，温柔的足以让人暂时忘却，差些窒息在腥臭海水中的痛苦。
那孩子没说话，只是默默捡起脚边的一块土石，红眸望向平静的海面，将那石头丢进了海里。
伴随着“扑通”一声响，海面忽的溅起一道水花，生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石头打破了海洋原本的平和。
而那道不和谐的水花，也在顷刻间，被海洋重新温柔的抹除，不大一会，一切便重归了平静。
大海无奈的以另一种方式告诉他，他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
“海有时候，也会是温柔的。”
靠在岩石另一边的老头摘下了箬笠，回头看着低头一言不发的孩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抬首看着越发黯淡的天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传说啊，海底生活着一群异族人。他们上半身是人类，下半身是龙身，瞧，就与海里那些鱼一起，这里本是他们的领土，他们是龙的后代。”
“他们生性善良，聪慧，世世代代生活着。直到我们的祖先来到这里后，他们接纳了我们，于是这片土地一分为二，海洋归他们，陆地则归我们。两族共生共存，互不侵犯。”
“龙族拥有长生能力，他们各个掌握治愈控水奇术，没少帮助岸上的人类。先祖们感恩他们，为了纪念龙族，他们在海岸上修建一只龙型巨雕，并将他们到来的这一天，命名为「久和日」”
“可是好景不长，我们的祖先发展的越发壮大，开始不满足于只用这一片土地。他们觊觎龙族掌握的长生秘法，又渴望海洋中更多的食物和资源，所以他们动手了。在象征和平友好的，一年一度的久和日中，主动挑起了战争。”
小孩抬头看着完全暗下去的夜空，静静的聆听着一旁的老人，思绪万千。海风再次拂过面颊，夹杂着些许咸腥味，右耳处的红色耳饰随着肩边碎发一齐飞扬。
“…他们很生气，不仅想要夺回本就属于自己的领土，更是想对岸上的所有人类赶尽杀绝。最后，终于惊怒了族长，那时，天色阴沉，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一条巨型青龙潜伏在海水中央，吐着龙息，青鬃恣张。他抬起爪子，轻而易举便捏碎了海面不断向他进攻的船只，他掀起巨浪，不断淹没岸边的村庄。”
“几乎无人能逃离这场灾难。人们逃的逃，跑的跑，四处都可以听见尖叫声，听见人们的哀嚎声。愤怒的巨龙不断制造巨浪，要将陆地上的一切都横扫干净，他不再允许任何一个异族人踏入他们的领地。”
“巨龙生气了。而人类，本就应该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小孩回过头，目光平静的看着老人，难得开口主动说了话。
“善恶终有报，干了坏事的人，日后，他们必定会他们的恶行遭受惩罚。大海是活的，你是好孩子，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只要一心从善，海自会帮你。”
是啊，的确，自从那以后，那群时常嘲讽他拿他取笑的孩子，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可坠入水中的窒息感与绝望感，那日日夜夜纠缠不休的噩梦，也是大海为他带来的。
“天色不早了，赶快回家吧。”
老人重新扣上箬笠，拎着筐子，牵着小孩子的手，准备离开了。
两个身影，一大一小，逐渐消失在了海岸边。
就在他们曾经靠坐的那块岩石后面，悄悄的探出一个头，好奇的张望着四周，一对青眸在夜中幽幽发亮…
……
……
丹恒比刃预想得还要乖。
白天刃不在家的时候，丹恒要么是钻进浴缸里泡着，一动不动，要么是躲在他的卧室小角落里，一待就待到刃回来。
他身上的伤早就好了，连一点痕迹都无法看到了。连带着状态，也比刚抱回家的那晚，要活泼了不少。
以及，丹恒喜欢喝鱼汤——那是后来刃才发现的。收留他的第一晚，刃给丹恒留的那一叠熟肉，他是一口都没吃，丢掉实在是可惜。思来想去，他把这叠肉回炉重造，加些其他食材，弄了一锅汤出来，作为他自己的晚饭。
丹恒原本是在椅子上呆着的，不知是闻到了香味，还是单纯好奇刃在做什么。他趁着刃不注意，溜到了他身侧，两只龙爪扒拉着柜子手柄，在造台旁探出了一只脑袋。
若不是刃眼尖，他差一些就要回身踩到那条灵活的龙尾巴。那时，他手里正拿着勺子，刚舀出一口汤，想要尝尝味道，余光瞥见旁边探出的头，遂改主意，将那勺子递到了丹恒面前。
他先是低头闻了闻，随即吐舌试探性的舔了一口，这才张口，咬住汤匙，将勺中的汤水全部喝入肚中。
似乎还是因为不习惯走路，丹恒在家待着的时候一直维持着半龙身，到现在也是如此。刃一边要提防踩到他的尾巴，一边还要想办法，让丹恒放开柜子，老实回到桌边去。
他盛出两碗汤，一碗给丹恒的，一碗给自己的，放置在桌上。丹恒仍在扒着柜门，整个半趴在灶台上，转过头看着刃，眨着青眸，一副略微疑惑好奇的模样。
“丹恒，过来。”
刃看着这一条半大的龙，愣是趴在那不动，无奈的扶了扶额，试探性的呼唤他的名字。
果然，听到刃在念自己的名字，丹恒抖了抖耳朵，松开柜门，转身爬到了桌子前，双手扒在刃的双腿上，抬头继续目不转睛的盯着刃。
“……站起身。坐在那里。”
丹恒悠然的甩了甩尾巴，无动于衷。
“丹恒。站起来。”
丹恒仍旧是瞪着幽幽青眸，看着刃，无动于衷。
“你……算了。”
刃主动站起来，扶着丹恒柔软的腰，把他整个扶到了椅子上。他的尾巴太长了，尤其是半龙身，尾巴更是比化出双腿时更长一些。
不知他究竟是多久没吃东西了。整整一大碗的鱼汤，没过一会儿，便被他吃个一干二净。刃不得不感慨这种生物真是神奇，那么长时间不吃东西，也能维系身体活力。
那晚，刃仍是把床留给了丹恒，自己去客厅睡的——他的尾巴实在太长了，而沙发又实在是太小，床的空间相对来说比较宽敞一些。
不过不同于前一晚的是，安顿好丹恒，刃披着被子栽回沙发，准备合眼陷入死寂一般的深度睡眠中。半睡不睡时，他被人摇醒了。
他一睁眼，正对上一双在黑暗中幽幽发光的青眸。
“刃……刃……”
丹恒正趴在沙发边，一边轻声叫他，一边用手轻轻捏他的脸。
“……怎么了。”
刃迷迷糊糊的被叫醒，坐起身，肩膀上披着的被子滑落了一大半。丹恒顺势跌到他旁边——他又化出了双腿。
搞不明白这龙大半夜的不休息是要做什么。不对，他似乎就是晚上活跃的生物。冥冥之中刃再一次忘记了对方听不懂自己话这一点，习惯性的摸摸丹恒的头，垂下眼帘看他。
此时，窗外忽然响起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不久之后，“哗哗”的下起了雨。刃清醒了几分，丹恒还在抓着他的胳膊，半个身子栽在刃身上，嘴里不停的呼唤他的名字。
也许他还没有习惯呆在屋子里，本就是属于大海的生物，忽然被迫来到陆地，就像是人身在异乡，不适应倒也是正常的。
看见刃醒了，丹恒停止了呼唤，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吵到了刃。他松手，有些愧疚的抬眼看了看刃，挪动身体，撤离了沙发。
他退的离沙发有了一段距离，这才笨拙的站起身，欲要往窗边走。仍旧不适应用人类的双腿，走的一歪一扭，几次险些摔倒。刃当然也好奇，他这是要做什么，便也跟了上去。
值得一提的是，刃的衬衫丹恒穿在身上，正好能为他遮住腰以下的部位，看上去顺眼多了。他可是废了一些功夫，帮丹恒套上的——很显然，在丹恒的认知里，他并不知道衣服的概念，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类要穿衣服。
丹恒扶着窗台，撩开帘子，抬头向外看，身后的尾巴也停止了摆动。刃则是默默的站在他身侧，陪他一起看着窗外。雨还在下，并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密集的雨水劈里啪啦的打在窗户上，细小雨珠淅淅沥沥的流动，模糊了外面的景象，只能看见几抹细碎灯光。
“想回去了？”
听到刃的声音，丹恒转过头，平静的青色眸底浮现几分疑惑与无奈。他不知道刃是故意的，还是忘记了，由于种族差异，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语言障壁，很多时候丹恒都听不懂刃的意思。
但刃的声音很特别，很好听，就算丹恒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仍旧会耐心的侧耳倾听。
人类的世界是很神奇的，到处都充满着未知的惊喜，丹恒很欣赏人类的文明。
见丹恒久久未作出回应，刃这才又想起，对方是听不懂的。他叹了口气，习惯性抬掌摸摸丹恒的头，自言自语般的低声道：
“等外面的人少一些了，我会把你送回去的......但不是现在。”
丹恒没有躲，只是侧过头，静静听着他的话。他从他的言语和神态中，捕捉到了些许低落和忧虑，以为他在诉说什么烦恼。他垂头暗自思索片刻，慢慢靠近刃，伸出手一把抱住了对方，然后把头轻轻的靠在了对方怀里。
刃：“......”
他们贴的很近，近到彼此可以察觉到对方的呼吸和温度。对于刃来说，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被人忽然紧紧拥抱。
无论是人类，还是龙，拥抱都代表着安慰和温暖。丹恒并不像人类那样，善于利用语言和动作灵活表达自己的情感。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拥抱能代替语言安慰，即使他不知道刃的烦恼，只要能让他好一些，他就会去做的。
刃愣住了，并没有想到丹恒忽然抱上来。他抬起手，欲要回抱住他。但仅在空中僵了一会，便又蜷起手指慢慢放下了。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刃安抚性的轻轻拍了拍丹恒的后背，眸色黯了下去，低头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去休息吧。丹恒。”
听到他在念自己的名字，如同得到某种指令一般，丹恒松开手，并转身随着刃的脚步一起回到了卧室。
直到刃安顿好他，临走前，又一次被丹恒拽住了胳膊。
“刃。”
他一边唤着他的名字，一边往床边退，直到让出一块地方，随即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尾巴藏了起来。这样，这张床勉强可以挤下两个人了。
“要我跟你一起睡？”
丹恒没有表态，也没有松手。没有过多犹豫的，刃扯过被子，面对着丹恒慢慢躺下了。
这个世界上存在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因为命运不得不一次次相见，又不得不一次次离别。直到下一次重逢时，彼此忽然意识到，对方于自己的意义。
对于刃来说，丹恒便是如此。
……
……
一连几天下来，丹恒都呆在刃的家中。刃不许他出门，他也从来没有抗拒，反而是，越发熟悉在这里的生活。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更不会选择一直呆在这里。只是直觉告诉他，他选择相信刃，是正确的。刃不放他出去，也是对他有利的。
他也没有忘记，那天在海里，被利器刺穿腰部的痛苦，被渔网追捕的危险。
白天，刃会为他提前准备好食物，然后离开，尽管他并不需要进食来维持身体机能，到了晚上，他又会回来，顶着一身疲惫和沉闷。
和以前两个人在海岸每晚的相遇不同，刃不会再一脸阴郁的和他说话，一说便会说个不停，反而是更加沉默，两人相对入眠的夜晚，除了呼吸声，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丹恒知道，他也许一个人孤独很久了，正需要陪伴。
这一天，刃回来得很晚。
以丹恒对他的观察经验来讲，他回家第一件事应当是去吃东西，但他没有。他只是习惯性的摸了摸他的头，便直接走进卧室，埋头躺下了。
丹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能知道。他只能像是往常那样，安静的躺在刃的身边，什么也不能问，什么也不能做。
他明明感知到了焦虑，挫败，压抑的情绪，并急切的想去抚平它们，但他做不到。
对方今夜也是背对着他躺下的，第六感告诉丹恒，他不能去贸然打扰他。
情绪是会传染的。盯着刃的后背许久，丹恒都不曾察觉，身后藏的好好的尾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冒了出来，正焦虑的一下一下拍打着床板。
“刃……”
也不知这样的气氛持续了多久，丹恒犹豫着，踌躇着，小心的凑了过去，抬掌轻轻拍了拍刃的肩膀。
对方无动于衷，似乎已经睡着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有时候，丹恒也很无奈，也会讨厌，不会说话的感受。
他宁愿，刃可以像之前那样，拉着他向他说很多很多话，在一个人的话题结束之后，脸上露出释怀放松的神情，也不想因为语言障壁，刃今后选择什么都不再和他讲。
可直到现在，他唯一学会的人类语言，便是刃的名字。
他咬了咬唇角，慢慢挪动身体，在黑夜中摸索着，把头靠在对方的后背处，手绕过他的腰，握住了他的手。
不过很快的，对方忽然紧紧的回握住了他的手。
“你在关心我么？”
丹恒垂下了眼帘，没有动弹，尾巴却是听到刃的声音后，条件反射似的缠了上来，悄悄的爬上了刃的小腿，环住了两人。
紧接着，刃忽然松开他的手，转过身来，垂头半睁眼看着丹恒。
又是一阵相互沉默。
这阵沉默又是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打破了。丹恒闭上了眼，双手紧紧环住了刃，把脸埋进了对方的肩膀。
他听不懂刃的话，他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笨拙的安慰他，如果一个拥抱，能够消去那些压抑和忧郁，那么他就会去做的。
他的心思就是如此单纯，单纯的信任刃，也单纯的希望他能开心。
刃哽住了，久久都没有再说话。
也许，这个小小的拥抱，在丹恒看来，不过是唯一自己能安慰刃的方式。但对于一个，从未被命运眷顾，早已习惯孤独流浪的人来说，它也许是饥渴许久遇到的一滴甘露，是暴雨过后沐浴的第一缕阳光，更是在窒息中奋力挣扎，浮出水面得到的第一口呼吸……
如此纯粹，如此温柔。
刃长长的叹息一声，连带着呼吸都是彻底放松下来的。他试着轻轻回抱住了丹恒，闭上了眼睛，脑中开始回忆自己与丹恒的过往。
他和他，从相遇，离别，再到重逢，再到离别……这份奇妙的缘分，就像是童话故事一样，美妙的那么虚幻，那么不切实际。
从丹恒被抓上岸，看向他的第一眼开始，他们之间，就注定了要有一段特别的缘分。
即便刃知道丹恒听不懂他的话，但他依旧开口那么问了。
“所以。你为什么选择相信我。”
丹恒半懵半懂听着他的话，只听出来，他的情绪不再那么消沉，便更加用力的抱紧了他。
我不知道。我不能理解你，但我正在试图去理解你。
回望刃曾经做过的事，他先是偷偷放走了丹恒，在科研院到处搜捕他的时候，又把他带回家，藏起来，对外完全隐匿丹恒的存在。他一次次因为丹恒与科研院作对，但当他自己回忆起来时，他不禁会困惑，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做到这个地步的？
他不是不知道科研院内部的手段有多脏，自己因为执意保护一条龙搭上命是非常不值得的，但这一切自我怀疑和犹豫，都在今晚的一个拥抱消除了。
他意识到了这么做的意义，也是丹恒开始对他产生的意义。
刃不再说话。他们彼此沉默，相拥入眠，尽管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没有。

6.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海岸边的警戒已经明显撤销了不少。不等刃挑好时机把丹恒带出去，丹恒就已经憋的按耐不住天性，天天通过窗户向外看，看外面的海。
难得休假，刃有时间整天待在家里，也不至于会让丹恒再无聊一整天。
浴缸和大海相比，还是太小了。尽管丹恒仍旧没有抗拒，仍旧乖乖的待在刃的家里，哪里也不去，但从他频频看向窗户的举动来看，刃知道，他想回去了。
他终归是属于海洋的，他需要自由。
晚饭过后，丹恒再一次靠在窗户边，向外看，刃也凑了过来。
“丹恒。”
听到刃在叫自己的名字，丹恒转过头，漂亮的青色眸中略显疑惑。几个月相处下来的经验，丹恒已经能够从刃的言语中，简单的分辨出些许他想表达的意思。
“陪我出去走走吧。今天可以带你出去。”
一听到“走”字，丹恒第一反应是，他有事，要出门。正疑惑刃有什么事要晚上离开时，刃已经拉着他，来到了房门口。
这么多天以来，丹恒身上一直是穿着刃的衬衫的。他似乎根本不习惯，或者说是讨厌穿鞋子，从来都是光脚在各个屋子走的，刃也从来没有给他配过鞋。
不过在他一边打开房门，一边忧虑这个问题时，丹恒先是小心的往门外张望了一圈，身上披上了熟悉的斗篷后，这才知道这是要带自己出去了，立刻光着脚走出门外。
“……慢一点。”
丹恒完全按耐不住内心的冲动，一出房门，来到路上，就完全不受刃的管控了，小跑着去海边。值得庆幸的是，刃挑的时间足够晚，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就连两边的房屋，灯都是熄了一多半的。
终究还是不擅长操控双腿，在小跑过程中，若不是刃上前跟着扶着，一连好几次，丹恒都要摔倒在地上。
但什么都阻挡不住他奔向海的激动，刃勉强跟上前拉着他，不让他跑得太快。绕过两边的房屋，穿过街道，沿着蜿蜒小路一直往海岸边走，不久便看到了头。
刃选了一条完全绕过科研院的路，直到二人都熟悉的海岸边，这一路上都没有看到警戒人员。
丹恒主动松开了牵着刃的手，脱了斗篷，就往里面跳。“扑通”一声响，他跳进了海中，溅起一朵大水花，险些又把刃浇湿。
他化回半龙身，在水里欢快的游了好几圈，独留刃拿着斗篷，坐在岸边的岩石上，在远处观望他。
丹恒游的越来越远，但时不时会忽然冒出水面，看到刃就在岸边坐着，这才又钻回水里。如此反反复复，这举动，就像是怕刃忽然自己走掉一样。
刃当然看出来他的小心思，托腮勾唇轻轻笑了一下。到底还是海里长大的，几个月不见，再回海里，撒欢得不得了，那条青色的长长龙尾，灵活的拍打翻搅水面，搅出一朵朵小浪花，倒映在海中心的月影，不断被丹恒搅碎，碎了又合，合了又碎，就像是天上的月亮，有阴晴圆缺。
刃不禁怀念起第一晚在海岸边再次遇见丹恒时的情景。那时，他的出现当真是吓了他一跳。他们曾经许多个夜晚一起并排坐在岸边，看着大海，看着天上的星星，什么都不干，一个默默的倾听，一个喋喋不休的诉说，直到丹恒受伤的那夜……
思绪不知不觉飞了很远，再次回过神来时，海面上，已经看不到丹恒的影子了。他忙拿着斗篷站起身，靠近海岸边找了两圈，也没有再找到他的影子。
他下意识想呼唤他的名字，但是嘴唇张了张，又硬生生把那名字吞回腹中。
这不就是他最期待的结局么？
丹恒本就是属于大海的，不可能一直待在他身边，他应当还他自由，放他离开的。而现在，海岸边科研院的警戒也撤的差不多了，人们几乎是快要放弃搜寻青龙的下落，丹恒那么聪明，他一定知道，要掐着这个时机快点离开的。
那他离开后，还会再回来么？
一定也不会再回来了吧。也永远不要再回来。
失神了片刻，刃攥紧手中的斗篷，茫然的在海岸边漫步，将目光尽力投向大海的更远处，再没能捕捉到那个欢快的身影。
过往的记忆就像是电影一般，一幕幕的在脑海中无限播放。一切就像是一场虚幻的美梦，梦醒了，还是自己孤身一人在岸边流浪，纵使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
也罢。就这样随他去吧。
他抬起头，对着夜空发出一声无奈长叹，最后看向了大海，目光深邃而又消沉，心中情感五味杂陈，随后转过身，迈步独自往回走。
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得这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一般，有一种不真实感——刃知道，这一切都来源于内心一直存在的空洞。
“……刃”
身后的海浪不断翻滚着，拍打着，发出“哗哗”的声响。
“刃……刃……”
水浪中，似是有什么声音在呼唤他，那声音，一声比一声清晰，似乎就在自己身后，不断的靠近自己。
刃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刃……不要…走……”
身后传来重物摔倒在地的声响，紧接着吃痛的闷哼声，以及带着颤音的一声声呼唤。
“刃……刃……不要走…”
身后的呼唤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他不敢回头，却也不能再继续前行，只是呆立在原地，似乎是在等某种宣判，在等命运告诉他，它再次戏耍了他，他听到的，心里所渴望的一切，都是浮烟。
但当等熟悉的力度，再一次从背后抱住自己时，那一声声熟悉的呼唤 又把他从幻想中拉回了现实。
“不要……走…”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做到忽视他，几乎是没有再次思考的，刃转过身来，把丹恒拥入怀里。
他的腿仍旧在不停打颤，刃不清楚他从水里跑来，跑到他身边摔倒了多少次，明知道自己用不惯双腿，摔倒很疼，却仍旧要毫不犹豫的奔向他。
单纯的傻，傻的单纯。
“不好好待在水里，怎么又跑回来？”
刃沉默了半晌，这才轻声低语。他忽然有了一种侥幸心理，一种失而复得的窃喜。
但现实告诉他，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好事。丹恒不肯离开，待在陆地的一天，他面临的危险就多一分。
丹恒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的力度更紧了一些，生怕他再放开自己的手。他微微抬起头，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一大片，由于刚从水里出来，头发、身子都还是湿的。眼角边溢出的晶莹水珠，不知是眼泪还是海水，总之，刃抬指一一把它们揩去了。
刚刚，丹恒故意钻到了水底，让刃找不到他的影子。他还在等着刃开始找他叫他名字，他再忽然钻出水面来，结果等了许久都无人呼唤。他心中有些急了，钻出水面一看，刃已经不在海岸了。他急得到处呼唤，终于看到了刃的背影，对方却明明听到自己的声音，却还不停下来等他，让他误以为，刃是故意要把他丢在这，独自离开的。
他睁大青眸看着刃，眼中充满着被丢弃的委屈和不甘，环抱着他的手也是不肯放松一丝力度。
他看着刃右耳下的红色耳坠，看着刃熟悉的眉眼，察觉出对方此刻悄悄流露出来的心疼和无奈，于是抽出双手轻轻托起了对方的脸。
到底还要做到哪一步，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是愿意这样陪在他身边的？
……哪怕，他只能陪他这一段时日，就不得不因为使命而离开。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同时，动作比思绪先快了一步，丹恒先闭上眼，轻轻吻上了刃的唇角。
刃彻底僵在了原地。他惊异的睁大双眸，感受对方柔软唇角的温度和温和的气息，抬起手，慢慢的回抱住了丹恒。
虽然只有短暂的蜻蜓点水轻吻，这中间包含的情感，却也足够填满心中的空洞了。
爱人，要行多远的路才能抵达一个吻？要经历多么孤独的流浪才能与你同行？（摘自《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巴勃罗.聂鲁达）
丹恒无法准确表述出，「他愿意陪刃再多待一些时日」这种意思，只能通过再用力的拥抱他，通过亲吻，让他明白这些。
丹恒重新披上斗篷，跟着刃往回走。
在返回的途中，两个人的手紧紧相牵，灯光下，两个被无限拉长的影子形影不离，彻底的融为了一体。
……
……
童话中的小人鱼，最终并没有和王子在一起。她化作了泡沫，永远消失在了海底。
童话并不完全都是令人憧憬的美好幸福结局，往往相反的，它反映的是血淋淋的现实，就像是一种甜蜜的迷药，明知那些都是虚假的，但就是有不愿面对现实的人，甘愿一直沉溺在自我幻想的童话中，迷失自我。
“医生，他的状况如何？”
“……不好说。这样的状况，持续多久了？”
医生叹了口气，回头看着独自坐在病床上一言不发的孩子，他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迷你龙型木雕，似乎完全听不见旁边两个大人的谈话。
“这孩子，一直都是这样，不爱说话，也从不与其他同龄孩子相接触……”
“他可曾是受过心理刺激？比如，家庭教育环境，以及恐吓危险之类的……”
小孩又摆弄了一会手中的木雕，随后抬头，看向了窗外，仍旧是沉默无言。深靛色的长长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
“这就说来话长了……”
窗外是被铁丝网隔断的苍白的天，没什么好看的。那一片令人厌恶的死灰，让他不禁再次想起海水的颜色。
远看，海是那样的蔚蓝，那样的温柔，吸引岸上的人们不断靠近它，崇拜它，殊不知，在被海浪吞噬，失足溺在水中时，才识得海的真面目。
大海是危险的，是深不可测的，它是一个善于伪装的魔鬼，它试图吸引并残害那些善良无知的孩子。
作为已经受过骗的经历者，小孩再不会轻易相信那些赞美大海，崇拜大海的美妙的童话故事，他厌恶那群指着他鼻子叫着“不详”的同龄人，也同等厌恶这片大海。
师父的故事中，经常把海描述成善良的，仁慈的，在青龙故事中，恶人都会有恶报，他们都会为自己做过的坏事付出代价，而现实，那些排挤嘲笑他的同龄人，却不能因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你瞧，几个高矮不一的小孩子，正在沙滩边无忧无虑的玩耍，他们是如此的纯真，如此的高洁，连大海都是拥护他们的。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当做游戏一般，把一个孩子套进渔网，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推入大海……
孩子常常是纯洁的象征，人们总是不愿把肮脏的，现实的附加在一个孩子身上，却忽略了，这个世界上，也存在纯粹的恶。
倘若，故事中的青龙真的存在就好了。倘若，青龙真如师父所说，会惩罚那些作恶的人，那就好了。
如果，美妙的童话，也能变成现实，那就好了……
“只是轻度自闭……智力发育正常……”
大人们的世界与他无关。他不关心，也从不向往。每个人都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全部都融入进去。在属于他的世界里，会有一条正义的龙时刻陪在他身边，保护他，龙也会让所有曾经欺辱过他的人付出代价……
而那个孩子长大后都从未想过，儿时一时存在的幼稚想法，会在不远的将来全部实现。

7.
这个世界上，有些孤独许久的人，四处奔波，只为寻求一丝安慰和温暖。
刃和丹恒又重新住在了一起。自从那晚放生未遂，丹恒似是铁了心，要留在他的家里，哪里也不肯再去了，连窗户，也不曾再张望几回。
他们过上了一段相对安稳平和的生活，这都得益于那帮搜查丹恒下落的人——他们再也没有了动静。
刃对于丹恒铁心要留下，看法是比较平和的。他一个孤独惯了的人，生活中忽然多了一个愿意与他相伴的人，的确会感到温暖和安心。
他们之间，谁也没有提过“爱”，“喜欢”。这类表达感情的复杂的言语，丹恒仍旧无法解读，刃又是一个从来就话少的人，他更不会主动去说这些。
丹恒喜欢拥抱，喜欢亲吻，他喜欢这些可以直接代替言语，表达情感的动作，尽管他无法完全解读刃的言语，但他能够从他的神态，他的语气中感知，这些他喜欢的动作，刃也喜欢。
刃又一次带他出去了，但这一次并不是为了放他走。
趁着退潮不久，刃领着丹恒，再一次回到了他们相遇时的地方——这里本就足够隐蔽，也足够宽广，既不用担心会暴露行踪，也不用担心地方太小，丹恒不能游个痛快。
刃会像曾经许多个夜晚那样，安静坐在岩石上，托腮望着水中的动静。丹恒始终不会游远，一直在海岸附近活动，他喜欢忽然窜到刃面前，趁他不注意，扬他一脸水花。
正在放空思绪的刃，总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一惊，随便抹两把脸上的水，捏捏湿漉漉的头发，随即就要撸袖子站起身，跑去岸边，去捉这只玩上头的龙。
丹恒却是一本正经的在和他开玩笑，每次都要装作不小心的，被刃抓住了胳膊，又趁着刃放松警惕，忽然用力挣脱开钻入水里。
不过似乎是害怕刃又会把他丢在这，独自一个人离开，没在水里呆多久，就又探出脑袋，向岸边四处张望，确认一身湿漉漉的刃仍坐在岩石上，一脸阴暗的打量他，他这才又回去玩。
在水里玩够了的丹恒，会自己上岸来，走到刃身边，挨着他一起坐下。他们会一起聆听海浪扑打翻滚的波涛声，一起看着天上的月亮，彼此沉默无言。
丹恒挨得他很近，近到刃可以伸出一只手，把他揽进怀里，如果刃那么做的话，丹恒会识趣的把头主动靠在他的肩上，一起这样坐着直到很久。
他们曾经无理由的，在月光下侧头亲吻，也喜欢十指相扣，一起并肩往家走。值得一提的是，丹恒越来越熟练用双腿走路，即便没有刃扶着，他也能走的又稳又好。
睡前，丹恒越发肆无忌惮的往他身上挤，结果往往会被刃翻身压在下面，在龙有些呆滞的注视下，亲吻他的嘴角。吻毕，还不忘揪揪丹恒灵活能动的尖耳朵，挑眉眯眼低声调侃：
“就这么喜欢被我亲？”
也不知是他害羞了，还是别的什么，丹恒先是眨了眨眼，愣了片刻，然后后知后觉的把头转了过去，连带尾巴都忍不住放了出来。
尾巴却是比主人更加主动，尽管丹恒已经悄悄缩到了一边，尾巴却是迅速缠上刃的腰，紧紧的把两个人绑到了一块。
“松开。丹恒。”
尾巴的劲还是非常大的，刃动弹不得，只能被迫这样压在丹恒身上，下半身紧紧的贴到了一起，这并不是什么安全的体位。
丹恒听到他在叫他的名字，不仅没有放松，反而下意识缠的更紧了，一头埋进刃的怀里，默不作声。
“你想今晚保持这种姿势睡觉？”
说实话，他完全没意见，就是龙角一直戳着锁骨，不太舒服罢了。
两人就这么相对沉默许久，腰间的尾巴这才稍微松动了一些，最后随着主人的意志全部重新藏匿了起来。
他们重新恢复成以往每晚的睡姿，紧紧相拥，只是今晚的丹恒，状态明显有些反常。几次在刃的怀里不安分的动弹，一副毫无困意的样子，倒是把刃给搅清醒了。
“刃？”
丹恒小心的趴在他的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同时挪动着身体，一股脑的想与他贴的更近一点。
刃挑起一边眉，没有睁眼。
他倒是要看看这条龙不睡觉，想要做什么。
丹恒瞧刃无动于衷，以为他真的睡着了。他垂头沉思片刻，主动牵起刃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头上。
刃仍旧不睁眼。黑暗之中，他感觉自己的手，触碰到了硬硬的温呼呼的东西，感觉到了喷在自己脖颈处的炽热吐息在逐渐加快，伏在自己怀里的龙正在轻轻发抖。
他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正瞧见自己的手，被丹恒牵着，不断的抚摸他头上那对翠青色的龙角。
原来他的角，并不是完全冰凉的，是带有一些温度的。这种触感实在是奇妙，令他不禁主动蜷缩手指，用指尖去轻轻搔他的角。
对方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动，吓得肩膀一颤，轻轻的叫出了声。
“啊……刃…”
丹恒下意识的抬头看，正对上一双微微眯起的红眸。还未等他来得及撤手退缩，腰间一紧，刃的大手反过来揽住了他的腰。
曾有关于龙的习性传说提过，摸了龙的角，意味着他们必须要在一起……这是爱侣身份确立的一种形式。
“等……等等，刃……”
他闭眼，主动把头埋了进去。沿着龙角的底部，一直往枝杈处延伸，上面的每一处，都被他细细的吻过一遍。
龙角，对于丹恒来说，是敏感部位，龙角对外界的感知力，比身上任何一处器官都要敏锐，尤其是在特殊时期……丹恒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至少他也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体内越发躁动的潮流在试图击溃他。
别……别再亲了！
可难以言喻的，密密麻麻的酥痒感，引得他又主动的凑过去，揽住刃的肩膀，任由他垂头亲吻他。本能在告诉他，不止是龙角，身体其他部位，也渴望得到更多的触摸和亲吻。
他们相拥得更紧，共同沉沦，究竟是谁先开始的，已经不重要了。
请再多用这样暗含痴迷和爱恋的眼神注视我吧。
他们彻底纠缠在一起，一丝不挂。
请再多因我而沦陷，因我而放纵。
月光透过薄如纱的窗帘，照在床头两只十指相扣的手上。
在到达最深处之前，你不许喊停。
砰砰乱跳的心脏，凌乱又相互交织的呼吸，彻底红透了的眼角流出的泪水……一切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一帆风顺。
丹恒度过了龙生最难忘的夜晚。也平稳度过了他第一个由龙角直接诱发的特殊时期。
……
……
“我爱你”这短短三个字，刃始终都不曾与丹恒说过。
昨晚的事情实在是太过混乱，以至于直到清晨，他睁开眼醒来，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幕仍刻在脑海里。那些甜蜜的接触，简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如此不真实。
丹恒窝在他怀里还睡的很熟，尾巴仍旧伸了出来，紧紧的捆着他，不许他动弹，更不许他离开。一些本应该留下的印记，在丹恒的身上，更是什么都没有。这另刃不禁再次确定，也许昨晚发生的一切，就是一场梦。
今天仍旧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刃还是把丹恒独自留在家中，前往科研院忙碌，到了傍晚，再回家，如若是恰好下班时间够早，趁着午夜人少的时候，他们又会去海岸边闲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循环往复的过去，他们早已习惯了彼此。
这样安宁又美好的生活，刃和丹恒都很想一直过下去，相互陪伴，相互拥抱，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但是，命运不允许。
留给丹恒的时间不多了。
他并没有因为刃，便忘记自己上岸来的初衷。有很多个瞬间，他都在想，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不是背负一切的族长，也许，他就可以抛弃一切，抛弃大海，就这样永远留在刃的身边，一直陪伴他。
“在家里待着。不要出门。”
丢下这句话后，刃便独自出了门。
丹恒知道，刃每天都要去那个奇怪的白色楼房里。
科研院里的警戒并不是一直都很严。还在科研院的那段时日，丹恒白天会乖乖潜伏在水箱里，等到晚上，待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包括刃，都离开关押丹恒的那间实验室后，丹恒便会运用自己的方法，不留痕迹的从水箱里出来，披上人们挂在架子上的带帽子的白色大褂，盖住头和脸，以这间实验室为中心，四处调查。
这里比丹恒想象的还要大，到处都是看不到尽头的白色走廊，以及两边放着各种奇怪器具的房间。他不敢离开太远，也不敢弄出什么动静，他知道不能引起人类的注意。
在这里，他看到了被关在水箱里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而大多数都是他非常熟悉的——那些无辜的野生动物，和他们生活在同一片领域。
到了凌晨，他又要回到他的房间，将那些物品放归原处，再回到水箱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偷偷跑出去的事。
后来，丹恒被刃放回海里，独自围绕那片港口调查。他曾经目睹各种各样的船，从这片白色大楼紧挨着的海港里游出来，一路向海洋深处前行，他曾看见，一群从大楼里走出来的，打扮的各种各样的人类会上船，他们带了大量的渔网和钩子……
丹恒搞不清楚，这些船把水中的动物们抓过去要做什么，至少，他被关着的那段时日，人类除了每天来到他面前打量他，确实也没有做别的事。他希望他们对待那群动物，也会是这样的态度。
他曾经，趁着夜晚人少的时候，在等刃的途中，绕着那些奇怪的楼房游了好几圈，倒是发现了一些端倪——在那群白色大楼中，有一栋靠海但是位置非常隐蔽的大房子，它连接着好几根巨大的管道，管道另一端正连接着海水。丹恒本能的不愿靠近那片港湾，一股腥臭味混杂着令人头晕恶心的奇怪气味从中不断散发出来，越是往那附近游，气味便会越来越浓烈。
那附近飘着许多死去的被肢解的动物尸体。有海鸟，有鱼类，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厚厚一层的沾染着怪味的死鱼，张着嘴，头朝天浮在水面，竟是没有一个吃腐肉的动物胆敢接近这里。
这里的水质简直是太糟糕了，即便是丹恒，在来过一次后，也再也不想来这了。而海水本就是一体，这些污染物总是会随着洋流，不断扩散到别处。
他已经找到了污染的源头。
至于失踪的族人……近期以来他倒是一直都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多半又是那群老祖宗为了让他做出行动，故意编造的借口吧。
老实说，丹恒不知道该怎么以平和的方式去解决这些问题，至少，不到最后关头，他真心不想动用他的力量，按照那些老东西所说的那样，直接摧毁岸上的一切。
和那些人去沟通，不要再往海里倒奇怪的东西？
显然不够现实。虽然和刃相处的这些天来，丹恒学会了一点点简单的词语，但是用他们去和人沟通，肯定是不行的。尚且不提，那些人对他仍抱有恶意。
拜托刃去帮他说明吗？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因为直到现在，丹恒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刃自己上岸的真正目的。
他曾经想运用自己的方式，把那些水管拆毁，但随即就要面对另一个问题，毁了管子，里面的东西照样还会继续流动。
以及，那片水域实在是太糟糕，丹恒不敢游近，他不能摸清那些管子具体通入到了哪里。也许它们很长很长，直通海洋深处……那么就算是毁掉，他也无法做到完全净化那些已经扩散的污染水域。
如果不能净化水域，他们就无法再在这里生活了，必须赶在污染扩散严重之前，赶紧全员撤离故乡，去往新的地方扎根重建家园……
独自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丹恒就会一边望着窗外发呆，一边去思考这些事。
他该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假如到了真正不得不分别的那一天，他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刃？
分别后，他们还能再重逢么？
他是如此珍惜当下，珍惜与刃相拥的每一个夜晚，在不得不去面对抉择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他都想尽他所能的，陪在他身边……尽管，只能收获短暂的幸福。
时间不停的流逝，命运毫不留情的逼迫他尽快做出选择。兴许是这几日总是思考太多，慢慢的，连刃都察觉出他的不对劲。
“你在想什么？”
今晚睡前，二人像平常那样相拥，丹恒一直垂着头，半睁着眼盯着某处发呆。刃悄悄的注视他许久，也未曾见到他动一下。他想起这段时间，丹恒也是明显的消沉了不少，总是动不动就发呆……沉默许久，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了。
怀里的龙没有动静。
“丹恒？”
听到刃在叫自己，丹恒的思绪被拉回。他抬头冲着刃平静的眨了眨眼，搂紧刃的腰，主动的贴他更近了。
“在想什么。”
刃知道他不能准确的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却还是想要关心他。就像丹恒，以往每一次对他做的那样——龙总是会在他烦心的时候，用拥抱和亲吻，笨拙的安慰他。
“刃，我……”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能用混乱的词句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无奈之下，他干脆两眼一闭，双手捧起刃的脸颊，主动的亲了上去。
他亲的小心翼翼，只是轻轻的剐蹭着对方柔软的唇边，就松开了。
他的本意是想告诉刃，自己没事。但这样的举动，却被对方，误认成了别的意思。
“就是因为这个么。”
刃一把将他摁到了怀里。一边安抚性的轻抚他的头发，一边偏头亲咬他的耳朵。
“你不必多说。我都知道。”
我知道。我们已经爱上了彼此。所以不需要用语言去表达了。
丹恒半懵半懂听着他的话，感受着喷洒在自己脖颈处的鼻息，心跳逐渐加快。他顺从刃的动作躺下，再次垂下了眼帘。
他多么想把时间，就定格在这一刻啊。
丹恒很想问刃，如果他有一天必须要离开，他会等他回来么？
可他问不出，也不忍心问出。
距离族人给的调查期限，已经不远了。
到那一日，无论如何，丹恒都必须选择离开，去完成他必须去做的事。

8.
命运总是喜欢开一些小小的玩笑，把一些本应该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借着一些契机，将它提前。
丹恒本想再多待一些时日，等到要给族人一个交代那天，他再回到大海，直接带着他们离开的……
今天仍旧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天，刃白天仍旧不在家，到了晚上才会回来。但是不同寻常的是，刃今晚提前回家了。
他一进家门，就把丹恒叫了出来，给他披上斗篷，急匆匆的就要拉他往外走。
“等等……刃？”
丹恒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身上被胡乱披了一件斗篷，就被刃紧紧拽着走出了家门。明显的，今晚他的状态不对。
“来不及等了。快走！”
刃走的又快又急，一路上，丹恒跟的踉踉跄跄，差一点要摔倒，刃没有再停下来扶着他，反而走的更急了。
“等……等等，快……”
他在拉着他往海边跑。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海岸刚刚退潮不久，脚下的沙子都是又湿又软的。这架势，肯定不是要带着丹恒去散步的。丹恒几次断断续续的说话，要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对方不回答他的话，只是牵着他跑。
一路狂奔到了海边，还未等丹恒坐下来喘口气，只觉得后背一阵推力，他被强行推进了水里。
“快走！别回头！”
“刃……怎么了？”
刚在水里缓过来的丹恒不明所以，他抬头，怔怔的看着刃，睁大的青眸中尽是不解与困惑。刃的脸色阴沉沉的，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肯离开，没有意识到刃是在强行赶他，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另他不高兴的事，垂着头，小心翼翼游到岸边，刚要爬出岸向刃的方向走过去，只觉脑袋一痛，一颗坚硬的小石块从眼前滚落。
他被打懵了，有些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岸上的人——是刃，他在捡地上的小石块，往他头上丢。
“快走！不要再回来！”
这两句话，丹恒是听懂了的。就在他发怔期间，几块坚硬的小石头接二连三的砸到了他的身上。刃一边向后慢慢退却，一边向他这边丢石头。
他被打痛了，捂着额头，不得不重新回到了水里。
但他一抬眼，看见刃离他越来越远，心里着急了，又爬上岸来，向刃离开的方向跑了过去。
“等……等等我。”
他跑急了，一个失足重重摔在了地上，眼前的人却越走越快，仿佛是铁了心想要丢弃他。“抛弃”一词涌现脑海，丹恒咬了咬唇角，忍着膝盖的疼痛，站起身，跌跌撞撞的又往刃的方向跑。
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海岸跑。丹恒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去追他。实在忍无可忍，刃停下了脚步，丹恒刚好追上了他，却是一头不小心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他痛的呜咽了一声，却仍旧伸出双手，紧紧的抱住了刃的腰。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会被刃忽然这样的对待，他不解，困惑，又恐慌，他害怕被忽然抛弃，害怕背叛，害怕刃真的讨厌了他。
“别丢弃我……好吗？”
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丹恒率先慢吞吞的开口说了话。
“我……我不想被，丢弃。我想，和你一起。”
哪怕他终会离开，他也想陪他到最后一刻。他远远不想提前离开，更不希望他们之间，会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听到“丢弃”一词，刃闭上眼，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科研院的人私下里已经找上了他，他也绝不会要赶走丹恒，让他快点走，在船队出发搜捕他之前，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快走吧。”
心思单纯的龙一直都听他的话，也非常好骗。这些胡乱编造的理由和伤人的话语，丹恒是不会质疑的。
话音刚落，他只感觉，腰间原本紧紧抱着的双手，慢慢的，主动松开了。
他不敢再回头，他怕他会心软。但正是上一次的心软，才误让丹恒继续和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耽误了最佳逃离的时机。
“所以……你…”
丹恒悄悄退开了一段距离，垂下了头。
“你……不喜欢我，对，吗。”
平淡冷静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他仍旧是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慢吞吞的吐着字句，下意识的开始向身后的海退却。
“对。走吧。”
他的回答是那样的轻描淡写，似乎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浮烟。
话毕，刃没有再犹豫，继续往回走。
那渐行渐远的熟悉背影，逐渐被泪水模糊，看不真切。丹恒转过身，慢慢退回了水里。再抬头看向岸边时，他再也看不到刃的身影了。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他吗？
明明就在几天前，他们还在这里玩闹……那些美好的回忆一幕接着一幕的涌入脑海，他慢慢合上眼，双手交叠抱住自己，悬溺在水里，任由水流托着他，远离岸边，远离大陆，远离刃。
“无论何时，都不应该与人类扯上半点关系！”
族中长老们劝诫的话语在左耳回响，而另一边，则是刃低沉的声音。
他说：
“快走，你不属于这里。我不喜欢你。”
他们之间每一次的拥抱，每一次的亲吻，那晚的温柔缠绵，和那一声声附耳呢喃……人类的爱情是那么的真挚，那么的纯洁，他愿意为他停留在岸边，如果可以，他也愿意为他背叛大海。
丹恒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的。
这段回忆，会像融入海中的眼泪一样，被漫长的岁月吞没。以后，他再也不会念起，他曾与岸上一个名叫刃的人类，有过一段美好的感情。龙的寿命很长很长，他终会忘记他的。
……
待把丹恒赶走以后，刃没有立刻回家。
他知道，那群人已经持着武器，在他家门口等候他了。从一开始，把丹恒留在身边 就是错误的。他属于海洋，并不属于他。倘若有人必须承担这场恋情造成的后果，刃会主动赶走他，独自承担这一切。
实在不知应该再去哪里，走了一半，他又折返回到了熟悉的海岸边。
丹恒早就离开了，一点痕迹都没有再留下。他茫然的坐在海岸边，看着平静的海面，看着水中倒映的弯弯明月，越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也许，丹恒从来都没有来过，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他从小就幻想过，故事里的青龙能够来到他的身边，他会保护他，会惩罚那些作恶多端的人，他善良，正义，又聪明，他会溶解他幼稚的痛苦……
刃明白，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他们之间，将会永远隔着一片大海，他站在岸边，朝海底望，望不真切，而丹恒卧在海底，抬头看，也看不清他的面庞。
从今以后，知道青龙真实存在的人只有他一个，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关于丹恒的一切，自他死后，更不会有人知道这段跨越种族的恋情。
他的内心是如此的平静，即便意识到，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他也不曾感到悲伤。因为早已知道既定的结局，童话故事中的小美人鱼和王子永远不会在一起。
刃已经尽他所能，护他周全，主动为这场悲剧画上了句号。
心中再没什么遗憾了吧。
“您真是有闲情逸致，夜晚的海风吹得还舒服，对吧？”
冷冰冰的枪口抵在了脑袋上。刃冷哼一声，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劝您最好是诚实一点，从头招来，不然是会吃苦头的。”
海面上的船队不知何时，早已整整齐齐的向这边驶来。为首的那艘船靠岸边停下，从中又下来一批人，他们捆着刃，将他押送到了船上。
船上，与刃一起被关押着的，还有几条上半身人类，下半身龙尾的尖耳异族人。他们浑身上下都被特殊锁链捆住了，在水箱里奋力挣扎扑腾，有的已经撞破了脑袋，还在一个劲的往玻璃上撞，撞得玻璃上已经蹭上了血印。
还有一只异族人被绑在了小型手术台上，几个全副武装，戴着口罩的科研员，不断在台前的试剂堆里调试着什么。
刃猜想着，他们应当是丹恒的同族人。不过奇怪的是，他们只有龙尾，却都没有龙角。
其中一个在水箱里的龙人瞧见了刃，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露出恶狠狠的眼神，发疯般的在水中扑腾，亮出獠牙，将身上的锁链晃的哗啦哗啦响。
“这些可爱的小生物，你一定是熟悉的吧？”
先前拿枪指头的人再次走了过来。不难看出，他正是这些船队的指挥官。他一边走到水箱边，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叩了叩玻璃，逗的那里的龙人不断张嘴，要攻击他，一边侧头，同刃讲话。
“告诉我们青龙的下落，我也许可以饶……。”
“哼。我不介意你现在就让我去死。”
刃干脆利落的打断了他的话。
毕竟老实说，他也不知道丹恒会游去哪里。海那么大，那么深，船队就算是搜个十年半载，都不一定能再找到他的。
在实验台忙碌的几个科研员围到了手术台旁边，几个人摁着上面的龙人，其中一个拿着细针管，正对着那龙的后背扎进去。
整个船舱里回荡起那龙发出的凄惨嘶吼，刃能看到，他那短小尾巴都因疼痛而剧烈甩动抽搐着。水箱里的其他龙人听到了这一声声尖叫，都安静了下来，他们趴着玻璃，一齐望向手术台，眼神中流露出纯粹的恐惧与绝望。
如果丹恒再次沦落到这帮人的手里，刃难以想象，他们会对他做些什么。
他们会割了他漂亮的翠青色龙角，会拿他做各种各样的实验，仅仅是为了获得更多利益。
刃抬头，望向船舱外。 外面漆黑一片，星星和月亮被乌云藏了起来，只能看到其他船上发出的探路灯光。他不禁再一次回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有关于青龙的故事。
那时，天色阴沉，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愤怒的巨龙从水中钻出，他伸出爪子，撕扯着海面上的船，甩尾扑打海面，制造巨浪，吞没一切……
“不老实交代的话，只能请你，吃点苦头了。”
话音刚落，几个穿着警卫服的人，一齐围了上来。
……
……
……
“不好了，导航忽然失灵了！”
刃是被吵醒的，一阵头晕目眩，头顶的白炽灯一晃一晃，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嘈杂的争吵声，船舱里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乱作一团。
他不知道他被关在这多久了，船上的人为了逼他说出青龙的下落，用尽了办法，奈何刃即使几次要被活活折磨死，也不肯说一个字。船上的人不让他死，却也不让他好过。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船近些天来都在海上，从来没有返航过。
”那边有情况！”
船身忽然剧烈摇晃，船舱内的物品随着惯性，纷纷左右滑动。刃听到一阵劈里啪啦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脑子还未完全清醒，只觉身子随着摇晃似乎飞起来了，“轰”的一声，他的身体狠狠撞到了墙上。
剧烈的痛感是后来弥漫上来的。长期锁住双手的镣铐似乎也因为巨大的撞击断掉了。他扶着还在摇摇晃晃的墙体，慢慢站起了身，还未等他站稳，船又是一阵颠簸，他只得靠墙边坐下。
他所待的船舱里已经是一片狼藉。锁住的门忽然被撞开，涌进来一群人，他们都没有管在角落坐着的刃，而是急匆匆的翻箱倒柜，似乎在找些什么。各种乱七八糟的药剂碎了一地，连同水箱也全部损坏了，里面的龙人早已不知所踪......
刃朝门外望去，只见天色昏暗，乌云密布时不时有“轰隆隆”滚雷的声响，看这景象，应当是暴风雨的前兆。怪不得船上的人们这么惊慌。
“水里面有情况！”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很多人都冲向了桅杆边。刃扶着墙，费了些许力气，步子摇摇晃晃，也跟着人群走出了船舱。
许多艘船围着一片中心漩涡聚在了一起。狂风大作，吹得刃有些难以睁开眼。沾染着血污的长发随风飞扬，他握住桅杆，朝那漩涡中心低头一看，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
水底明显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不停游荡，一排青色鬃毛在水中若隐若现，隐约中，刃在水底看见一只巨大的青色龙眼，朝他这边快速扫了一眼。
“是他！快撒网！我们就要发财了哈哈哈！”
那队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看到了水中的东西后，兴奋的在船头大喊大叫。刹那间，数十张大网一齐往水里投去。水中的东西似乎真的被网兜住了，船上的人立即齐心协力奋力收网。刃的心跟着狠狠一紧，环顾四周，没找到什么可用的东西，眼看着网就要被收起来......
忽然，原本正在上升的网狠狠一沉，漩涡附近的船都跟着剧烈的颠簸起来。拽着网的人们越发吃力，手中的绳子却是纹丝不动，甚至要反过来把岸上的人拽进水里。
“你们都在做什么？没吃饱饭吗？都给我用力往上拽！”
“拽不上来啊！水中的东西太沉了！”
伴随着剧烈的波涛声，一只庞然大物忽而破水而出。围着他的一些小船被这冲击狠狠的掀翻了。伴随着龙粗重的“轰隆隆”的龙息声，一条巨龙横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坚硬的青色龙鳞片片发亮，他的身子尺寸就算是比这再大一万倍的网也完全捉不住，刃所在的船已经完全被他的影子笼罩。
青龙愤怒的俯视着围在他身边的船，头顶一对漂亮的翠青色龙角上缠满了渔网，金色的粗壮龙须在空中肆意飞舞。他朝着船队张开血盆大口，恐吓般的嘶吼了一声。
围在他身边的船队经不住这巨大风浪，纷纷被吼得摇摇晃晃。渔网连接的绳索早已全部断裂，人们大多失去支撑点，狠狠的摔回了船里。霎时间，尖叫声四处响起，巨龙抬起一只爪子，轻而易举掐碎了距离他最近的一艘船的船身。那船化成了无数碎渣，连带着船上的人也一起被海浪尽数淹没。
他扭头，又朝着另一艘船迅速撞去。随着一声闷闷巨响，那船亦被掀翻，其他船看到这恐怖景象，谁也不管能否发财了，都开始忙着逃命。但愤怒的巨龙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人，他重新潜入水中，围绕着这些慌忙逃窜的船只转圈洄游，很快制造出来一个巨大的漩涡，那些船都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吸力，纷纷往中间集聚，眼看着就要撞在一起......
他的体型比捉回科研院时还要大了好几十倍。虽然看到他没事，还好好的，刃很高兴。其余人都在忙着逃命，只有那被钱财迷了眼的队长，仍旧不死心，此刻他已经端上了科研院新研发的生化武器——那是拿丹恒的族人做实验所研究出来的。他一边填上毒针一边举枪对准了龙身。
刃在另一艘船上正目睹了这一切。隔着船，他阻止不了那人，只得冒着风雨，握着摇摇晃晃的桅杆用尽全力朝着巨龙喊叫。
“丹恒！”
丹恒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他转过龙头，看向了刃。原本因愤怒微微发光的龙眼，也有一瞬间恢复了平时的清澈。
“把头低下！”
话音刚落，丹恒未来得及躲开，那枚小小的毒针已经扎进了丹恒的身体里。他转过头嘶吼了一声，青色鬃毛彻底恣张，埋头朝那人所在的船用力冲了过去。刹那间，那船被撞得四分五裂，贪婪的队长连同他宝贵的秘密武器，一起沉溺在了海里。
其他船也没能逃离同样的命运。没有一个人能在巨龙的怒火中安全脱身。
刃所在的船很快掉入漩涡与其他狠狠相撞，他连同其他人一起掉进了水里。四肢像是灌了铅，沉甸甸的难以挥动，腥臭的海水一股脑钻入口鼻，熟悉的窒息的痛苦和恐惧即将吞噬他的理智......
恍惚间，他看见了面前罩住自己的渔网，他看见水面上浮现出几张正在“咯咯”嬉笑的小脸，他听见一些孩童稚嫩的嗓音在窃窃私语：
“怪物被淹死啦！嘻嘻嘻......”
“我是英雄！是我打败了怪物！”
“带着你那一身霉气彻底消失吧！哈哈哈哈哈......”
“......"
黑暗中，那些嬉笑的脸和稚嫩的童音，围绕在他的身边转个不停，它们共同化作一只看不清面容的混沌魔鬼，朝着那个惊恐躲闪的小孩伸出了魔爪。
”我......我不是怪物！“
在不知被梦魇缠身了多少次，他不再选择逃避，而是在那个发出童音的巨大魔鬼再一次冲过来时，站在原地，捏紧拳头正视它，大声的驳斥那些谣言。
不知怎的，那怪物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不断发出可怖尖叫，痛苦的扭曲在了一起。前方涌现一丝亮光，打破了这寂静的黑暗，那亮光越来越近，越发刺眼，最终化为一只巨大的青龙。那龙啸叫了一声，张嘴将魔鬼彻底吞入了腹中......
......
刃忽然睁眼惊醒过来，发觉自己正趴在一只龙人的背上，好端端的，并没有溺死在水里。
背着他的人似乎发觉他醒了，转过头来，对着刃冷漠的“哼”了一声，随即继续背着他往大陆游。
刃认识这只龙人，他正是和他一起被关在船舱里，被科研员在手术台上折磨过的那只。想必，他现在一定是恨透了人类吧......
海面仍旧是风平浪静，看不到一点船的影子，也看不到丹恒的踪迹，不知他去了哪里。
犹豫片刻，刃清了清嗓子，试着问了问背着他游的龙人：
“丹恒去了哪里？”
背上的龙人听闻他的话，头也不回的冷声回答道：
“大陆。”
话音刚落，刃抬头，便看到了熟悉的海岸。
不过和印象里不同的是，本应该伫立在港口附近的科研院早已沦为了一片废墟。不少船身碎片散落到了岸边，到处都有被洪水冲刷过的痕迹。
龙人把他丢到岸上，就独自离开了。刃踩着熟悉的沙滩，沿着海岸线向一路找寻丹恒的踪迹，一路上，除了自己，他都没有看到一个活人，远处只有并排倒塌和崩坏的楼房。
脚踩着湿软的沙子，聆听着海浪扑打在岸边的波涛声，强撑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知不觉中，刃回到了他最熟悉的那片沙滩——这里是他与丹恒第一次正式结实的地方。
走到距离那块岩石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声痛苦虚弱的低吟声。他定住脚步，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正拖着浑身是伤的身子，步子歪歪扭扭的向海中走去。
忽然，他脚下一滑，面朝着大海狠狠摔了进去。
刃心里一惊，来不及多想，也跟着跑过去跳进了海里。
丹恒闭上了眼，身体越发虚弱，正一点点的向下沉。刃游到了他身边，就像是曾经的无数个夜晚那样，将他紧紧的拥入怀里。循着记忆，他一边搂着他的腰，一边往岸边靠拢。
他将他成功的带离了海水，任由爱人无力的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起靠着那块岩石处坐下了。
那根细小的毒针仍旧紧紧插在丹恒的腰上。刃咬了咬牙，费了些许力气，将它硬生生拔了出来，丢到了一边。丹恒仍旧处在昏迷中，却还是被这一下刺激的呜咽出声，连带身体也跟着剧烈颤抖，靠着本能挪动身体，往刃的怀里钻。
“咳咳......别怕，我在。”
刚刚为了捞丹恒，又在水里折腾了一番，加之被关押在船舱里的那段时日，他从未休息好，也从没有好好饱腹过，身体早已经到了极限，早就已经使不出什么力气了。
真好啊......经历了那么多，他们都还好好活着。
他不用担心躺着躺着，科研院的那帮人又持着武器过来，把丹恒抓走了。但在丹恒恢复好苏醒之前，他都必须要陪在他身边，不再让任何危险靠近他。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撑着疲惫的双眼，看着怀里窝着完好的丹恒，勾唇轻笑了一下，低头贴上了他的唇角。
“我爱你。丹恒。”
他无声的附在他的耳边低语着，只觉得像是躺在一片柔软的棉花糖里，强烈的疲惫感吞食他的意识。
呼吸和心跳变得越发微弱，他慢慢的闭上了眼。
......
......
......
“呜......”
他又坠入了一片黑暗。在那里，他听到有人在伤心的痛哭。
“醒醒......刃......醒醒......"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一声声心碎的，夹杂着哭腔的呼唤，令人不禁驻足。
”别丢弃我......“
他睁不开眼睛，却感觉到，有人一直在紧紧抱着他，亲吻他的唇角，那温热的泪水全部都糊到了他的脸上。
”我......喜欢你......不要走......“
听到”喜欢“二字，刃睁开了双眼。
某条不知情的龙仍旧埋在他的怀里，以为他要死了，哭的一塌糊涂，嘴里含含糊糊的念叨着。刃挑了挑眉，半睁着眼睛看着怀里的龙脑袋，一直没有说话。
丹恒独自哭了好半晌，都没有发现身下的人早就醒了。直到刃费力地抬起手，默默回抱住了他，他这才把头抬起来，泪眼汪汪的看着身下面色如常的刃，这才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一头重新扑进了他的怀里。
丹恒先刃一步醒来，身上的伤口也早就愈合了。他当时看着呼吸微弱，怎么叫都叫不醒，安详的躺在沙滩上的刃，急得赶紧运用自己的术法，想为刃疗伤，不料，他身上的伤都在他的帮助下恢复了，却还是倒地不起，怎么叫也叫不醒，心急之下误认为他要死了......
毕竟，丹恒只会疗伤，但是不会起死回生。
”别哭了。“
刃无奈至极，低头主动吻去了他的泪水。
童话故事的结尾，并不一定全部都是好的结局。丹恒刻意留着最后的时间，等待刃的苏醒。见到他没事，还好好的，也就要准备接下来与他的道别了。
他无法净化这一片的水质，最终还是要带领族群，离开这里，为了生存去往别的地方。他深知自己的责任，不得不要跟刃分别。
月光下，他们十指相扣，一起踩着刚退潮不久的湿软沙滩，走到了海岸边。
“刃……我……”
丹恒垂下了头，他不知道该如何跟他郑重道别，他就要走了。
也许，他以后，还有机会回来，也许，这一别，可能就要成为永别。
“我知道。放心走吧。”
他主动的上前，最后紧紧抱住了他。
谢谢你，能够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谢谢你，同我一起走了这么久，让我不再觉得，生命注定是孤独的，可悲的。
他们现在是爱人，即使以后分别，两人隔着山，隔着海，一个在世界这头，一个在世界的另一头，他们也是爱人。
“刃……等我。”
他们相互拥抱了许久，最后进行了一个深沉的告别吻后，丹恒主动松了手。他将自己的耳坠摘下来一只，递到了刃手里。
刃攥紧那只坠子，站在海岸边，目送着丹恒。
丹恒往海中游几步，就要回过头来看一眼刃。刃看见，他身后的大海，钻出一群和他一样，长着尖耳，下半身长着龙尾的家伙，他们一齐在水里，朝着岸边望。
丹恒回归了族群。在族人的拥护下，他们一齐钻进了水里，向远处游去，逐渐离开了。
刃独自站在岸边很久很久，他盯着手里那枚小小的，莲花状的耳坠，眼前浮现的，是一幕又一幕他和丹恒共同的记忆。
他相信，日后不久，丹恒一定会回来的。
即便是要等上个几年，或是几十年，等到他身为人类短暂的生命逐渐走到尽头，他也会等。
……
……
……
后来的几年里，海岸边重建了一座城市。
在当年洪水灾害里存活下来的人，几乎都留在了本地。废弃的科研院也重建了，不过是建成了一个对外免费开放的水族馆。
而这间黑心的科研院也被查出，和一些要搞叛乱的军阀有勾结，长期以来一直在利用做研究为名义，抓海里的动物，研究生物病毒以及生化武器之类的东西。除了死于当年那场天灾的一群人，其余在逃的，也都被逮捕了。
也不知何时起，当地开始流传上了龙的传说，特别是在那场灾害里存活下来的老人，会经常跟小孩讲龙存在的故事。不只是老人，外来的人在听本地人讲述了当年那场天灾后，也都纷纷对龙起了敬畏心。
而刃呢，他一直生活在这里，孤身一人，直到中年，都没有娶妻成家。科研院彻底废弃之后，他倒是开始做上了手艺活。这多亏了孩童时期收养他的师父，他有精心学过一些手艺，加之本就天赋异禀，即便后来没有捡起师父的饭碗，但仍旧是把它作为一种兴趣喜好，坚持了下去。在那场变故后，直接重回本行，技术不减倒增。
他仍旧保持着夜晚出去到沙滩散步的习惯，他会回到当年他和丹恒离别的地方，坐在那块岩石上，看着天空，看着海浪，独自一人安静的冥想。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他仍旧会攥着那只从不褪色的耳坠，坐在海岸边，等待那个遥遥无期的人。
曾经有路过的孩童问过他：
“叔叔，你每天都坐在这里，是在等人吗？”
他说是的。他在等人。
“你等的那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呀。”
他说他也不知道，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是一个星期后，也许是一个月后……总之，那个人一定会回来的。
毕竟，他一直坚信，
傍晚时分，待潮水褪去之时，他一定会在这片他曾经所爱的海岸边，重新见到丹恒。

END.

END?

十多年后的一个傍晚，非常平庸的一天，刃照常趁着退潮后，来到海岸边，靠坐在岩石上闭目养神。
海浪的声音听起来和往日有些不同，那不知疲倦的“哗啦啦”的声响，似乎更大了一些，更急了一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着急的向这边赶来。
伴随着巨大的波涛声响，水花猝不及防的溅到了刃的身上，把他浇成了落汤鸡。
“刃。”
刃刚想睁开眼，看看到底是哪个淘气的孩子又来泼他水，却在睁开的那一瞬间，听到了一声久违的，熟悉的呼唤。
他怔了怔，赶忙从岩石上起身，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影子，满心的期待忽而被冷水浇灭了。他扶了扶额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捏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刚想坐回去，却被旁边站着许久的人猛地拍了拍肩膀。
“我在你旁边。”
那熟悉的嗓音，熟悉的音调，一时之间，刃竟是不敢立即转过头看去。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侧过头，在看清楚那个人之后，先是愣了愣，随即释怀的勾唇笑了一下。
“好久不见。丹恒。”

「刃恒」静待潮水褪去（别名：海里有一条小美龙坠入情网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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