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下 - 北方的年轻人

北方的年轻人

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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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沉默的学习中一天天过去，进入一月，别的年级都放了寒假，高三考完期末考试又接着补课，一直拖到过了小年才放人，同学们对此多少有些怨言，钟离周却觉得正合他意。到了放假的日子，他本想和张强在宿舍楼下道别，两个人却谁也没有说出再见的话来，他不想说，不知为什么张强也不肯说。因为没有道别，就没办法顺理成章地各走各的路，两个人竟一路走到了校门口，钟离周住得相对近些，只背了个书包，里面装着寒假作业、教材、练习册和错题本，张强则拉着行李箱。
在校门口，路无论如何都走到了头，张强要坐校门不远处的公交车去火车站，钟离周的家长开车来接他，正在高速路上，要再过半个小时才到。他当然可以邀请张强和自己一起乘车去市里，但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家长介绍这个看起来像外国人的同学。如果真的一起坐进车里，他也没有自信能控制住自己不看张强的侧脸，那样的话，直觉敏锐的妈妈一定会发现的。
被他时不时注视侧脸的张强显然也意识到了现在不得不开口告别，他叫了钟离周一声，在被叫到的人抬起头看他时，他忽然低下头，贴近了钟离周的脸。
钟离周吃了一惊，双眼直直地瞪着，看着张强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蓝眼睛和他鼻子旁边的雀斑渐渐变得清晰，又因为距离太近而再次变得模糊。他以为张强要亲自己了，下意识地抿紧了嘴，胸如擂鼓，两个人的脸却在马上就要相贴时再次分开，张强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朵尖，睁大的蓝眼睛看了一眼钟离周，它的主人却马上转身跑开了，行李箱轧过路边的盲道，发出火车一样哐啷哐啷的声音。
这算什么啊……钟离周愣在原地，双手捂住自己发烫的面颊，听着发动的公交车声带着张强越走越远。
两人之间的距离像被地理上的隔阂拉长，退回了原点。钟离周每天仍是做作业，复习，张强偶尔发来一张他在老家照的照片，照片里却没再出现过他自己。
透过张强发来的照片，钟离周认识了他的家人，他的妈妈和他一样红发蓝眼，是个身材高挑的美人，他的姥姥满头银发，看起来和蔼可亲，他的姥姥姥爷生活在中俄边境的村子里，同村还有其他的俄罗斯族人，住着俄式的“木刻楞”，姥姥家养了羊，甚至还有一匹马，钟离周不由地想象那个年轻人意气风发骑在马上的样子。
张强偶尔发来消息问钟离周做作业的进度，也问过两次题，言语之间穿插着一些可爱的轻松熊表情，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它交流。除夕夜钟离周久违地给自己放了个假，和家人一起坐在电视前面看一年比一年无聊又尴尬的春晚。电视节目实在是无趣，他帮忙包了一会儿饺子，握惯了笔的双手和思考惯了习题的大脑突然空下来，有些无所适从，只能抱着手机坐在沙发上，思绪飞出自己家的客厅，飞出华北平原。他开始想象自己如烟霞一般盘旋、笼罩在黑土地的上空，只需稍稍低下头就能看到雪地上红发少年跃动的影子。
他就这么想出了神，直到他听见电视里零点前的倒计时声，忽然心神一动，回过神来，解锁了手机，看到张强发过来的一张照片。照片很暗，上面一片模糊，隐约能看到几条绿色的光带，像是蜿蜒铺展的丝绸。
正在这时，零点的钟声响起来了。钟离周和父母互道了“过年好”，就关上电视各自回了卧室。张强也在这时发来了消息。
张强：过年好！
钟离周：过年好
张强：吃饺子了吗？
钟离周：我家初一早晨吃
张强：你那儿能听见放炮吗？
张强：我刚吃了饺子，外面又闹得慌，睡不着
钟离周：我这里市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
张强：没炮怎么算过年？
张强：我给你听
紧接着他就拨来了语音电话，钟离周犹豫了半刻，调低手机的音量，戴上耳机，接了下来。
语音通话中传来清晰的爆竹声，有些听着远，有些听着近，和着冰天雪地里清冷的空气一起通过电讯号传入钟离周的耳朵。不知是不是因为还在介意放假那天那个未完成的疑似亲吻，还是在顾虑着熟睡中的家人，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钟离周却仿佛听见了对面的呼吸声，仿佛自己脑中单独为接收那个声音开辟了一条通道，即使是最响亮的炮竹声也遮掩不住那道属于年轻人类的呼吸。他听见温热的鼻息钻进自己耳中，在呼吸声与鞭炮声的陪伴下陷入了梦乡。
一共只放了半个月的寒假对别人来说只够过了个年，对钟离周来说却真的像是过了一年，正月初八高三开始补课，初七的上午他就回到了学校，收拾好自己的床铺，打扫了宿舍，搬了凳子坐在阳台上看书。看的当然不只是书，他在看书的间隙里不时分神看一眼对面楼的宿舍，看了一眼，又一眼，终于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对面的阳台上，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朝他招手。
钟离周的心跳顿时加速起来，对面的张强对他指了指楼下，他就心领神会地套上羽绒服，飞跑出宿舍，与久别的友人相见。
虽然眼下只有高三返校补课，但站在宿舍楼前面还是太显眼，两个人一起从宿舍楼中间的小路绕到后面，沿着楼区外围的甬道向目前没人的高一宿舍楼背后走。钟离周发现张强手里攥着一个纸筒。
注意到友人的目光，张强也大大方方地把手里的纸筒展开：“我姥拿羊奶做的奶酪老香了，本来想带点给你尝尝，但是我妈说奶制品不禁放，不让我带，就给你带了这个，我自己画的在老家看见的极光。”
展开的纸上用水彩画着除夕夜的极光。画中是钟离周想象里的乡间寒夜、原木搭成的尖顶房子、厚重的积雪、暖黄的灯火和横亘在夜空中的绚烂光带，除夕夜里没能透过照片看清的极景就这样借由张强的双手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张强还会画画，不知道这幅画耗费了他多长的时间，毕竟对高三学生来说每一分钟都是比金子还要珍贵的宝藏。
他想说谢谢，说出口却忍不住变成了数落：“已经发过照片了，你又何必浪费宝贵的时间来画这个。”
张强露出一个笑容，带着几分傻气：“没花太多时间，假期里坐不踏实，想起来你就画了，想给你带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他说这话时，蓝眼睛里的神色炽烈又真诚，钟离周嗫嚅着道了谢，攥了攥手，低头看看脚尖，又看了看两人映在高一宿舍一楼紧闭窗户上的影子，鼓起勇气伸手勾住了张强的手指：“用不着给我带礼物，看得见摸得着的有这个……就够了。”
“我……”他感觉到张强收紧的手在颤抖，“我没你聪明，你告诉我，我理解对了吗？我……我可以抱抱你吗？”
“嗯。”
年轻人火热的身体马上就贴了上来，两身羽绒服挤在一起，塌陷下去，两颗心脏一左一右地在胸腔里彼此共鸣。钟离周把发热的脸贴在张强肩上，感受着另一个人小心翼翼地亲吻自己的头顶。
楼中间吹过来的冷风让他们想起了这是在室外，虽然高一还没开学，但保不准也有别的情侣像他们一样来这里避人耳目，两个人抱了一会儿就恋恋不舍地分开，只剩下小拇指勾在一起，沿着宿舍楼背后的小道来回地走，聊各自的家乡，聊各自的家人。
“我姥年轻时候是苏联的红军女战士，”张强向钟离周介绍，“45年苏联红军来中果帮忙抗日，我姥就在这边认识了我姥爷。我老家中俄边境那儿有一条河，抗日战争之后我姥回到苏联，退了伍，冬天那条河上了冻，她就一个人从河上走到这边来，我姥爷也还在等着她，他们就自己做媒结了婚。到了50年代开始登记户口，查到我姥家的时候我二姨都会走了，乡里的干部也通融，那阵虽然中苏关系不好，但也没给她遣送回国，就给我家登记了个俄罗斯族。”
钟离周不禁感叹：“你姥姥姥爷的故事真浪漫。”
“我也觉得，”张强点头，“有时候我想，要是银河也能上冻，是不是织女也会像我姥一样一个人走过去和牛郎见面，你看他俩的故事最开始也是从织女下凡引起来的，我觉得织女一定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孩。”
“嗯，”钟离周表示赞同，“一定会的。”
张强摇摇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其实有时候我在宿舍里看着你，也希望能有喜鹊飞过来搭一座桥，带着我到你身边去。要是能跟你住在一个宿舍就好了。”
“你经常从宿舍阳台上看我？”
“天天看。从认识你就开始天天看了，看一辈子也看不够。”
“油腔滑调，”钟离周被他说得心里痒麻麻的，用小拇指一松一紧地勾他的手指，“所以说你会说俄语吗？那你为什么高考外语要考英语？”
“我能听懂两句，但是不会说，”张强回答，“我妈在城里工作认识的我爸，我也是在城里长大的，从小就只会说普通话。”
“普通话”这个词让钟离周想起了张强颇为自负的“黑龙江人普通话没有口音”，不禁笑了出来。
“你笑啥？你等着，下回我回了老家，跟我姥学几句俄语再来逗你。”
张强下次回老家就是高考之后了。他事先就说过自己会在五一时回家去，在保留他学籍的学校复习，等待高考，想到三个月后即将到来的高考和分别，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为了打破沉默，钟离周试着提起话头：“你虽然不会俄语，你家人会给你起俄语名字吗？你也信东正教吗？”
“我倒是不信教，也没有正式的俄语名，不过我姥有时候叫我阿廖沙。”
“和高尔基的小名一样。”
“对。”
“阿廖沙……”钟离周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正打算在高中毕业之后补一补现在没时间看的名著，高尔基的作品也在计划阅读的行列之中。现在我很庆幸自己还没有读过他的作品了。”
“为啥？”
“因为如果以前就读过，阿廖沙对我来说就只是个普通的人名，或者是属于大文豪的名字，但现在……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一个亲切的名字了。”
“你是在拐着弯地说你喜欢我吗？”张强的蓝眼睛水灵灵地亮起来，“我也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喜欢到恨不能天天抱着你不撒手，恨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丝毫不加掩饰的告白总是让人脸红心跳，可这时钟离周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上个学期开学时自己对两个初中学妹做的承诺。他告诉张强，自己答应过两个学妹，如果交了男朋友就要通知她们，但周围的人们好不容易才不再关注“钟离”和“毛子”的绯闻，他们两个高考生不该因此再被麻烦缠身。
“不能不告诉学妹吗？”张强委屈巴巴。
“我是信守承诺的人，既然已经答应了别人，就没有毁约的道理。”
“那……那就现在先不确定关系，不过你得答应我，毕了业就要跟我处朋友。”
“考上了大学就和你处朋友，”钟离周回答，“说话算话。”
“好！”张强一口应下来，“那我可要努力学习了，我想跟你考上同一个大学，以后一直都跟你在一起。”
“嗯……”想到两个人不同的考卷、两省不同的高考人数和张强的少数民族加分，钟离周不由地苦笑，“是我该努力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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