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 - 【武汉三镇】七月十五那天发生的事

【武汉三镇】七月十五那天发生的事

全篇

沧海一笑

2025/02/27 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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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修版
#不含考据，纯属造谣
#如有雷同，绝对巧合

又是一年中元节。

事情发端于一个炎热的夏天。那一年干燥无雨，但逢日落三镇沿街便摆满板凳凉椅，密密麻麻挤不过。人们不断往地上泼水，在仅有电扇的年代也只能如此。水一蒸湿度更甚，不过届时会有新的热闹如吹水聊天搓麻将，投入进去便于濡热弗甚在意了。发生的时候武孝明八岁，在卧室柜子旁写作业，镜子中灰蒙蒙地映出一张拥挤的床摆满小伢物件。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作业本的填空题，
「养不教，；教不严，。」
武孝明背得很熟，但因为热有点想不起来。门外，长姊武大阳（那时她还叫“江大阳”，过继给同房叔伯所以有时也叫亲爹妈叔叔婶婶）在院子洗衣服，彩色肥皂沫顺势奔腾欢快，流水过渠脏而洁净，降温的同时还能把地洗一洗，当然这是后话。
她注视水沿地缝流出去。
“生啦生啦！你们还不去看你老娘！”有好心的邻居跑进来通知，姐弟俩方才放下手边的事——原来老娘挺着肚子在街边打麻将突然腹痛不止，一张“幺鸡”摸在手还没来得及打出去，骂道“个养的日吗偏趁你妈满大胡的时候！”然后便是惊天动地地叫。众人哪还管她什么大胡小胡，七手八脚把产妇抬进医院才去叫她男人，等到江大阳和武孝明赶到，护士已经把婴儿抱去育婴室了。
“是个弟弟。”护士姐姐笑着对姐弟俩说，但对武老爹却是另一幅不同的表情。武孝明至今不明白父亲那又是喜悦又是茫然怨恨的脸是为什么，只记得自己大失所望——弟弟，为什么是弟弟……他明明跟爹妈说想要个妹妹！
“走呀，瞧小弟去！”
大阳拉他进去看看，不要傻站在门口挡着别人。他们经过病房外还可以听见产妇在里面大声叫骂——八年前连生两个让老娘对生孩子这事驾轻就熟，唯一不忿的是老三出世搅黄了她的大胡，“狗日清七对啊！”一辈子难遇到。同病房的人笑这两件事也差不多概率，问她男伢都有了为什么还不上环，老娘说三十好几辽，“讷不是比中彩票还难吗！”
婴儿像所有新生儿一样，有张皱巴巴的小脸。姐弟俩站在小床前。大阳赞叹着可爱，推了弟弟一把，“和你那时候一样”——你记得个屁！武孝明学着父母口吻，没找到有什么高兴的地方。武大阳也就比他大两岁。如果是女孩，他可能看她可爱一点，但那是个带把的——在姐姐的斥责下武孝明掀开包着新生儿的饺子皮敲灭最后一丝幻想。没人看错，千真万确，他就是多了个弟弟。婴儿没有任何反应。武孝明突然指着把阴沉道，“我想把这东西剪了。”
姐姐抬手就是一巴掌。
这大概就是汉小月出生以前的全部事情。为着老幺出生，父亲丢了工作要南下。母亲暂时留在家照顾孩子，超【】生酒席也无，新生儿没给家里带来多少喜悦。或许老娘因为生他丢了大胡，汉小月一出世就对钱展现了分外的兴趣，连抓周都是攥的铜板。众人笑说老武家以后要发财了！武老爹愁眉苦脸地附和，大阳给母亲帮忙洗尿片的时候孝明在缝旧作业本，摞起来好卖钱。由于育婴室往事，老三打会说话起就跟二哥不对付，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玩意托生的。
汉小月很会运用他的优势。
喂他吃饭不吃，姐姐还好有法子治，哥哥若撂挑子，他一哭就会引来老娘，轻则一顿骂重则一顿打——“男伢哭哭啼啼像么样子！”武孝明的阴沉只有武大阳劝，这时就会看见老三得意的眼神，妈亲自喂他吃饭倒乖得吓人。小东西坏着呢！因此武孝明一以贯之地不喜欢他，而汉小月使坏分人，他从小就分得清哪些东西是姐姐的哪些是哥哥的，专挑武孝明的破坏。白天武孝明的什么劳什子好好放在窗台上，下午放学大概就剩一堆废墟了。家里没那么多房间和床，后来汉小月被拨过去跟武孝明睡的时候，弟兄俩经常窝在被子里打架。
——拐子，你不就是想要个妹妹吗。
直到今天，他还记得小弟无数次说，*
“我成全你！”

当时只道是寻常。
汉小月一开口，往往就是那么地讨嫌。
“你大八岁，跟他计较什么！”武大阳劝要是我也同你一样早被你俩气死了。武孝明仍然是“你晓得个屁”，而且顶烦姐姐把他和小弟相提并论。那时武大阳快去大专了，因为政策放宽改成了现在的名字。此前母亲也因挣钱的事同父亲一道南下广东，一家聚少离多，平日主要靠老大老二和亲戚们打理照顾。武孝明觉得其中长姐牺牲最多，武大阳原本可以去外地更好的学校，却因想照顾家留在了湖北，那时候像这样出去看看的机会并不算多。父母欣慰，他为姐姐惋惜，武大阳说“都是一家人”让他好好读书。所以武孝明在学校很用功，心无旁骛，那时六岁的汉小月还在窗外玩泥巴。高高的泥巴砌成一堵堵墙将城池分成三块，皂水在其中蜿蜒而过，他将自己当作城东北方的主人。无论哥哥还是姐姐都在为未来准备，没时间陪小弟玩游戏。在众人眼中老幺总是落寞又孤寂地一个人在院子里，像个快乐的小傻子。
啊，他原本也不叫“汉小月”——
毕竟谁家的父母会给男伢起这种名字？只是在给新生儿取名的时候武孝明表现了少见的强硬，一力主张将小弟的名字定做“汉景升”并详细解释了这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他喜欢阅读）不然就不吃不喝。大人们一查这名字反正没什么害处便用了，且视作武孝明对弟弟的喜爱。因此当十四岁的汉景升终于得知自己的名字是二哥取的时候，年夜饭都呕出来了。为着双亲新逝没有展出过激反应。****
父母在一次返回的途中遭遇了车祸，双双离世。业已成年的武孝明和武大阳做主操办了后事，所有亲戚朋友都来了，包括很多姐弟们许久未见的同学。葬礼结束武孝明和姐姐商量后续如何，武大阳说她打算辞了现在的工作回武汉来，也好照顾小弟让他收收性子（汉小月上初中了）。武孝明却知大姐最近在跟一个项目，万一成了将前途无量分外可观。他低头思考，反复踌躇后再度展现了十四年前一般的强硬，“你莫回来了，家里头这边有我。”
“但你不是一直想——”
“就这么说定了！”
不光武大阳从武孝明身上感到了撼动，一起被震惊的还有关上门在卧室写作业实则摸鱼的汉小月。

武孝明一直想走出湖北看看。
高考成绩优异但他最终被市内一所不错的大学录取，加之父母生前托他督促小弟学习——不用说武孝明也会的，老幺那副吊儿郎当的顽劣性子不治治怎行？因此汉景升看到他就烦，又因兄长不是爷娘无所顾忌，什么都敢往外骂。武孝明从不骂人简直到了不地道的程度，也不知小弟那些粗话脏话是从哪学来的，连武大阳听了都要用肥皂给他洗洗嘴巴。为着她不在家，邻居经常看见老幺在天上飞，老二抄着门闩在地下追的情形。为了躲他汉景升熟记每一家的花盆，阳台和房梁。大学武孝明连寝室都没申请，除了做家教挣钱，下课直接去初中门口逮人，搞得汉景升的新同学们一度以为武孝明就是他爹。
这次放弃，是真的放弃了。

汉小月想跟姐姐一块的想法破灭了。
大阳管他不那么严，武孝明这早该从眼前滚蛋的老东西勒讨厌他何不趁机跑呢——他一向搞不懂大人们复杂的心理，是汉小月早就跑了，也不是没想过，他向来不会和姐姐哥哥一样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人生那么短，为了什么？
他想起小时候未搬家前某天闯进房中死乞白赖拖唯一在家的哥哥陪他堆泥巴，他知道老二写完作业了只是关在门里不出去，没想到撞进门二哥居然在撕东西。和汉小月上一本烧一本不同，武孝明一向爱护书籍纸张。他叫老幺滚一边去，摔上了门。不过一会汉小月就看见老二出去扔垃圾了。
武孝明所想不到的是，小弟居然从房梁上一路跟着他到了垃圾屋，等他走后又跳下来翻出哥哥扔的东西，将那张七零八落的纸拼了起来。

许是老天发现，汉景升到了高中成绩竟然突飞猛进。
在家工作两年武孝明很是欣慰，忽略此前小弟做了最后一件恶心他的事情——不知谁带他去的派出所（和医院），等武孝明发现户口本身份证和出生医学证明上的姓名被当事人自作主张从“汉景升”改成了“汉小月”。
汉小月，一个会让武孝明想起旧时代优伶一类的名字。
“么样啊？这名字好吧！”老幺分外得意，举着证件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虽然隔着丈八远，“他妈比你——（长音）那个名字强多了，*子养的！”摆明了就是要恶心他。“你也大了，随便你。”武孝明摆手不在话下倒把汉小月愣住了。他就知道哥哥不会那么容易让他得逞，因小弟哭闹而无端挨揍的武孝明从没哭过，连眼圈都没红一下（却让汉景升养成了一情绪激动就会流泪的习惯）。在汉小月记忆中更没有用他那略显阴沉的眼神瞪过自己哪怕一次，让老幺连胜利的喜悦都来得不那么干脆，个斑马的苕货！不过汉小月可不那么容易放弃。
一次不行来两次，这个不行换那个。
武孝明表示受到了惊吓。
一天他要去上班的时候，汉小月穿着红色校服出来了——他们一个高中，校服男女同制同式，区别只有裤缝颜色，男黑女红。汉小月一身红装比他穿着裙子跑到武孝明面前更可怕。武孝明腾地脸红了，好像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色彩所暗示的含义往往比具体更活跃——就不展开讲了，免得让人以为他有什么毛病。汉小月依旧颇为得意地看他一眼，上学去了。
但这份胜利同样没有持续太久。武孝明仅是怀疑老幺用什么不正派的手段从女同学那里抢来了校服，毕竟哪个女伢愿意把衣服借给异性同学呢——可学校最近并没有以流氓罪通报批评某个学生，即使是混不吝汉小月也不屑于做这种事。后来才发现他是另外买的。奇怪，买这搞啥子？他一向对钱看得很紧啊！他察觉到汉小月在攒钱，晚上吃夜宵问他，眉毛一撇说“老子要做变性手术！”
哼。武孝明只觉得好笑。不管真的假的，就算汉小月真想变性他也是无所谓的，对，就是无所谓，依他的十六年前就做了还等现在么！倒是武大阳在这件事上旗帜鲜明反对，并没收了汉小月的所有积蓄说等十八岁再还给他，老幺要求加算利息，难不成武大阳一回家就带他出去是要点钱？不过对武孝明来说，变不变性别只是一方面，有时候要变成女人还好了，最怕的是迎面碰上——汉小月真如伶人般热爱戏剧表演，尤其中意反串。女主角要哭要笑的戏毫不含糊，遇上朦胧感情戏因为同是男的也不怕，所以经常参加文艺汇演，还代表学校去省外演出过。他个子高又比较瘦，扮相一出实则不易分出男女，只是苦了化成灰也认得弟弟的武孝明——那天学校公演汉小月在台上唱《红灯记》，唱到“爷爷和奶奶，齐声唤亲人”故意往下瞟了一眼。武孝明立即如坐针毡。邻座似乎也有人顺着主演的目光发现了他——即使大了八岁，他们兄弟总还是长得有点像的。武孝明没等唱完“红亮的心”就起身出去了。是夜弟兄俩又吵了一架，武孝明以学习为由禁止汉小月再演出。汉小月不服他假公济私，“你就是嫌我丢脸！”于是武孝明点火烧了他的红校服。
说了汉小月不会轻易屈服——一样又不成，这次他清晨撬开门爬到天台往下撒情书，纷纷扬扬的纸张随熹微晨光飘到前来上学的每一个学生头上，终于惊动了学校，于是留在市内的武孝明被叫了家长。不过令武孝明惊奇的是，汉小月的情书对象还确有其人，而且出类拔萃，成绩很优秀。那么近来的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汉小月上高中后的种种反常怪异行为大概都是在吸引那个少年注意，武孝明也年轻过，知道这种细微又别扭的心思。据说人家傲气得很正眼不带瞧，以小弟扭曲的性格自然更变本加厉——武孝明又哪里晓得汉小月远离他视线的时候并不怎么穿红装而是在学校卫生间又换了回来。他只是觉得这样解释十分合理，且也很好——倘若那个孩子能把汉景升引向正道倒是大功劳一件，他还要好好谢谢人家呢！
武孝明的算盘打得两江三镇都能听见而当事人却浑然不知。面对老师批评他不惜低声下气，并且按下老幺倔强的头颅请求原谅，表示愿意赔偿那个“无辜”的孩子所有精神损失。学校终于松了口气，且对方家长十分通情达理（虽然他们很忙未能参加调解会），表示只要孩子觉得没问题这事就过去了。那个被汉小月打扰的少年被叫进来时极为不情愿，认为占用了他刷题的时间。不过当他走进门表示谅解，武孝明从心里夸赞确实一表人才。
呵，小拐子眼光不错啊！
于是在武孝明眼中，汉小月肉眼可见地用功了许多——爱情的力量。这回他都帮忙打听好了，人家原籍是江苏的，家里遭事避难才转到湖北，“你不努力，将来他回江苏了咋个搞！”武孝明一片苦心可昭日月，搞得汉小月最近对他极为反感，尽量避着走。而且武孝明还打听到老幺只是单方面暗恋，人家并没有答应，因此不怕触动学校早恋红线。上次的乌龙事件对江苏来的少年非但没有造成影响，反而在期中考试后转进了重点班——这种孩子怎么可能对他家那个狗都嫌动心呢！武孝明怀着喜悦的心情深深感激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孩子。
然而武孝明的十六岁毕竟过去八年，有些事他已经忘了。少年的心思就是多变而难猜，就在大人以为形势大好可以尽情展望未来的时候传来了老师抓到他们在操场树下私相授受的消息。武孝明得知眼镜都吓掉了。这下也惊动了对方家长，兹事体大，少年必须转学。汉小月从此失去了他的任何联系方式，休学在家以儆效尤。学校严厉通报了这两个主人公知错不改错上加错的早恋事件，武孝明再怎么道歉也没用了，汉小月拒不改错必须记大过。
这下好了——二流子成日懒于学习，就知道拿石头打鸟，曾经的梦想热爱都化作流水。武孝明骂得喉咙冒烟也没用，只气病了自己，还要想办法让汉小月回学校去。花了不少功夫，已经高二下学期不能再耽搁。好不容易说通学校，没想到汉小月这个犟骨头死活都不回去。武孝明火气上来威胁说不回学校就打断他的腿自己去坐牢，不想汉小月往地下一跪指脸震声道“你打吧！打啊！不打老子就是你爹！！”这次根本不带跑的。
武孝明撇断了门闩。

回家又听见卧室在呜呜咽咽地哭，灰吊子似的。武孝明心有不忿，骂了几句没反应就坐在外面沙发上抽闷烟。这都么事啊……小弟失恋了，他再请假就要失业了，偏偏这时候武大阳忙得灰头土脸回不来干着急，武孝明根本不敢告诉她家里的真实情况，谎称汉小月回学校去了，免得到头来还是只有她承担所有……屋里声音越哭越响，武孝明听得烦闷极了，“别哭了！”他轰一下起身冲去房门吼，“老子叫你别哭了！！”
这是他几十年头一次对弟弟称老子。
本来武孝明想说“失恋嘛，几大个事！初恋就不容易在一起”，也想过调侃“哟呵！没想俩是真喜欢人家啊”，还想过汉小月最反感的语重心长，“我知道这很痛苦，但你还是要想想将来往前看啊！”都不是什么好的，适合的话。
看到弟弟凄凄凉凉坐在地上，武孝明下意识向他伸出手去。汉小月似乎有点惊讶，看来也没预料到。他忽然觉得他这架势容易让人误会成兄弟情深要抱一下，武孝明顶回避的那一种——啊？弟兄伙抱一下也太恶心了吧……想到这里他又缩回了手。汉小月眼中的光熄灭了。然后他变本加厉地，大声地抱着自己号哭起来。
他觉得哥哥可能不会再抱他了。
面对这情形，武孝明夺门而出。
不可能的，别想了——他就没有抱过他。
武孝明重新走进家门的时候，汉小月已经回学校了。至于汉小月回家也没再看到哥哥，他看到的是姐姐武大阳——武孝明申请去外地出差了，据说一两个月不会回来。
总算都轻松了。
原本是这么想的。但是——

接到武大阳的电话已经快要高考了。汉小月突然在上课期间晕倒，武孝明不得不从外地赶回，得知老幺病情恶化仿佛当头一棒让他不知所措——他原先听大姐说汉小月住了校，那就这样吧。武孝明觉得挺好，原来老幺没有他在跟前还是晓得哈数。但现在他怀疑汉小月和武大阳有意地对他隐瞒了一些事情。病床上那一抹嘲讽的笑证实了武孝明的想法。在汉小月住院以前他烧光了哥哥所有的书作为报复，只要能达到恶心人的目的就行了。那是他最擅长的。你为什么这么做——他极度愤怒，阴沉地向他走过去。书是他的准则，为什么这么做！如果不是护士将汉小月从面前推走，武孝明可能会砸断病床脚，现在没什么比看见弟弟死掉更让他开心——但这点愤怒随着汉小月出手术室便烟消云散。他时日不多了，他真的要死了。
这又算什么呢？
武孝明坐在陪护榻上，心仿佛被两股力量拉扯着——武大阳回去做饭了。你要死，为什么不早点死，……掰起老子当了这么久的“爹”！想一脚踢在小弟病床上，这时武孝明看到小弟也在看着他，隔了十八年的眼神，嘲讽的，了然的……他最擅长的那种神色。汉景升似乎还想说什么。武孝明根本不想听，起身走了出去。
要怎么办呢？
他又开始抽烟，武大阳禁止他抽烟。病肯定是要治的，可是治得了病治得了命么？汉小月一心求死的时候武孝明恨不能把他当场掐死，当他哭天喊地说不出话来武孝明又心痛了——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恶狠狠转过头瞪着玻璃，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不过是一个无知的，稀里糊涂来到世间的孩子罢了。爹啊，娘啊，为什么牺牲我去供养他！！
还是让我，让我……将这桩恩怨彻底了结吧！
恶向胆边生，他宛如第一次见到弟弟那么气势汹汹，再次向他伸出手——汉小月毫不避讳注视他，不屑闭眼等待武孝明裁决。可是，当他的手触到脖颈下那同样跳动的血管时，武孝明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
究竟为什么——
他摔下去，用一种非常不体面的方式蜷缩在床脚嚎啕大哭，惊动了病房所有人，好像要把二十几年来积蓄的情感一泄而空。上面躺着不能动的汉小月以一种极度鄙夷的眼神蔑向哭泣的哥哥，直到鄙视和怜悯被同样的泪水淹没。但那只能顺着氧气罩流下来。因为汉小月动不了没人帮他摘除，武孝明又只顾着哭。有什么东西拉了拉他的衣角，仿佛十八年前那个七月。

月亮本就是妖魔化那一类意象，用来给男伢取名更是大大不该。汉小月就是喜欢亲密接触，就是喜欢哭，喜欢发泄情感因而传统中没有他的位置，优伶与女性化在历朝历代都是被唾弃的东西。那些武孝明奉为圭臬，引以为准则的，汉小月必定弃如敝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孝正忠明——
汉小月压根就痛恨这些玩意，它们构成的书放在面前他必定要踢倒并狠狠踩上一万脚才解气，所以他不喜欢学校，所以他烧了二哥的典藏——他早就勘破武孝明牺牲自己照顾他根本不是出于感情，只是「书」的要求。武孝明会气得打他一顿，那么谁来收拾残局呢？
是武大阳。
沉默，持重而名姓模糊的大阳……
姐姐，哥哥，你们过得还好吗？

武孝明直到葬礼上都没再哭得这么真切。
亲戚们又出现了，邻居和朋友们也是，还有汉小月的同学们。哀恸让武孝明数次几欲落泪，在父母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的武大阳这次站在他身边却没有哭。她说小弟解脱了。姐弟俩正说着话，这时武孝明看见一台外省牌照的车停在门口。
令他惊讶的是，不会出现的人出现了，领着另外的不速之客。

又是一年七月十五——
还是濡热的天，夏夜悠长。中元节市内不兴祭拜，所以武孝明等晚上下班才去桥上给汉小月烧纸钱。姐姐上午给老幺整理了墓地，回来告诉老二不知谁在弟弟墓前放了一束雏菊。武孝明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今天哪里都有烧纸的人，小区里，街角，江边……稍不注意还可能踩到灰。武孝明开车经过一簇簇黑夜中燃烧的花朵，那是过往的人留在世上的痕迹。他和武大阳都已搬离那个共同居住的老房子，没有了父母小弟，姐弟俩见面的机会都似乎少了许多。武大阳还是回到武汉，武孝明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武汉，他们姐弟仨大概终其一生都不会走出湖北。某天武孝明看见武大阳的时候她已经剪成了短发，准确的说是寸头。
“你怎么……”
“啊，剪了。热死人辽。”
大姐不经意地说，拿出身份证给他看——她又换了姓，这次是“汉”。汉小月的汉。“姓武姓汉姓江，还不是都一样。”武孝明吐槽，“人又不得变标志点——”一拳结结实实砸在肚子上瞬间让武孝明回忆起十岁之前被武（汉）大阳支配的恐惧，当然姐姐现在飞不动他了。他听见大姐在肩上拍了拍，“我们还是要好好活下去。”「弟弟要趁小的时候收拾啊，不然等他大了你就打不过他了。」
她挥挥手走了。

离汉小月去世已经过了四年。武孝明三十了，正是张罗婚嫁的年纪——武大阳少见地在亲戚声讨中抱定主意不结婚，“因为婚姻并不能保障幸福。”小弟已逝，传宗接代的重任就落到武孝明身上。他原本没怀疑过到时间就应该找个人结婚生子，近来却渐渐地怀疑了，一定要这样吗？倘若不结婚，就能避免悲剧发生么？谁也不知道。汉水边燃起的一摊火让武孝明想起了因多余而不受欢迎的孩子，他是那样恣意潇洒，在这世上比他自由许多——虽然汉小月以一种近乎癫狂的方式不计后果地表达了感情，但在与弟弟同样的十六岁，武孝明连机会都没有。学校明令禁止早恋，他又是学生会成员，抱着难以抑制的情感写下那封信后立即将其撕掉，就像每当察觉想哭就给自己一拳那么干脆。他没想到小弟会捡起来拼好，并在十几年后即将离世前还给他，对他说“拐子，看看老子！你还来得及。”
因为成全，所以解脱。
汉小月的确有两下子。他的生命那样短暂，却在有生之年得到了所有回应。而他不了解汉小月的事情还有很多——姐弟最终商定武孝明留汉那天晚上，原本以为就这样风平浪静，不想汉小月突然发疯似的从卧室跑出来指着哥哥说，“你不是想走吗？走啊！你滚——我不要你管！！”还没等武孝明说话，武大阳抬手给了小弟一巴掌，就像十六年前打在武孝明脸上一样。
“你以为他想啊！还不是为了你！”
“我不要你们管！我不想欠你们东西——”弟弟又哭了，“我还不起……”
“哪个要你还！都是一家人。”武大阳转过脸也哭了。武孝明的泪水则在两年以后才流出来，那时他烦恼地瞪着另外两个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而在病床前他溃不成军时，感到有什么东西戳了戳他的衣角。居然是汉小月的手。他想起十八年前他出生的那一天，巴掌打在哥哥脸上却吓哭了小弟，姐姐把婴儿抱起来哄，八岁的武孝明就要跑出去，婴儿拉住了他的衣领。他也伸出手去——这么一握也足够他们一起和谐地生活个十年八年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
烟熄了。江风有些冷。
人渐渐散去。武孝明也打算回去，那堆纸钱却还没有烧完，跟老幺的牛皮糖性格一样讨嫌。他拿手拨了拨差点没烧手上，随口骂了一句，那火焰似乎听懂似的跳了两下。
你是不是觉得……
他猛然回过头——
想多了。武孝明突然一脚踢飞了烧着的纸钱，据说打散了灰在那边会收不到，但他不管了——纷飞的纸灰仿佛过往追着他叫骂的话，在爷娘面前不敢说而在兄姐面前肆无忌惮，怪你自己讨嫌！他感到非常愉快，知道那*子养的攒了那么多，这两天想必是不会缺钱的。他转身回去了。
树上有只鸟斜地里飞出去。火焰如泡沫在空中转了两圈，最终落在了武孝明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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