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海雪落入大地》10

【骑乌】于是海雪落入大地

江淮准静止锋以北

2024/12/28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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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他能够说服自己去看那双眼睛吗？
骑士知道，乌尔比安正看着他呢——但也只是看着他。他的问题迟迟没有得到回答。乌尔比安的沉默像把枷锁套在他的脖子上，使他长久地注视着地面而无法抬头。
山风是不知晓疲倦的，它从他们之间轻轻绕过，吹动木柴上栖息的火星，使得灰烬像一个正惺忪地瞌睡着的人那样闪烁起来。风送来的一片干枯的落叶打着旋落在火堆旁边，灰烬裹挟着一颗火星落在打卷儿的叶子尖上，发出一阵细微的嘶嘶声。骑士交叉着手，保持着一个看来很轻松的姿势坐在原处，看着他们中间所发生的一切：呼吸的余烬，坠落的枯叶和叶片被火燎出的一个小小的圆洞。透过圆洞，他看到两根晃动不休的触角——一只健壮的兵蚁，大概是恰好被蒙在了叶子底下，正透过这洞口向外焦急地伸着脑袋。
他是想要说服自己去直视鲸鱼的。“快些爬出来吧，”骑士焦急地想着，在心里对那只小小的昆虫说话，“如果你一旦逃出生天了，我就也抬起头来看他……”
蚂蚁很像是受到了他无声的鼓舞。它来回动了动触角，将一只前爪抓在了小窗的边沿上，然后是一阵休息，然后是第二只爪子……一切向好，很快，它已经将半个身体都挣脱了出来。骑士微微地挺直了背脊，吞咽下舌根泛起的一点发苦的味道，等待着那个时机。他想：就快了——
然而，风像是也发现了此处正发生的一点微小的乐趣。落叶被掀起一角，又抛落在地上，这轻柔的抚摩对于正竭尽全力的兵蚁而言简直像一场地震。它的爪子可怜地松开，也许是向后掉落在了一片灰土和阴影当中，就这样从骑士的视线当中消失不见了。
倒霉的小家伙。他狠狠地绞了下交握的手指，感觉心脏也像是震荡了一下，跟着摔进了尘土里似的。
他忽然想起出发那天。他扶着乌尔比安的手，将鲸鱼稳稳地托上车厢，让鲸鱼坐在一条最柔软的褥子上。那是他自己都一直从未用过的，深蓝色，印染着简单的白色花纹。他将它在太阳下晾晒了许久。车后的饲料箱敞开着，阳光懒洋洋地卧在满当当的干草上。空气中弥漫着洁净干燥的气味。那时，他骑在罗辛南特宽阔的背上，时不时回头与乌尔比安说着话：说起飞掠的羽兽，迟来的雨水，聒噪的秋虫……在他遥远的故乡，这是最丰饶的季节。他微笑着介绍说：卡西米尔的乡民很快就要挥起长耙，将地头的谷堆送入谷仓。
那时他以为自己已经将全部的勇气都装上了这架马车。但现在，就像是雨后草原的那些迅速干涸的水洼一样，他的勇敢竟然如此轻易地顺着大地的吸吮而消失不见了。他无措又困惑地想：曾经的他是怎样紧握着骑枪，顶着冲天的源石技艺涡旋，高歌着向盘剥乡民的领主堡垒发起冲锋的呢？此刻，他只能感觉到两片嘴唇干得可怕，口腔和喉咙则一味地专注于吞咽而无暇发声，连一句舒缓气氛的问话都讲不出来。
“骑士。”
乌尔比安率先开口说。他的呼唤叫人听不出喜怒——这一刻还是来了。骑士不由得开始胡乱地设想乌尔比安接下来将要说的事……
“……你走神了？你现在在听我说话吗？”
骑士迟钝地摇摇头，又紧接着点点头。他没意识到自己头顶的两只耳朵正不安地直竖着，也没看到乌尔比安仿佛被逗乐似的、舒缓地垂着的眼角，只是一个劲地用余光瞟着罐子里逐渐冷却的汤汁。
“好。那抬起头来，我要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骑士下意识想要追问，声音却背叛了他。是信物？还是纪念物？他咬紧舌尖，下定了决心，顶着阳光扬起视线。他看到乌尔比安向他伸出的手。在手掌中间，躺着一片——
树叶。
确实只有一片树叶。骑士迷茫地打量着鲸鱼手中的叶片：匀称、新鲜、挺拔，应该是刚刚不知从什么地方摘来的。但是无论他怎么凑近了看，它都仅仅只是一片树叶，甚至不算少见。在山路跋涉时，只要随手挥舞两下鞭子，就能在被抽落的枝条和叶片中找见这种树叶。可说真的，为什么乌尔比安急急忙忙地赶来，就为了给他送一片树叶？他实在想不通。
就在他用不解的眼神望着乌尔比安的功夫，叶子已经被轻轻塞进了他手里。乌尔比安伸手抽开耳后的绳结，任凭面纱从脸颊脱落下来，坠在大腿上，柔软地舒展开来。那半张疤痕纵横的面孔就完全暴露在他面前——遍布两颊的贯穿伤痕，噬尘亲吻皮肉的痕迹，尖利的几丁质刺刃留在唇角的疮疤，他的皮肤像是海嗣啃食后徒留的千疮百孔的陆床。再向上，半是瘢痕、半是光洁皮肤的挺直的鼻梁上，属于猎人乌尔比安的一双洁净的红眼睛正平静地注视着他，他在里头望见自己的面容，像是晶石上倒映着工匠焦急的期许。那目光那么宁静，温和，干燥……乌尔比安一直注视着他。温度好像忽然回到了他的周身，枝桠的絮语声，山间的鸟鸣声和若隐若现的溪水声音忽然都放大了，随着轻柔的山风，一个劲向他耳朵里钻去。
“我想唱那支歌，请你用它为我伴奏吧，”乌尔比安将垂落的面纱叠好，交叠起双手，坐直了身子，“陆地上的歌与我所知道的曲调很不一样。你唱给我听过之后，我练习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一些门道。”
叶片带着乌尔比安掌心的温度，轻轻蜷在他的手里。骑士想起破坏了鲸鱼清淡的唇形的一道狰狞的切割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叶脉凹陷的纹理，感受到凹凸不平的质感。他竟也觉得那些伤疤因为出现在乌尔比安的脸庞上而同样美丽——他逐渐坚信那并非什么耻辱。它们构成了乌尔比安，尽管刻录的尽是他的伤痛，但谁又能说那不是身为深海猎人的乌尔比安的一部分、不是独属于他的一种凌然的荣耀呢？
骑士最后用尾指抚了抚叶柄，就利落地将叶片翻折起来，凑在唇边：
“好。是要唱我们打猎时唱的那一支吗？”
“不。……不是。那是支军歌。”乌尔比安微微停顿了一下。他用手指叩着另一只手腕上的骨节。山间阵风像是一下子离了火的汤锅，正奋力地最后鼓动出几个气泡似的，也狠狠地奔腾起来。乌尔比安一直望向骑士的目光被卷缠进翻腾而起的枯叶中，恍惚地挣扎了片刻，又随着重新攥紧的心神平静下来。
他凝视着骑士不知是因紧张还是阵风而颤动的睫毛，缓缓地说：“就唱你说的，麦收时要唱的那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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