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The Last Rose of Summer

【共犯组】空幻之物

翡冷炊咸鱼

2024/11/18 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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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一次在顶楼找到威尔。
“你不能总逮着我出趟门的空档从房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威尔偏头看向他，“我相信你有足够的智力推断出我在哪。”
夏洛克走到他身边，“我不是寻回犬，行吗？”他随着威尔的目光看向楼下嘈杂的街道，威尔问，“医生和你说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他为我诊治左眼时的表情有些微妙，结束后却没对我说什么，反而朝你瞥了一眼。”
夏洛克含糊地“唔”了一声，“他认为你的伤势没有严重到会使左眼彻底失明，但也检查不出来为什么视力一直没有恢复。”
“也许只是我不想去看。”他的声音平静冷淡，夏洛克本可就此说些什么，但他选择装聋作哑。“他觉得你有些神经衰弱，建议我带你出城找个安静的郊外住段时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天。”威尔咕哝一声，语气终于生动起来，“医生们永远都是这套说词。到乡下去？”然后变得讽刺，“你大概会被无聊逼疯在那，夏洛克。”
夏洛克只是耸耸肩，“说真的，我在考虑这种可能性。”显然并未受威尔时不时突然冒出的，有些激烈的语气影响。
“我的眼睛看上去怎么样？”他突然问。这让夏洛克警觉起来，据他所知，威尔清醒以来一次都没有查看过受伤那只眼睛的状况，自己也没有买回任何新的镜子。也许就像他说的，他无意去看。夏洛克迟疑了一会，他本想说“看上去就跟以前一样”，但话到嘴边变成了“看上去恢复得不错”。
威尔沉默下来，询问的意图随之模糊了。他闭上眼，微仰着头，让阳光落到苍白的脸上，像在汲取温暖。
他们无言地在阳光下站了会，直到威尔重新睁开眼，他朝没有围栏的墙缘走进了些，俯身朝下望。夏洛克告诫自己别贸然动作，他死死盯着威尔，然后听见对方说，“人在身处高处时总有一跃而下的冲动，即使我知道自己已经试过摔落一回了，心底却还是想要重蹈覆辙，这真的没什么道理可讲，不是吗？”他重拾往常客观的评估眼光，态度超然平静得仿佛自己不是站在毁灭边缘，夏洛克忍住想一把扯住他、把他拖回安全区域的冲动，伪装着置身事外的语气，“我们回房间去吧，我有份礼物要给你。”
威尔令人惊讶地听从了他的话，他猫一般灵巧地从边缘退回来，回到房间，稳当地从夏洛克手里接过一个牛皮纸包裹。夏洛克在他对面坐下，用食指敲打着椅子扶手。威尔打开包装，露出里面墨绿色的精装封面，他双手捧起书，摩挲着布纹，看起来并不打算马上打开书页，“看来你和伦敦还有联系？”
夏洛克等着他下一个问题，但他只是放松身体靠进椅背，“谢谢。”他抓着那本书，垂着眼，仍然没有翻开的打算，却问了个出乎夏洛克意料的问题，“华生医生知道你还活着吗？”
夏洛克摸索着翻找自己的火柴盒，他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不，他不知道。”他吐出烟雾，模糊了自己脸上可能有的任何表情，虽然威尔并没有看向他，“他要结婚了——不对，是已经结婚了。在帕丁顿区开一家诊所，发挥他乐于助人的天性，比跟着我在伦敦最糟糕也最危险的街区里到处乱跑，时不时还得和死神打个照面好多了。”夏洛克心不在焉地揉捏着手里的卷烟，“家庭生活很适合他，而且现在他也不用整天为我担心了。”
威尔若有所思地指出，“一个和美的家庭能成为华生医生幸福感和安定感的稳定来源，显然家庭生活并不适合你。”
“在这一点上你可没什么资格说我。”夏洛克脱口而出，但他几乎瞬间又愣住了，他丢开烟蒂，“不，我不是……我道歉。我不该这么说。”
威尔只是摇摇头，他让自己的脸更深地隐没在椅背的阴影里，“我曾经拥有一个家庭，只不过对我来说故事永远不会有完满结局。”他的声调没有出现一丝波动，“不过在你眼里也许我们更像个犯罪组织。”他的语气不太严肃，但也不是玩笑。
夏洛克挠了挠头发，“我可以委婉称之为我们各自保有独立的善恶观。我的不如你的那么简单粗暴，直截了当。”
威尔被逗笑了，“当你看多了‘瞎眼’的正义后，很难不去质疑正义女神一开始到底因何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是为了公正，又或只是不耻于目睹这般丑恶的人间？”
再一次，夏洛克忍住了他本该说的，本可以说的无数句话，选择了一个更私人的角度，“那你又是为什么不想去看？你担心会看见什么？”
这句话停留在沉重的空气里，无人企图对它做点什么。

夏洛克果然找了处庄园，威尔无意去问他和种植园的主人林奇夫妇是如何结识的，但这对夫妇身上无疑显露出了某种英国人特有的自矜和冷淡，他们没有多问威尔的身份来历，只是以恰当的热忱带他参观了一番这座位于种植园中心的乔治亚风格石砌建筑，这种克制的社交礼仪只在撞见他们的一双儿女时才被打破——威尔显然很讨小孩子欢心，很快艾达就缠住了他，伸长了手企图去摸他石榴色的眼睛。亚当则对他柔和圆润的伦敦口音充满好奇，并且致力于挖掘更多异国故事——虽然在寸步不离地跟着威尔的同时，他手里还不忘抓着自己妹妹的裙子。
威尔很快兼职当起了俩兄妹的家庭教师，夏洛克则更偏好在田间和猎犬们一同游荡——虽然威尔高度怀疑那片广袤的烟草地才是吸引他的主要原因。每当黄昏时分，大宅里开始点灯时，夏洛克总会准时出现，十有八九身上还会带着浓浓的土耳其咖啡味。
乡间生活平稳而迟缓，临近秋收季节则更为空气里添上了一种无处不在的、淡金色的、丰盈的愉悦。在注意到夏洛克开始把日常抽的烟换成雪茄，又重新举起烟斗后，威尔估摸着夏洛克的神经已经接近承受这种无所事事平静的临界。午休时他把孩子们交给艾薇塔照料，然后漫步朝着田间走去。
夏洛克正躺在树影下，嘴里叼着根野草，闭着眼神游天外。威尔在他身边坐下，夏洛克嘟囔了一句：“你身上有糖霜甜甜圈的味道。”
“很抱歉我没给你带些过来。”威尔笑着说。
“甜食无益于大脑清醒。”
“看来尼古丁已经喂饱了你的大脑。”
“我已经把新采集的十几种不同烟叶烟灰研究在大脑里整理归档完毕了，顺便还借助体力劳动发泄了多余精力。”夏洛克打了个哈欠，“你呢？普通的乡村生活怎么样？”
“平静，和缓，像漂浮在一条日光小溪之上，把自己交给流水，任凭它带你到天涯海角。”
“虽不完美，单也并非不值得一过。你很讨小孩子欢心，虽然以机敏交流来说一两个出类拔萃的大学生或足够睿智的大学教授会更符合你的智力。”
“不，天真很好。当你的全世界只维系在试图弄清天空为什么是蓝色而不是绿色的这一问题上时，心里容不下别的杂念。”
“看来乡村生活的确大有裨益。”夏洛克抬眼看他，“你知道你现在可以选择过这种生活。”
“怎么，现在我那粗糙不堪的善恶观不再是问题了吗？我想并不存在某个时刻可以将现在的我和以前任何时刻的我完全而彻底地隔绝。”
夏洛克沉默了一会，他望着头顶纷乱的枝桠，“我不能简单地评判你的所作所为，我花了那么长时间去寻找幕后真凶，去发现所有事件的关联和真相，最后我发现除非理解或接受你策划的每一桩犯罪的逻辑，否则我没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但当我理解了这一切，我就被逼到了一个死角。我认为你需要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或者作出补偿，但我也不希望眼睁睁看着你死。”
夏洛克说完这段话时已经彻底合上了眼，这让威尔觉得自己打算坦白的内容更容易说出口了些。
“我当时闯进某位公爵府上的时候，他拉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挡在身前做盾牌。”他注意到夏洛克焦躁地抓了一把手边的青草，“他是有意把孩子们提前藏在书房的，当然。那个稍微年长的小男孩，即使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用作肉盾，看着弟弟被架在另一边，在极度惊恐中颤抖和哭泣，他选择张开双臂站出来保护那个男人和自己的弟弟。他看向我的眼里只有仇恨。”他顿了顿，仿佛又看见了那双愤怒的、幼小的、孤注一掷的眼睛，“我很清楚我会做什么，我抽出自己的剑，上前推开那个男孩，当着他和弟弟的面刺死了他们的父亲。也许那个男人的血溅到了他身上，我没注意，我从尸体上抽出重又变得粘稠的剑，转头离开了房间。”他眨了眨眼，缓解刺痛的感觉，“我能听见他的哀嚎，痛苦、仇恨、愤怒、绝望，我一边想着手里的剑刃恐怕已经磨损得无法再支持我干净利落地取走名单上下一个人的姓名，另一边却企图站在遥远的未来设想，等血液冷却凝结，等愤怒的男孩长大，被至亲背叛所造成的空洞会不会一点点挖空他的眼睛，抑或失去至亲的绝望无助会不会渐渐把他本身磨灭成空白。他从此以后就是个孤儿，只能与自己的弟弟相依为命。同为孤儿，身为贵族与平民所要面临的背叛虽是不同的，但具有同样剧烈的破坏性。”
他甚至没留意到夏洛克什么时候起了身，但威尔说完话后抬头发现自己只能看见夏洛克斜后侧沾满枯草碎叶的打结长发。
“你和路易斯也是孤儿。”夏洛克静静地说。
“而我在重复制造悲剧。对那些生来就被小心翼翼保存在天鹅绒匣子里的宝石来说，一次不经意间的摔落就足以让他们粉身碎骨。”
“阿尔伯特·莫里亚蒂伯爵显然适应良好。”
威尔拿不准这是句僵硬的安慰还是无声的指责。但这个名字唤回了威尔遁向过去的思绪，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现在它们干干净净的，也许还散发着从艾达裙子上沾来的糖粉味道，“他不是晶莹剔透的宝石，他是一只狡猾的怪物。”
他的语气里有些不容混淆的东西，意味着无论他们提到的怪物多么可怕，那都是“他的”怪物。夏洛克转身看向他，“现在我觉得你粗糙的善恶观是个问题了。”
威尔笑了起来，虽说其中绝无愉悦的成分，“我看完了华生医生的著作，《最后一案》，当真？**这个故事不是真的**。”
“我们已经一致同意真实版本不宜发表。”
“没错，”威尔点头，“但就在你指责我‘简单粗暴’的善恶观时，华生医生的确按照我的设想把‘莫里亚蒂’塑造为极端纯粹的恶了，而你则是不惜牺牲性命也要维护正义的英雄。”
夏洛克转开脸，“我已经不止一次指出过约翰把所有故事都浪漫化得无可救药了。”
“但这对这个故事而言是必要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与他的死敌莫里亚蒂教授的最后一案，效果很好，他就像你的皮格马利翁。”
夏洛克厌恶地嗤了一声，“绝不，希腊神话糟糕透顶。”
“所以你更喜欢[notes=[詹姆斯·包斯威尔][原著老福形容医生的话“我的传记作家”]]的说法？”威尔故意摇摇头，“庸俗，太庸俗了，夏洛克。”
夏洛克挥挥手，“至少我不是约翰从一块大理石里抢救出来的。”
“隐约、神话、英雄传说、情结，都是社会规训的结果，都带有特定文化的印记，在我们日渐贫瘠，日渐褪色，日渐与真理脱节的语言里，我们只能满足于借助似是而非的典故重述原始的、激烈的、纯粹的爱与恨。据我和福尔摩斯家族的两位成员打交道的有限经验来看，你们恰如遵循自然最审慎法则塑造出的大理石雕像，冰冷、坚硬、不近人情。华生医生当然没有无中生有地创造你，但他进一步塑造了你，改变了你，而你也回应了他的期待，否则就不会救下我了。”
“别把一切都说的那么……”夏洛克尴尬地抬手揉了揉脸，“天，你现在的语气让我想起麦考夫，而且是在平安夜晚宴喝多了酒后口无遮拦的麦考夫，我已经将近十年没在圣诞期间见过他了。”为了缓解这突如其来的无措，夏洛克朝四周打量了一圈，突然匆匆起身从树干后拖出了一个木箱。他在里面翻了翻，挑出一样东西丢给威尔，后者条件反射般抬手接住。从形态上看，那是个果皮呈现出特殊暗紫色的苹果，差不多有他拳头大小，他好奇地凑近些闻了闻，果然有一股独特的葡萄香气。
夏洛克也给自己选了一颗，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下，威尔能看见紫红果皮下的果肉是淡黄色的。
他解释：“这是这一带独有的树种，啊，我们现在就坐在它下面——林奇会用这种苹果酿酒，成品会散发着葡萄酒的味道，酒液是浅金色的，酸涩感会比葡萄酒更轻，混合着苹果的清甜和香气，即使酿成高度酒，口感也不会变得过于辛辣。”
“同时也让人更容易喝醉。”威尔挑眉。
夏洛克回到他身边坐下，他见威尔仍然凝视着那颗苹果，“我想当我们辞别林奇夫妇的时候，他肯定会从酒窖里拿出几瓶去年酿的酒送给我们，到时候你就可以亲自验证了。”
威尔带着微笑摇了摇头，“不，我只是一时间想起来很多事。”他用一只手把苹果举高，朝着太阳的方向，“夏洛克，你去过威尼斯吗？”
“没有。”粘稠的苹果汁液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土壤。
“几乎每一年都濒临被潮水吞没的危险，抗拒着水，但仍以水为生的城市，你可以坐着小船整日在水面上游荡，想象整个世界在末日被洪水淹没的样子。”他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怀念，“丰收的秋季，节庆的秋季，大概正是这个时候，载满瓜果的贡多拉在水道上连绵不绝，整座城市由内而外地散发着香气，暗紫的葡萄和血红的石榴映在水面上，让水脉化身血脉，而耸立水面上直抵高空的无数教堂上无数的天使们面容肃穆却静默地永恒垂首注视着一切，注视着淌满血与蜜的节庆。”
夏洛克只是聆听着。他没有问谁和他一起去了威尼斯。**他不必问。**
“在庆典之夜的最高潮，无数烟火会被点燃，塔楼上会放出鸽群。在焰火升空的爆裂声响和无数白鸽扇动翅膀扰乱的空气之间，每一次烟火点亮水面，点亮鸽群，点亮宫殿，点亮教堂与天使，点亮塔楼与钟，都是在点亮一个微小的永恒。我们就像鸽子一样，浑浑噩噩地拥挤在人潮里，在那被点亮的一瞬间相遇、擦身而过、留下模糊的黑影，这之后，我们都要在黑暗中独自飞行，试着找到自己的方向。”
夏洛克想问“你找到了吗”，但威尔打断了他，“不管你要问什么，不。如果要我充分行使生来赋予的权利，我会说我宁愿当一只飞蛾而非鸽子，我不在乎方向，我只想扑向璀璨灼人的火焰之中。”

他庆幸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打断了任何继续谈话的可能，他们匆匆跑过田野回到了宅子里。艾薇塔几乎瞬间出现，为他们递来了干燥柔软的毛巾，她动作利落地帮威尔摆脱了那件吸透了水而化身沉重束缚的外套，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马上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做出了安排，“去洗个热水澡，我去帮你把房间里的火升起来，之后再送一壶安神茶和奶酪三明治过去，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暖，晚餐我也会给您端上去的。”
“哦，艾薇塔，我们健壮、严厉、对幼小的、脆弱的、破碎的永远充满保护欲的艾薇塔。”夏洛克身上挂着湿透的白衬衫，靠在门边调侃，“为什么我就不能拥有这么亲切周全的照料？”艾薇塔做的最多是施舍给他一个眼神，“福尔摩斯先生，您健壮得再淋十场暴雨都不会有事的，看您现在嗓门多大就知道了。”威尔没有尝试抑制自己的笑声，但他的确发现自己的声音抖了起来，艾薇塔开始上手直接把他往楼上推。
威尔穿着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凉意的衬衫马甲走进房间时才意识到在刚才的一片混乱中他手里还一直拿着那颗苹果，他把它放在床头，等他重新换上舒适的睡袍回到床边，艾薇塔承诺的炉火已经点燃，安神茶和三明治也已经安置在了床头。他给自己倒了茶，急急喝了两杯后才感到身体终于彻底暖和起来，他躲进被窝里，视线不住地飘向那颗苹果，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蛊惑人心的暗沉血色。
他不知道自己沉思了多久，直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头痛打断了他的出神状态，他摸摸脸颊，感到自己又开始发热。他注意到房子里某处传来了琴声，模模糊糊，断断续续，他又花了一段时间才把旋律拼凑起来：
*Tis the last rose of summer, left blooming all alone
夏日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开放；
All her lovely companions are faded and gone.
所有她可爱的伴侣，都已凋谢死亡；
No flower of her kindred, no rose bud is nigh
再也没有一朵鲜花，陪伴在她的身旁，
To reflect back her blushes and give sigh for sigh.
映照她绯红的脸庞，和她一同叹息悲伤。
I'll not leave thee, thou lone one! to pine on the stem
我不愿看你继续痛苦，孤独地留在枝头上；
Since the lovely are sleeping, go sleep thou with them
愿你能跟随你的同伴，一起安然长眠。*
这肯定是夏洛克。他迷迷糊糊地想，又喝了一杯茶，他又看向那颗苹果，而当他收回视线滑落重重床幔下，他看见阿尔伯特站在床边，带着忧虑的表情俯身查看着他的情况。他能感觉到冰凉的手指拨开胡乱盖在他眼前的碎发，对方也许说了些什么，但那声音太轻，或是威尔已经困得过于迷糊，以致不能给出任何反应。阿尔伯特用双手轻柔但不容拒绝地扶他起身，让他斜倚在这张床上数量多得荒谬的靠枕上，他伸手从床头拿过那颗深紫色的，折射着殷红光芒的苹果，递给他，说，“吃吧，威尔。”
他困惑地接过，把它拢在手心，有什么在发烫，发热，肿胀，跳动，挣扎，他仿佛又回到了苹果树下，他把那颗苹果握得更紧了些，仿佛如果不小心些，它就会从他手心里逃出去，落入泥地，变得腐烂脏污。他又回到了威尼斯，在庆典之夜，坐在贡多拉上，吃着从商贩那买来的一篮子石榴，艳红的汁液浸染双手，在黑暗的水面等待着被烟火点亮。在那种萦绕着人造香料的香味、自然瓜果的芬芳、人群温暖的肌肤摩擦布料声音的黑暗中，你会真心相信七颗石榴就能保障冥王与象征萌芽的春之女神的婚姻，你会在途径燃着篝火的河岸时轻诵但丁的诗作：燃烧我心，这颗燃烧的心，你的心，（她浑身在颤动），顺从地吃下了……我内心平静，我的心。
他把苹果举到嘴边，他又回到了床铺间，碧绿的眼睛凝视着他，“人的心脏不正是他一拳之握的大小吗？”他低声向苹果、向幻影、向记忆、向古老的地下诸神发问，但诉诸于口是一个隐秘的誓言。
他阖上眼，张口咬下果肉，甜蜜的汁液在口中漫溢扩散。
我吞下了火焰。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讶异而困惑，从遥远的高空传来：“是谁披着血红的衣衫？是谁喂你吃下碎裂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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