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舟莱德】腐果

李一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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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外面聊。”
    德米特里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从长久的假寐中恢复清醒。他擅长利用装睡来避免交谈，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而现在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太阳自窗帘的缝隙里探头探脑，在床尾留下一条看上去很名贵的缎带。它会在沃尔西尼的黑市上卖个好价钱……不，沃尔西尼没有阳光可供贩卖。
    德米特里自顾自地摇了摇头，随后把床架支起来。
    他不喜欢阳光，即便有一天它或许可以被裁剪走私、赚上一大笔，他也依旧不喜欢。沃尔西尼总是在下雨，因此仅存的晴日只会叫人觉得心烦意乱。但德米特里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主要原因在于——
    “即便考虑到自然气候和其他客观因素，沃尔西尼的雨也太多了。让我想想……把这两座工厂移到这个下风的街区，这个区域的空气污染和降水量就都会有所缓解。”
    那时候他们正在德米特里的酒吧里，莱昂低头研究一张城市规划图——他总是在这里。或许是因为他需要德米特里帮他厘清思路，也或许他只是不想回家。德米特里耸耸肩。
    “就算你再怎么沉迷灰厅里的权力游戏，我也要提醒你那两座工厂是萨卢佐的产业。你不会想贸然惹恼阿尔贝托那个老家伙的。”
    “我知道，我又不傻。”莱昂把图纸卷起来。“只要能拿出足够的筹码，就算是萨卢佐也未必不能说动。”
    “但你没有这种筹码。”
    “暂时没有。别那么悲观嘛，德米特。你不喜欢晴天吗？”
    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沃尔西尼没有人喜欢阳光，那种天真的家伙要么早就远走高飞要么早就死了——眼前这一个除外。德米特里看着莱昂闪闪发亮的眼神，嗅到空气里热烈的火焰气味；然后他忽然接受了某个他一直试图逃避的事实：莱昂喜欢甚至热爱晴天。他还没死，德米特也没有杀他或容许其他人杀他的打算，那么这就只能意味着……
    莱昂图索·贝洛内迟早有一天会逃出这座多雨的城市，哪怕是为了一个阳光更盛雨水更少的地方，他也一定会的。
    “……我对天气没什么意见。”
    他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

于是德米特里忽然很想出门走走，去看看贝洛内宁愿将整个沃尔西尼的阴云搅得一团糟也要迎来的晴天是什么样子。他伸手把轮椅拖到床边卡住，艰难地用一只手臂带动全身的重量爬上去；此时他注意到病房门虚掩着，门口有一团棕色的影子——不，是一只纸板箱。德米特里揉了揉眼睛，摇着轮椅凑近门口，顺手捞出外衣披在身上。他看到莱昂似乎把终端留在了箱子里，通信指示灯幽幽地闪着。他俯身把终端拾起来，按开（某个从前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的行为）。是德克萨斯发来的讯息。
   “回新城办公室一趟。有事要和你商量。”
   “索菲娅那边出事了。”

“……”
    很久很久过去。德米特里关掉终端、把它搁在腿上，捡起纸箱里的小刀，随后摇着轮椅慢吞吞离开。他穿过走廊，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攥着楼梯扶手把自己拖到升降梯上，顺手将终端扔下去。屏幕碎裂的声音不小，但似乎没有人听见；医院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很忙。然后德米特里把自己从升降梯上摇下来，碾过满地的玻璃碎屑进入庭院。室外阳光很好，空气并不燥热，也没有风——是德米特里不太喜欢的天气。
    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德米特里不知道。但事态还能坏到哪去？虽然身上的很多伤疤依旧在疼，虽然眼前模糊不清、眼疾可能又复发了，虽然以最好的情况估计他也要七个月才有可能重新站起来；但去他妈的他还活着，他手里还有一把刀。他从深渊边缘掉了下去，但他还在往下掉、他还没有摔死在最底层。
    德米特里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见识深渊更深的样子。
    不，别去想那个。德米特里垂下头，逼迫自己入睡。他需要一个计划：如何让莱昂确信自己没有看到德克萨斯的消息，如何利用他的愧疚感，那把刀要用在什么地方——
    一阵脚步声打断德米特里的思考。他猛然睁开眼睛：没有杀手，只是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子。似乎是放学的时间，他们躲着人行道的砖缝蹦蹦跳跳地走着，没有大人看顾，也不急着回家；这在沃尔西尼可不常见。
    或许莱昂是对的，他想。新城的孩子可以在放学路上吵闹，而沃尔西尼的孩子要在学会握笔前学会持刀。或许贝纳尔多和莱昂图索的名字迟早会被写进叙拉古的历史书，后面跟着先行者、开拓者这类听上去唬人实则无聊透顶的头衔。但那些书页不会记得德米特里·切塔尔多、索菲娅·罗西（不必远至历史书，就连莱昂都不知道贝洛内家勤勤恳恳的女仆长索菲娅的姓氏是罗西）和德米特里不愿再细数的十三个，甚至更多，名字。阳光越盛，带来的阴影就越暗、比阴天还要暗。贝洛内已有和将会有的荣誉和成就——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德米特里忽然开口，话音被唇齿搅碎成一串意义不明的呜咽。路上的孩子似乎被这声音吓到了，探头向树篱这边望了望便匆匆跑开。然后他再次垂下头，闭上眼睛。

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向贝洛内交付信任。
    哪怕一分一毫。

莱昂在庭院里找到德米特时，红狼已经睡着了。他缩在过分宽大的外衣里，仅存的一只手垂在外面，呼吸平稳。莱昂清楚他一向睡得很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于是莱昂坐到一旁的花坛边安静地看着他：头发长了一些，脸上没什么血色，左眼依旧贴着纱布，右眼睫下挂着一滴水珠。
    “……”
    德米特很少流泪，莱昂见过的几乎都是混杂着虚汗的生理性泪水；不，不是几乎，是只有。但此刻困扰他的并不是疲倦，而是悲伤，莱昂毫无理由地确信他很难过。柴火的气味愈发浓烈，德米特里不自觉皱紧眉头。
    “唔……”
    不。德米特的腺体已经切除了，他已经无法再靠生理上的联系判断德米特里的心情。莱昂尽力压下躁动不安的信息素，思考着其他可能性。对了，末药医生提及过他的眼压有点高，如果药物治疗无法抑制的话还要动一次手术。或许无意识流泪也是眼压高的表现之一？
    “莱昂。”
    伺夜回过头。斥罪站在树篱外的阳光下，略带担忧地看着他们。
    “你没有接到德克萨斯的讯息吗？”

半小时后，新城区建设部办公室。
    “只有三个孩子活下来。没有受伤，但其中一个年长一点的女孩可能杀了人，精神状态很糟；事实上他们三个的状态都不太好。”
    “……他们在哪？”
    “罗德岛的员工宿舍。末药干员在看护他们。”
    “……”
    “那个背叛切塔尔多的家伙背后有其他人指使，我还在继续调查。”
    “……调查出来又能怎么样。”
    德克萨斯几乎被伺夜冷静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和斥罪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开口接过话题。
    “你指的是？”
    “字面意思，就算我们能调查出一个明确的幕后黑手又能怎么样。我能把他送上法庭吗？我能给他定一个具体的罪责把他送进监狱吗？”
    斥罪一时语塞。伺夜依旧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无论是谁做了这些事，他们的想法一定和我是一样的：德米特里不会永远站在我的对立面。只不过我认定德米特里迟早会跟我来，而‘家族’认定我迟早会回去。无论是谁做了这些事，他们根本不在乎切塔尔多，他们是要彻底切断贝洛内在旧沃尔西尼东山再起的可能。”
    伺夜闭上眼睛。
    “如果我还是贝洛内的少主，我可以揪出罪魁祸首然后朝他的脑袋来一枪；但我不是。我舍弃了暴力与血转而信奉法律和秩序，但法律和秩序没能保护他们。拉维妮娅，德克萨斯。自离开沃尔西尼以后这是我第一次怀疑我所选择的一切。”
    “……所以，你要带上你的铳、回沃尔西尼杀掉几个人吗。”
     斥罪的声音忽然冷下去。德克萨斯开口试图打断她。
    “拉维妮娅，你别——”
    “我可能会。”
    “你愿意舍弃你自己的选择，如幕后黑手所愿回到旧沃尔西尼？”
    伺夜摇了摇头。
    “我曾经认为法律和秩序是那条能够保护所有人的底线，但现在我不确定。”
    “你感到愤怒？”
    “不然呢？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样的情绪？！”
    “你们都冷静点——”
    “很好。”
    斥罪缓缓站起身，低头注视着伺夜的眼睛；像很久以前她注视着一具杀手的尸体，那个杀手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他的法官证。
    “现在，莱昂，记住你现在的感受，永远记着。在旧沃尔西尼做城邦法官时面对每一份交到我面前最后又不了了之的案件卷宗，我的感受都和现在的你一样。法律和秩序除了好人的枷锁以外什么都不是，只有强权和暴力能笑到最后；我一直都知道。”
    “……”
    “你还记得吗？卡拉奇部长死后，我曾说雨淋不到站在室内的你，你只会奇怪雨为什么会下这么久——”

“恭喜你，莱昂。这么长时间过去，恭喜你终于走进了雨里。”

“拉维妮娅，你还好吗？”
    “……我没事。莱昂呢？”
    “你要相信他说的都是气话。”德克萨斯坐到斥罪身边，话音在走廊里回荡。“最近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打击太大了。他需要时间来接纳他的负罪感。”
    “是接纳，而不是摆脱吗？”
    “当然。这对你来说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从法律意义上来说莱昂图索没有任何违法行为，但‘家族’自有它的运作规则。”
    “我们所对抗的就是那种运作规则。”
    “当然，当然。但是……”
    德克萨斯沉默片刻。
    “无论是多么糟糕多么不合理的规则，也还有人生活在它们之下。”

“你对我说过，家族除掉的不是一个个傀儡，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但你或许没有想过家族也不是一台精密的强权机器。组成家族的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摆在他们眼前的只有两个选项：死亡，或是加入家族。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是选择活下去的普通人，仅此而已。”
    “在我上一次回旧沃尔西尼的时候，索菲娅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她说她想知道在贝纳尔多、卡拉奇、卢比奥、莱昂和你我心中，为了筑成我们理想中的更好的那个叙拉古，哪些人是可以被牺牲的？但最终他们的死连牺牲都算不上。他们死于贝洛内家族，连贝纳尔多和莱昂自己都不想要的那个贝洛内家族。”
    “更何况，当他们选择成为家族成员时，贝洛内向他们许诺的是他们会得到贝洛内的庇护。他们会在家族中活下去；即便是死，家族也会为他们复仇。卡拉奇和卢比奥的死让我们不畏惧死亡，贝纳尔多的死为我们争取了机会；就连博尔托洛蒂法官的死都激励了你。但他们，他们的死毫无意义。他们可以也应该被审判，甚至可以被牺牲，但唯独不应该因一个被首领亲自舍弃的家族而死。”
    “拉维妮娅，你不曾属于任何一个家族，所以你不会理解，也没有人会强求你理解。你不明白贝洛内的背叛究竟会给其余的家族成员带来什么样的灾难。然而贝纳尔多的计划本就是孤注一掷，他没有余裕处理身后事；至于莱昂……他信任德米特里，德米特里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他只是低估了凶手斩草除根的决心。”
    “你在罗德岛上见过那个代号断罪者的孩子吗？她总喜欢问别人一个怪问题：设想一下你站在一个铁路岔道上，岔道的一边有五个人，而另一边只有一个人。现在一辆失控的列车朝那五个人开去，你可以选择拉下拉杆改变轨道拯救那五个人，但你要为另外一个人的死负责。在这种情况下，你要不要拉下拉杆？生死是可以量化的吗？五个人的生命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吗？”
    “莱昂所面临的困境比这还要极端。在他所站立的岔道上，一边是无数陌生的、与他毫无干系的普通人，而另一边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兄弟和家人。莱昂抱有一丝侥幸觉得他们会在列车到来前站到正确的一边，而他们甚至从未设想过贝洛内会让他们身处险境——”
    “最后他们死了。”
    “我知道在法律意义上莱昂不需要为他们的死负责，但他终究在一个家族里生活了那么久，那些死去的人终究是他的家人。他不可能认为自己清白无辜。给他点时间和信心吧，拉维妮娅。他现在需要朋友的支持。”

“……德克萨斯，你曾经也做过这种选择吗？”
    “我？”
    德克萨斯一怔，随后笑了笑。
    “我没有。虽然我生在一个家族，长在另一个家族里；但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也没融入过那种气氛。或许有人拿我当做过什么象征；但我没向任何人承诺过什么，也就不欠任何人的。”
    “是吗……”
    斥罪沉默了一会，随后抬起头，笑了笑。
    “我想去末药那里看看那三个孩子。德克萨斯，你要一起来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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