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云开月明的那一座

百浮城

Pryd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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扉间和他大哥一起进琼华城那天是冬至，早上刚下过雪。实际上已经连着下了两天，但在地上积不住，雪停后街道只是湿漉漉的，屋顶上倒还积着薄薄一层。平静的深绿色湖面看上去像一整块青砖，船停靠在码头，他们在旦月镇下船。
这条去往琼华城天守阁的路扉间走过一次，再来还有些印象。筑江守护代看上去颇有几分书生气，瘦高个，头发虽然白了，但精神很好。他问他们是不是千流派来的，得到答复说是南贺人，千流使者可能要再晚一两天。
“我明白了，那请吧，”守护代示意佣人带路，“你们来的正好，有些事总归分开谈方便些。”

实话实说，和这人谈话感觉并不坏，但当他理所当然地讲起筑江封锁了西边经转津港通往昭明城的水路时，扉间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城里还有很多住家吧。”
“没事，一冬天而已，饿不死人。”守护代给他们满上茶，不紧不慢地回答，“不过今年格外冷倒是真的。”
格外冷就意味着要烧更多炭，而转津是供应炭火最重要的港口，没有之一。守护代却已经话锋一转，问起了南贺的事。扉间听大哥和对方聊得有来有往，察觉到门外走廊上有个反应慢慢接近，在门前停了一下，又调头走开了。

当然是斑，除了他还能有谁。他们谈完出门，没走多远就和斑打了照面，守护代意外地说哟，你怎么来了，又扭头对千手兄弟说这位可是我的大债主。斑示意了一下柱间说自己有点事要问，接着欲言又止地瞧了瞧扉间，告诉他：“泉奈去见清平殿了，刚走。你要有事最好晚点去，没事就别去了。”
然后他不由分说带走了扉间的哥哥。两人走到离天守阁稍远些的街上，天上又开始飘起雪沫，斑问柱间这回又有什么说的。
“怎么问我啊，”柱间哭笑不得，“明明是你把我拖出来的。”
斑瞥了他一眼：“不是你一直在下一盘大棋吗？”

柱间指天发誓：天地良心，我可没有。放下手又说，其实直到十一月斑胜利的消息传来以前，他心里一直都没有什么底。“我只是比较擅长显得很有把握罢了——这话你可不要告诉别人，”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的战友都很厉害，只不过这么多人，心思各不相同，要往一处想才能一起成事。我只是那个必要时拉他们一把的人而已。”
这种行为真是太恶劣了，斑想，居然像当年忽悠他一样忽悠了这么多人。柱间立刻澄清这两者可不一样，当初他可是用了十成十的诚心画饼，好打动斑做他的朋友，如今只不过用了三分在这上头。剩下的七分里，三分想怎么让梦话成真，三分应付每天繁杂琐碎的机务，还有一分天天盼着收到斑的信。虽然，他抱怨道，根本没几封是写给我的。

斑正要回答，忽然不远处有人叫他，循声望去居然是街边酒肆里坐了一伙青阳军将士。安云藏马不顾旁人侧目，大声招呼他过来一起喝酒，面前炉子上肉串烤得滋滋冒油。
“坐啊，”他伸手抽了个凳子，部下张罗来一个空碗满上酒，“你弟弟呢，把他也叫来呗？”
“他有事。”斑从善如流地接过碗，但没坐，“倒是我比你早到几天，听到了一些风声。”
他把酒直接干了，收获一帮起哄和称赞。安云藏马好奇什么事，斑回答等打赢了神付、新大名继位以后，说不定能把他的官再升一升。
“那敢情好，”安云藏马看看左右，似乎大家都不太在意消息真假，“那你要是哪天想不开，欢迎来我手下干活啊！”

柱间就等在店外，只见斑折返回来时连连摇头，说这帮人真是没救。彼时雪又变大了，柱间肩头落了薄薄一层，但他没伸手去掸，而是突然一脸认真地提议，不如你也向新大名要颗印吧。
“你在说什么？”斑显然对此始料未及，像被冒犯了似的看着他，虽然这也确实是他一开始叫柱间来希望讨论的问题。他在夷则和仓明多方查证后，确认原本的统治者早已被处死，子弟在几年间死的死、疯的疯、失踪的失踪，女眷尽数被掳往北方，印玺也早已亡佚。然而这不意味着他想做火之国贵族，恰恰相反，他巴不得从今往后再不用和贵族打交道。
柱间对此会心一笑，却告诉他这是最可行、也几乎可以说是唯一可接受的方案。要知道，他告诉斑，大名赐印时你要在神前发誓，由此上苍才能替你作证。如果没有这看似没用的一套动作和轻飘飘的一句话，多高的坚城也不过是纸。
“况且这种先例以前也不是没有，就是先有领地再有名分——现存的外藩里至少有三个是这样产生的，我和扉间还特意考证过。最近一个案例我也没猜到，居然就是山南，他们祖上其实是千流的武将……”

斑又开始头疼，叫他赶紧打住，说叫你来就是想问有没有其他办法。“我们就不能做一个和他们不一样的，一个——”
他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概括还没产生的东西，只得用模糊的手势带过，但柱间能大致猜到，回答也很简单：“会被讨伐的。”
斑的脸一黑，不说话了。柱间见状又来打圆场，说反正藩国律法大名说了不算，由自己人来当守护代反而更方便，关上门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斑脸色并没好转，回答要封封你，我反正不来。

“很遗憾，”柱间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双手一摊，“直到此时此刻我跟你说话为止，我仍然是千流的附庸，土地束缚着我的誓言。大名是不会从一个守护代手下夺走他的附庸的，只有同级的另一个藩国国君可以，虽然古往今来很少有人真冒险这么做。”
斑睁大了眼睛。“你是叫我——”
“我是想求你行行好，”柱间熟络地勾搭上他的肩，“你当了新藩国守护代，我就可以变成你的人离开千流了。斑啊，你忍心连这点忙都不帮吗？”
他要是认真装可怜也就罢了，偏偏言辞间愉悦之情溢于言表，让斑很好地维持了清醒，一把挪开他说起来，不要道德绑架我。柱间顿时表示好伤心，锲而不舍地重新贴了上来。

“……真没有像样点的主意吗？”这么垂死挣扎时他就知道没有，从十三岁到今天，他什么时候拿千手柱间有过办法，“我打打仗还行，这种乱七八糟的事……”
“我帮你啊，怕什么，”柱间手臂依然挂在他肩上，“把你教会，就有人和我一起受苦了！”

扉间远远瞧见泉奈时想，这黎夫人也真会选地方，大冷天的跑到湖心凉亭上谈事情。那亭子倒挺大，里面摆得下好几个炉子，还有一干侍女佣人跟着，但愿也没那么冷吧。
他也没别的事情，就在湖边水榭的廊檐下等。这是个人工湖，和旦月镇那个大湖之间不通船，此刻湖面上除了他们没有别人，一派清静。虽然离得远听不见声音，他却能把两个人的动作尽收眼底，在黎夫人掏出手帕拭泪时，空中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扉间想了想起身，决定去找一件厚斗篷带过来。
他刻意走得慢一些，等回到湖边，刚好见黎夫人在她侍女搀扶下登船。又等了一会儿，等她回到岸上走远，湖中央只剩泉奈一个，他才踏上水面走了过去。

泉奈听见水上有声音，但又不是划船，转过脸狐疑地叫了一声姑姑，接着便意识到这不是同行的表姑来接他。扉间来到身边坐下，斗篷递给他，轻轻扳过他的脸说让我看一下。
虽然泉奈嘴上说不冷，但还是披上了他送来的厚衣服。查克拉探入眼部时他并没有感觉，提起刚走的黎夫人有些愤愤不平，问扉间你能想象吗，她居然在我面前掉眼泪，说什么对不起元姬——元姬是她女儿，放将军进城那个——可是都五年了！整整五年她连女儿的名字都没提过，倒有空指使我杀人，现在来对我哭什么？
“可能只是觉得你通情达理，”扉间收起感知安抚道，“再说我倒觉得未必是谎话，哭就哭吧。”儿子可以做大名，女儿却也真是她的孩子，以一个纯旁观者角度看，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泉奈兴致缺缺地摇头：“我就是替她不值。”

这话题聊着没意思，他转而叫扉间靠近点，伸手去摸他的脸。他掌心是热的，但指尖很凉，沿着面部骨骼一寸寸描下来，像滑落的一滴水。扉间垂下视线，口吻如常地说这才几个月啊，你就连我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都快半年了好吧，”泉奈抗议，“再说有没有视力差别真的很大，你可以蒙几天眼睛感受感受。”
半年，扉间顺着自己的记忆往前推，“六月末应该还是好的，所以是七月份吗？”
泉奈点点头，又抢在前面告诉他不许为此道歉，他一点错都没有。而且，那双手臂形成一个松松垮垮的、近似拥抱的环，他告诉扉间说打不了仗转文职也行，就是从头学看书写字真的麻烦。
“我之前还想学怎么写正书体呢，”他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真是的，到头来也没学会。”

也不知和练火遁有没有关系，他体温比扉间高，抱在怀里就跟个人形暖炉似的。扉间手指一下一下穿过柔顺的长头发，回答说可以的，我教你，治疗时间长就晚点学，反正你学东西不是挺快吗。千手柱间的医疗查克拉和他自己的不一样，既能让菖蒲那样惨不忍睹的断骨修复如初，也能重建细小精微的、被瞳力侵蚀掉的眼部经络。不过，这要花多久、有多难，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然而——扉间干咳一声，好掩饰自己微不可察地哽了一下——他说：“不用担心。以后有的是时间。”
泉奈突然伸手在他颧骨旁边来回摸了摸，问：“这里是不是有一道红印？”
“是啊，”扉间顺势重新让自己听上去轻松点，“你真的看不见吗？”

但对方没有理会，而是凑上来吻他。他先是一愣，接着立刻抱紧怀里的人，听见一丝低微的笑声。我要是能看见就好了，细碎而温热的吐息落在皮肤上，被他有些粗暴地堵了回去。雪越下越大，柳絮一样让视野里白茫茫一片，只不过一落在湖上，便都悄无声息地化成了水。黎夫人离开时没有带走那几个暖炉，此刻炉火烧得正旺，因为用了最好的炭，没有烟也没有声音。
就是这样的寂静，扉间想，他认识的宇智波泉奈从没掉过一滴眼泪，母亲死的时候没有，父亲死的时候没有，相逢的时候没有，分别的时候也没有。但他沉重的黑夜一般的缄默凝成深秋寒露，在自己掌心伤口中盛开，花蕊盛满晴朗的月色。

“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呢？”他一边问一边想，还是不要走了，我们重新找一个故乡，重新诞生一次。泉奈安稳地环着他，就像家猫吃饱喝足以后把下巴放在人手指上，轻柔的笑意也像毛茸茸的猫尾巴尖儿，扫得扉间心头直发痒。
他说：“哪里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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