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夜】墓碑

【昆夜】墓碑

纸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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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听到信号时，你就会醒来。
你会记起在长睡中几乎忘掉的事情，你要担负起一世的沉重。
不要抗拒他。

从母胎中苏醒，微弱的呼吸在一息顿蹴之间长存下来，婴孩在此时放声大哭，胸腔因争先恐后抢进来的空气而胀闷，离开水的鱼究竟该如何生存？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尘世的压抑。但婴儿哭是为了争取他的生命，因而他不会佯作无波无澜，这当是他一生中最为放肆的时刻。
昆是以冰晶筑成的空王冠，他这样定位自己。他的使命将永远是填满自己的空洞，然后把这顶王冠琢磨成炫丽夺目的模样。他爱自己的使命，就像他爱他的父亲与母亲，他们中的一个教会他何为权力，一个教会他如何谋算，这是他为了抵达使命终点所必不可少的手段。王冠总需要一个能够戴上它的人，他选定了第一个，失败了，但没有关系，还会有下一个。
直到某一天他忽然醒悟，为什么王冠不可以自己坐上王座呢？
自那天起，他把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仍旧勤勤恳恳地推进着自己的使命，他告诉昆要寻找，找到足以辅佐的人选；另外的一半都选择隐忍不发，只是在很安静的时候，在某个深夜里，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刻，突然跳出来说，你要怎么做——语气冷淡得好像不是在讲自己的问题，还把问句逼成陈述，好像根本没有考虑要给昆留下余地。

他本以为夜将会是他的第二位君王，在第一次进行精神链接的时候他就如此笃定，一定是如此。广袤无垠的草原风景，从脚底一直向外延伸到天边。夜的世界是那么的大，以至于他都要找不到自己的图景流向了何方。而当风吹拂而过，草叶随之倾覆时，他注目脚下，才忽然意识到，他的世界早已和夜的世界纠缠在了一起，不分你我。
草籽落在冰洞里，忍耐寒气，靠吃着莲火鱼的暖意而成长。亘古不变的浮冰在水面游荡，驮着斑斓昳丽的青橹蝶四处观光。
真好看啊，昆先生。夜第一次放开那把不知名的十三月，上前来牵住了他的手，很开心地晃了晃。
他忽然就也感到开心了。
也许是从那时起，使命就在发生改变了。

很小的时候，昆曾告诫自己，不要妄想着有人会给自己立下墓碑。这是个吃人的家族，不会有人在你死后仍然记得你的存在。可就算有人会记得他，他也不想要别人给他立墓碑，那代表他已经输掉了。
即便分成了两半，他也依旧是昆。高度一致的认识让他得以在快要死去的同时做成两件事：一，与夜建立微弱的远程链接；二，在心脏失去生机之前，先将自己“杀死”。
——也许春天在来日不会降临，死亡的阴影会一直笼罩在我的头顶，但我仍旧希望能看见你、听见你，知晓你的事情。
在黑暗爬上来之前，夜接受了他。于是昆安稳地睡了过去，不知道会否做一个好梦。

……这就是全部了。
把你和我所掌握的信息拼接起来，就是“昆”这个个体的一生。
对自己，有必要用这么冷漠的语气吗？
这也是你自身的一部分，你必须接受它，才能走出去。
啧，你这家伙真是让人受不了啊，起码有点自我认知好不好？行了行了，我接受你了，赶紧走人吧。
……那么，祝你顺利。

回家的旅途远比所想的要困难千百万倍，在精神图景的海洋里，要找到自己的那一个标记千难万难，即便已经把夜那大得离谱的精神图景也拉入了标记范围内，可要在囊括了所有哨兵与向导精神图景的意识海中找到自己的目标，依旧是一道难题。
更何况灵魂离于肉体造成的损耗远远超出昆的想象，他现在就如同一个婴儿那般脆弱。他已经翻过了八百万座山，越过了八百万条河，他喝过海里的水吃过沙漠里的虫，他很快就要坚持不住了。就在这时夜的呼唤来到了他的耳边，他似乎能够听见祈祷的低语。灵魂毫无抗拒地朝着声音的来处飘荡而去，他在那里终于见到许久不见的夜。
熟悉的冰雪草原，一望无际。从山头坠下的雪块咕咚一下掉进冰河里，冰山与冰山相撞，裂开的板块重重地拍在河面上。细长的草叶与草叶联结纠缠的缝隙里，一道人影笔直地立在那里，低低念叨着什么。昆想自己应当是知道他在说什么的，这原本就是他对夜所作的要求：“以后不论你去了哪里，都请让我知晓。”他的语气何等客气生疏，是饱含的情绪无法抒发而带来的哽咽，一时过分克制而无法自控所致。而夜自那以后竟时时记着这件事，直到如今，也依然在做着。
傻啊。他吗？我吗？
他急急吸了口气，闭上眼睛转过身去不再看夜。
再睁开眼，还未梳理好情绪，就见到矗立在精神图景最中央的那座冰晶塔上，攀援而上的藤蔓所蜿蜒描摹出来的画像。正是他自己。
他怔怔地看了一眼，低下头去，沉闷地笑了一声，又连续地笑出来。
……傻啊。都说了不要给我立墓碑了。

（完）
2021.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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