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痕迹

【子车主】人间路

百万负债设计师

2025/03/28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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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从不安稳的浅眠中被硬生生拽出来的时候，房间还有些昏暗。
微弱的晨光透过窗帘，温和地洒在脸颊上。室内是一片安逸的静谧，却衬得外头锲而不舍的窸窣声响愈发不可理喻。
呵，这声音他熟。
他依稀记得昨晚自己本就歇得迟，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怎么也睡不着，好像是天蒙蒙亮了才勉强阖上眼，此刻正是困倦的时候。偏偏那个不请自来的人撬锁的动静尤其大，出租屋老旧的木门锁芯被他捣得噌噌作响。
佚名还浸泡在粘稠的困意之中，四肢沉得几乎抬不起来。他皱着眉将头埋进被子里，试图隔绝掉那烦人的噪音，可那家伙今天也不知怎么了，铁丝在锁孔里挑了半天都愣是没弄开。
他一向是有些起床气的，现在困得厉害，快要忍无可忍了。他正欲发作，客厅传来“咔哒”一声响，门终于开了。
佚名拧紧的眉头跟着松了下去，倦意再一次如同潮水般卷来。可惜他还没再次入睡，被子突然被掀起一角，一个冰凉的身躯径直挤钻了进来，伴随着一声低骂：“操，冷死我了。”
略带湿意的寒气冻得佚名一个哆嗦，倒叫他清醒了几分，全身上下的火也终于爆发出来。
他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带着才醒时的鼻音，嗓子还是哑的：“子、车、甫、昭，你给我滚下去。”
被念到名字的人无动于衷，而是相反地一个劲儿往他怀里拱，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怎么才来就要赶哥走啊……”
佚名低头，只能模糊地看到个乱糟糟的发顶。他没和他客气：“赶紧下去......我要睡觉。”
“你睡归你睡呗，哥和你睡得还少——”
佚名气急，伸手便去捏他的嘴，奈何困得没什么力气，反倒被那人灵巧地捉住手腕，在掌心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又将冰凉的脸颊贴在佚名的手上。接着，一张略带委屈的脸从被窝里钻出来，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佚名仔。”
......
佚名心里的火就这样没出息地消了三分。
他依旧本着脸，在被子里踹了那家伙一脚：“挤死了……下去。”
两个将近一米九的家伙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即使是这个姿势，也有些过于拥挤了。虽然佚名也不是没习惯，但显然，子车甫昭惹他生气的时候除外。
“别赶哥走嘛……”
“谁叫你非要来。”
“哥这不也是想你了。”
“我们外勤回来差不多是凌晨两点，子车甫昭，我看了时间的。我们两点半才在单元楼下分开的……”
“啧。”子车反而抱怨上了，“要不是带回来的那法器有点儿邪门，得尽快交给疏南风处理，哥才舍不得留你一个人——什么来着？独——独——”
独守空房。佚名自然而然地在心里给他接上。不对，这都什么跟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耳根有些发烫，赶紧开口打断自己的思绪：“可现在连早上七点都不到，我们才分开了四五个小时。”
“可不，都六七个小时了。”子车甫昭不讲道理地夸大其词，将脸埋在佚名胸前乱蹭，蹭得他胸前的睡衣扣子都松了两颗，“我原本还盘算着东西一扔就过来的，结果疏南风那屋子怎么敲都敲不开，我就只好先回了宿舍，好歹哪儿有东西镇着。”
“你偏要凌晨去，主编当然——”
“放屁！疏南风都多少年的老妖怪了，还需要睡觉？谁知道他在他那房子里写什么稀奇古怪恶心人的玩意儿。”子车在他胸口一边蹭一边骂，声音闷闷的，佚名觉得自己的胸腔也跟着轻微地震动起来。怀里的家伙顿了顿，声音再一次低了下去，“但哥想你想得要命，早上一交完东西就来了。”
佚名脖子和领口露出的皮肤被他那一头乱毛刺挠得泛起轻微的痒意，想推他，却被他黏得紧，推也推不动，只得命令他：“子车甫昭……别乱动……”
贴在身上的人难得配合地停下了蹭来蹭去的动作，只抬起头，殷切地唤他的名字：“佚名仔，别赶我走嘛……我真的冷，冷得慌。”
说着还打了两个哆嗦。
......装得还挺像。
那家伙本来体温就低，此时此刻更是手脚冰凉的，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说冷大抵不是句谎话。佚名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和眼睛，到底是心软了片刻。
相好的耍无赖的样子他不是没见过，而且见得也不少了。但是......还能怎么办呢？
毕竟如今刚入秋，气温一下子跌下来了。换季本就容易着凉，感冒了可不好办，暮坪这天气冷热交替反反复复的，生病了人受罪是一回事，更主要的，手头上这个因果案件极其复杂，过两日还得去永庆那儿出趟差。杂志社这个时节忙着，抽不出人手，大抵还得是子车甫昭陪他去。万一他真有个头疼脑热的，到时候耽误工作不说，恐怕那人还会装可怜让自己照顾。为了杜绝这一系列的麻烦，还是——
行了，行了。
佚名绝望地想，原来人在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居然能为自己找出这么多的理由。
事实是，他不愿子车甫昭生病。
而且自己好像也有点想他了。
他认命地张开手臂，由着那家伙带着得逞的满足的笑意一头扎进他怀里。佚名回抱住怀里那个有些失去温度的家伙，被他冻得颤栗了两下，但依旧用温暖的四肢紧紧贴着他的。他叹了口气，脸颊靠上他冰冰凉的额头：“这是刚从哪条河里爬上来？”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人心呐？哥特意整了点露水，让你清醒清醒……”
“说实话，不然我放手了。”
“……来的路上太急，三蹦子开太快，拐弯的时候一不小心栽草里了。”
……怪不得闻起来像条刚在草丛里打了滚的狗。佚名心里嘀咕了句。看来这下床单被套都得洗……这狗也得洗了。
不过也许是还没睡醒的缘故，嗅觉在脑海中触发的画面让他有点想笑，嘴角也跟着翘起来了一些。被那条狗眼尖地瞧见，愈发得寸进尺起来：“佚名仔，心疼啦？”
“嗯。车没事儿吧？”
“你他妈的，你......”子车被他噎了一下，一口气憋了半天，才咬牙切齿道，“故意的是不是。”
当然是故意的。佚名带着笑意“嗯”了一声，眼皮又有些打架，怎么也睁不开。这天一冷，他就喜欢赖床，似乎子车甫昭在他身边时尤其是这样。他阖上眼睛，由着那条气急败坏的狗在自己嘴唇上重重啃了一口，轻声落了句：“子车甫昭……再睡一会儿。”

子车拥着佚名，头顶上方很快传来清浅而又安稳的呼吸声。他自己熬了个夜，倒是不困，何况他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需要太多睡眠。
被窝里佚名的温暖的身体紧贴着他的，向他传递着自己灼人的体温。子车的手不老实地摸上他紧实的腰，划过那道好看的弧度，又隔着睡衣轻轻捏了捏着他腰侧薄薄的那层软肉。
嗯，比起一个月前也算是长了点肉了。离宇亭的身形本就偏瘦，佚名又是个饮食不规律的，饿了就随便吃点，忙起来干脆不吃。他就看不得他那样子。相好的不爱吃饭怎么办？还好他子车甫昭一个人混久了，也是会做饭的，厨艺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不错。于是，在一个多月的努力下，佚名原本平坦消瘦的腰腹终于充盈了些许。
子车甫昭沾沾自喜地乐呵起来，手上的捏来捏去的动作也不自觉加了几分力。
睡梦中的佚名不太满意地哼了两下，含含糊糊地念了半句他的名字，说了声莫名其妙的：“子车……别扑我……”
子车有些不明所以，只因相好不给摸而有些忿忿。他轻轻咬住佚名的耳廓，用牙尖磨了磨，低声埋怨：“都是哥相好的了还不给摸，怎么这么小气？况且哥自己养出来的肉摸摸怎么了？佚名仔，没良心啊……”
佚名在梦里皱着眉头，用手撑着子车甫昭的肩膀挣扎着扭了两下，没推开，倒是被子车缠得更紧了。他将自己的脸埋在佚名的颈间，闻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感受他脉搏律动的节奏，直至自己的沉寂的心跳也跟着一同突突跳动起来。
于是，相好熬夜赖床的坏习惯落在子车甫昭眼中就成了好习惯，顶好的习惯。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习惯，就像佚名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佚名仔。子车巴不得他一辈子别改，那么他就一辈子有地方可以钻，一辈子可以抱着他在温暖的被窝里多腻歪一会儿。
他就喜欢这个，喜欢得不得了。

他们就这样享受了一段温暖而又静谧的时光，直至佚名的闹钟响起。
对于工作狂来说，闹钟可比一大早钻被窝的相好管用太多。佚名几乎是立刻醒了过来，只是还睡眼惺忪的。他困得难受，不自觉地把腻在他怀里的人拥得更紧。他将脸抵在子车额前的碎发上，蹭了蹭，用含混的声音唤他的名字：“子车甫昭……”
“在呢，在呢。”子车被他难得黏糊的小动作和音调喊得心都跟浸泡在了蜜里似的，“再睡会儿呗？”
“起了……”佚名挣扎着摆脱困意，刚要撑起上身，就被子车甫昭揽着腰拖回怀里，重新坠入那个温暖得脱离不开的地方。他真的该起来了，还有报告要写，奈何那家伙扒得实在太紧。子车伸出一只手，覆上他的后颈，声音放得又轻又低：“急什么？先缓缓，清醒一下。”
子车甫昭原先冰凉的手已经被他捂热了，此刻覆盖在裸露的脖子上，舒服得很。他有些粗糙的指腹一点点摩挲佚名脖颈的皮肤，在那处轻轻捏着。细碎的吻带着温热的呼吸落在佚名眼下的两枚小痣，啄吻得他脸上痒痒的。嗅觉随着意识一起渐渐恢复，扑面而来的还有子车甫昭身上的气息，熟悉的、另他安心的，包裹着他。另他不由自主地往里钻了钻，迷迷糊糊地说：“子车......再抱一会儿......”
“得嘞。”耳畔传来沉沉的几声笑，子车的手再一次环上他的腰，又轻拍起他的背，就这样让他缓缓清醒着。
飘荡着的思绪没来由地带来了不知道在哪里看见过的一句话——“睡眠是一场小型的死亡”。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在子车甫昭怀里一点点地活了过来。
佚名脑海中还回味着没来得及忘记的梦。估计是刚刚被子车闹得，他梦到自己被一条黑狗扑倒在草地里打滚，梦里那条狗的爪子在他腰上不停扒拉，害得他睡觉的时候总感觉腰痒痒的不舒服。
而且那狗还吃他耳朵。噩梦啊。
不过也许是托这个梦的福，佚名的回笼觉睡得踏实安稳。他很少做梦，也睡得浅。在遇见子车甫昭之前，他在梦里大多看到的都是些身份原主记忆的碎片，生前的经历。“梦境”并不属于他，就像“习惯”也并不属于他，而都是随着偷取的记忆一并承袭。
说到底，他是什么时候养成赖床这个习惯的来着？原先，睡眠对佚名来说只是补充精力的必要手段，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所以即使早上再困再累，一咬牙也就起来了。
可在遇见子车甫昭之后，却突然有了人会在被窝里缠着他多睡一会儿，也会有人每天早上轻轻捏捏他的后颈，等着他慢慢清醒过来。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明明自己成为他相好也不过月余。而对于那人亲昵的小动作，自己不知何时起竟也习惯得这样自然了。
在才睡醒的恍惚中，佚名有些懵。他的后颈上还停留着子车指尖轻抚时酥酥麻麻的触感。
子车甫昭起身去拉窗帘，光就这样一点点地倾泻进来，洒在佚名身上。

趁着佚名洗漱的功夫，子车甫昭已经将早饭买来了。
茶几上搁着的包子和豆浆冒着腾腾的热气。佚名坐在他身边，松软的沙发又陷下去一些。他看着子车将包子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立刻被滚热的汤汁烫了嘴，龇牙咧嘴地直吸气。佚名拿起桌上的包子，揭开纸袋，小口吹着，问他：“我放在桌上的钱包呢？”
“嘶——嘶，什么钱包？哪儿有钱包？没看见啊？”身边的人痛苦地吐着舌头，装模作样地张望了一番。
“黄色的皮质钱包。没见到？”
“没啊。”
“那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嘶——烫死我了——哎哟——”
“子车甫昭。”
见瞒不过，子车甫昭立刻开始笑嘻嘻地开始找补：“……哥这不是买早饭去了嘛。”
“小区门口早餐铺的价格，包子一块五，豆浆一块，用得着把整个钱包都顺走？”
“哎哎哎，怎么能这么算呢？还得算上你子车哥我的卦钱。”
“怎么还扯上卦钱了？你买早点的时候替每只包子算了命？”
“那可不嘛，挨个算了一遍，特意挑了俩皮薄馅大、命里带汤的。”子车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不信你尝尝。”
佚名咬了一口手上的包子，由着丰沛的汤汁溢进口中。是他最喜欢的豆腐粉丝馅，连皮上都浸出一块块油渍。不过他显然不是那么容易买账的类型，只在相好的一叠声的讨封中轻飘飘地撂下一句：“钱包的事儿就不和你计较了。算你再欠我个人情。”
“欠欠欠！”子车甫昭手一挥，差点没把桌上那豆浆掀了。他赶忙扶住，松一口气，觑了眼佚名的神色，又咧嘴笑起来，“债多不压身。”
......那也确实。子车甫昭欠他的人情太多，估计这辈子也还不完。佚名叹了口气。算了，毕竟钱包本就是他特地拨出来给子车用的，也省得他回回请横财神，弄得一身伤。
希望那家伙别这么快弄丢了，自己还特意挑了只黄色的呢。

将最后一小口包子吞下后，心情好些了的佚名决定关心一下自己相好的。
“今天早上怎么了？”他问道。
“什么怎么？”
“撬个锁还莽莽撞撞的。碰到什么事了？”
“你说疏南风那家伙是不是有病？”子车甫昭立刻骂开了，“老子这不是在宿舍等他的时候没事儿干嘛，寻思着就顺手把任务阶段报告写了呗。结果他看了两眼非说看不懂。我瞅着这不写得挺清楚的么？”
佚名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听信这家伙的一面之词：“你给我看看。”
他跟着子车来到了书桌前，子车抄起那个他随手扔在椅子上的布包，从里头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佚名，自己则大剌剌地翘腿在椅子上坐下：“喏，你看吧。”
佚名接过那张纸，眉头随着目光的下移越皱越紧。他非常努力地阅读了一遍纸上的这段......这段图像，又仔细辨识并联想了一番，才勉勉强强看明白上头写的大致是什么意思。
与其说这是一张写了字的纸，不如说这就是一张画。子车甫昭本身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画上去的不说，里头有些字还是用图案代替的，更显得整个纸头像张儿童画。
他不由得抿了抿嘴唇：“嗯……”
“怎么样？我就说是疏南风自己那双招子不好使吧，还赖在老子头上，非要老子重写，我看他就是他娘的鸡蛋里边挑骨头。”
“你......”佚名斟酌着措辞，“你这鸡蛋还挺瘦的。”
“佚名仔，你什么意思？怎么连你——”
“这是什么？”佚名打断他，指了指那张纸头上一个看着有些神秘的符号，“一根棍子上插了颗丸子？”
“你这人怎么脑子里只有吃的？”子车说着还要动手动脚，用手指戳他的腰，“哥这画的是放大镜，意思是‘搜查’。”
好吧，这俩字笔画确实有点多，他不会写也在情理之中。佚名懒得和他争辩，视线继续往下移：“这个呢？这是什么——红色的老鼠？手里拿着——拿着把流血的刀？”
“‘威胁’。”子车甫昭得意洋洋，“形象吧？”
他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这耗子是你。”
“……我怎么就成耗子了。”佚名无语，“而且哪儿有红色的耗子？”
他还想再问，手腕却突然被子车甫昭拉住了。他猝不及防地被拽着俯下身，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家伙的脸越来越近。子车扣上他的后脑，仰头吻住他的唇。他猝不及防地想制止他的动作，才张了嘴就被他逮住了空档，蛮不讲理地侵入了口腔。舌尖交缠之间，佚名的脸颊和耳根一起烫起来。缺氧带来的眩晕让他推拒的动作都凝滞了，只能抓住那人肩上的衣服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过了良久，子车甫昭才放开他，滚烫的气息化作他耳畔的呢喃：“可不就成了红耗子了吗？”
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能压抑着不稳的呼吸瞪了他一眼。子车见相好的平日里那张牙尖嘴利的嘴都给自己亲钝了，更加得意起来。
眼看他又要说出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佚名及时直起身别过脸去，强行将注意力转移回手上的那张纸。
再看那一行行的字却已经是看不进去，心跳如擂鼓一般砰砰跳着，一个个夸张的符号像是在他心尖上跳舞一般。他的视线一目十行地扫过写得歪歪扭扭的正文部分，落在纸头的页脚，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子车甫昭。落款的这四个字倒是怪清秀的，在整张纸上显得格格不入。
他不禁感叹了句：“整份报告也就只有落款能看。”
话一出口佚名就有些后悔，声音里掺的那些情动的沙哑已然漏了出来，让他臊得脸又烫了几分。
可对面的人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脸上原本得意洋洋的表情突然愣了一瞬，嘴角也有了下落的趋势，过了两秒才随口应道：“嗐，那毕竟是写得多了——”
他咳嗽了一声，脸上重新挂回往日那副不怎么正经的表情：“再说了，哥这字也不见得多难看啊。佚名仔，你这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还帮着疏南风一起埋汰我，你到底是谁的相好啊……”
他这反应惹得佚名有些疑惑，于是又细细观察了一下正文和落款部分的字迹。
确实很不一样，但又微妙地有些......即视感。
其实佚名原本就有些奇怪。子车家，好歹那时候也是发达过的。长子虽是祭品，也是好吃好喝贡着的，没有理由连个先生都不给请。即便子车离开家后就不怎么看书写字，原本学到的东西也忘得差不多，但有的习惯养成了，哪儿有那么容易改。子车甫昭的字迹长成这样，实属是不应该的。
等等，字迹？
佚名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猜测。他开口，打断他的絮絮叨叨，叫他的名字：“子车甫昭……”
被念到了名字的人突然噤了声，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投在远处的地上，过了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佚名的猜测便也落地了五分。
“子车，每个人落笔的习惯是不同的。即使你把正文部分的字写得毫无章法，有些习惯也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比如你会把竖的下半部分写得比较重，把点写得很轻。”佚名的视线缓缓扫过纸上的字迹，“这种落笔的习惯在报告的部分和落款的部分同时存在。它们本是同一种字体。”
他说完，又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子车甫昭，这不是你的字，对不对？”
有些习惯是掩饰不了的。正文部分的字迹写得再潦草，也只不过是欲盖弥彰，仿佛是在刻意摆脱什么似的。
可有些东西哪儿有那么轻易就能摆脱？在日复一日的模仿与伪装中，弟弟的字迹就这样渗透进子车甫昭原本的笔迹，就像他落在池边污浊的血迹是怎样渗透进子车甫昭的灵魂，哪怕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块溃烂。
但他根本无法抹去。所以，唯独在书写那个名字的时候，他无能为力。
于是，子车甫磬的字一遍遍落在纸上，写他的名字——“子车甫昭”。
习惯，是一种多么可怕、多么难以抹去的烙印啊。

在半晌的沉默后，佚名听见他干笑了两声：“真的假的，假的真的。有谁能说得清呢？”
他像是在说字体，又像是在说什么别的东西，佚名的心却莫名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痛得尖锐。他问：“你还记得你本来的字吗？”
“早忘了……我记那玩意儿干嘛？”
佚名的指尖划过那些歪七扭八的字迹，子车却莫名地觉得他正在抚摸他灵魂里溃烂的那一部分伤痕。他想起身开溜，可却被人看出了意图。佚名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掰过他有些僵硬的肩膀，不容置喙将他按回了书桌前。
子车甫昭有些不自在，可头顶上传来的气息温暖而平和，让他不由自主地乖乖坐了下来，由着那人从背后笼罩住他，将一支笔塞进了他手里。
他有些不明所以：“这是做什么？”
那人似乎并不打算回答他，径直握住了他抓着笔的右手。由于是在家中刚起来，佚名的手上难得没有戴那副黑色的手套。他的手是属于文职的手，骨节分明，是很好看的。他不怎么握刀，因此手掌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茧子，温暖而又柔软，覆在他手背上有些轻柔的痒。
他沉浸在这种感觉里，甚至没留意到那些白纸上多出的凌厉笔锋，只机械地由着佚名握着他的手动作。写到第三个字时，他终于回了神，目光游离了片刻，才敢回到那张薄纸上。
他意识到，佚名正在写他的名字。

子 车 甫

或许是手腕无法克制的颤抖被身后的人察觉了，佚名写到“昭”的日字旁时停顿了一小下，横折的力道略有些重，在竖下那笔的末端晕开小小的一个墨点。
“佚名……”子车抬头，鼻尖险些撞上佚名的下颌，“你——”
佚名没去看他难以置信的目光，只专注于面前的那张纸，轻声道：“别说话。认真写。”
他又开始书写。子车能感觉到佚名花了比刚才更大的力气才端住他止不住颤抖的手，落笔却依然轻柔。也许是自己实在不太配合，他写得很慢，但也让他得以清晰地感受到佚名是如何施力、如何落下那些笔画的。

横。横。横折钩。撇。短竖。横折。横。

于是，那个可以是别人的名字就这样在佚名笔下变回了他的名字。

子 车 甫 昭

最后一笔写完，空气陷入了静默。佚名将身子压得更低，轻声介绍道：“子车甫昭，这是我的字迹。往后也可以是你的。”
子车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许久，熟悉而又陌生。但是，他竟头一回觉得好看。刚才落下的墨点融在笔画中，把平时轻巧的笔锋拖得有些重，倒是硬生生地在佚名的笔迹中融进了子车平日里的习惯，两个人的字迹就这样重叠在一起，就像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再也分不开似的。
他短暂地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好在佚名也没有在等待他的回答。他就这样握着子车的手，极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反复书写着。

子车甫昭   子车甫昭   子车甫昭
  ......

一笔又一画，一遍又一遍。

直到那本属于佚名的笔记本上出现了一张写满子车甫昭名字的纸。

直到他原本的笔迹中属于子车甫磬的部分逐渐被佚名落笔的习惯所覆盖。他也许无法立刻改过来，但他们仍有很多时间，仍会走到很久以后。就像他曾无数次回过神来，发现佚名就这样一笔一划地在他荒芜的灵魂中留下了痕迹。
  
直到他不知何时已经扔下了笔，转而紧紧握住佚名的手，十指相扣着将他拉进怀里啃他的嘴唇。
在难舍难分的亲吻与爱意中，子车听见相好的在好不容易得来的换气间隙里，用被啃得又红又肿的嘴唇小声埋怨了一句：“……又是哪里来坏习惯。”
“那可不。”子车甫昭哑着嗓子同他咬耳朵，“相好的给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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