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Stolen Child

毛蜘蛛

2025/01/01 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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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也许这早就是事实了，卧室里任何有四孔纽扣的物件都令诺兰贝尔惶惶不安，从有四孔纽扣的衣服，到她最喜欢的那只有八颗红色四孔纽扣眼睛的毛绒蜘蛛，一律被她放到衣柜最深处，或是塞进纸箱悄悄搬回客厅，然后用她能搬动的，更重的纸箱压住。她也不敢再触碰那把钥匙，那天黄昏，她紧握着那把钥匙将其拔出时，浓烈的恐惧和绝望几乎令她无法呼吸。卡扎多尔·扎尔并没有追上她，当她这两天整理当时因恐惧支离破碎的回忆时才想起，逃离时她身后瓷器碎裂的脆响，还有怒吼着阿斯代伦忘恩负义的咒骂。

然而与这种诡异的感觉相悖的是，卡扎多尔似乎很快就放弃了她这个猎物，没有恐吓，没有威胁，甚至连补偿式的诱骗都没有——不光是阿斯代伦彻底的消失，诺兰贝尔那些原本五彩斑斓，包罗万象的梦境自从她逃离之后便灰败下去，干涸得像是从来没有做梦。她总是在一片无尽的荒野中缓步行走，那甚至不是荒野，因为没有沙土，也没有岩石，就是一片被什么似雾非雾的东西笼罩的地域。女孩在梦中抬起双手，却是连自己的形体都模糊不清，她试着喊叫，试着哭泣，却总憋闷着张着嘴在床上醒来。她宁愿那是噩梦，至少通过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记忆，会有窥探到什么的可能，然而她一无所获，无论她白天心情如何，做了什么，晚上的梦都被膨胀的虚无占据，仿佛所有和另一个世界相关的记忆都只是小女孩太过孤独的妄想，若是没有黑色的钥匙和客厅那扇门，她几乎就快相信这种可能了。

与之相对的，阿德勒和安妮莉思最近逐渐回来得早了一些，随着保险的赔付和新生产计划的敲定，公司资金链断裂的危机缓解了不少，然而他们依旧焦头烂额——短短一月不到，尚未安顿便再度考虑搬迁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更糟的是，他们的女儿似乎是因为这一系列剧变与他们疏远，从前那个温和懂事的孩子如今沉默寡言，面对任何事物似乎都心不在焉，甚至到了一种冷漠的地步。他们试着和贝儿交谈，然而得到的答案不外乎“没什么”，“我很好”，还有“我知道”。有几次阿德勒真的有些恼了，然而他的孩子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心里很清楚诺兰贝尔为何会有所怨言，他们需要时间，需要契机，但处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偏偏不是易事。每次想到这里，他就像一个瘪了的氢气球般消沉。

一切的转折源于几天后，一个难得的，没有被公司事务填满的周末傍晚，这一家三口终于有机会一起外出用餐。刚出门时诺兰贝尔的兴致并不高，然而上车后妈妈并没有像往常般坐在副驾，而是和她一起坐到后排，用纤长的手臂将她轻柔地搂在身侧，爸爸则是换了车里的香氛，是女孩最喜欢的淡淡花香。这段不长的车程当中三人并没有多少交谈，却充斥着彼此相伴的温暖，满怀心事的诺兰贝尔终于在离开那令人不安的老房子后放松了些许。晚餐很美味，是本地的一家小餐馆，至于他们吃了什么小姑娘几乎很快就忘了，比起她接下来看到的东西，其他任何事情几乎都微不足道。

带着湿土气味的晚风吹来半张旧物庭院交易的广告，险些被糊脸的诺兰贝尔有些烦躁地看向它飞来的方向，顺着脚下被夕阳投下的长影看去，前方不远处的路灯杆上，剩下的半张纸摇摇欲坠，底下露出的纸张却像是粘鼠胶一样将她死死钉在原地——纸面上印着一个幼童的半身照，白色短卷发，大约也就五六岁的模样，小尖脸因为纸张褪色显得苍白，露着有几分骄矜的微笑，照片上眼睛的位置破损厉害，只留下一抹金色，而照片上方斑驳的的字迹更是触目惊心：

寻人启事

阿斯代□·□库□

最后□击：2002年□月□□

风声猎猎，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残破褪色的纸，拂过体表的凉意很快随着呼吸刺入心口，刺痛又寒冷。“贝儿……贝儿……”柔声的呼唤在她恍惚的意识中空灵而遥远，“别怕，别怕……妈妈在这儿呢……”带着花香的纸巾擦过女孩的脸颊，她方才察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安妮莉思蹲着将泪流不止的女儿拥入怀中，稍稍转身打断孩子望向寻人启事的视线。

阿德勒望了电线杆一眼，随即展开双臂将家人紧紧抱住，落在诺兰贝尔身后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贝儿不怕，乖。”

离开……？胸口的寒冷并未因这个她先前期盼已久的决定消散分毫，反而愈发剧烈地疼痛起来——被困在这里的何止她而已？唯一知道线索和秘密的人一走了之，褪色的纸张被再度覆盖，上面的纸张又会写着谁的名字？没人会相信一个孩子针对失踪案“异想天开”的发言，同时仅仅作为一个孩子，她也不敢去面对那根缝衣针尖的寒光。

抽泣的女孩被父母紧紧拥在怀中，他们只以为孩子是被吓坏之后发泄着这些日子翻涌的委屈，不住地小声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贝儿，我们在呢。”

“没有什么能伤害你，贝儿，我们爱你。”阿德勒轻吻孩子额角，在安妮莉思松开怀抱后抱着女孩站起，任由涌出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肩膀。

一路无言，诺兰贝尔的哭泣在上车后渐渐平息下去，无力感在他们进屋之后席卷而来，她的爸爸一路把她抱回卧室，和妈妈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

“那个男孩的家人一定很想他。”女孩用手擦着不断涌出的眼泪，七年，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太过漫长，对于孩子更是生命的大半。

“贝儿，他们一定会找到他的。”

撒谎。不可能。

诺兰贝尔的手紧紧抓着床单，对于阿斯代伦被找回的可能性她再清楚不过，阿德勒善意的谎言无疑又在她编织的茧房上戳开一个大洞，涌入的恐惧和无力再度将她吞没。

“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她死死低着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我没事的，我保证。”

阿德勒还想说什么，安妮莉思却按着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两人都给了贝儿一个紧紧的拥抱还有脸颊上的亲吻。“如果你想的话，贝儿，今晚可以来和我们睡。”

大人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脚步声也逐渐远去。昏暗的灯光下，女孩在床上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间被泪水浸湿的裙摆中，放在身侧的双手因之前哭泣时过度呼吸而麻木，因轻微的窒息感混乱的思绪当中只有一个想法无比清晰——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朋友。

“贝儿？”伸手迎接她的男孩被她狠狠拽得一个踉跄。

“阿斯代伦我们得离开这里，现在就走。”男孩身后粉色的壁纸亮得有些刺眼，上头的玫瑰和缠绕的绿叶似乎更加旺盛密集，枝蔓上甚至长出尖锐的刺来，她几乎是靠一身蛮力拖着阿斯代伦进了隧道。“你和我一样……都是这边世界的孩子……”

“你觉得我可能回去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刮坏的磁带，诺兰贝尔此时才意识到男孩的手冷得过分。女孩握紧那只手，直觉尖叫着不要回头，但她还是缓慢而僵硬地转过头去。

阿斯代伦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白瓷一样的脸像那张老旧寻人启事上的照片一样皲裂开来，向来无风的隧道中，一阵风从她家的方向刮来，男孩的身体竟然开始如雪花般一片片剥离，飞散，顷刻间这狂风就将他纸灰般的身体撕得支离破碎。

女孩在极度的惊惧与悲伤中转醒，胸口像是被冰块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寒冷的钝痛。比起阿斯代伦烟消云散的情景，更令她绝望的是男孩如一潭死水的表情——无论是她还是阿斯代伦本人应该都清楚，逃离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丝丝缕缕的月光将黑暗撕破一个口子，窗外摆动的影子伴随着几乎细不可闻的轻敲声吸引了诺兰贝尔的注意力，她的窗边没有树枝，是什么会在深夜轻敲她的窗棂呢？

窗外的影子在见到她起身之后展开一对深色的羽翼，但它的尖耳朵和闪闪发光的眼睛明示了它不是鸟的事实。是那只翼猫，想起阿斯代伦和她的不愉快，诺兰贝尔轻叹一声却是再也生不起气来——事到如今，怎么想那天的事情都像是一种警告。女孩打开窗户，翼猫轻蹭几下她的手，接着便反客为主跳下窗台径直去了床上。

原以为翼猫只是想占据温暖的床铺，女孩并没有反对，然而当猫爪伸向她枕下时她几乎立刻一巴掌拍开了它，一人一猫在深夜中对视，那双散发着绿光的眼睛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锐利。翼猫再度出爪，这次两只爪子直接伸到枕头下，甚至开始用头把枕头顶开，像极了猫玩耍时势在必得的样子。深夜的寂静中诺兰贝尔的脑子里迸发着不安和悲愤的火花，她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东西插手，而且她不能保证这只太过犀利聪慧的猫不是卡扎多尔的另一个陷阱。女孩抓住翼猫之后把她从床上强硬地抱起来，不顾猫的指甲在她床单上拉出多少丝，比起普通的猫，那对扑棱的翅膀带来了更多的麻烦，她只能紧紧夹住猫的身体走向窗台，要是她的家长被惊动了那么又得是一顿解释，她真的受够了。

“看在密斯特拉的份上把钥匙给我，小姐！”

房间陷入一片死寂，女孩低头，瞪得像猫头鹰般的眼睛与回头的翼猫对视。她已经不再惊诧于简单的“猫会说话”的认知挑战了，她更在意的是翼猫对那把钥匙的强烈兴趣，然而被她抱在怀里的翼猫反而有些慌了神：“你如果听懂我的话最好照我说的做，情况比我想得更糟。”

“小声点，要是我爸妈来了你不仅拿不到钥匙还会被赶出去。”

“听着，你得把这钥匙送走，扔了，怎样都行，越远越好。能听懂我说话就证明那个世界的魔力，他的魔力对你的影响已经很严重了，你要是控制不住……简单点说，他想要你回去，但你，是斗不过他的。”

话音刚落，翼猫感到女孩手臂一紧，在她试着挣脱时却是丝毫不松懈。“好吧！我不抢你的钥匙，我们能谈谈吗？我叫塔拉，很高兴认识你。”塔拉收起翅膀尽量放松身体表示自己的诚意，而且折腾一番后她确实有些累。诺兰贝尔抱着塔拉关了窗，带着几分警惕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自己乱成一团的被窝上。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是吗？关于阿斯代伦的事。”女孩坐到枕头上，放在腿间的双手紧抓着褶皱的床单。

“是也不是，我知道他是那怪物的傀儡，但也是最近才知道他也是被掳走的孩子。”翼猫舔着爪子整理自己头上被弄乱的毛。

诺兰贝尔闻言挑眉：“也？”

“包括你，尽管他救了你。”塔拉打了个哈欠，停顿片刻后开始用爪子擦拭眼睛周围，“我希望你能明白，小姐，这不是你的错，你的新生活也在稳中向好，没必要去以身涉险。”

“我真心请求你把钥匙给我，然后忘了这件事，我向你保证没有任何人会再找到它。”

“塔拉，你为什么要帮我？”思索再三，诺兰贝尔还是按住了自己的枕头，这次不是出于警惕，而是平静的拒绝。

翼猫眼神有些复杂，她叹了一口气：“也许我无法转圜你的决定，无论如何，诺兰贝尔，记住——你并不是孤身一人。”

塔拉说完走向窗户，在女孩轻手轻脚打开窗子后再度展开双翼飞离。借着月光，诺兰贝尔掀起枕头望着那把古老的钥匙许久，伸向它的手颤抖着抓起它紧紧贴在胸口，只有不同寻常的，刺痛皮肤的冰冷。窗外又响起淅沥的雨声，诺兰贝尔悄悄打开台灯，从床头柜中翻找出一根结实的细绳，将两端分别穿过钥匙顶部并排的两个孔打了个双合结，随后绳头被打了死结。时间不多了，至少卡扎多尔想让她这么认为。

后半夜的睡眠平静无澜，然而当楼下的电话铃声唤醒诺兰贝尔时，她依然被异常沉重的困倦感裹挟。小姑娘强打精神离开床铺下楼，这通电话与她有关，奇妙的想法从她有些昏沉的脑袋里冒了出来。很快铃声戛然而止，安妮莉思模糊零碎的声音随着女孩下楼逐渐清晰连贯起来。“真的吗？天哪太好了……”妈妈的语气欣喜而放松，对面的人显然是带来了好消息。诺兰贝尔停下脚步，把昨晚挂在脖子上的钥匙藏进睡衣，好奇地从门廊朝客厅里探了探头。

似乎是察觉了女儿的到来，安妮莉思转头时立刻唤着贝儿的名字，同时抬起空闲的手让她过去：“贝儿刚来，好，我们让孩子们聊。”

“妈妈？”接过母亲手里的话筒，诺兰贝尔用疑问的语气试探，尽管她已经能猜到电话对面是谁。安妮莉思俯身轻吻一下女儿的前额，微笑着点点头。

“士兵！”对面的声音有些轻，但语气里透着异常的兴奋与活力，“是我！我可想死你啦！”

女孩没有作声，安妮莉思轻拍她的后背，投来一个抱歉的眼神后缓步走向客厅门，离开前她忍不住回眸，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与疑虑——她的女儿似乎冷静得过了头，她应该比自己更高兴的不是吗？

“卡菈克。”比起对面还在恢复期的女孩，诺兰贝尔的声音因为心虚甚至更小，“你的手术顺利吗？我……我也很想你。”

“除了我得，吃，土，很久以外什么都好。”卡菈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强调着“吃土”两个字，尽管只是暂时的，这种拘束依然憋闷得令人发疯，“但是等我好了我的医生说我可以一路跑着去找你！”

哪门子的医生会这么说，肯定是顺着卡菈克的问题哄她罢了，诺兰贝尔腹诽，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就像英勇的骑士踏过漫漫长路拯救公主那样是吗？”

“更像是骑士会师一起战胜邪恶，我记得你更喜欢那样的故事，对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强大的邪恶力量最后吞噬了骑士们，他们变成傀儡去伤害更多的人，这样的结局从来不会出现在他们的游戏中，但绝对不是没有。

卡菈克沉默了一会儿，“你还好吗，士兵？你好像不太高兴。”

“不，我很高兴你一切都好，我真的很高兴。”诺兰贝尔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只是……我应该更早联系你的，卡菈克，对不起……”

“贝儿，”卡菈克很认真的时候总会叫她的名字，“其实手术前一晚我也很想打电话给你，可我不想……你懂的，我也很害怕。这不是你的错，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

“你也一样，卡菈克。”她真的很想再见卡菈克一次，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卡菈克语气依然充满期待，这会儿也带上了安抚的情绪：“那等我好了就去找你，我还得确认你没有藏着新朋友不让我见，说好咯？”

把他藏起来的当然不是她，诺兰贝尔握紧胸前冰冷的钥匙，“说好了，我等你，我保证。”朋友绝不放弃任何一人，朋友不欺骗彼此，朋友绝不违背承诺。

她不记得放下电话后的早餐时间是如何度过的，爸爸妈妈温和地催了她几句，诺兰贝尔只是拿着手中的果酱三明治望着他们发呆——爸爸试着逗乐她的傻样，妈妈无奈的皱眉和身上清新的淡香，还有那些出自爸爸之手简单又美味的餐点。过去习以为常的一切，在这短短的月余失而复得，如今又在永远失去的峭壁上摇摇欲坠。

“贝儿。”妈妈的声音将女孩从思绪中唤回，看着她手里几乎没动的三明治，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搂过孩子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吻，“我们要走了，妈妈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早餐还是吃一点，好吗？”

“贝儿是最善良的孩子，也是最勇敢的孩子。”爸爸轻吻她的脸颊，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坚定而温柔。

两人简单整理一下仪容，带着公文包向着公寓门走去。在开门前的一瞬他们听到了身后疾速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双努力将他们两人腰揽住的纤细手臂。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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