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 难忘金肖 - 文岛 Wland

难忘金肖

墨

飞天电波老头Arnold

2025/04/01 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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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阳第一次知道少年宫，是父亲从城里带回来的一本破旧作文书里看到的。
都说记事早的人聪明，小时候奶奶总这么说他。
书是父亲大包小包从城里回来过年时，塞在行李角落带回来的，小时候的他蹲在父亲的大包小包旁边，看着那双粗糙的大手从包里变出些新奇的东西，直到轮到他最期待的书。
父亲过年总会带些书回来，有的是从二手摊子上淘的，有时候是工友给的，家里孩子不要了的书。
内容杂七杂八的都有，在不懂事的年纪里，虽然未经筛选，但内容足以满足一个孩子对阅读的渴望。
对于他来说，可能比起压岁钱和新衣服，这无疑是更好的新年礼物。
大人们在外面房间里聊天，孩子就蹲在房间里翻开了书本。
不算崭新的纸张翻起来有些脆脆的，书角也卷折起来，指甲缝里藏着些泥的小手指把书边角压了压，借着黄昏快要天黑的光，凑在书前面一个字一个字看着。
大概那个时候，眼睛才开始近视的。
“少年宫里有很多活动室，我最喜欢的是书法教室。在那里，我们学习硬笔书法和软笔书法，在老师的指导下，我们写出了许多优秀的书法作品。”
少年宫是什么的？
看书上说，似乎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都可以学不同的东西。
原来写字还有人教吗？在少年宫教小朋友的，是不是都是大书法家呢。
几本书很快被翻完，没几天就要过年了，书也看完了。
毕竟是年纪不大的孩子，他便开始盼起其他好玩的，不过好在过了几天就有了别的可以忙活的事了。
临近年关，村里人总会找村头住着的老头写红对联。
几尺红纸，洋洋洒洒几笔过后，一副红春联就可以拿回家了。
刚比桌子高的孩子就负责当摄像头，盯着写字的老先生，目光追随着吸满墨汁海绵似的软蓬蓬的笔头。
一看就是一半天。
“金家那小子耐得烦，换别的小孩早跑出去撒欢去了，他一看就是一下午啊。”
村里找老先生写对联的邻居们如此评价。
他从小内向，话也不多，去了老爷子家里，什么也不干，就撑着桌面盯着那只时不时喝点墨汁的毛笔。
少年宫的书法老师是不是也像这个爷爷一样这么厉害呢？
年纪不大的孩子脑子里那时悄悄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一阵喧哗把金木阳的思绪拽了回来。
当然声音最大的还是肖张扬的笑声。
室内开了空调，器材都被他们挪到角落去了，中间排开了放着几张桌子，上面铺着下午刚买回来的红纸和笔墨，大概是搬东西热了，肖张扬只穿着最里面那件黑色高领毛衣。
袖子卷到小臂上，露出来的一截手腕上，还没忘扣上一条手链。
“肖教练你来写呗！唉我们都写得丑，没事，反正都是玩嘛！”
人群推搡着肖张扬让他上前，大厅里热闹，气氛使然，肖张扬压不住嘴角——当然也架不住这群人起哄，肖张扬抬手挡走一个小年轻想硬塞一支毛笔过来的手，抬头便对视上了站在角落的金木阳。
金木阳靠在墙边抱臂看着喧闹的人群。
准确来说是看着肖张扬。
肖张扬很快回过了神，赶紧冲着热闹之外的金木阳对着口型：“快来救我快点。”
金木阳扬了扬眉，作势站直了身体，正当肖张扬以为他要过来时，金木阳又重新抱起了胳膊。
换了一边靠着。
肖张扬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金木阳明明看懂了还装蒜，便起了点歹心。
“别缠着我，诶！我不会写，金总会！金总会，让他来让他来，快去，来小江把笔给他——”
于是在肖教练的一声令下，如饿鬼扑食般围着肖张扬的职员们掉头就看向了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金总。
虽然大家都还闹得上头，但真轮到冲大老板开玩笑的时候，一个两个也都没胆子真动手了。
金木阳虽然含着笑，却没人敢上前。
他挑了挑眉，望向计谋没得逞的肖张扬。
回应他的是肖教练的一个白眼。
大厅里也安静了些，职员们敢跟肖张扬开玩笑，却多少还是有点畏惧金木阳，刚刚要给肖张扬拿笔蘸墨的年轻人也讪讪地笑着，把笔硬推给了肖张扬，
肖张扬又瞥了一眼金木阳。
金木阳再一次起身站直身体，离开了靠着的墙壁，再一次换了腿支撑站姿。
肖张扬却在两秒后，听到了皮鞋叩击地板的声音。
金木阳过来了。
“本来新年活动也图个热闹，我也只是小时候学了点，水平不怎么样，那就献个丑大家看看？”
气氛也重新缓缓热闹起来，老板都开了口，不管怎样得捧场，更何况作为老板，自谦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态度也没有多高高在上，大家也都心里舒服。
恭维客气的话在耳边响起，蘸墨落笔之间，金木阳的心情却毫无波澜。
当初那个想学毛笔就去求老先生教自己，甚至还劝动了父母给老先生交了些教书费的孩子，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在十多年离家外出之后，他就再也没主动拿起过毛笔。
墨迹从红纸上拖拽过一笔，金木阳目光微沉，深吸一口气搁下了笔。
他只写了个福字。
肖张扬在金木阳被围住后便默默退出了人群，转身去拿外套穿上，顺便还去喝了口水。
再顺便开了个几十分钟的小差，回来的时候，桌上的长条红纸却几乎没剩几张了。
金木阳外套也脱了挂在了旁边，袖子非常明智的堆在胳膊肘附近——原本该被袖子遮住的小臂沾上了些墨汁。
围着的人群有些要散开的趋势了，只是散开在一边的那些人，几乎人手一副对联。
一群人眯着眼睛，从上往下读各自手里的春联上写着的字，因为红纸都挺长，职员们跟翻账单似的边读边往上移动红纸。
这么一折腾，细碎的翻纸声和读书声倒是让这里显得有点像学堂了。
肖张扬看着好笑，揣着兜就溜达到金木阳身边去了。
“哟。”肖张扬凑近了桌子，摸了摸刚刚干了的那一个“春”字，转头挑着眉毛笑得戏谑：“金总深藏不露啊。”
金木阳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让等着自己那份对联的小年轻把这幅拿去晾干。
小年轻乐颠颠捧着金总大作就跑了。
肖张扬笑着玩起笔杆子，敲了敲笔身，又扔回笔架上，抬头看向金木阳：“金总还承包过年写春联服务啊？就这几十分钟的你写了得有十几幅给他们的吧？”
金木阳抬手瞥了一眼沾了些许墨汁的手，短促地笑了一声。
肖张扬正想问他笑什么，便听到了金木阳缓缓开了口。
“小时候学过，跟着老头学的，后来老头写不动了，村……我们那的对联就都是我写了。”
金木阳淡淡地笑了笑，几乎都不算笑，只能称得上是勾了勾嘴角。
肖张扬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金木阳准备收拾着不写了，刚整理了一下那一摞剩下的红纸，一张方形的纸便从手边飘了出来。
不偏不倚飘落在地上，卡在了肖张扬的鞋底。
肖张扬不语，弯腰捡起，摸了摸刚刚被自己的鞋底蹭脏的边缘，往金木阳手边递了递。
他其实刚刚感觉到金木阳有点情绪，但他有些没猜明白。
这人一贯藏得深，肖张扬知道，金木阳也不喜欢别人刨根究底地问。
“你写个福字试试？”
出声打断他思绪的，是金木阳。
桌前的金木阳往旁边挪了几分，不达眼底的笑意依旧镶在脸上，他就这么看着肖张扬，把笔递出去了几分。
肖张扬哪会写。
毛笔怎么拿他都不知道。
但金木阳盯得他有点头皮发麻，感觉自己要是拒绝了，就算金木阳不会说什么，但这张脸能笑眯眯地看他一整天，并且话音里还会附带若有若无的阴阳怪气。
笔就这么又到了肖张扬手里。
比划了半天，肖张扬最后终于满头大汗地画了个福字出来了。
最后几笔还被金木阳盯着，落笔的时候悠悠地飘来了一句：“下面那个田，闭口要圆滑，写满了寓意好的。”
然后肖张扬不负他望地画了个里面有个十字的圈。
金木阳抬头看了一眼同样满手墨点，并且还在皱着眉，明显没从刚刚的焦头烂额中恢复状态的肖张扬，把刚刚写完的这幅笔法幼稚得有些幽默的福字放到手边等墨干。
肖张扬长舒了一口气，把毛笔放在了桌上。
玻璃的倒影中，他似乎看到了金木阳若有若无勾起的嘴角。
“你笑什么？”
“你什么看见我笑了。”
“装呢。”
“开心，不能笑？”
金木阳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幅有些扭曲的福字上，指尖按在红色的纸边，微微用力，在手上留下了隐约褪色的红颜料。
桌边萦绕着似有似无的墨香，他拿起福字，凑近轻轻嗅了嗅。
尽管过了多年，墨香刺激着嗅觉神经时，他的脑子里依旧能回想起破旧的木桌，潮湿昏暗的农村房子，和老人房里似有似无的膏药味。
“干了，拿回家贴着吧。”金木阳淡淡地瞥了一眼肖张扬，指了指手里的福字。
“你神经病，这么丑都要。”肖张扬笑着骂了一句，“小心我写的这破烂东西不招福神招邪神啊。”
夜幕逐渐落下，俱乐部里也消停下来，该下班的下班，职员们搬了东西，剩下的等保洁明天上班了再打扫。
肖张扬靠着玻璃，拎在手里的丑福字左看右看不顺眼，恨不得卷吧卷吧扔了。
金木阳还要他带回去。
“我出去抽根烟。”耳畔响起一声招呼，肖张扬还没抬头看，门就开了又关上了。
街边的路灯下，金木阳点了支烟。
肖张扬收回了目光，把红纸卷成筒，揣兜里了。
金木阳吐出一口烟圈。
手上的墨还没洗干净，就像小时候刚写完时一样。
似乎一时半会，洗不干净。
可能这辈子也洗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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