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刃】盈手重重

天见LH1627

2024/11/15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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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仙舟云骑武备皆出自工造司。
一提到工造司，不熟悉的仙舟人总会下意识地觉得，那司里都是些膀大腰圆的汉子，每日都得抡着大锤锤炼武器，锤得满身热汗，十足刻板印象中的莽夫气质。尤其是朱明那种热乎的地方来的匠人，个个穿着清凉，不论男女都丝毫不介意露出大片肌肤、主打一个透气，好在锻造坊中不至于被烤得热昏过去。功能性拉满，视觉上也颇为刺激，饶是罗浮这等对外交流还算频繁的地方，也常常会有人憋红了脸说他们有伤风化。
这会儿真正见过工造司里盛况的人可就得跳出来说了，说你们这都是不实想象！工造司中四门八科三十二类，涵盖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连今天某某洞天下雨出太阳都是工造司的承办区，哪个老古董论的工造司只会抡大锤？何况这都什么年代了，云骑军都用上手持微缩等离子炮了，纯人工锤炼出来的冷兵器，现在还能排得上号？
被反问的人支支吾吾，又忽地想起什么，企图据理力争道，那仙舟第一宝剑，其夸耀的千锤百炼，也是假的了？
他正洋洋得意自己例子找的好，却见对面的白发少年鄙夷地翻了个白眼，讥笑道：谁跟你说百炼的人就得是虎背熊腰、百炼所用的锤子就真的朴实无华？噫！老古董中的老古董，和你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舌。
少年撇下此人就走。与其在这跟陌生人辩驳，还不如去找话头里提到的百炼支离者聊天。他轻车熟路地在司中穿行，隐了方才的锋芒礼貌地朝路上匠人打听，一路走到一间独栋工坊前。他倒也不急着敲门，扒在窗外往里探头，意料之中地看到屋子主人正俯首在工作台前，专心致志地刻着武器模块上的花纹。
名唤景元的少年看得心痒痒。一边第无数次畅想这次总该是给他的武器了，一边忍不住又暗骂刚刚那人一句：应星哥明明生得高挑俊秀，十指纤长灵巧，那人却当他是粗鲁糙汉，既没眼光又多妄论，市侩嘴脸，呸。
解了气，景元倚着窗，也不去打扰对方，托腮看着对方的双手出神。
应星有一双全罗浮最会造物的手。
头回见他时，这双手里正捧着一只跃跃欲飞的蝴蝶，靛青的薄翅在灯下扑闪扑闪地反着光，好似真有生命的鼓动在那小小的身体里。离得近了，还能看出浓色下精心雕刻出的复杂花纹，如鳞粉般碰撞出条条异色的细痕。只有当目光聚焦在虫身处、与一对隐蔽的摄像头对上了眼，才会恍然大悟这并非自然界演化而成的活物，而是匠人的巧夺天工。景元向来喜欢新奇的物什，何况当时他还是个未过总角的小屁孩，进了应星的工坊就跟猫儿进了鸟群似的，瞧见任何一个都好奇而亢奋。起初他还能假装斯文，客客气气地问，客客气气地赏玩。可等这股子专给外人看的斯文劲过了后，别说客气了，连“不问自取”的次数都多了不少。
这也不能全怪他一个人。景元练武总拿不准力气，三天两头折剑断刀，惹得应星有次主动来到校场要看他到底是怎么个练法才能有如此高的武器报废率。而若不是应星主动来看他习武，也不会在当场瞅见他大力劈断一柄出炉才两月有余的剑时黑了脸，然后招手把他叫到面前，直截了当地骂：“有你这么用剑的吗？”
“正手无序、反手过劲、不知优劣、不知珍惜，”彼时的应星也才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叉腰指着小孩的鼻子就痛心怒斥，“我说你怎么拿一把就坏一把，你这根本就不会用！”
青春期小孩本来就有些自傲，结果劈头盖脸地遭了叱责，景元才露头的愧疚唰地就没了，很是委屈地反问：“我怎么就不会用了？不说顶尖，但教习的十八般武艺我都没落下，刀枪棍棒样样在行，只不过是手劲大了点，怎么就论不会了？”
“好、那我问你，”应星依旧面色阴沉，“你把从我这拿的刀剑，都当成什么了？”
“？刀剑就是刀剑啊？制敌利器，杀人道具，还能是什么？就算是百冶做的，不也一样？”
当时听见这话的应星当即就赏了他脑瓜一个弹指。景元“哎哟”一声捂着额头，对此人的“亲切可人”滤镜哗啦啦碎了一地，还没出声控诉，就听见应星狠狠道：“这就是你不会用的原因！”
现时的景元“嘶”了一声，心想应星人还是太好了，那会儿拳头捏得冒青筋了也没打小孩。这话搁现在的他听了都恨不得回去给自己两巴掌，应星哥真是忍人啊！
不过那也算是一次破冰的契机。两人算是不吵不相熟，应星看不惯他的暴殄天物，他也不能十分理解应星的郑重其事，可他又确实舍不得应星造的各种奇珍异巧，表面上道了歉后照样往工造司跑，跑到跟前了，聊着聊着，二人又会因某些琐碎争执起来。得亏是自己总有分寸、又或者是应星总念着他还小，不至于关系闹僵，每每回归心平气和地散场，下次来下次还能吵。吵得多了，他发觉二人的关系诡异地亲近了许多，不再是长辈小辈，反而更像是同辈的兄弟了。
真正发生转变，还得是认识应星后次年的生日。那天长辈们都送了他各种礼物：父亲搜罗来一本古时的兵法书籍，母亲做了一桌子大餐，师父允了他一日清闲，白珩姐捎来各种没见过的零嘴，饮月君提供了一份跌打损伤膏大礼包。而应星送给他的，则是一只小巧的团雀，精心地被放在铺着软垫的黄桃木盒里。
“见你天天被小鸟簇拥着跑，猜你喜欢这类小家伙，便做了这个。”
那日他在应星注视下把机巧团雀捧出来，就着暖灯去看金属翅膀上精心雕刻出的羽毛纹路，眨了眨眼睛，放手让小团雀扑扇翅膀飞上半空，混入树上一片莺啼燕语。他转头去问倚在树下的男人：“这是专程为我做的？”
“那不然呢？”应星好笑地反问，挽起的发缕随风飘动、自身后漏出些许，和颜悦色地，语气都比平常柔和了几分，“还有哪个我认识的小猫崽子今天生日？”
景元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是什么表情，大概是蠢得很的傻笑吧，要不应星也不会看着他笑出声来，最后还走过来拍拍他的脑袋，说：“好好珍惜，小子。别没两天就玩坏了。”
自那天起景元才真正明白，为何有些人会将无生命之物视作无价之宝，又为何有些人会将所造之物视作骨肉。物并非只是物，那其中寄托的情义、心血，才是世间最最弥足珍贵的存在。手中的这只团雀，便是应星怀着友爱之情，亲手制作的宝贝。
单单为了他而做的。
景元于是愈发地热衷去看应星造物。一件又一件精巧无比的宝贝被那双手所造就，小到一支鎏金发簪，大到将军府内改良的石狮子，即使被要求完全遵照旧制制作，匠人也从不怠慢，于火光中将枪刃打磨至极致锋利才方显满意。他旁观过许多次应星造物，那双手总忙于雕刻、镶嵌和锤炼，金石相击的声音不绝于耳，如同正逐渐开始跳动的心脏，孕育出一个又一个新生。他总是会看着那双手、看着那般专心致志的应星陷入沉醉，看得入迷了，又隐隐地心生嫉妒。
应星给他送过不少小玩意儿，但他总不得满足。他想要一件真正的巨作，不是那些哄小孩的玩具，而是像支离那样，能完完全全映照出应星其人的物什。也不知怎的，景元觉得唯有那样，才算真正得到了应星所给的礼物。
对于现在的景元来说，那最好是一把武器。可惜他容易弄坏刀剑的毛病不是那么轻易能说改就改的，也就最近听了腾骁将军的建议换了最顺手的阵刀才好了一点，但也就一点儿。这个情况下，估计应星不大肯为他做武器的。
“景元？”
一声呼唤打断了少年人的神游天外。应星似乎是伸懒腰时发现他了，此刻正背靠着椅子休息：“你什么时候来的？不想着进门光杵在那发呆？”
景元嘿嘿两声：“这不是看你专心得很嘛，不想打搅你。”他利落地翻窗而入，走到桌边去看应星正在弄的活计，“这次是在弄啥？”
应星也习惯了，大大方方地给他看桌上摆着的一柄短剑，“有人定了一对短剑，我正在做剑格上的装饰。”回味起刚刚景元的搭话，他又笑道：“你什么时候还会体恤我了，哪次不是大喊一声‘应星哥’就直接推门进来的？”
“此言差矣，你到外打听打听，谁不说我是风度有加，”景元摇头晃脑，“我进门喊你一声告知我来了，这不正说明我礼貌待人？”
“是是是，你礼貌待人，亏得你礼貌，现在我听到炸雷手都不会抖了。”
应星白了他一眼，倒也不再在意，权当小孩一时发愣，反正景元平时也经常突然就陷入深思。他扭了扭脖子活动颈椎，拿起刻刀继续工作，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人聊天：“今天不用训练？”
“轮值巡逻呢，最近师父忙着带大队去支援曜青巡猎，让我这个月自己按计划练习。”景元走到惯常坐的椅子上坐下，捞过水壶给自己斟了杯水，咕咚喝下才接着说：“腾骁将军看我无事可做，就让我跟着巡逻队待一阵子。今天上午我巡完了，下午我休息。”
“镜流怎么不带你一起去？”应星手上不停，声音倒是染上几分打趣，“嫌你碍事啊？”
“就不能是师傅心疼我？”
“得了吧，她只心疼白珩。”
那倒是。景元心中腹诽，还是跟应星说了实情：“其实是师父说曜青那边的作战方式跟我不太契合，我去了只会添乱。”
“哈！”应星笑出声来，“懂了，是曜青的人嫌你碍事。”
“过分了啊哥，好歹也委婉点说是理念不合吧。”景元夸张地叹了口气，“不去也挺好的，起码不会跟那边的将领打战场辩论。”
“你啊，就是喜欢争个对错。可不是所有人都能跟得上你那另辟蹊径的法子和思路的。”
应星把雕好的两块剑格放到一起，拿起其中一块开始抛光上漆，埋首间只听见景元满不在乎地嘀咕着“我也不指望谁都能理解”。他笑了笑，没想着再沿着这个话题论下去。那边厢景元也安分下来，一时间屋子里只有打磨器件的沙沙声，间或伴着几声外头的鸟鸣。过了有一会，应星都以为景元要睡着了，突然听到少年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今晚吃什么？”
“没想法。你晚上不用回部队？”
“巡逻队可以回自家过夜，就是要早起去辖区役所报到。”景元不知何时换了个更无赖的坐姿，盘腿托腮地看着他，“我分配进的辖区是长乐天那边，离家挺近的，没轮到夜巡的时候就能得空回去。”
“那还挺好啊。”
景元又问了一次：“所以今晚吃什么？”
男人放下刷子，端详了一会手上上完漆的剑格，似是满意了放到一旁才回答道：“既然你那么闲，那就去金人巷看看有没有好的店家。”
他脱下工作时用的薄手套，复又戴上平日出行时的黑皮短款，见景元好奇地踱步过来要看，往旁挪了挪位置。少年打量片刻，这哑金色剑格雕成了一对飞燕衔枝，点了银蓝靛青两色添彩，造型优美雅致，大约是应星观察了买主后量身定制的，这是他的习惯。
“买家是个年轻姑娘？”
景元转头去和人确认自己的猜想，应星勾起嘴角哼了声：“比你大多了。不过怎么看出来是女性的？”
少年面上露出几分得意：“哥你没发现吧，你给女买家定制的物件，造型总会比你平时做的那些更娴丽清秀些。”他回身环顾了下应星桌案后的博古架，手指着其中的几个试作品举例，“就比如这个，给李家奶奶做的伴护跟宠，还有这个我记得是太卜大人定的堪舆镜，还有这个……”
“嗯？”应星看他小作停顿，看向他困惑的脸，“哪个？”
“我怎么没见过这个？”景元轻轻拿起挡在前面的机巧小型狮子模型，从里面摸出一个白玉酒壶，转头问匠人：“这个可真好看，哥你什么时候做的？是哪家小姐……”
他噤了声，面前男人十分罕见地涨红了双颊，窘迫得就要过来将酒壶夺回去：“这你不能碰！”
鬼使神差地，景元霎时间将酒壶高高举起。应星又立刻像是强夺会把这物什磕碰坏了似的立马僵住，双手欲伸又止，发出的调都有些飘忽：“你、你把它放回去，别弄坏了。”
景元先是一愣，接着兴趣高涨地晃了晃举着酒壶的手，见应星担惊受怕地像只见了逗猫棒的猫般眼神跟着酒壶移动，顿时涌生出莫大的好奇来。“放心，我不会弄坏的，但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么紧张。”他笑嘻嘻地，打趣般问道：“做这么好看，是哪个付了巨金的姐姐定的？放在这里又不让我碰，难不成这是要交付的成品？”
“你甭管是谁定的，好生放回去就是！”
“不成，你不答应告诉我是谁，我偏不放！”
应星焦急地喊道：“这不是商品！毁了你可赔不起！”
景元心下忽地一滞。一种空空茫茫的感觉划过胸口，他觉得不太舒服，刚刚应星的话也听着叫人心里不畅快。他嘴角莫名垮掉些许，看向仍站在原地、满是焦虑神色的应星，更加地觉得不舒服了。
这种情绪来得过于莫名其妙，景元暂时找不到由头，但应星的话倒是让他想到了物什身份的其他可能。他扯扯嘴角故意扮出八卦神态，又问道：“你说不是商品……难不成，这是你想送给哪个中意的姐姐所造的礼物？”
眼瞧着应星刚缓没多久的羞红又浮现在脸上，景元更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又不关你事，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像是被戳破心事般，应星的气势不免萎靡下去，却仍想挣扎一番，可少年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以理据争道：“首先，我不小了，明年就能上十八岁，身量也跟你齐平了；其次，谁说小孩就不能问的？我两关系好，平日大家不还夸我智囊么，你说出来是谁，我还能帮你参谋参谋。”
“你、”“不讲不还啊。”
“……”应星深知这小孩的倔脾气，眼下不满足他的好奇就得直接抢，但两个超过一米八的青少年在这拉扯，别说酒壶会不会摔地上，就连左右的架子桌台上的估计都会掉下来。他搔首踟蹰半天，最终还是叹口气，红着耳尖瓮声答了句：“给……的。”
“听——不——到——”
“给你白珩姐的！”应星破罐破摔，喊完后如释重负地伸手，“行了吧！还我！”
——果然是这样。景元心中暗道，依诺收回了手，让匠人能轻松地将酒壶夺回去。看着应星瞬间脸上露出放松的神情，他努了努嘴，压下心底那股不愉快，凑个脑袋过去问道：“哥你喜欢白珩姐啊？”
握着酒壶的手僵了一瞬，抬眼望去，应星正嗔怪似的看着他：“你问那么多干嘛？”
“好奇呗。是不是啊？”
出乎意料地，应星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不知道。”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玉壶，又道，“我对她感情很深，这是事实。但这份好意是否是男女之情，我不确定。”
像是卸下了某些包袱，应星语气回归平静，继续与他缓缓道来：“这个酒壶是我私下自己闲时造的，早几年便已制成，本想着作她的生辰贺礼，但是……总觉得不知道该怎么送出去。”
他抚摸着玉壶的光滑外壁，其下铺满整一壶面的流云纹样连绵不断，底部嵌入大朵朱明样式的莲花，以青绳流苏绑了个便于携带的提手，想来当时是花了十分细腻的心思。“不知道该怎么送，过了生日后又不知道该什么时间送，到最后，就变成不知道该不该送出去了。”
“既是生辰贺礼，那趁生辰的时候送出去不就好了？”景元又问，“况且白珩姐也不是那么在乎细节的人，你挑个平常日子送，她也会欣然接受的吧？”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应星小作停顿，又柔下眉眼叹道，“但这个酒壶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才一直滞留在我手里吧。”
“估计是上次整理的时候一时置在架子上忘了收回去，不然也不会被你瞧见。”应星从架子下的收纳柜中拿出一个木盒，其中软垫正好是个葫芦形状，与放置进去的玉壶可谓是严丝合缝。他关上柜门，站起身来，表情也恢复成常态，掰着景元的肩膀给他强行扭了个方向推出去：“行了，走吧，不是说要吃饭吗？”
景元小跑几步出门，等应星落锁走上来并行，他又忍不住问了一句：“真就这么算了？你……不跟白珩姐表明心意？”
“表什么，”应星笑了笑，“都说了我自己也不确定到底是什么心情，说了反而出乱子。反倒是你，”应星捞过他狠狠揉了揉脑袋，“还戏弄起你哥来了！这么在意这种事，我看到了思春期的是你吧。”
“我还小呢，现在正是事业心爆棚的时期！”“净扯淡！”
二人打打闹闹地出了院门，景元脸上笑着，弯起的双眼盛满匠人昳丽张扬的笑颜，脑海中顿悟般地想：怪不得啊。
怪不得自己刚刚有那么一刹那，想直接砸了那个玉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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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星觉得景元最近有点奇怪。
自从平日里混熟后，景元隔三差五地来找他已经是常态，可以说除了云骑军务外的大多时间，他都是泡在应星的工坊里度过的。即使自己不在工坊里，景元也会把这里当成个歇脚偷闲的好去处，偶尔应星从外头回来，都能见到半大小伙子窝在里屋的炕上睡觉，直到他走近了才醒来。早几回应星还会抱怨几句，也屡次在景元过分烦人的时候把他赶出去，可平心而论，在他工作的时候景元并不吵闹，甚至有时还安静过头，让他总会忘了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应星有个习惯，每天会给自己划定要进行到某某阶段，若是这天内没能完成目标，做工的时间往往会延长直至目标结束。这导致匠人很容易就忘记吃饭，聚精会神到太阳落山也不一定能有所察觉。若是他自己一个人，恐怕到了夜半三更才会感到饥饿，最终也只会是草草煮点粉面，垫个肚子便歇息了。但若是景元在场，情况就完全不同。这小子是个耐不住饿的，到了饭点，就算应星不情不愿，他也会软磨硬泡地把人拖出去，拉着他与自己出门下馆子，又或者说什么“好哥哥给点饭吧！”，央求着让他下厨。一来二去，反而让应星养成了规律吃饭的作息，肠胃都康健了不少。
可最近他拖延吃饭的毛病又犯了。
匠人呼掉铜雕上的碎屑，松懈下身体抬头，对面的圈椅上往常总瘫着小憩的少年不知在忙碌什么，已经连续两三周没见人影。空空如也的圈椅在夜色下，多了几分孤苦伶仃的味道。
屋里也安静得出奇。以前的应星会觉得这种静宜人舒适，可现在，他还是觉得静谧里带点小猫的呼吸声，才算叫人安心。
也不是说非得让人陪他干活，应星有点郁闷地想，只是镜流从曜青回来都过去俩月了，就算景元是被她留下来魔鬼训练，也不可能一点消息也不告诉他，起码都会在玉兆上跟他哭诉一下。还是说这小子觉得他这里无聊了？又或者跟他有嫌隙了？可偶然在大街上碰见景元时，他看起来也跟之前没啥区别啊。
应星思来想去，觉得景元大约是避着他在偷偷摸摸干些什么，心里略略有些不畅快。平常总爱哥来哥去的求自己办事，结果真有事了反而不跟兄弟说了，这小弟像话吗！
一阵咕噜声适时响起。应星低头瞟了一眼肚子，决定不管那便宜小弟，先去找点吃的再说。
正想着，玉兆嘀嘀地闪了一下，他掏出来一看，倒不是找不着影的景元，反而是丹枫问他要不要喝酒。
「等会白珩他们也会过来。」
应星立刻动身，五人的聚会，这小子说什么也避不开了吧。

“怎么不见其他人？”
应星到场时，显龙大雩殿中只有丹枫一人在铺好的酒席主位坐着。他择了个空位坐下，给自己斟上一杯酒，饮尽了才听到龙尊不咸不淡地开口：“不是说了么，等会才来。倒是你……”
端坐着在原地闭目养神的丹枫睁开一只眼睛，正巧见到应星将貘貘卷塞进嘴里，好笑道：“你是没吃饭吗？怎的跟景元那小儿一样坐下就开始吃。”
“巧了，我还真没吃饭。”匠人就着酒把糕点咽下去，咂咂嘴才道，“来的路上姑且买了两个包子，不然就按你摆席的习惯，恐怕我得饿着肚子喝酒。”
丹枫哼了声：“戌时末，没吃饭的才叫稀奇。你要真顶不住饿，我遣人送些过来。”
“那不必，”应星回归矜持，瞥眼不远处的雨别雕像，“之后回去我再吃点便成。”你这露天席地的摆酒——匠人心里默默腹诽——难不成想看我端着个碗狼吞虎咽吗。
“那且先等着吧，”龙尊也不再细究，睁开的眼睛又闭了回去，盘腿而坐像是要入定，“他们大约还需一刻才到。”
“嗯。”
一时无话。丹枫在旁打坐，应星自斟自饮，偌大的显龙大雩殿中他两大男人守着三个空位和几盘酒食，莫名显出几分惨惨戚戚、孤苦伶仃。饮月龙尊也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他两聚在一起喝酒，话说不来几句就会陷入沉默，好在这种场面倒也适合他喜静的性格，何况龙尊这里的酒市面难得一见，当当他的酒友也未尝不可。
饶是如此，现下应星看着席上的那壶专供未成年的茶水，不免神思飘忽，琢磨起景元的事情来。
“……”
“……”
“……”
“……我说丹枫啊。”
“……什么。”
“你知道景元那小子最近在干嘛吗？”
龙尊挑起一边眉毛，睁眼玩味地看向友人：“你问我？这种事情平时不都是你最了解吗？”
“这不就是因为‘不平常’我才问的嘛。”应星轻咳一声掩饰尴尬，“罢了，你不知道就算了，大不了待会我自己问他。”
“景元确实来过我这里，”丹枫望向远处，淡紫色头发的狐人少女正在朝他招手，冷酷的脸庞略略松动了一些，“上周的事情了，说想同我讨教长柄武器的技巧。”
“哼，他倒是上进。”只是这种事，怎么不和我说？应星有些郁闷，而迟来的三人已经行至面前。景元跟在镜流的身后，对上匠人投来的微妙眼神，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倒也容不得他多想。白珩先一步招呼着入座，连带着其余两人也顺势坐下。“等久了吧？哎呀，自从跑了曜青那趟后我们都还没好好聚过呢，”少女将面前不知谁事先斟好的酒一饮而尽，豪放地咂嘴大叹，“还得是丹枫这儿的酒好喝啊！”
丹枫的语气里染上几许笑意，“你别喝上头叫我驮着你回去就成。”
“才不会呢！我们都认识多久了，你还不知道本姑娘是海量？”
“是吗？”白珩还欲自证酒豪，一旁的镜流却先一步揶揄道，“上次揽着我肩膀唱了一路歌的是谁呢？”
“那、那次算意外……”白珩挠挠脸颊，颇有些被拆穿的不好意思，“怎么你还记着啊……多尴尬，快忘了！”
“毕竟不是谁都能大晚上沿街唱戏，差点害得值夜的云骑以为闹鬼了的。”“啊啊啊不要再提了！好啦，喝酒！喝酒！先干杯！”
少女慌张地摆摆手，举起杯子呼唤众人碰杯，天真烂漫的举动惹得几人都会心一笑，承了她的好意。清脆的碰撞声落下，众人这才算正式开始宴会，互相攀谈起闲话家常来。在这个小团体里，白珩可谓是绝对的话题中心，她似乎有漫天的话题可以聊，绕着几人最近的生活关心了一圈，随后又开始讲起自己五花八门的见闻。你若是不给她点反馈，她还不大乐意，非要把你扯进话题，可谓是一个人都不能拉下。
若是嫌聒噪的人，大概会不耐烦她的这种作派，然而在场的其余几人虽各有各的脾气，却都喜欢听她那些奇闻逸事，也乐得被这么个热心肠关怀。此时定睛仔细去瞧，怕是旁人会称一句“诡异”的：冷面龙尊神情缓和温柔，严厉如霜的剑首变得平易近人，高傲狷狂的百冶竟显腼腆内敛，唯有那平日便开朗圆滑的闲散小云骑算是与其他时候别无二致。所有人在白珩的黏合下，总能其乐融融，言笑晏晏。
按理说是该如此，但今天有些不太一样。这不一样的点，就出在最不应该“不同”的景元身上。
应星看着微醺的白珩倚着镜流大声抱怨在曜青时遇到的糗事，余光撇向身旁的景元。少年虽是乐呵着在对白珩的故事当捧哏，乍看没什么异常，可应星总觉得他似乎没以前那么活跃，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他有点苦恼，刚刚的几下简单交流也瞧不出他问题所在，可他就是觉得景元状态不对头，好像装了不少心事。这个想法盘旋在脑海里，害得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景元现在的微笑不顺眼，白珩的故事都听不进去多少，光顾着盯猫了，势要从少年那好看的皮囊上看出问题的端倪来。
景元也不是神经大条的主儿，被这么盯着显然不太自在。若是说刚刚应星还算是余光轻瞥，此刻那目光都要粘自己脸上了，给他看得心里擂鼓震天响。我干啥了？他干嘛这么看我？我最近也没怎么他吧！景元的大脑快速检索近日的所作所为，终于灵光一现，可又迅速地按耐下心绪——他确实做了点事情。
但这事情不是现在应星该知道的，景元打定主意，心态平稳了些，歪头朝应星露了个无辜的微笑，仿佛他并不知道应星的狐疑。
应星是个急性子，见他这样，忍不住就想开口问话，却被白珩先一步叫住了：“哎，应星你说是不是啊？”
“什么？”匠人方才压根没顾得上那边，此刻有些迷茫，不知道她在问什么。
“公司啦公司！那群公司的人说什么他们的机甲可以驰骋全宇宙，要我说还不如咱们小应星的改装金人呢！”白珩叉着腰，嫌弃溢于言表，大有要隔空与趾高气昂的公司走狗对骂的架势，“他们的机甲除了攻击还是攻击，别说云骑军了，随随便便一个练家子都能给他拆咯！哪有我们家小应星整的大金人好使？能抗能打，还能控人，还能和人互动……”
“好、好了，”应星听得耳尖发红，忙出声制止，“倒也不用吹嘘得这么厉害。……我是比他们强没错……不过还是比不上我师父的。”
白珩点点头：“那倒是。但我相信假以时日小应星肯定能青出于蓝胜于蓝的！”
应星觉得再不制止她自己可能要挖个坑把头埋进去了，轻咳几声，扯开话题道：“你们这一趟去可还算和平？”他顿了顿，注意到少女身上的某些变化，继续问，“我见你辫子短了些，怎么还剪头发了？”
“啊，这个呀，”白珩往后瞧了一眼自己的麻花辫，“在塔拉萨的那阵子气候不太好，包括我，好多狐人的毛发都干枯分叉了，所以我回来后就干脆剪了点，省去些打理的功夫。”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又笑话道：“这都一个月前的事了！咱俩又不是没见过，怎么今天才发现呀？”
“确实，”镜流点头应和，“你素日应当早能察觉的。”
应星一时半会也想不出理由，只能含糊回了句：“最近忙。”
好在白珩也不在意，笑嘻嘻地揭过此事，又与几人攀谈起别的话来。应星松了口气，似有所感地扭头，正巧撞见景元挪开的视线。
——这小子，难不成刚刚一直在盯着他？
应星觉得不论怎样都得跟他聊一聊了。

宴会持续到月上中天才结束。白珩还是没能展现她的酒豪风姿，憨乐着挂在镜流肩膀上，倒是没嚷嚷让龙尊深夜当免费出租星槎。几人走到丹鼎司渡口外互相作别，景元本想跟着镜流白珩直径离开，却被身后的应星叫住了：“景元，你等等。”
少年伫足，挥手目送镜流二人先行离开，暗暗吸口气才转头，摆出困惑的表情问道：“怎么了应星哥？”
“我有话要问你，”应星目光如炬，直把他要盯出个窟窿来，“走吧，边走边说。”
景元看着应星走过他身侧，想了想，还是把推脱的话咽回去，跟上了男人的脚步。夜色郁沉，两人泡在恒常的月光里，影子亦步亦趋地在凹凸不平的砖路上漂浮。景元偷瞄了一眼身边的男人，他看上去倒是没在生气，可他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无论如何，自己这点小心思，是绝不能暴露在应星面前的。景元默默告诫自己，打着腹稿揣测应星要问的问题，虽然自信自己能糊弄过去，却又感到些许不安。他这应星哥，可绝不是旁人说的目中无人，实际上心思细腻极了，要不然今天也不会被揶揄说没注意到白珩姐身上的变化。
……但这不还是发觉了吗。景元低头看路，下意识踹飞一颗小石子，目光跟着骨碌碌滚进杂草丛，又移回前方。只一扫眼的功夫就能发觉人家头发长了还是短了，什么时候对我也……
唉，不可不可。少年努努嘴，我已经是个预备成年人了，可不能再这么小心眼。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他抬眼，应星恰巧也正偏头瞅他，见小孩总算是把注意力从自己的脚尖挪过来了，便继续道：“两三周都不见人影，也不发消息，这可不像你。”
景元意图打马虎眼，笑说：“冤枉啊哥，我可不是故意的。自曜青回来后，师父就抓我训得紧，每天累得像牛马，到了宿舍沾枕就睡。怪我，连发信息告知哥都忘了。”
“哦……不是故意的？”
“对啊！苍天可鉴，我什么时候敢故意冷落哥了？”
“累得每天沾枕就睡走不动道？”
“是哇，你也知道咱师父的训练强度，搁外界有个词专门形容她的，叫什么‘斯巴达’！”
应星呵呵两声，皮笑肉不笑，给景元看得心头警铃大响，只听得对方悠悠问道：“那你上周还跑饮月君那求教？”
坏。景元咽了口口水：千算万算没想到竟是平日嘴巴最严实的饮月君把自己给卖了！
到底还是个狡黠小儿，景元眼骨碌碌转了一圈，迅速地想到了好说辞，要来躲对方这番诘问。他先是挠挠头，嘟囔一句“饮月君怎么把这跟你说了”，随后又挠着脸颊赔笑道：“这也是训练的一环嘛，你看我前阵子不是觉得使剑终究不适合我吗，想着换成更趁手些的阵刀，重新捡起难免生疏，熟人里头也就饮月君熟用长柄武器了不是？”
他这通说辞逻辑通顺，说的话也全是实情，若是换个别的谁，可能就真让他蒙混过去了。然而应星是个善于观察的主儿，就像景元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般，他也能说“景元之事本人略知一二”，更何况景元三天两头就要和他腻一块，对方的一些小癖好，他就是想不注意都难。
就比如眼下。彼时年轻的骁卫还没练就出处变不惊的半永久微笑，意图掩人耳目的小心思经由频繁的小动作暴露无遗，应星一眼就看出他没把话说全，抱起双臂哼了声：“说实话。”
接着他就抿起唇，摆出不甚愉快的表情，沉默地注视少年。少年张了张嘴，似是还要再迂回几句，又心虚地挪开视线，显然对应星的固执有些无措，哼哼嗯嗯地支吾了几声。最终大约是心一横，撇过脑袋也不出声了，跟应星面对着面地杵，活像丹鼎司夜风里两只傻不拉几的夜鹭。
这诡异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应星率先恼了，心想他不说就不说我就不该关心这臭小子，正欲心口一致地开口，只垫了几块点心又灌了一晚上酒的肚子率先替他发话了。
“咕噜噜——”
“……”“……”
诡异的沉默变成了尴尬的沉默。应星面上浮出几缕害臊的红——兴师问罪的是他，眼下闹笑话的也是他，应星僵硬地放下双臂，轻咳两声想说要不今晚算了，对面少年却先一步开口道：“你没吃饭？”
少年先是惊讶，随后又了然地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轻叹口气：“没吃饭还费时揪着我问呐？走吧哥，别纠结这些了，先去吃点。”
他本想打趣一句，将事情草草揭过，哪想缓过劲来的应星突然回道：“就是因为没吃饭。”
少年刚要转身的脚步顿在原地。回过头去，匠人蹙着眉，却是一副认真的神情，夜色中的双瞳目光炯炯：“所以才要问你原因。”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早慧的少年心腔忽地满涨起来。对方无意间的特殊对待总会让他不自主地飘飘然，他坚信应星绝对没有什么超出友情、又或许是超出长辈责任感的情绪，这些对方脱口而出的话也绝没有额外的心思，可他就是分外受用，为此总忍不住要畅想，畅想自己可以一试。
之前匠人有一句话说对了，他确实正处思春期。抑或说就是从那天起才正式踏入思春期的。
“……好吧。”景元妥协了，重新挂上平日的嬉皮笑脸，“我们去金人巷那间面馆吃点呗，我边吃边同你说。”
“这次是实话了？”
“纯粹大实话，真得不能再真。”
应星露出得胜的笑容，心情颇好地走上来拍拍他，“行，那我请你。”
待他们去到面馆坐定，景元熟练地要了两碗牛肉面，一碗加辣、一碗加香菜。店长大娘乐呵呵地应下，回头到小厨房里下面，深夜的小面馆里只剩下他二人和一台播着狗血仙侠剧的投影。应星就着剧中嘈杂的特效声敲了敲桌面：“这下可以说了吧？”
“哎。”景元正襟危坐，转身面向对方，谈公事似的严肃道：“其实刚才在鳞渊境的说辞，并不是谎话，不如说句句属实。”
见应星露出困惑的神情，景元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四周，确认公放的狗血剧声音足够大，才问他道：“哥还记得之前师父去协助曜青巡猎的事吗？”
“记得，下达的军报说大捷而归。”应星一顿，察觉到少年话里有话，亦压低了声音：“难道不只是大捷这么简单？”
景元点点头：“有些现场才得见的情况军报中没写，目前也只有云骑内部高层掌握了情报。”他凝望向应星的眼睛，继续道：“上次驱赶的步离人，实际正在往塔拉萨的方向前进。只不过他们沿途劫掠，这才让曜青有机会将之拦截在半道上。”
男人蹙起了眉头。一些幼时的破碎光景血肉模糊地翻涌出来，凝成沉重的怒气。他早已不惧怕这种肉体强健的仇敌，经他手改进后的金人已经能以极有效率的方式绞杀步离人，乃至摧毁他们培育出来的各种异型生物，但仍远远不够。
他们就似无穷尽般，无疲倦般地，掠劫一个又一个已知或未知的星球。即使帝弓的猎人们已算得上紧追不舍，可他们总会一次次成千上万地卷土重来。
“……我记得塔拉萨上的伊须磨洲与仙舟是互利互惠的合作星球？”应星斟酌着开口，大致有了个猜想，“而且其上资源丰富。”
“没错。”景元瞄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店长大娘正好端着两碗面过来，他扬起笑容接下，给应星递过筷勺，瞅着店长窝回里侧的收银台后看剧，才继续在嚼面的间隙分析道：“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如果能占领塔拉萨星系，对于他们而言都是一场巨大的胜利。”
“师父回来向将军传达战况的那天我也在场。一开始大家只觉得那是单个部落的行动，但我认为不是。”景元拿筷子戳起大娘送的卤蛋，啃了一口：“对于伊须磨洲，他们必定会倾巢而动。”
应星面色凝重地听他将近期秘密通传到将军面前的情报与个人分析一一道出，边听也边自行捋了一遍。太卜司观测到的步离动向证实了景元的说法，散落在宇宙各处的步离人最近都在“回巢”，显然是在聚拢有生力量。“……并且很有可能，战首呼雷这次也会亲临战场。”
年轻的骁卫平静地说着，这一甩出去足以激起千层浪的重磅炸弹于他口中像是什么稀松平常的既定事实，应星瞥着少年已略显棱角的眉眼，唯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恍惚记起景元并不只是个喜欢找他玩闹的、闲散的小云骑。他沉默地喝了口面汤，跟上景元的思路：“也就是说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我猜不出三日，就该发布全司部动员了。”景元飞快地扒拉了几筷子，嚼吧嚼吧面条咽下去，扭头又道：“所以我这阵子在勤加训练啊，”他嘿嘿两声，轻巧地化解掉严峻的氛围，“将军可是放了部分指挥权给我呢，万一战场上出了洋相怎么办。”
应星也笑了，“你现在可是罗浮剑首首徒，还是前两年的演武守擂冠军，武艺不说一人之下也是万人之上，还怕出洋相？”
“怎能不怕？”景元把最后一筷子面吃进嘴里，灌了口茶水、又将嘴巴擦干净，才若无其事地接上一句，“我可是奔着把呼雷活捉了去的。”
“……景元。”
“我是说真的。”
那双金瞳不偏不倚地直直望向他，明明只是陈述决心，可在应星听来却像个郑重无比的承诺。“所以我得保证自己足够强大，不会拖自己方略的后腿。”
景元并不是个喜欢许下笃定承诺的人，应星太清楚这点了，这几年的相处中他听得最多的就是景元模棱两可、暧昧不清的话语，他总在先一步考虑各种“万一”。可眼下景元正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回话，炽烈如草原霸主双目的金色眼瞳分明在无声地立誓：我会抓住他的。
呼雷必将折戟在塔拉萨之中。
坚定的灿阳太过刺眼，照耀得应星心头的烈火也熊熊燃起。他勾起嘴角，饮尽碗中面汤，将碗放下的那一刻脱口喝道：“好！”
景元被他这一嗓子惊得微微睁大眼，连收银台后的大娘都探出个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应星没管那些，他同样将自己拾掇干净，一手搭在桌上，另一手平放于膝，整个人面朝景元，眼眸中是藏不住的雀跃。“如果你真能达成这点，”他比出个“一”的手势，眯眼笑道，“我就给你打一把你的专属武器，当做你授勋的礼物。”
“——真的！？”
大娘又抬起头，看见那景家小儿整个人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又不好意思地绷着身体坐回下去，感叹了一句“年轻人就是有朝气”。景元努力压着嘴角，他本来还想着要怎么开口跟人要呢，哪想到应星自己给他说了。他这阵子如此勤学苦练，不光是为了切实胜利，还存着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万一——他先前还是有些不安的——万一真的能把呼雷逮到，那么他就能趁着应星大仇得报的高兴劲，去讨一把自己独属的武器了。
万一的万一，他说不定就此还能成为应星心中特殊的存在呢？
如果是这样，那他是不是就能……是不是就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同他说出眼下自己不敢说的话？
景元难掩兴奋，下意识地就握住应星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急切地追问道：“哥你想好了，此话一出作不得假。你真要给我造神兵？”
“你哥我说话什么时候还骗过你？”应星嗤笑，瞅着眼前的小大人暴露出稚气，心下柔软几分，“若你成功取得战果，我就给你造，决不食言。”
“比师父的支离剑、白珩姐的反曲弓、饮月君的击云还要好？”
“这么贪心？”匠人着实是被他逗乐了，倒是没有彻底回绝，“这我可不能保证，但我能保证那绝对会是最适合你的武器。”
“一言为定！”景元喜笑颜开，想也没想就抓着应星那只手拉到面前，摊开了摩挲。“我早就肖想有这么一天了，”他摆弄着天才百冶的手掌，黑手套有稍许碍事，却无妨他隔着皮料去感受对方掌心的温度，“哥你不知道我多馋你给师父他们做的武器。”
一只手被人握着翻来覆去地把玩，应星觉得有些怪异，但也没有细想，任由景元就这么攥着，反而恍然大悟般地故作惊讶：“你不会之前说了那么一大堆，为的就是这点醋吧？”
“哪能叫醋呢？”景元晃晃脑袋，纠正他，“我尽责尽忠之心不假，卫盟立功之心不假，想要你亲手打造的神兵也不假。”少年顿了一下，好险把还剩下的半句咽回肚子，继续道：“这些是并列关系。”
“眼下既然得了你的承诺，”景元略一思忖，大着胆子把应星的手掌按向自己的心口，感觉到对方手腕一瞬间的瑟缩，露出自信的微笑，“我绝不会让机会失之交臂。”
隐约的鼓动从少年宽厚的胸膛中传出，明明隔着铠甲和手套，可应星觉得自己的手掌仿佛被灼烧到了一般。即使景元平时喜欢勾肩搭背还满嘴跑火车，这行为也属实有些超出应星认知里的“友情”。更像是……更像是什么剧中的……
他瞥了一眼投影。狗血剧中男女主正在海誓山盟，以一种互相拥抱的姿势贴紧，女主的手正好放在男主的胸膛处。和荧幕外的他俩不说如出一辙，也有七分相似。
应星被自己脑海中的惊悚想法吓到，窥伺景元的神色，正直诚恳中带着一点点对他半天没反应的疑问，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景元并没有握紧，自然地就松开、让他将手收了回去。匠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要是这小子真表露出什么夸张的想法，他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
“整这么肉麻干嘛。”他小作抱怨，少年只是憨笑几声，说我只是在展现强烈决心。“行了，”应星撇撇嘴站起身，“既然战事将近，你我都会忙起来，还不早点回去休息。”
“哎。”景元应着，见应星结了账，跟着出了店门。
“那哥也早点睡，”临分别时景元嘱咐他，“可别挑灯夜战啊。”
“你小子还管起我来了，”应星笑了笑，“我生物钟可比你的准时，快回吧。”

然而到了家后的匠人并未如他所言那般入睡。应星刚躺床上没几分钟，闭眼意图放空大脑，少年在面馆所说的话未经允许就开始重播。清醒难眠的意识中浮现出少年说这话时的神情，收敛了笑意的面上露出平日难见的刚毅，那是一名云骑将士在许下至高无上的誓言。
但应星又隐约地察觉到什么。不是在誓师大会上，不是在发布全军通报后，而只是在一个小小的面馆里，面对着他。明明他完全没有提到是为了谁，也没有说出多少感人肺腑的话，可那双眼睛不会骗人，赤忱心脏中的鼓动也作不得假。在手掌附上去的瞬间，应星分明在那汪金色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应星神色复杂地睁开了眼。他平躺着呼出长息，胸腔在呼吸间逐渐被某种柔软的情绪胀满。他猛地起身，感情罕见地驱动着他做出完全计划外的事情，灯光亮起，桌案上摆放的白纸被鲁莽扯过，匠人的头脑开始飞速运转，他还来不及坐下，手便自顾自地开始描绘出脑海中所想的模样。
寂静的夜晚中响起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男人埋头在桌案前，开始拼命回想少年日常的样子。说来可笑，景元与他都不是喜欢将真情完全展现出来的人，却都忍不住要将心剖出来般地对自己人好。单论嘴上是否坦诚，景元做得比他还要差，可日常里他的笑，他的温和或卖乖，甚至他淘气的恶作剧与犯浑，哪一项不都是在释放好意？如此旭日般温暖的少年，他又怎么能忍得住不回应？
他值得最好的。应星执笔不停，挖掘着少年生活中的每一处他所记得的细节。他记得少年人喜欢大开大合的利落，也喜欢花样百出的诡计，战斗如猛兽威力而下，又不失灵动狡猾的步法；比起刺切为主的剑，他更喜欢阵刀劈砍时的爽快；比起沉闷的暗色，他更喜欢明快又热烈的亮色；这把武器不能过刚，也不能过柔，还要能承得住他胡来的力道，还得给他加点他喜欢的东西……应星捋过脑海中一道道不经意间填满了记忆的片段，纸张上繁复的笔画逐渐织出一把阵刀的雏形，不甚满意的方案被他揉成一团扔到一边，时间在悄然流逝，他却毫无察觉，忘我地继续构想着要赠予少年的礼物。
该是什么颜色？在接近尾声的时候应星又一次审视这个问题，他想起少年剑招上炫目的电光，毫不犹豫地圈起纸上的“金”字。他拿起图稿查看，风雷卷涌般的花纹让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想得有些出格，无意识间描绘出了一把足以匹配云骑将军的、对目前年轻的少年来说过于贵重的武器。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应星毫不在乎地、甚至有些自满地想，谁都看得出来腾骁将军有多么器重这个孩子——景元他迟早会当上将军的。
应星抬头望了眼窗外。人造天幕在缓缓变换，月亮已经偏移到了东边。他从酣畅淋漓的灵感迸发中脱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困意在这时攀肩而上，匠人打了个哈欠，将稿纸收好，拾掇一番，熄了灯躺回床铺。
临睡前应星依稀看见了未来。塔拉萨中景元的谋划会顺利实施，将士们拼死的作战会带来一场可贵的大胜，少年会满身污血地回来宣告死敌被擒，掀起震天动地的欢吼。完工的阵刀将在一个极好的日子里交到景元手上，喜不自胜的少年会将它紧紧握在手里，在纷纷扬扬的银杏叶之中露出迄今为止最灿烂的笑脸。而后会怎么样呢，他看见完全长大成人的景元负手背身，如雄狮般沉稳地昂首而立，这或许就是未来的将军之姿——
——他看见景元一个人站在朦胧的天光里，四周的人来来去去，滔滔长河间驻足者二三，可青年始终与他人隔了些许距离。
这可不行，应星于朦胧之间想着，你起码得有个伴。
要能跨越时间的……能长长久久陪伴你的事物。
有了。应星在陷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刻满意地定下了计划。
就用驰骋过因果与时空的光矢余烬，来打造给你的阵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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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岁流逝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快。
“吱呀——”
年久失修的门扉发出刺耳声响，推开门的人脚步一顿，可惜地垂眸片刻，等空气中的尘埃随气流涌出门外些许，才走进屋中。来人脚步很轻，仿佛屋内原本的主人尚在沉眠，而他是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
一如往昔他趁主人歇息时悄悄溜进来那时。
军靴踩出串鞋印，倒也不再有人指责他将沙土带进里屋。静谧的室内只有他一人走走停停，最后停在卧房的门前，下意识要抬手敲响门板，怔愣一瞬，又放下去直接拧开了房门。
他摸黑打开窗子，恒常冰冷的月光洒进来，照亮屋中一隅，铺在发旧的床榻上。景元走过去，拂开少许灰尘，左右看了看，似乎往日匠人常卧的地方留着浅浅压痕。他大约琢磨出自己曾经喜欢躺的位置，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抬头环顾四周。
四壁萧条。
景元心想自己最近一定是累坏了，累得情绪出了差错，不然也不会在听到此处要被回收的时候，强硬地要来了一天的所有权。
他透过敞开的房门去看外头曾经匠人埋头工作的地方。那儿曾是一方满载着天才般想法的小世界，无数奇巧物什构造出幼时他心目中的快乐天堂，造物者创生时的一举一动总让他挪不开眼睛，明亮灯光下美好得如同仙境。
可现在那儿黑暗又寂静。只有一张落满灰尘的桌台，和腐烂松散的架子。
大部分的物什应当都转交给应星的师父怀炎将军了。景元梳理着惨剧过后的记忆，意图让情绪保持在平缓且克制的范围内。小部分应是被工造司和十王司拿去以作技术研究，近期工造司在翻修旧居以作新用，此处空置了数百年，也确实该重新利用起来了。
非常合理的举措，没什么好置喙的，甚至批复还是他签的字。
所以这里还属于应星的最后一日，他过来缅怀一下故人，也应是合情合理。
景元静静地坐着，闭眼感受繁忙事务中难得的宁静夜晚，思绪起初还能控制，却逐渐挪移向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少年人那会仿佛没有烦恼，战局总能在他掌握之中，人际关系也良好健康，最大的忧愁不过是匠人一些不听劝的坏毛病，还有那始终吐露不出的心绪而已。
但那无伤大雅，他总归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连应星或许只是出于长者关怀的偏爱都属于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遗憾，也不会磨灭他们曾经的亲密无间。
理应是这样。景元睁开眼睛，视野重新映出已无对方气息的屋内，茫然地低下头。
他摊开双手，虚虚地捧出一个形状，好像这样就能捕捉到空气中或许依稀尚存过往。那是曾经打包到工坊去的吃食，是做工精巧的星槎模型，是他捧去献宝的珍贵石料，还有一些没有实质的、如云雾般不可捉摸的尘埃，嵌在一道道掌纹里，抠也抠不出来，洗也洗不干净，长久地堆积在手心，直至与皮肤融为一体。
屈起手指，他又搓了搓自己的指腹。天人的特性总会让他们的身体缓慢回到被时光磨损前的样子，可他的掌上、指上，带着日日摩挲、因而几乎无曾消退过的薄茧。他用这双手执笔、执剑、执杯，也偷偷摸过那人熟睡的脸颊，手感温热又柔软。他当年其实还私底下写过情书，只不过没有自己觉得满意的。最后还未来得及送出哪怕一封，他们所有人就被时间洪流裹挟着，越推越远，直至积攒多年的情书都散佚在无边宇宙之中。
这双手还拥有过什么呢？他绞尽脑汁地开始回想。记忆真是个靠不住的东西，短短二三百年而已，他竟然连回忆这些都觉着费劲，好不容易才从堆满脑子的文书与事务中翻找出些许。父母给的零花钱，自己的第一份月供，师父指导自己的木剑，飞行士带回来的不知名小玩意儿，龙尊点在手心的一滴水滴。还有什么呢，那些一个又一个放到自己面前，充斥着淡淡金属味道的物件？
青年模样的将军笑了：他曾拥有过这么多有意思的物什啊。
他将自己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好像在寻那些物件的味道都渗透到哪个毛孔、哪条血管去了。掌心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静脉都能隐约可见，可他仍旧没有找到。
手心空空如也。
他有些陷入偏执地再次诘问自己，究竟在哪儿还能找到那一星半点记忆中的温度？脑袋空滞了十余秒，才恍然大悟地想起，急忙将自己的爱刀唤了出来。沉甸甸的金色落到手上，压得手背砸向膝盖，那么重的一把阵刀，他却是十分轻柔地虚握着，慢慢地收紧十指。
他自己的温度，那人的温度，这不是早就镌刻在这把阵刀之中了嘛。
景元又笑了，这次笑开心了几分，却又很快垂下头去。
……也只有这把阵刀了。

【景刃】盈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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