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雾中拾遗

【北涉】夺走春风的一切

怀刀

2024/12/07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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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人的造访，当然不是仅仅为了这么点事。他是来替英智传话的。英智的意思是邀请涉一起共进早餐，再怎么说也是多年未见。英智这人疑心病重，这么多年长在深宫里，身边也没几个亲信的朋友，涉走了之后，便只剩下敬人一个。难得有机会，想多说说话也合乎情理。
早饭过后，英智安排了亲信带着涉与北斗在周边转了转。时隔五年的故地重游，涉对这片土地谈不上陌生。倒是北斗的状态看起来比较反常。北斗一整天都兴致缺缺，几次涉叫他的时候都发现他在发呆。
北斗确实没什么心情玩乐。主要还是因为敬人早上那番话太过晦涩。这种类型的话，其实就是一千个人能给出一千种理解。归根结底，还要看听者本心的倾向。敬人一方面是想找个委婉点，滴水不漏的说法，另一方面是，平时说话说习惯了。人在迷茫不知如何选择的时候，总会踏进神社，寺庙这种地方，试图透过些神佛的指引为自己寻求方向。敬人所接触的又常是一些达官贵人，说话便更要软一点。但他没摸清北斗的性格，北斗在某些地方非常爱钻牛角尖。这让他自以为周全的回答，在北斗的自我解答那里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方向不错，但在这一天之内，已经跑出了十万八千里。和本意早已大相径庭。
在平静的赏花喝茶的午后。毫不夸张的说，北斗已经钻牛角尖钻到有点开始恨自己了。
要说敬人犯的最大的错误，大概就是忽略了自己和北斗视角不同最重要的这一点。自己虽然实打实地经历了几年前的那件事，但北斗对这一切都是一无所知的状态。北斗就像在用一个答案反推不完整的题干。推不回去他也不会觉得是答案或者题干给错了，只会觉得自己还是算错了。北斗想了个一溜十三招。自己没见过敬人所说的那种树，但想必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蚊虫并不是树木所生，却靠寄生树木来保护尚未成熟的幼虫。而那句“只有你离开了那个地方，才会想起你忘记了什么。”自己虽然无论多努力，都想不起自己忘了什么。但北斗知道，自己一定是有失忆了的。即使是妖怪，也不可能在十五岁的时候凭空蹦出来。事到如今，自己的事已经不是最困扰自己的了。反倒是“离开”，这个字眼本身。敬人的意思是让自己离开哪？是要离开涉的身边吗？除了这个好像也没有其他的解释方法。再结合涉确实一直不肯答应收自己为式神。北斗想到了一种可怕的想法，那就是敬人是不是代替涉传达了某种信息。而涉本身就没想把自己留在身边太久，是自己会错了意。确实，虽然涉大多数时间都是把自己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但是确实没明确说过自己不能走。北斗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心里发毛。按道理说，这种时候自己应该恨一下涉的。但偏偏此时此刻，自己对涉一点都恨不起来。反倒是怨恨起自己来。是我毁了你的生活，把你从平静安稳的生活中拽了出来。但我偏偏想不起自己是谁。如果我消失，即使一切无法恢复如初，至少也不会让你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了吧。
少年人正式爱耍帅装潇洒的年龄。北斗脑子里弯弯绕绕转了个九曲十八弯。他不是没想过自己就这么潇洒离去，独自一妖踏上修行之旅。说不定多年后再重逢，自己已经是个很强大的大天狗了。到时候涉也会对自己刮目相看的。北斗这人和外表不同，他看起来安安静静谦和有礼话也不多，但实际上内心戏非常丰富。一个下午，已经在脑内多次彩排离别和重逢的不同场景了。但是怎么演练都还是不满意，北斗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思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从一开始自己就错了。自己看似潇洒，实则扪心自问，压根不想走。
自己如果走了涉要怎么办呢？涉这人看似随和，一旦跟他熟悉起来的话，他就会变得麻烦又挑剔，性格也变得自我起来。除了自己大概也没人受得了。还有像昨天那种情况，即使是日日树涉，偶尔也会有需要人在身边照顾的时候吧。还有涉其实是个话很多的人来着，你不搭理他他还会生气的那种。自己要是突然走了，涉也会有点寂寞的吧。算了，说到底这些也都还是借口。看似冠冕堂皇，实则都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自己不仅是不想走，而是想要的更多。自己在皇后寝宫外的那一个时辰，自己会担心一门之隔的涉。看见他虚弱的时候自己会很担心。对方靠近自己的时候，自己的心会像要跳出来了一样。自己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可能喜欢涉的这种可能性。自己在其他妖怪那里听到过风花雪月的故事，也在人世间看见过因爱很所凝结而成的咒。人类靠一纸婚书立下誓言。但单凭一张纸也未必能通往幸福的终点。但自己又不是人类，况且自己就算是人类也没办法和涉签下什么婚书。
北斗想到这感觉胸口闷闷的，思绪惆怅起来。返程的路上赌气又委屈地凑到涉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收我当式神。”
这话说得不像以前一样，这次没有商量的余地。但是日日树涉可以直接拒绝。
涉莫名其妙地转头望向他。眼睛里仿佛在说“你就为了这点事闹脾气啊？”
“以后再说。”涉压低声音小声回应道。
北斗肉眼可见的生气了。碍于场合问题，北斗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但已经足够让涉看出来了。涉其实心里清楚，这件事糊弄不了太久，北斗心里的弯弯绕绕，这些年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感觉。要说这些年自己什么都没告诉他，归根结底，也是藏有一份私心。在涉看来，这对北斗是不公平的，抛去客观事实不谈。北斗想成为自己的式神，完完全全是因为他失忆了。在北斗仅有的五年记忆里，最熟悉的人就是他日日树涉。在涉看来，北斗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他没得选。像敬人说的那样，其实自己应该找个机会告诉北斗一切，但现在确实不是个好时机。要不，此事解决后，回到山上就告诉他吧。涉是这样打算的。
然而宫中局势瞬息万变。
黄昏，正值日夜交替时分，是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马车尚未停至城门口。北斗便闻到一股浓烈地焦糊味。他与车内的涉对视一眼便明白对方也闻到了。便立即拉开遮光帘，只见不远处的皇宫被浓烟和烈焰笼罩。虽然还有一定距离，但依然能感受到周遭气温略有升高。北斗呼吸一滞。涉察觉到不妙，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了？”
北斗这才反应过来，侧了侧身，好让涉能看见窗外。
一时间，北斗在涉的脸上看见了，震惊、担忧、不可思议、意料之中，或许还有更复杂的别的什么。北斗顺着涉目光的方向看去，最终落在天祥院英智所在的偏殿。北斗在心里估摸了一下，现在火势并不大，应该是刚起火没多久。但是这火覆盖的面积非常广，几乎涵盖了整个皇宫。结合最近皇宫内发生的桩桩怪事，几乎可以断定是出于人为。北斗短暂沉思片刻，做出了一个决定。他用力甩开门帘，乌黑的翅膀瞬间从背后绽开。昏黄的夕阳透过周遭的缝隙撒进来，给墨色的鸦羽镀上一层绮丽的光辉。涉瞪大了眼睛，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立刻从怀里抽出一张符纸。
北斗翻身跳下马车，浮在半空中，转过身对上涉的眼睛，又看了看涉指间的符纸。那纸上的符他认得，北斗的心头不合时宜地涌起一丝安稳感。多年搭档的默契在此时尽数体现。
“请降雨吧！我会把英智殿下带出来的。”北斗的话语无比坚定，透过瑟瑟风声传到涉的耳朵里。
看着北斗远去的背影，涉高高抛起那张符纸。瞬间一位身着白色纱衣的黑发女子显形。
“降雨吧。”涉下令道。
“是，日日树大人。”女子微微颔首后退半步。随即对着皇城的方向缓缓抬手。唤来片片乌云，那乌云几乎遮蔽了全部仅剩的夕阳。紧接着，空气冲传来阵阵寒气，暴雨倾泻而下。
要是按照常理所说。这件事其实轮不到毫不相关的北斗去做。但这场火是人为所致，那事情的发展就会变得不确定起来。天祥院英智在这宫里树敌并不多，当然不是说他的性格有多么亲和善良。归其本源，也只是因为打小身弱，这宫中上至他的生父天皇，下至文武大臣。都没对这个病秧子皇太子抱什么太大希望。打他出生那天起，御医给出的结论便是这孩子连活到成年都困难。再加上先皇后薨逝。英智虽勉勉强强逃过御医的诅咒，踏过那道坎，顺利成年。但在这宫中依旧是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处境。但偏偏他又不甘心于此。常年病痛缠身，加之一开始就预知了自己的死期。长居深宫中，出门的机会很少，同龄的朋友更是几乎没有。英智的性格早早变得扭曲乖戾。身居皇太子之位，却是个早夭的命。身边侍奉的宫女大臣难免对他的性格作风颇有微词。十四岁那年，他在御花园抓住了两个正在议论自己的宫女，他命人掰开那两个宫女的嘴，把一壶滚烫的开水倒了进去。隔日便赐了二人自尽。仆从在倒开水的时候，那女人发出凄凌的惨叫，十四岁的英智只是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无法共情这两位宫女的痛苦，也不知道自己这股莫名其妙的怨恨之情是从何而来，想来想去应该还是在怨恨自己，那宫女只不过是说了这宫中人人皆知的事实。残酷的上天，给了我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却并没有给我一副与之相匹配的身体。成人礼那天，英智坐在高堂之上，面色温和的接受着满朝文武那些或真或假的祝福。晚上独自在寝宫睁着眼等待着子时的到来。子时一过，并没有身披袈裟的死神前来取走他的性命。那瞬间，笼罩在他身上的诅咒随着寒冷的夜风消逝。虽然身体状况并不会因此彻底好起来，但是在那一刻，英智下了一个决定。从那之后，他便敛了自己的性格，暗中结党营私起来。敬人对此表达过自己的担忧，他说英智本身根基不稳，这样做难免树敌，引来祸端。当时英智只是笑笑说“本来就是我的，那个位置也总要让我坐上几天吧。”敬人便也不便再多言，他知道自己这发小的脾性。埋藏在孱弱病体下的那丝丝野心，他全都知道，除了偶尔提醒他要记得收敛，自己也没什么能做的更多的。
这就导致，这几年来。有所动作的英智，某种意义上，还不如之前没有动作的。碍于他的身份，能直接取他性命的人不多，但不代表没有暗中盼着他死的，而且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即使北斗只在这宫中身居两日，便足以体会到局势的暗流涌动。这火势覆盖的范围太广，甚至到了，分不清纵火者究竟是想对谁下手，那便产生了另一个可能性。就是对整个皇室下手。北斗不信阴阳寮中的所有阴阳师都是只会吃干饭的废物。但既然这件事英智会找到涉来解决，那便是这所谓的天子之名早已是危如累卵。彻底坍塌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如今，这个时间提前了。
有关于王朝的更迭，江山易主之类的故事，北斗只在史书里读到过。然而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那上面自然不会用过多笔墨来记载失败者。但北斗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圆满的好下场。当这种事情真正的摆到自己的面前的时候，北斗心里其实没有太多的想法，人间的变幻对自己一介妖来说，也只是自然的变化规律，死生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在他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心中其实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至少可以把涉的朋友救出来。”
情况并没有预想中的糟。四周传来房屋木造骨架被灼烧发出的噼啪开裂声，但好在承重的主梁看起来还能撑上一段时间。四周的浓烟让北斗看不清周围的环境。他给自己施了个小法术，可以保证他在短时间内呼吸不受影响。雨女唤来的大雨已经落下，但北斗还是被烈焰带来的高温烤得难受，他把翅膀收了收，尽量减少自己与空气的接触面积，以免落下的火焰灼伤自己。北斗抬起一只手，用小臂护住自己的头，猫着腰在房间里搜索。好在房中布置简单，视野相对开阔。找到英智的过程也没怎么费力气。英智看起来状态不太好，处于一个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烧伤，但是已经被烟雾呛得几乎窒息了的状态。北斗猜这人大概本身就有点呼吸道上的问题。他扇了扇背后的翅膀，试图靠这种方式来驱散一下附近的烟雾。紧接着，他蹲下身，本来打算先开口问问对方的状况，但又感觉对方现在不像能回答自己的样子。便直接捞起对方一条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揽住他的腰。同时展开翅膀，有力的黑羽此时就像刀一样，划破了就近的木窗。
重新呼吸到氧气的英智止不住地剧烈咳嗽，北斗蹲在一旁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同时抬起一侧的翅膀给两人遮了遮雨。空气中潮湿的水气与刺鼻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闻起来不太好受。英智咳到后面已经咳出了血。北斗见他几次开口，都被突如其来的下一波咳嗽打断。于是他把头凑近了点，示意英智可以小声点说。
然后他听见一句虚虚的“蝴蝶要飞走了。”
北斗没理解其中意思，便去看他的表情。只见英智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属于一个极度虚弱的病人脸上的冷笑。
英智的咳嗽声逐渐减弱，看样子是已经缓过来了一点。他好像终于有精力盯着北斗身后的黑羽看，他先是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会。北斗以为他对此会很惊讶。没想到对方只是露出了个了然于心的表情。
火势已经被这连天的暴雨扑灭了个七八成。本不知道逃到哪里去的侍女仆从此时又都纷纷冒出来。装模作样的跑到屋子里去抢救一些死物。北斗觉得眼前的场景有几分荒谬。一个年轻的仆从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摞竹简，跑到了两人的脚边放下。刚想开口邀功，英智便抢先一步开口。他抬手指着身边最粗的一棵树。哑着嗓子说“你，把自己撞死在那棵树上吧。”
那人立刻惊恐地跪在地上，为自己开脱辩解。北斗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这位皇子骨子里的冷血与恐怖。即使这皇宫起火，付之一炬，只要是这王朝一天还没更名换姓，这就都还是君臣之间的事。北斗也不好多嘴。于是他只是在一旁沉默着。英智懒得听他那些没用的忏悔，他扫了一眼那堆竹简，看着上面绑着丝带的颜色，就已经知道了里面的内容。那是他之前为了对付宫中多方势力所暗中搜起来的情报，当时他用不同颜色的丝带给它们分好了类，藏在了自己书房的暗室里。这一部分是深青色，刚好是与阴阳寮有关的那一部分。他看了看这一地的书简，又回过头看了看北斗。他凝视着北斗，冲那堆书简的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
“你救了我一命。把它们打开吧，那里面或许有你想要的。”
北斗闻言瞳孔瞬间放大。
自己期待已久的真相或许就在那里面。北斗此时感受到的却并不是单纯的喜悦与激动。在那其中反而徒增了几分莫名其妙的胆怯。但无论如何，北斗是一定要打开那些竹简的，这或许是他最接近真实的唯一一次机会。
虽然有丝带颜色进行大致的分类。但是外观上并没有做出表明顺序或是提示大致内容的标记。当然也可能是北斗自己没找到，其物件的主人说不定会做些小标记之类的。北斗蹲在地上翻了几下，用余光偷瞄英智。英智现在看起来一副心死的绝望表情，北斗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为好。
竹简的数量称不上特别多。起码深青色丝带的部分不算特别多。所以也称不上是大海捞针。北斗随机挑着有眼缘的打开。打开的前两卷，上面都是自己不认识的名字。上面记载的都是些过去的事，距现在大概有个十几二十年那么长。虽然不了解其人，但北斗将其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读了下去。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都是有用的信息。第二卷读完，北斗把他卷回去，重新用丝带打上一个结放在一边。接着挑出第三卷，北斗起身时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宫殿，那里已经不再冒着火光，只是还冒着些黑色的余烟，北斗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熟悉，有一种似曾相识感。不知怎的，北斗突然感受到一种惆怅之情，心口也堵堵的。他着手解开第三卷竹简的丝带。
“冰鹰理子”那上面提到这样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北斗无疑也毫无印象。但在看到的瞬间就开始心悸的感觉不是假的。北斗尝试平复了一下不适的感觉，指尖颤抖着捧着竹简，继续读了下去。那上面记载的东西很简单。只是客观地讲述了一下这位女阴阳师短暂的一生。十五岁入寮的天才少女，年纪轻轻崭露头角，放在这个环境中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阴阳寮依附于皇室，而无论是阴阳寮还是这个国家，都是一群男性掌权。做阴阳师这一行，其实很看天赋。那些位高权贵的男性也知道这个。所以他们会对天资不如自己的讲这个，但等到真的遇到了其天赋超越自己的新人，又会反过来用权力咄咄逼人。预料之中的，理子小姐的仕途并不平坦。但她偏偏足够出类拔萃。入寮三年，皇太子诞生，刚满十八岁的理子独挑大梁，为皇子举行了祈福大典。二十二岁那年，理子成婚，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她并没有随夫改姓。关于她丈夫身份的记载非常少，便也无从考据是否为男方入赘。次年，两人诞下一子。二十八岁那年，官品达从四位，往后的五年连续负责新年国运占卜。北斗看到这，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打心眼里为这位冰鹰女士感到高兴。北斗接着往下读，后面的故事走向便让他笑不出来了，情节的发展急转直下。“凤慎吾”这个名字在北斗读过的前几卷中多次出现。甚至就在前一天北斗还亲耳听到过这个名字。这个人是阴阳寮现在的阴阳头。但显然在北斗目前所读到的时间点上他还不是。根据记载，这个时候他官品为从五位。那一年冰鹰理子三十三岁，凤慎吾越过阴阳寮，直接上书天皇，检举阴阳博士冰鹰理子与妖结合，并育有一子。这是个极其严重的指控。人类对超自然的力量既崇拜又恐惧。而阴阳师是游走在这种超自然力量边缘的人类。既然对皇室效忠，那这个边界便不可越过半步。你离未知的东西越近，你的同类就会更畏惧你。而在权利极度不对等的君臣之间，这种恐惧便变成了“你不可以挑战我的权威”。在那后不久，冰鹰理子辞去官职，在当年的阴阳头的担保下虽免于责罚，但在那之后便离开了阴阳寮。北斗的心情沉重起来，眉头也皱了起来。大概是因为这毕竟是阴阳寮的记录，接下来理子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变低了。当初上书进谏的凤倒是从此风生水起，短短一年便晋升为阴阳助。在这小小阴阳寮的一方土地，也称得上是仅一人之下了。理子辞官后的第二年，北斗在新人名单上看见了一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日日树涉”那后面跟着“年十六”三个字。北斗抬了抬眉毛，饶有兴趣地读了下去。那个时候的涉和自己印象中的这个完全不同。只是通过用一些简单的词句单纯记录下的事件也能看出那时候的涉锋芒毕露，对自己的才华丝毫不加遮掩，从他还是个天文学生的时候便已崭露头角。一路加官进爵，比起当年的理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旁人都说涉是续理子之后的又一个天才。北斗心想，涉当初以一种几乎是恐怖的速度得到了许多老前辈拼尽半辈子才得到的东西。想到昔日理子的处境，北斗不由有点担心涉。但同时，他心中又涌起一丝窃喜。想必涉的出现，也给那位凤大人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在接下来的记载中，日日树涉确实是一个恐怖的存在，或者说，用奇迹来形容更加贴切。接下来的五年里，成绩漂亮，一路跃升到阴阳权助之位。甚至那段时间，传出了日日树涉会成为下一任阴阳头的有力竞争者的传言。这传言也并不是毫无根据，至少在北斗看来，和另一位候选人，凤大人对比下来，涉明显更受皇室成员的喜欢。但现在，成为头的是凤，而涉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北斗隐隐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继续往后看下去。日日树涉夏天升官，冬天便主动辞去官职隐居。半年的时间，可以说是在这位置上屁股还没坐热，但与迫于压力的理子不同，日日树涉的辞官没有任何外部势力的威逼利诱。他就是单纯的辞掉了。在有关涉辞官的记载旁，有着一行极小的批注，那应该是英智当初翻阅的时候写下的，他看过的前几卷也偶尔有这些后加的小字，这些小字把很多事情串联在一起，这是为他自己做的，但现在却成全了北斗，这让看起来思路会更加清晰。那行小字写的是“冰鹰氏灭门。”
北斗看到这行字的时候一股寒意席卷了全身，仿佛有一丝电流穿过了他的脊椎劈进了他的大脑。捧着竹简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因为太过震惊，北斗的瞳孔放大，但他却觉得此时自己的眼睛里看不清任何东西。耳边依稀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但自己此时站在自己的翅膀之下，有着密不透风的翅膀为自己遮风挡雨，不应该有雨水渗进来的，可是为什么手中的竹简被水滴打湿了呢。北斗抬起手背蹭了蹭自己的眼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流下了眼泪。好奇怪的感觉，主观上自己依然想不起来这个理子到底是谁。北斗想不起她的容貌与声音，但北斗猜，自己大概知道她是谁。明明没有丝毫记忆，但这一切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北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夺眶而出，再也控制不住。
哭着哭着，北斗隐约感觉有一只手在温柔的摸着自己翅膀上的羽毛。隔着黑羽的笼罩，北斗看不见那人的脸，他想那人大概也看不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单纯通过这点手掌的触感，自己便已知道来者是谁。他会像现在这样安抚自己的情绪，想必他也一定知道自己在哭。
“还是不要让他看到好了。”北斗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涉看见那一地系着深青色丝带的竹简的时候，便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了。那里面有相当一部分还是自己在阴阳寮的那几年时交给英智的。如今时过境迁，没想到再次与它们相遇是在这种场景。
  竹简上记录的东西对也不对。在涉的观念里，人的一生很难用短短几段的生平履历来概括。那上面记载着许多曾经出现过在他生命中的人，这些人来来往往，只和自己的人生有过一段或长或短的交错，但在自己整理那些东西的事，涉又觉得，那些文字记载的既是他们又不是他们。这些冰冷的文字承载了这些人的一部分，那里自然也包括了自己。如果只看这些的话，大概会给人一种，日日树涉的人生是在遇到北斗后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的。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名为日日树涉的人生，一直就没有太平过。涉并不是出生在阴阳师世家的孩子。连“日日树”这个姓氏在此之前，都从来没有出过半个阴阳师。自己所谓的天赋，落在年幼时的涉身上，更像是一个不幸的影子。自打降生那天起，便因为有着银色的头发，而被视为是妖怪的孩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妖怪的孩子。印象里自己父母的脸已经变得很模糊了，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农妇，在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之后，就连忙像送瘟神一样把自己送走了。自己就这样辗转了很多地方。进入青少年时期的涉，一个偶然的契机，他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真的是妖怪的孩子。在那座偏远的小村落里，他开始和各种法力不算强的妖怪说话。那里未必是只存在着这些小妖，只是自己的能力那时候还无法看见更强大的妖怪。但这都是后话了。十五岁那年，村庄怪事频发，矛头自然又对准了奇怪的涉。涉盘算着这次应该去哪里呢？自己已经十五岁了，是个可以自己做出选择的年龄了。就在这时，村庄里来了一个女人。女人一身巫女装束，背挺得笔直。涉看见她挥了挥手，半空中便浮现出一个穿着狩衣戴着面具，长着一对巨大黑色鸦羽的男人。年少的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村庄怪事的始作俑者是一只豆狸，涉看见那个黑漆漆的男人拎着那只胖得滚圆的狸猫的脖子，扔到了那个女人怀里。接着，那女人顺了顺那只狸猫的毛，再然后，那只狸猫消失了。
村长盛情邀请那女人留下吃个晚饭再赶路。宴席结束后，她却没立即离开，而是在某个角落抓到了落单的涉。
“喂，你刚刚看见我的丈夫了吧？”
这就是十五岁的日日树涉和三十三岁的野生阴阳师冰鹰理子的初次相遇。
虽然是疑问句，但是理子并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说出来，而是更接近于他已经认定了结果后再次确认。
别的方面不敢说，但是一直以来颠沛流离的成长经历，让涉在察言观色这方面还是相当有自信心。对方话一开口，再结合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涉便意识到这女人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风雅恬淡。这让涉在潜意识中感到一丝危险。
“你还能看见什么？”那女人见他没回答，便当他是默认了，继续抛出第二个问题。
“嗯……狸猫？”涉想了想，迟疑着说出了一个大概不会错的答案。
“别耍我。狸猫所有人都能看见。我开门见山吧，在今天之前你有没有看见过其他的东西？”
女人的语气和态度都称不上和善。但比起之前所经受的那种近乎愚蠢的恶意，此时涉反而是找到了一丝可信的安全感。很多年后的涉回想起来，可能是在那个下午，年少的自己在理子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性。
后来那个女人带着自己离开了那座村子，连着那只调皮的豆狸一起。他和那只豆狸在挂着“冰鹰”牌子的庭院里再次重逢。那个脾气古怪的女人告诉自己他叫冰鹰理子。十五岁的涉便在这里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抛去个人性格，理子是个很好的老师。她教涉阴阳之术，告诉他他的能力是一种天赋。但理子从不让自己喊她师傅。
冰鹰理子有一个儿子，那孩子比自己小五岁，是个半妖，有着一对和他父亲一样的黑色鸦羽。她给那孩子取名北斗，寓意是像天上的北斗星一样，是最明亮的那个。理子没有刻意去隐瞒自己的过去。反而是把那当做一段相当辉煌的经历讲给了涉听。涉一边津津有味的听着，一边在自己脑内再次补完了一遍这个女人的形象。勇敢锋利，持才傲物，即使是在这宅院中也难掩她的光彩。
第二年，十六岁的日日树涉提出想去参加阴阳寮的选拔。理子听了之后笑他还是个半吊子，但还是鼓励他去了。或许在那个时候，三十四岁的理子也在少年的身上看见了过去自己的影子。这一方庭院困不住他。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虽然被说是半吊子，但毕竟是冰鹰理子嘴里的“半吊子”。与生俱来的天赋加上名师傍身，日日树涉在一众新人中脱颖而出。事成之后他回了趟冰鹰家，虽然没有师徒之名，但涉还是抱着报喜的想法把这件事告诉了理子。理子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激动，而是微微笑了一下，对他说“以后不要回到这里了。”涉明白她的意思，自己既然已经是阴阳寮的人，还是和冰鹰家划清界限为好。宫城内不比宫城外。有权有势之人，手段往往更加隐蔽更加狠辣。这与之前涉的前十六年人生中所见识的那些纯粹的恶意不同。但人性总相似，涉觉得观察分析这些达官贵人的心理也很有意思。总之，五年来，涉在宫中混的也是如鱼得水，一路高升。二十一岁那年，涉被破格提拔为阴阳权助。那段时间涉听到了很多半真半假的祝贺之词。两年前，皇太子天祥院英智向自己抛出橄榄枝，虽说对皇室一族的争权夺利之事并不感兴趣，但涉依然欣然接受了这份邀请。自己晋升那天，英智说“涉可以更好地为我所用了。”不加一丝修饰的利弊权衡，反而成了那段时间涉听到的唯一一句真话。
但这种互利关系并没有持续太久。短短半年，涉收到了一封密信，说是信件其实并不准确。那天下午是个阴天，涉正靠在门框上看着地上的蚂蚁搬家排解无聊。那蚂蚁本来是一只接一只，沿着直线爬行，突然，中间的一只变换了路线，这是很罕见的事，涉来了兴趣。只见越来越多的蚂蚁变换了路线，在地上拼出了一个字。涉皱了皱眉。这是个很难的术式，可以通过动物传递信息。很多年前理子给自己展示过一次，自己也是在去年才把这个术式琢磨透。接着，那些蚂蚁停顿了几秒继续变换阵型，就这样，拼出了一句简短的话。
“亥时一刻，来冰鹰家。”
日日树涉心中一沉。
人的直觉有时候准的可怕。再次踏进阔别五年的庭院。日日树涉得知了一条可怕的讯息。理子昨夜卜卦，却从卦象中意外窥见了自己的生死。当然，一次或许不可信。理子当即又摆了两次。结果如出一辙。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一旁的男人身披一件黑色大氅，他眼尾上挑，五官立体，相貌英俊。只是身后深黑色的一双翅膀暴露出了他不是人类的事实。
“这是死卦，诚矢。”理子语气平淡，回过头对上男人深蓝色的眼睛。
男人还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抢先了。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女人顿了顿，继续说“北北睡了吗？”
男人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当雨水蒸发，云就形成了。这世间万物有生就有死。一切都是自然的规律。诚矢，去留封信吧，留给北北。”
次日夜晚，日日树涉带着三封信，和一个沉睡的冰鹰北斗。与这个记忆中的庭院挥手作别，这一别就是永别。
三封信里，其中一封是交给涉的。理子在里面留了一些对他的嘱咐，但更多的是交代了一些有关北斗的事。为了确保一切万无一失，理子和诚矢唯一的孩子可以平安长大。理子提前使用了术式封存了北斗的记忆，解除术式的方法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方法。只需要他自己想起来。信中说，希望涉可以照顾北斗直至成年，在合适的时候可以把这一切告诉他。之后的路需要他自己走下去。理子考虑的很周全，为了尽量不给涉造成麻烦，信中提到一些半妖可以用来隐藏气息的术式，其中包含了，如何把翅膀藏起来。涉靠坐在马车里，十五岁的北斗趴在他的腿上沉睡，背后的黑羽安静地收起。涉借着月光低头看了看北斗，这个年龄的小孩正是长身体的时期，北斗比起自己记忆中的长高了不少。身高窜起来，就显得瘦了。涉看着怀里少年人清瘦的侧脸，再看看他身后的翅膀，最后目光又落回到信纸上看了看。接着涉伸出食指轻轻地戳了戳那片黑色的羽毛。鸦羽的手感比想象中的要柔软。涉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个居然还能收起来呀，真是不可思议。”
半妖是不能被阴阳师收作式神的，涉身边凭空多出了个半大的孩子，即使再怎么隐藏气息，也不可能带着北斗继续在阴阳寮混下去。那地方到处都是眼睛，更何况这孩子七分长的像父亲，三分像母亲。就算真的隐藏的很好，也总会被有心之人从眉宇中看出几分和他母亲的相似。更何况，即使北斗可以被收作式神。涉也不能选择那样做。虽然没有师徒之名，但在涉心里，理子怎么说都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至少要算是自己的半个师傅。自己这半个师傅，一生只托付给自己这一件事，涉自然是要按照她所希望的那样，让他自己选择之后的道路。
涉在皇城附近有个隐蔽的居所。他把沉睡的北斗安置好后，着手起草自己的辞呈。涉的解官一事进行的飞快，涉知道这中间少不了多方势力暗中的推动。不出一周，自己便挂冠而去。涉自身开销并不大，在阴阳寮这些年攒了不少家底。涉拿出一部分，找了个僻静的山林，买了块地。日日树涉，年二十一，就这样早早过上了辞官隐居的养老生活。
最开始涉还想过自己会不会有点不适应这种清闲的生活。数月后，涉发现自己居然对此接受良好。北斗刚刚重启成功那会很多时候思绪都是混沌的，时不时会呈现出一种呆滞的状态。但他只是失去了一段记忆，其他方面都与寻常十五岁少年无异。涉一开始觉得逗他玩很有意思，因为不管自己说什么北斗都会信。但这种新鲜感带来的乐趣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可能是因为缺了一段记忆的缘故，北斗的气质和其父其母都不像，再加上被困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山林里，北斗的社会关系变得非常简单，这让他的性格甚至变得有些孤僻。涉把这些变化看在眼里，不由生出了几丝担忧。这种担忧一旦产生，就会让涉分出更多的精力放在北斗身上。一来二去，涉每天的主要活动便变成了如何想方设法让北斗开心起来。虽然自己的“惊喜”好像起到了某种反方面的效果。北斗大多数时候的反应都是被吓了一跳然后露出嫌弃的表情。但这种行为貌似激发了北斗的某种被需要感。自己在北斗的心里渐渐成了一个比较麻烦的形象。但北斗的状态也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照顾麻烦的日日树涉”中，肉眼可见的好起来了一些。也算是好事一桩。
直到后来北斗开始缠着自己收他做式神。
虽然这件事一开始就在涉的预料之中，自己也早就想好了八百个应对方案。但时间久了还是让他不免有些苦恼。因为北斗的毅力强的惊人，这件事一缠就缠了涉五年。涉把方法试了个遍，也没法完全打消掉他的这个念头。于是涉开始了一场长久的糊弄，问东答西，演了一出无限期的缓兵之计。
北斗说得多了，涉难免也会有所动摇。
“我要是能收你做式神的话我早就这么做了啊。”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北斗问出那个问题后，涉的脑海里冒出了这样一句话。起初他只是觉得自己被北斗问烦了。直到后来，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北斗十八岁的生日就这样不起一丝水花的被一笔带过了。北斗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但涉知道，与理子的约定早已悄无声息的到了时间，涉却迟迟拖着什么也没说。
涉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是觉得北斗承受不了残忍的真相吗？好像并不是，几年相处下来，北斗的性格自己早就摸了个一清二楚。即使往事再过残酷，如果是北斗的话，最重要的永远都是光明灿烂的前路。那是怕北斗会伤心？好像也不是。即使自己再把时间无限延长，也是总有一天要面对的。光明灿烂的前路？北斗的前路会是什么样子的呢？等北斗知道了真相的那天，自己的任务大概就完成了吧。那之后自己该去哪里呢？回阴阳寮？肯定是回不去了吧。但好像像现在这种生活也不错。但在那之后就没有北斗了吧……自己一个人，果然还是会有点无聊呢。北斗正睡得安稳，涉抬手给他掖了掖被子，起身熄灭了桌上的油灯。
“果然还是逃不过私心呢。”涉小声自言自语道。
涉顺着羽毛的纹理轻轻摸着北斗的羽毛，被雨水淋过的鸦羽湿湿的。北斗把自己裹得死死的，翅膀随着他呼吸的起伏一抖一抖的。涉知道他大概是在哭。北斗现在的情绪是什么呢？愤怒，悲伤，亦或是愧疚。北斗性格很要强，早些年自己随口说他帮不上什么忙。没想到被北斗记了好几年。自己看出来这点后，也不吝啬于多托付给北斗一些事情。事成之后，北斗总是盯着自己，像是在用眼神向他确认自己是不是更有用了一点。北斗现在，大概在怨恨自己吧。想到这，涉轻轻叹了口气。
雨女唤来的云尚未消散，四周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北斗，你在雨里听见了什么？”涉缓缓开口道。
涉明显感受到北斗顿了一下，掌心所触的羽翼也随之停止了颤抖，接着转变为更小幅度的抽动。
北斗没有回答自己。
涉逆着羽翼的走势摸了上去，一路摸到了根部，他手没停，继续向上，最终落在了北斗的后颈，在那轻轻揉了揉。
这是个试图让他放松点的方法。即使到处都被雨水所覆盖，涉的掌心还是暖暖的。北斗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把头从阴影中抬了起来。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北斗的声音颤抖着，他的眼泪还没完全止住，眼睛哭得红红的，一开口眼泪还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虽然早就预想到，但亲耳听到质问的话，还是让涉有点为难，无从开口。于是他没有回答，只是勉强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气说“你仔细听，北斗。你在雨里听见了什么？”涉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北斗的表情闻言变得扭曲起来。想开口问他“你又在说什么奇怪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涉的双唇微启，无声地念了一句什么。接着，北斗只觉得天旋地转，周围的场景漩涡般的拧在了一起，重新展开时已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北斗知道，涉这是做了一个结界。
虽说心里知道，涉是想制造一个更适合说话的地方，但北斗想到自己被眼前这个人蒙在鼓里五年，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什么都没听到，雨里也有妖怪吗？”北斗被这一股火把眼泪顶回去了，咬牙切齿地回答着涉的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觉得呢？北斗自己不也是妖怪吗？”涉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他只是看着北斗的眼睛。
北斗被噎了回来，颇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之感。北斗烦躁地环视四周，这才发现。他们在一艘细细窄窄的小船上，周围水天连成一片。这里没有雨，天上挂着一轮月亮，月光映在水面波光粼粼，水面折射出亮晶晶的光斑，这光斑无边无际，在水天交接的尽头，又与天上的点点星光连接在一起。冷白色的月光洒在涉笔挺的鼻梁上，在脸上留下一片暗色的阴影。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在等他的回答一般。北斗借着月光看着涉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在这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只要我一直不回答，我们就能在这里一直坐上很久很久。久到日升月落，久到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的那么久。我们就一直在这里长久地坐着。
但时间又不可能真的就这样停下，结界外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像这样世外桃源般依靠幻影而凝成的避风港又能维持多久呢。更何况北斗现在装着一肚子的话还没问出口。北斗心知眼前美景不可留恋，深吸一口气把涉的反问顶了回去。
“妖怪的话，要多少有多少吧。难得此美景，你怎么不把你的式神都叫出来。”北斗气还没消，他把一只手臂撑在船舷上，用手掌托住下巴，转过头去，把视线投向水面。不去看涉的眼睛。同时维持多个式神显形对其主人是相当耗费精力的一件事，北斗心里清楚涉不会真的那样做，但自己一时间就是气不过。
或许是自知理亏，涉被没头没脑地顶了一句倒也不生气。只是深吸一口气。
“没有其他的妖怪哦，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涉停顿了一会，仿佛是想给北斗留出个发问的时机，但见北斗依旧是漫无目的地盯着湖面，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涉思索片刻，北斗的问题自己大概也能猜中个七七八八，还是由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先开口吧。适当的开导，也是自己这半个监护人应该做的。
“宇宙诞生的那一刻起，这世界上的一切都被许诺有生就有死。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涉微微停顿了下，目光瞟了瞟北斗的表情。
北斗还是支着手，歪着头，盯着湖面。只是听见涉的声音，眼珠朝着涉的方向转了转。深蓝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的光。
“看则幽隐不明，听则寂静无声。恍惚之中却见光明之相。无声之中但闻和谐之音。与万物交接，虚无至极，却能供万物之需。时刻运转，却能让万物有所归宿。无声无形，幽隐不明，却创生万物，赋予各自秉性，让其自然的运行。北斗，这都是自然的规律。”涉不紧不慢地说着。
北斗被点到名字，转过头来平视着涉的眼睛。
涉见他有了反应，轻轻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道法自然，人为必然。幻觉又真又实又虚又假，如果你把它太固执刻意留下，就会走火入魔。更重要的是去感受，一瞬间的碎片和光，以及这世界上每一条可能会从你心中流过的河。”涉话音落下，他平静地凝视着北斗，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北斗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开了口。
“即使你这么说……”北斗停顿了一下，用鼻子长出一口气，仿佛是做了个天大的决心一般，才继续开口说道。
“也要让我有一段接受的时间吧。更何况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什么时候知道都没办法改变过去的事情，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但是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是因为他们吗？是他们把我托付给你的吧？明明你早一点告诉我，我也能接受的，这样你也能早点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了吧……”
北斗说着说着，又把视线转向了那片平静的水面。涉知道他是在逃避自己的眼睛，同时也在逃避自己对他的视线。涉也没强迫他，反而是跟着北斗的视线一起把目光投向水面。
事情还是比自己预想的要乐观很多嘛！首先，北斗看起来貌似并没有产生什么过激的念头，起码暂时没有，就尚在可控范围内。涉回忆着冰鹰理子留给自己的那封信的内容，在心中夸了夸自己，还算是没把事情办砸。另外，自己对北斗的猜测也算是没错。北斗是个不爱给人添麻烦的小孩。果然，这种复杂强烈的情绪里，也有那么一分是出于对自己的愧疚。像北斗说的那样，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但在关于自己的事上，或许我可以减轻你的一点痛苦。涉这样想着，解释道。
“北斗觉得，我的‘正常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你在那些简牍中也看到了吧，一些关于我以前的事。但那上面应该也只记载了属于我的五年的人生吧，我和北斗在一起生活也已经五年了呢。”
涉这话说得轻飘飘，这反而让北斗感到不悦起来。
“不是那样的！为什么你对自己的事情是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啊！明明如果没有被那样托付的话，你现在应该是，应该是……”北斗有点说不下去了。
好像起了反效果呢……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啊。涉心里想着，可能是自己的打法不对，果然有时候太过委婉的说法会引人误解啊。
“我倒是很庆幸能被冰鹰夫妇委以重任呢。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哦。因为这样的话，至少因为我的存在，北斗有了活下来的可能性。我一直留在阴阳寮才会被身不由己地卷进更多事里。如果你在意的是我走之前刚刚晋衔那件事，那我可以告诉你，那上面不会写出来的是，做到阴阳权助的位置，我基本上也到头了。从阴阳寮设部那天起，从来没有过三十五岁以下的阴阳头。况且我对这些贵族之间的明争暗斗本来也不感兴趣。北斗，你的母亲对我有恩。可以说是她带我入这行的。这个你有想起来吗？”
涉把手臂搭在船舷上，凑得离北斗近了些。他的半个身子的重量突然压了上来，船重重地晃了一下。北斗条件反射地握住了船舷。扭头盯着涉的眼睛，好像在警示他要小心一点。
“没关系的啦北斗，这是我的结界。”涉毫不在意，顺势又往北斗的身边凑了凑。
“在你的结界里才更可怕吧。感觉你会让我掉进水里，然后说这是给我准备的惊喜。”北斗撇撇嘴，语气仍带着几分不满。
“诶，这么说日日树涉，日日树涉可是会伤心的，我哪有那么恶劣。”
北斗知道放任涉继续蹬鼻子上脸，就又要偏题了，于是立即开口。
“我想起来了，算是想起来了吧……其实我现在脑子还是乱乱的，有点像看别人的故事，但是又知道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还是挺奇妙的。”
“嗯嗯，正常的。术式刚解除是会这样的。”眼看气氛总算缓和了点，涉也算稍微松了口气。
“北斗记得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总之，那段日子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体验吧，或者说，自我证明之类的？总之，我并没有什么觉得遗憾的。北斗现在好好地坐在我的身边，我觉得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就当是命运的安排吧！”
涉边说边凑近北斗，语毕，两人的肩膀已经靠在了一起。北斗还处于一种闹脾气的状态里，本能地想躲，但整个船就这么一亩三分地。北斗无处可躲，只好认命。
“你说的也太轻松了吧……”北斗小声嘀咕着。
“嗯？所以说北斗还需要继续修行啊。”涉俯身把一只手伸进水里，抬起头冲北斗笑了一下，抬手带起水花，几滴凉凉的水珠落在北斗的鼻尖上。
北斗皱起了眉，刚要发作。就被涉再次开口所打断。
“别生气啊北斗，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涉抬手指向空中。半空中裂开了一个黑洞洞的缝隙。涉把半个手掌伸了进去，片刻，涉抽出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两封信。涉把信递到北斗面前，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接过去。
“这是你父亲和母亲留给你的。”
北斗看了看涉的眼睛，双手接过信。拿起上面的那一封，小心翼翼地拆开。
五年的时光，纸边已有微微自然地泛黄。但仍可见得信件的保管者将其保管得非常用心。
信的第一行：亲爱的北北，猜猜这封信是爸爸写的还是妈妈写的？
“怎么还是喜欢玩这种小把戏啊……”北斗皱着眉笑了笑。相隔五年，记忆中的父亲母亲的身影被轻飘飘的信纸从广袤的宇宙中寻回，遥远又真切的爱，再次落回北斗身上。
……
北北，打开这封信的你现在一定长高了，也变得更帅气了。我猜猜，一路上一定遇见了许多不容易的事吧。有没有怨恨过爸爸妈妈呢？北北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啊。妈妈也可以放心的告诉你一些道理了。
天下的水域没有比海洋更辽阔的了。千万条江河汇入大海，但大海永远不会盈满。海水不停地向尾闾泄流，却永远不会空虚。无论是春天还是秋天，干旱或是洪涝，海洋都丝毫不受影响。海洋的容量不知比江河大了多少，根本无法加以计算。海洋从天地那里获得了形体，从阴阳那里获得了生气。在天地间就好像一块存于山中的小石子一样，只会自以为渺小，有哪里会觉得大呢？世间万物千千万万，我们只不过是其中一种。人类聚集在这片土地，到处种植粮食，舟车四通八达。个人或者是一群人只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和万物相比，就像一根毫毛在马的身上。仁人所忧虑的，能人所操劳的，其实不过如此。
北北，有时候抬头向天上看看，人真的是很渺小的存在。我们从天地那里获得的形体，也总有一天要归还到天地之中去的。人类从尘土中来，又到尘土中去，如此链接下一个生命。北北，爸爸妈妈只是回到天地中去了，我们一直很爱你，现在也不曾消减，我们只是回到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去了，化成了一阵风，一汪泉水，陪在你身边。万物存活的时间永远比不上未存活的时间，不要执着于快乐或者痛苦，来到这里，看见，经历，离开，只是一个感受的过程。我们总会在漫长的时间里再次相遇。但是不要忘记，爸爸妈妈爱你，这世间万物都爱你。乾坤自在身，无处不天涯。接下来的路，妈妈希望北北可以遵从本心的选择走下去，感到孤独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空吧。
                                                       爱你的妈妈
北斗心里闷闷的，他吸吸鼻子，努力控制不让眼泪再次流出来打湿薄薄的信纸。他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沿着折痕折回原样揣回怀里，随着那封尚未拆开的另一封信一起。
“嗯？怎么不看了？”涉看着他的举动，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问。
“说了也要给我缓一缓的时间吧……”北斗红着眼圈扫了他一眼。
北斗抬头凝视夜空，思考良久。记忆中母亲父亲的身影已经远去，往事暗沉不可追，父母给自己留下这个名字大概也是希望自己像最亮的星星那样，照亮今后的前路。比起一开始的那种强烈的冲击，现在自己的悲伤感其实已经淡了许多。或许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现在站在这里，与今后的世界相遇。
北斗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开口。
“我决定了。”北斗对上涉的视线，眼神坚定。
“嗯，决定什么？”涉歪了歪头，疑惑道。
“你还是收我做式神吧。像你说的，我也觉得我还需要继续修行。”
“啊？”
涉哭笑不得，怎么事情折腾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不过这或许是个好兆头。北斗坚定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也没想离开自己的这个事实。
“你不是已经恢复记忆了吗？还是说北斗受了太大刺激脑子已经坏掉了。”涉故作夸张地伸手摸了摸北斗的额头。
“北斗是半妖，半妖是不可以被收作式神的。”
涉开口，他看见北斗的眼神迅速暗淡下去，连忙补充道。
“但是不做我的式神也可以和我在一起继续修行的吧，我们不是已经这样共同生活五年了吗？”
北斗的眼睛又再次亮起来。他看见涉的微笑，看见月落日升。月星隐匿，破晓将近。他感受到结界的坍塌，这坍塌带来了一阵和煦的春风，他在涉的衣襟上看见了一轮太阳。
“北斗，你在雨里听见了什么？”
结界消融之际，北斗失去意识之时，涉的声音再次从耳边响起。
“我听见了，雨的心跳。”这是我的答复，北斗想着，陷入了漫长的睡眠。
北斗做了很长的一个梦。说是梦也不是梦，梦里没有人事或是景观。只是一片空荡荡忽明忽暗的景象。梦醒时分，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他环视四周，这周围的环境他无比熟悉，五年来，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间房子里。涉正背对着自己点香，察觉到自己醒了，他头也没回。
“你醒了？”
北斗沉默了一会，回答道。
“嗯，皇宫那边怎么样了？”
涉转过身来看着北斗笑了笑。
“我们该换个地方生活了。”
这是个温暖的春日上午，北斗就这样盯着涉看了很久很久。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片段，过去的几天，五年，十年，一切都像一场梦，梦境凝聚成一个点，落回到自己体内，北斗觉得透过这一切，看见了自己的心。
于是北斗做了自己一直想做但却没做的事。他朝一旁站着的涉扑了过去，紧紧搂住了他的腰，透过薄薄的布料，北斗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他把头埋进涉的颈窝，嗅到熟悉的檀香。涉有些惊讶，但也没推开自己。顺着北斗的意抱了回来。温暖的掌心抚过北斗的脊背。像一阵温柔的春风。
北斗的侧脸蹭着涉的脖颈，属于大天狗敏锐的五感让他甚至能听见对方的脉搏与心跳。北斗想，春风永远幸运，永远拥我入怀，这次我要夺走春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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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雾中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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