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狱审/R】弥赛亚

【狱审/R】弥赛亚

一

长休休休休

2024/12/01 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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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芒索斯山往西翻过去，南岔路有一条铁轨。这条铁轨沿着枫丹西边境到了一个小小的山城，就是莱欧斯利的出生地。几十年前，这座依山而筑的城半年才能等到一辆通往枫丹廷的火车。
要坐旧铁皮火车，靠窗是最好的座位。
困了，一歪，连头带身子倚着壁板，舒舒服服，简直等于半个卧铺；靠走道边的座位，胜在有半边可以舒展身体手脚；中间的位置最差，两边都是人肉，那种软中带硬的挤迫，最让人心烦又疲劳。
莱欧斯利很小的时候坐过一次。不，说是坐过，他连坐票都没有，只能站在过道手扶椅背，身子被后面超过的人撞得一晃一晃。脚步声和行李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在甬道里混响成一片。等车开了就更难熬，炸耳的隆隆行驶声根本无法催眠，座位上的人撕开纸包，莱欧斯利就看见肉味扑到自己的脸上来。
梅洛彼得堡也有这种旧金属制品的恶性，鞋底只要再坚硬一些，就能在过道里踩出环绕式的雷鸣。不过莱欧斯利对这样的声音已经习惯，只百无聊赖地靠着墙壁，看着机器护卫第三次走过这条通往出口的甬道。
路过的格非扛着零件包，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在等人？”
“在等客人。”莱欧斯利盯着他走向生产区。
格非是这里最狡猾的刺头，莱欧斯利知道他将在后天组织几十个人搞砸自己新买的一批生产机器。但作为新上任的水下监狱管理者，在思考如何杀鸡儆猴树立权威之前，他有一项更棘手的事情现在要去处理——枫丹最高审判官即将造访。
这绝对是一件难办的事，尽管大部分枫丹人都不这样想。
一些人觉得他温和、儒雅、平易近人，是个再好不过的上司，而另一些人认为他高贵、冷漠，是距离他们远远的位高权重者，一个威严的符号，更无需烦恼如何与他相处的问题。不得不说，那维莱特很好的演绎了一份至高审判者的职业，让世人可敬可惧。莱欧斯利则认为这位审判官的身体里住着一群失控的未知恶魔，它们就像夜色中的蝙蝠一样诡异地、阴险地扑飞。
和他相处的麻烦之处就在于，当那维莱特不小心让一只蝙蝠飞出他扮演人类的大衣，莱欧斯利根本不知道是该无视还是微笑。
还记得几个月前，他去沫芒宫给生产许可证办理续期，出来时已经大雨滂沱。当他不顾淋湿，冲向那个站在雨地里的淋得精湿的透明人，然而，如同令人惊奇的幻象一样，那维莱特稳稳地站在阶梯上，朝莱欧斯利转过身来。
那件精致的法官礼服，早上还令他很有光彩，现在看起来像一件极不相配的、可笑的戏服，而他像个头发凌乱的侏儒被罩在其中，像个憨憨的、眉目无视人间的孩子。
他过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才明白莱欧斯利是在对他说话。
那维莱特的眼神说明他不太情愿和人交流，他已不在此地，正神游于另一个世界。莱欧斯利和他说话，只是要把他从那个世界里唤回来的徒劳努力。
“先生，伞。”
莱欧斯利握住他的手，捏成一个拳，让伞稳稳立在那维莱特手心里。
雨幕被撑开一片，那维莱特脸上还残留着一些轻松、愉快的神情，但又有点儿困惑、负气，仿佛莱欧斯利打扰了他正专注于其中的游戏。
莱欧斯利送了伞就走了，但那维莱特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机械守卫还要10分钟才能路过这里，声控壁灯悉数熄灭，这条梅洛彼得堡的旧通道就迅速涌现浓稠的黑。一切像是扑面而来，莱欧斯利不得不停一下，像是要听清楚某些回声，或是留住那些涌上心头的东西。
漆黑的空间里，那维莱特银质的鞋跟踩在钢铁上，发出尖尖的回响。记忆也会像一个熄了灯的房间，只需要擦亮一根火柴，里面所有的东西又会一下子在亮光中浮现，现在莱欧斯利就能清楚地看见站在他面前微笑的人。
啊，是了。他说，莱欧斯利先生，很高兴见到你。

如果莱欧斯利没有阴差阳错地担任起枫丹典狱长，那维莱特也许永远都不会和他这种人有什么交集。
他们属于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莱欧斯利很少有记忆能像那天雨幕里的那样清晰、历历在目，有时他任由自己沉浸在回忆里，就能闻到那股雨后微腥的气息，感觉到那维莱特站在栏杆处时那股透过衣衫、沁着皮肤的凉意。
而很多年来，那维莱特在莱欧斯利的印象里也始终是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洁白、蓬松、柔软，眼睛里含着笑意，那笑意让他显得温柔，又有点儿说不清楚的疏远。
那维莱特这次造访，是为了向莱欧斯利提起和沫芒宫的商业合作。当然，和审判官谈生意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和监狱进行买卖跟三哥hi天方夜谭，莱欧斯利总是需要花费不少手段和时间去达到一个朴实的合作结果。
 眼下他拿着这份合同仔细看过一遍，发现里面对双方的权益保障都十分健全，沫芒宫甚至有几处不小的让利，根本没给莱欧斯利谈判的空间。生意刚起步的莱欧斯利被强制塞了一个大人情，这其中有个一直困扰他的问题，那维莱特为什么总是给予他超乎常人的友善？
沫芒宫从来不缺优秀的供应商，莱欧斯利放下合同，探究似地看着他：“您为什么会选择和我合作呢？”
那维莱特的回答很流利：“我看过梅洛彼得堡的生产报告，去年的产能……”
莱欧斯利笑了：“我不是问这个。”
会谈顿时陷入沉默，那维莱特微微歪了一下头，他不明白。
“算了。”莱欧斯利的笑里带了点自嘲，这算什么呢？向上经营初见成效？但这位尊贵客户的偏心就摆在眼前，合该被他利用。莱欧斯利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在合同的尾页签上了名字。
“您应该再考虑一下。”那维莱特皱眉，莱欧斯利没有按照他预习的谈判步骤来。
“没有让大客户等待的道理。我很荣幸您愿意信任我，希望我们后续合作愉快。”莱欧斯利看了他一眼，他心里想的全写在脸上了，那维莱特如果是这样和别人谈生意可不太行。现在先得履行感激的义务，莱欧斯利领着他上楼：“天色不早了，想吃什么？”
“福利餐！”那维莱特跟在后面回答，悄悄打量莱欧斯利的私人生活区。
监狱的餐饮根本配不上这份因好奇而兴奋的情绪，但莱欧斯利没有解释，只是出门喊来了一份象征性的牢饭，又走进了厨房。
就在莱欧斯利打开冰箱取出冻在里面的鱼虾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把袖子高高卷起来，那双因为长期斗殴而布满伤痕的手臂暴露无遗。莱欧斯利确定那维莱特已经看到了，他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手上停留了一下，但当莱欧斯利朝他看过去时，那维莱特已经把目光移开了，看着锅里将要沸腾的水。
他们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沙发前面有个茶几，就是莱欧斯利吃饭的地方。
“委屈你了。我没有餐桌，一个人吃饭不需要餐桌。”莱欧斯利对他说。
“一点儿也不委屈，这是我这几天吃得最好的一顿饭。”那维莱特冲他笑了下。
“我不信。最近枫丹的庆典不少，都需要你出席，肯定天天吃大餐。”
“没错，我想在家吃顿家常便饭都不行，每天吃的都是非常丰盛的宴席，其实我一点儿也没胃口了。”
“大家也是为了庆祝节日。”莱欧斯利说。
“我明白。所以，大家都不问我想吃什么，只做最贵的菜。”
“今天是为了欢迎你来梅洛彼得堡。”莱欧斯利说。
“我也很高兴，有点儿激动。”他说。接着他又捧着汤碗补充道，“尤其最后还能喝上这么好喝的汤。”
那维莱特看起来吃得很香。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对莱欧斯利说：“你不必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你是个特别好的人，我一直都很信任你。”
他语气里的某种东西让莱欧斯利认为他很天真，天真得有点儿置身事外或者说不接地气，使人觉得可笑。
那维莱特就是这样。他有时会突然说出一些直得惊人的话，似乎他渴望把真实的自己全然展露在你面前；有时却又过于自持，甚至古板、固执，似乎他那颗心永远不要别人看透。
只是看着那维莱特坐在自己身边，莱欧斯利的脑子就会不由自主地计划、运算，随着一切虚构的细节化，似乎一个光明前景毫无根据地在眼前打开：一条彩虹般的道路，通向玫瑰色的人生……但是很快，那些幻影、奇遇离他而去，死亡、萧索污秽的监狱、嘈杂而漠然的生命，这些又缓缓回到莱欧斯利的意识里，重新跌落到俗世的卑琐和沉重之中。
最荒唐的是，那维莱特试图为这些负起责任。
莱欧斯利没有立即接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或许吧。”

那维莱特坚持不让莱欧斯利送他到水上，他们就在甬道处告别。
从虚掩的铁皮里透过的一条灯光朦胧地照亮了电梯门前一小块地方和往下去的半截楼梯。整栋楼里静寂无声，他们压低声音说着礼貌告别的话。说完了，那维莱特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朝莱欧斯利伸出一只手。
莱欧斯利惊异地看见他眼睛里的笑意，明白了他的意思。莱欧斯利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伸出右手，那维莱特握住了它。
他的手干燥、温热。莱欧斯利感到自己的手冰冷、潮湿。
然后他松开手，说“再见”就转身走了。很快，那维莱特消失在黑暗里。又过了不久，连他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莱欧斯利恍恍惚惚地走回去，久久地盯着那只手——一只劳改犯的手，手掌肿胀，手指微微变形，伤痕暗沉、遗留着褐色的斑块。现在它完全地伸展开，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难看。手掌有一点儿残留的感觉：一个冰凉的东西在一个温暖的东西里将要融化的感觉。那维莱特握了他的手，莱欧斯利知道那并不是随便的告别仪式。
等机械守卫帮他把灯踩亮，莱欧斯利才从各种不着边际的回忆里抓住了什么，想到之前在这里遇见的格非。其实格非和他的养父很像，同样身材高大、肥胖，因为过于庞大的身躯、浑浊的嗓音，以及脖子上厚厚的肉褶子，他显得温厚、有点绵善。
莱欧斯利以前经常和养父坐在餐桌边上一起说话。那天养父穿着一件毛衣，让他看起来像头毛茸茸的熊。他眉头紧锁地抽着烟，一圈圈烟雾聚拢、漾开，像空气里的青灰色涟漪，然后它们慢慢伸直、攀升。
等烟彻底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消散，莱欧斯利已经把刀上的血擦干了，插回了厨房的刀架。养父的血则在地板上越流越浓稠，然后它们一滩滩铺陈、延展，像翻滚着杂质的酒，粘腻地流满莱欧斯利的手心。
莱欧斯利感到一股剧烈的心酸，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等格非把事情闹大再惩戒他。他快步走向了生产区，派人从这群滋事挑衅者的零件包里拿出了所有的武器，做了一次小小的当众警示。
然后莱欧斯利走回客厅，什么打算也没有，什么也不干，只是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茶几上冰凉的餐盘。在和莱欧斯利接触的合作伙伴中，他们也会对他这样表达殷勤。但那种殷勤显得不干不净、精打细算，只要莱欧斯利敢把无助的手伸给他们，他们接下来就会变得放肆，要求更多，但莱欧斯利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们一样也不会给。莱欧斯利已经学会擅长应付这些目标明确、粗音大嗓的人们，所以他得用更精明的方式去应付那位行事怪异、难以相处的“人”。
这个不眠夜，那维莱特这个名字被莱欧斯利咬出血。
他拿起茶几上那维莱特喝过的杯子，把里面的水换成茶，毫无来由地感到一点儿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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