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合在台本之外（武侦干部，卡普格拉综合征）

【合集】太中酱的所有

北仰呀

2024/12/14 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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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侦宰×干部中，已交往前提，甜虐的别扭期
卡普格拉综合征，有强烈应激反应的中也，（本篇毫无医学基础）全文1.2w+

故事发生在默尔索后。

如果你的车、房子和恋人都在一夜之间被调包，换成了外表毫无二致的赝品，你会怎么做？

这听起来很荒谬，对吧。

中原中也同样这么觉得。

但他确实遇到了。凌晨两点四十分回到六楼的办公室、拉上窗帘关掉灯陷进柔软的皮椅中，他脑中那根紧绷的线就要被掐断。刚才，穿过深夜空寂冰冷的大厅，电梯绳索咕吱咕吱地上着吊，努力保持面色平静学得像个玩偶，僵硬地做出一个又一个动作。仿佛生活在监视他的摄像机前——

啪嗒。

把灯按灭的瞬间，他才感到如坐针毡的痛苦缓解了些。中原中也干脆甩掉皮鞋，摸索到椅子后膝行地爬上去，蜷缩进宽大的皮面里。可一闭上眼，就又看见让人不寒而栗的那栋房子。

——是这样的。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傍晚五点，下了班的中原中也正向平常一样开车回家。电台里放着喜欢的歌，在被红绿灯阻拦的几十秒里还能顺带欣赏一下天边的橘黄色晚霞，今天秋高气爽。

一切异常首先从那栋房子开始。

远远地，随着他住了四年无比熟悉的独栋别墅在前车窗的黑框里越来越庞大，一股微妙的不适感也在心底滋长。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但随着距离缩短，不适感越发明显，到了吵闹的摇滚乐也无法分散注意力的程度。他下意识握紧方向盘，松掉油门，眯着眼睛把车窗摇下来……

确实是屋顶，阁楼，红砖外墙。

但不对劲。中原中也咬住下唇。

木质花架上爬满了两个人共同栽种的藤蔓，棕榈已经高过门廊，飘窗里米黄色的薄纱。

目光上下游走，把房屋的碎片收集并一一和印象对比，似乎并没有异样，这不过是每天归家会见到的场景。但待中原中也定下神眨眨眼睛，再看过去时还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这……好像不是他的房子。

虽然外观上简直一模一样，但中也从来都是精准的直觉系，如果感觉不对，那说明一定有肉眼疏忽了的端倪。没再犹豫，他在两百米外猛踩刹车，把方向盘向右打死，开始紧急掉头。

——恐怕是异能吧，在不知什么时候就进入了逼真的幻境。

思绪纷杂间脑海中浮现的可求救人，此刻却正在那栋房子里。

嘁。

他烦躁地腾出手摸向水杯槽中的手机，一边缓踩油门加速，一边播出了最上端的电话号码：

“喂？”

“嗨～要到家了吗？”

“不是，还没呢……”

“怎么了，今天又要加班吗。”

后视镜里，散发着奇怪气息的房子渐渐远去。听筒中传来恋人熟悉的嗓音，他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太宰，你听我说。”声音压低了，眼前的街道上刚下班的行人脚步匆匆，粉刷鲜亮的幼稚园正巧放学，带着小黄帽的孩子们叽叽喳喳随家长穿过马路、车流速度又缓慢下来。他在那一瞬间怀疑自己多虑，或许是神经过敏；不管怎么听，这样的话都太突兀：

“我们家看着不对劲......我可能中了异能。你在哪？”

对面安静了片刻。

“是幻觉吗？那中也不一定能看见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吧。”

“我刚买好刺身，在有抹茶店的路口电线杆旁边。嗯，幼儿园这边放学了。你在哪，我现在赶过来。”

抹茶店......么。

孩童蹦蹦跳跳的头顶从车窗下方没完没了路过，大人的身体、下垂的手、一个个印着米老鼠和熊本熊的布书包。中原中也被迫把刹车踩死，努力回想着那家小店的方位，视线不由得越过人头攒动、在变幻闪烁的红绿灯光中看向街口。哔哔——后面的车按响喇叭。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所幸终于锚定了根笔挺的水泥色电线杆，其下在斑马线前徘徊的人群中果然闪过熟悉的一抹沙黄。

是他再熟稔不过的身影了。左手，提生鲜超市的印花塑料袋，右手则挎中也前天因为看不下去他徒手抱资料出门、刚刚买的名牌公文包，而黑色微卷的头发被秋风吹得凌乱，像顶上欲落未落的香樟叶。左顾右盼，太宰治盯着路口似乎在找人，撩过额前碎发时撇头，正巧和他对上视线。

喂。发生什么了？

身材高挑的恋人对他比了个口型，流畅的眉形微微皱起，神情难得正经。但没等中原中也松一口气，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开始从指尖往心里爬

不好……

他忽然在路口闭上双眼，紧接着在禁止掉头的路标下猛打方向盘，引来路人一片惊叫。交警对显的黑色跑车吹着哨快步走来，但后者头也不回地开跑了。

直到路口的所有场景被甩在脑后，他才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

看来，太宰也出事了。

—————————————

嗒、嗒、嗒

寂静的办公室里，三声规律的敲击打断了思绪。中原中也在椅子上的身躯一抖，猛然意识到有人正在外面敲门。

“中也？”

！又来了......

快逃。

浑身的血液都疯狂翻涌。

不......等一等。思绪急转，中原中也准备下意识破窗而出的脚步顿了一下，缓缓转身，从办公桌抽屉里摸出备用的左轮和一把子弹。与其东躲西藏，不如趁这个机会杀了他吧，毕竟仅仅是“有人正在完美地伪装成太宰”这个想法就让他浑身战栗。念头冒出来后迅速滋长：

对，干脆杀了他！！！

“中也？在里面吗？出什么事了，看见我就跑，电话也不接……”穿过门缝，那道熟悉的男音罕见地带上了焦躁和不解，中原中也屏住呼吸听着。

“发生什么了？”

“是中也和我说的，看见了什么幻境......先出来好不好......中也？”

“没事的。好吗？别紧张。”

声音徐缓下来，放下了前几句里不可避免的尖利。就像他偶尔失眠的深夜里，太宰治会拍着他的背轻柔安抚。

连声音......都这么像吗。

不，还是有偏差的，平常闹到这个地步太宰肯定要生气了吧。那家伙就是闹起脾气来一言不发的一疯子，“没事的，好吗”？听听！如此多余的安抚。哼......

他在黑暗中握紧了枪身，另一只手谨慎地打开闩锁、转出圆筒弹夹，子弹一颗颗填入的金属声在寂静里格外清脆。耳朵捕捉到门口轻微的咔哒响动时，他刚好把整个弹夹拨转到位，拉动击锤手臂猛抬，精准地瞄中大门中央。

吱呀——

“中……”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清晰到贯穿脑壳。或许是因为杀意太过强烈，如果忽略微微颤抖的手指，那他简直冷静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连耳鸣中的那一声闷哼都听得清清楚楚；

看来，是击中了。

学得也不精啊，中原中也冷笑。用拇指熟练地后拉击锤转至下一个弹道，没有犹豫，朝黑暗里呻吟传来的方向再次扣动板机——

“……嗯！？”

冰凉的瓷器撞上枪口，啪嗒碎了一地。碎片狠狠划过了掌心，枪猝不及防地脱手甩飞摔落在地，紧接着一股强风从门口方向朝他袭来，男人的拳头没有收力，目的明确地直击腹部。

唔！中原中也痛叫出声。

“咳咳……你......你不是被我......”

“该说是中也真的不够了解我呢，还是把我认成别的什么人了？”

生气了，这是。他仰躺在地时条件反射地想。

冰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夜视的模糊重影里，男人的嗓音与身体轮廓无不他感到全然熟稔，但大脑中的另一块部位却好像刻意作怪似的，警铃大作。

他扭身躲开了男人要拉他的手。

“......别碰我。”声音嘶哑，但警告的意味很明显。

“就非要找死？”

“够了，你瞒不过我的。”

“.......”

“太宰治在哪里？”

“难道是精神类异能么。”

“别和他一样满口胡言，你他妈回答我的问题！！！”刚才还像是冷静下来的中也突然暴起，一直藏在地毯下的匕首以丝毫不逊色于子弹的速度飞向来人的脖颈。

这次，刀尖擦过了那人相似到可憎的脸颊，但依旧被轻易接住。下一秒手腕就被强硬扣起，利刃一转方向危险地抵住了他的下颚。

“......我们回家。”

太宰......不，这个完美的冒充者忽然歇下了所有怒气，对他简短地说了四个字。

那双手——总让他不习惯的宽大，几乎是温柔地要挟住脆弱的喉咙，然后加重力度，引导他从地上缓慢站起。

——“我们回家。”

—————————————

2.
秋夜的海风不留情面，引不起半丝岸边遐想。空气干脆恢复了它平白冷淡的原貌，就这么割向裸露在外的每一寸干燥皮肤。

中也这次走在了后面。步履坚毅到了让人劳累的程度，哪怕路灯照明并不敞亮，周围被海风斥退的行人也对这过分紧张的表情投来关切的目光，他的视线却依旧死死黏着身前背对着他漫步的男人——其实风衣口袋里还有一把短小的军刀，刀柄攥在手心，硬得他发疼。

如果是真正的太宰，那肯定不会忽视他插着口袋的双手。他们太了解彼此了，所以绝不可能在这里缴械投降。

......去死。

他眼球发涩。

十分钟前这个的怪物拉着他找到了草草停在楼下的车，试图把他安顿在副驾座，不料遭到了剧烈的反抗。别误会，中原中也不是担心这人在车上使绊子，给油箱动手脚或者撞向卡车同归于尽什么的，毕竟谁不知道和他在火力上硬碰硬就是自寻死路……

真正让他抗拒的，是一步步靠近这辆星空黑的跑车时，那股见到房子、酷似太宰的男人时的扭曲感和诡异感。已经在一天内第三次出现了。

“那不是我的车。”

用皮鞋后跟抵住地面，他摇着头脱口而出这样的辩白。

“不对……不是这辆。什么时候被人换走了……是不是你干的？”

“中也，放松。”

柔缓的呼吸喷洒在耳边。他扭过头去，闯入视野的是那张每天都能看见的脸。肤色，五官，它们的排列。

太宰治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他，不知里面有没有怜悯和安抚，或者是对怜悯与安抚的小心掩藏。鸢红眼球在含着水转动，睫毛扇动，薄唇一张一翕，瓷器碎片并无差错，每一小块都极尽还原。

但，滑凉的恐惧感依旧渗透了骨髓。

他在那一刻仿佛不能呼吸，头一回吓得双腿发软，停留在脑海中最后的疑问是：怎么做到的。他是说……他的太宰、到底被藏到哪里去了？

是有人扒了他的皮，又仔细缝合起来吗。

里面切开是机械和芯片……还是、呕……恶心的虫子……死人血肉？？……好怪异的表情，虚情假意的温柔。别这么盯着我，好恶心……像有东西钻进太宰的身体里，在动，啊、那只僵硬的手也伸过来了……不行，要吐……

脚步一顿，他弯下腰再一次无声地干呕。

“——中也？走快点，外面冷死了。”

路灯下的人影一晃一晃，黑色的长大衣被那阵强风吹得呼呼所响，太宰治站在望不到头的长堤上侧身，身后的一排昏黄光电连成弧线。那人对他伸出手，作出神色自然的邀约。“刚才和中也说好了，我们回家谈。吹这么久的风会感冒的。”

海潮声，很吵。

好像正常了，不适感也消退。中原中也就这么一时迷了眼，把手掏出来，踩着被咸水腐蚀咯吱吟唱的木板向前迈出两步。

不过没走一会儿他就又看清了，原来那人身上套的大衣并非漆黑，而是和灯光一致的刺眼的黄，瞬间黑暗的着色不过是阴影造成的错觉。五官又像他办公室里碎掉的瓷片，被反复捡起、拼凑，完整、割裂——中原中也毫不意外地发现那看着他的隐没在发丝下的双眸里似乎不带有任何它表面上满含的柔和情绪，而用一种可以称作圆滑的冷漠嘲讽着他、偷偷嬉笑。

他又默默把手缩回口袋。

于是那人也无奈地放下邀请的动作。但就在中原中也以为他会转过身继续前进时，男人却出乎意料轻快地朝自己走来：“中也还记得这里吧？”

中原中也没有回答，而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靠向栏杆。

这个动作似乎让对面有了片刻愣神。但男人很快调整好情绪，又一次放缓脚步，尝试向他靠近。

很明显的示弱姿态。

——不，不能被迷惑。这个人和太宰一样熟悉他的攻击节奏，这就扼杀了重力使一半以上的取胜概率，眼下明智的选择是采取更加迂回的方式。中原中也快速解锁屏幕，用冻僵的手指打开通讯录，选择最近联系人。划过大姐和首领的时候顿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点向最上面的熟悉号码：

寒冷的空气停滞半秒，然后对面的人歪了歪头，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不断振动的手机。

“……”

操。

“……好，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更奇怪了，要尽快脱身才好。他忍着反胃感，努力直视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不要再过来了，凭什么……你又不是……

“太宰治在哪里——谁派你来的？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这里......这座城市，到底是现实的投影还是脑中幻象？”

“如果是要我的命，那就放马过来试试吧。现在，用出这点伎俩，呵……”

“真恶心。”

拇指下点要停止拨号，却被那人抢先接起电话放在了耳边：“喂？中也。”

中也。二字如穿透耳膜，剖破颅骨。

他攥紧机身的、僵冷的手抖了一下，杀意便像被爱抚揉弄、轻轻捋着毛的猫咪；防线土崩瓦解。

——中原中也猛然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

—————————————

3.
低沉温和的人声被海浪声推着向他荡漾而来，随即是手机扬声器中略有延迟的复述。

怪异的是，直接听便显得十分诡异的嗓音经电子处理，竟重获让他安心的熟悉感，就好像有一个真正的、他的太宰，藏进屏幕中轻轻张口唤他。

“听我说，”那个声音似乎怕他随时挂断，不免带上了一丝焦躁，“关于中也现在的状态我有些头绪了。我就是……太宰。没有被杀掉、绑架或者被任何人替换，至于傍晚提到的别墅在来追中也之前已经确认过了，然后是那辆跑车。”

男人把手机放在耳边，手掌点烟般罩住收音孔遮挡大风，于是属于太宰的、夹杂着“滋滋”声的电磁音逐渐盖过风中飘忽的话语。世界好像被刮花的玻璃模糊不清，中也眯着眼睛远远看去，看一个纯黑鬼魅的身形遮挡住明亮的路灯。男人的身体边缘勾出暖黄的毛绒界限，像一朵轻盈的蒲公英，那温度在寒风中显出落寞被悲哀的凄楚；光晕炫目。

听筒中，太宰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我知道这么讲中也是不会被说服的，如果是我也肯定相信直觉。但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

“那些中也感到难受、陌生，仿佛一夜间被人掉包的东西，其实都和以前——”

“我不能理解。”

他厉声打断，声音里是自己都未能发现的颤抖，“就算你这么……不，感觉很奇怪。”

“那就告诉我，哪里奇怪。“

“……别过来。”

“我刚才说，中也应该记得这里的。对吧？”

“我说了不想听！”他退无可退了，开始考虑跳海的可能，“离我远点！！！”

但黑影像没听见似的，依旧稳步向他走去，话语像大雨里怎么也扑不灭的烛火，摇曳着。

“在这里，我们曾经做过什么，中也对我说过什么。”

“三个月前、小雨……中也喝醉的晚上。”

“这么说有印象了吗？”

狡猾，和那家伙倒像。来是问不出有价值的信息了，说不定他真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完美呢……哈，但就像刚才这人很有自知之明地认识到的一样，直觉是不会骗人的。

“……顶着那张脸被我杀死，除了会让老子想吐以外没有任何好处。”他冷冷地回应。

——太宰在他身边的感觉。

说话的顿挫、眼球的转动……

真是漏洞百出。为他惋惜，而几乎嘴角扭曲着嗤笑起来，中原中也的手颤抖着握住身后垂直生锈的铁杆，在低温下渐失触觉：

喊他名字时，中间本该粘腻拉长的“う”太短促；走路速度太快。说话也那么隐忍和克制，吞掉大部分尖利棱角尽剩下些在外围打转儿的试探，和他背后兔毛似的灯光一样。和他与性子不符的柔软嘴唇一样。哦，对了，等等，他不是太宰……

滋啦。

想到这里，倒确有段碎烂的胶带被哗啦一声撕开。他的唇上，被风吹得发硬的死皮消失不见，而被酒气、滚烫舌尖和另一个人紊乱的鼻息濡湿了覆没。高悬在灌木丛上的滚圆灯泡因视线不稳而被他的眼睛拉扯模糊，留下月色般长长的残影。

——眩晕，那是在接吻。

风吹开帘幕遮挡的往日片段，于是记忆中的触感、听感解禁，他隐约听见曾经小声的呢喃爱语。踮起脚尖时、试探着触碰纠缠的唇瓣。撕裂的愣神中便忘了阻止来人亲呢的搂抱。

中原中也面对再次笼罩而下的高大身体，脸庞被刀子划过，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只是一阵大风，直白的海风啊……口袋里军刀被握得发烫。

但一缕气吹在耳垂上，那个人轻启薄唇说，中也、把刀松开吧。

就在那一刻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

三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献出了自己的初吻。

——————————

他喜欢冒险，但不喜欢计划之外的冒险。

说这是保守还是太刻薄了，不如讲他需要保持对生活的掌控力，就像掌控一片树叶的飞旋、战场上子弹在指尖静止后180°转弯的方向——尽在一念之间。

戴上特制的血红美瞳，四颗尖尖的虎牙用陶瓷延长，他从一周前就开始适应几乎全盲的视野，每晚在武斗场全屏记忆和听觉攻击。耐饥饿训练自然难不倒重力使，不过某颗尖牙嵌进柔软的舌面、让他半夜皱着眉痛醒，这倒是常有的事……至于默尔索的地图，中原中也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更别提后半程全写着“伺机行动”的整套作战计划。

所以在监狱深处见到太宰治的那一刻，中原中也就知道稳了。

所以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水淹没时，他不过是由着自己循本能挣扎。

——那段广播也是戏剧的一段台词罢了，中间良久的沉默被他归结于演员尚不够熟练，在泳池般的、蒸腾着水汽而变得雾蒙蒙的封闭室内，仿若身处于列车站内回音无限放大：

“七年，” 他听见零星几个字眼 ，“心意相通……”

也许是这个词语太陌生，通过潮湿的空气和水传入耳中那瞬间，他扑腾的动作慢了一拍，结结实实、货真价实地呛了一口水。算不上好喝的冰凉液体从候口淌入气管，视线本就模糊，现在眼眶中生理盐水疯狂分泌着，像是连带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哭。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那么，下一步要干什么?

“……”

太宰不说话了。

说点什么啊。果然，果然是没有对吗。我们从来互不对付，看来即使是现在也在为我不遗余力地使绊子，想想也是呢……不，台词以外的多余情节，泛滥得像涌进我、泡发我心绪的重水粒子。

本就不该被期待吧。

这样落水狗一样狰狞的表情，欣赏得愉快么……太宰？他张大嘴巴作出痛苦的表情，喉咙发出赫赫的窒息般的声音，实际却是在扭曲地大笑。

要溺死了，却不是在水里。手脚并用的混乱里就有这么一种遥远的沉痛，好像在荡漾沉浮中既残忍、又怜爱地夺走他呼吸，无比漫长。句末回声消散在太宰治的沉默里——然后是什么，是忽然抬高的兴高采烈的音调：

果然……！咕噜噜GuluL咕噜噜噜ululluulu……

腰间猛得一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水底拽住了他的外套。得准备走了。

果然……

对吧。

他顺着外涌水流，从扭曲的门轨上方的窄缝里钻出去，像条即将溺亡的鱼啪嗒一声掉落在地。衣服裹住皮肤难受极了，全身吸水肿胀着，好像有鳞片被人连根拔起、一时间血肉模糊。

黑发的俄罗斯人比他狼狈些，白色囚服完全湿透了，刚呼吸到新鲜空气就咳嗽着，躺在地上喘了半分钟才爬起来。但中原中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站岗似的立在一旁，想要学一个真正的吸血鬼不过分揣度。

“好了……中也君，麻烦在前面开路吧。”

咕叽咕叽，湿软的皮鞋走起来有粘腻水声。太宰治的计谋他从来都全身心信任，虽然不愿承认，但这一点中也从15岁时就已经有了清晰的认知。即使到今天也从未改变。

皮鞋拍打地面的音律有些微不齐，他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指示从警卫身上搜出把手枪，在弹夹打开的咔哒声中顿悟。于是最后的问题变为了：

太宰，你提前设计的剧本上……真的写有那些话吗？

Come back to me
目を醒ませ ， 中也

—————————————

4.
说来可笑。从默尔索回来，太宰治的脚打石膏打了一个月，中原中也就躲了他一个月。

无奈太宰治本人只能躺在床上，顶多也就是坐着，要跑起来还不如把拐杖一丢在地上爬，饶是他再能追也架不住中原中也溜得快。抛开持续监视搭档的这股犟劲儿不谈，他其实是没搞清楚状况的——你想啊，中也明明在拦截直升机的天台上还和他怼得有来有回，怎么一回横滨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见到他连句骂都吝啬起来。怎么还闭眼扭头撒腿就跑呢？？？

于是躺在武侦狭窄的、连呼个吸都要咯吱作响的宿舍床上，太宰治只好没日没夜地郁闷；不遵医嘱，喝酒，绿酒瓶子哐哐啷啷像森林一样从床边冒出来，把前来送餐的敦君绊一大跤。

大概在荒淫无度的日子里已经被清酒腌入味，终于能下床跑跳的那天，太宰治的头也昏昏涨。他想着今天终于可以撬中也的门了，却已然失去兴趣；想现在打开追踪器就能循小狗的气味找到中也了，可再没有那个精力。

……其实中也，不是没躲过他。十五六岁冷战的当儿就经常这样，但那是等着他哄，或者自己先等不及了，坐在集装箱的铁皮顶儿上等人，远远地看到他回来就边骂边哄，半个小时就和好如初了。而像现在这样的，中也很难说是在生气，更像是纯粹不想见他。

莫名其妙。他想。他恨。

周末武侦聚餐，顺带庆祝他终于能健步如飞，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天气又冷，社长贴心地自掏腰包给每个人叫了车，他是最后走的那个，撑着头百无聊赖看窗外景色，那绚丽的城市霓虹灯光，本以为平淡的一天就将如此度过。

谁想路过大桥时，太宰治却忽然在花坛边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形——正是多日不见的那人。

帽子被摘下来抱在胸前，缓慢走着；就像天赐良机一样，前面的大桥上正巧堵车了，于是他们变得仿佛跟踪犯，出租车尾随着橘发男人，一点点往前挪。

真想把车子叫停……但、为什么要呢？他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单纯的追逐游戏让人厌倦。太宰治最后还是没说停车这两个字，只是疑惑地、困扰地、哀怨地盯着那个人挺直的后背——不敢瞪他。太锐利的凝视会穿破玻璃被他发现吧？

入秋，已经早早换上了黑色羊毛大衣，中原中也背对着轿车，好像正在悠闲地饭后散步，顺带欣赏夜晚海边的礁石。一头橘色卷发落在肩膀上，没有扎紧的细碎发丝，雾般笼着纤细的脖颈——那里裸露在外，寒风里毫无遮拦，让人想上前用围巾或是温暖的胳膊缠住来怜惜。

车内光线不足，所以太宰治忘记了司机和后座小屏幕上喋喋不休的广告，紧紧地握住车门把手把上半身凑向前，把目光聚焦于昏黄路灯下小小的身影上。晚餐下肚的半杯烧酒又暖又凉，让他的整个内部翻江倒海，就这么想起通讯录里被拒接的无数个电话——

又开始头疼了。

中原中也走得很慢，但很稳。太宰治想不明白这个点他一个人来海边干什么，但中也就是出现了，所以他也就死命地盯着他看、盯着他看。

像是要回应他长久的凝望，橘发男人的身形忽然晃了一下。

太宰治呼吸一滞，看到中也迅速扶住了身侧的铁栏杆。身体不稳，仿佛被海风吹得掏空内芯失去重量，中也深深埋下头，单薄的背部开始大幅度痉挛——毛呢礼帽在呼啸的风声里掉落在木板上，波光粼粼的大海没有把多少光反射给岸上的人，所以那帽子就好像突然消失了。

怎么了？

在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率先一步行动。他在急刹车中猛然拉开车门，单臂发力斜翻过围栏——秋风在晚上就是提前降临的冬天，割开他绷带下藏起的伤疤：

“……中也！！！”

逆风的话，听不见吧。

所以怎么了？不舒服吗？……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和我说呢？好多疑问争先恐后地冒出，无从开口。他放慢脚步停在中也跟前，蹲下来，似乎不知道该摆出什么姿态才是合理的，不会带来惊吓的；手尽量轻地抚上脸颊，那儿被冻得通红，沾满了湿滑的生理泪水。稍一用力就会被戳破。

中原中也晃了两下，抬头看见他，眨眨眼睛发出迷糊的“哼？”。太宰治很快就闻到一阵浅淡酒气，说淡是因为他自己身上也有。

“……这是喝醉了？”

“走开。”

他被气笑了，“中也就这么不想见我？”

信不信我把你丢这儿不管了。但嗫嚅着没有说出来，因为蓝色眼睛湿漉漉的，看上去快哭了，他不敢冒着个险。

嗝，中原中也打了个酒嗝不再搭理他，慢慢地原地蹲下，手四处摸索着想找帽子。太宰治看着和自己面对面蹲在地上、行动格外迟缓的醉鬼，长叹口气，把手里的帽子扣回他头上。

“……嗯？…哦。”

小搭档毫无章法的动作顿了一下，抬手摸摸头顶，指尖碰到帽檐，终于满意了似的，干脆一屁股瘫坐在地。

冷了。太宰治看他缩着脖子，想，也知道冷啊。

但他没有围巾。他只有自己的身体，这是不是不合时宜的暧昧？不，他为什么会想到暧昧这个词儿……在他们之间？

而中原中也自己凑过来了。远看过去，就像是他被身材娇小的中也扑倒了一样，后背狠狠磕在又冷又硬的花坛上：“嘶……痛！……”

“太……宰！唔。”中原中也双手扶住花坛，这下在酒吧里闷了半天的铺天酒气全喷洒在他面颊上，也不知道这是一口气喝了多少，能臭成这样。橘发吹得凌乱，中原中也甩了甩脑袋，眸间流露出些许烦躁，像是要透过发丝看清面前躺坐着的男人，“太宰。”

“叫什么叫呢，快起来，我再叫辆车送你回去。”

“嗯、不要。”喝醉后的中也，完全变成了无理取闹的样子。大声叫嚷起来的时候没想到双臂发软，整个人失去支撑，直直地砸进他胸口，撞得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窒息在让人醉而后梦的清辣夜风里。

好吧。忍着痛托举着橘色的毛茸茸的脑袋，那光滑的额头在冷空气里滚烫、燃烧，汗水像汽油。中原中也昏睡了一会儿，很快又被这个脸朝下的别扭睡姿逼醒，双手扒着他胸口的衬衫想把自己拉起来。

太宰治简直太阳穴发疼。“……别扯了。”

“冷。”

中原中也把冰块一样的鼻尖埋进他颈窝，一时间便觉得自己要死了，但冰块还在融化……滴滴答答，说出可爱迷离的语句，“太宰好暖和。”

无意识地抬起头，橘发刮擦过嘴唇的骚痒让他忍不住扣紧身上人的腰，好像如此便能止痒止渴解馋。很快，严寒和哭酷热便开始同时侵袭他，一会儿站在南极的冰盖上和企鹅散步，一会儿又来到赤道——恍惚中听见胸膛上嗡嗡的颤动，“喂、太宰……”不是不想见我么？不是躲着我么？“……太宰，那个东西……你再说一遍。”

“哎哎！听我说话，嗯不、不许走神！“

没摘手套，冰凉皮面像鱼尾巴一样啪嗒啪嗒地轻扇他的脸颊。倒是有理了，不能喝的家伙。抛下别人不管的家伙——他在心里发泄般抱怨良久，才想起那嘟囔中的索求：

“快点！把……把话说明白，你这混蛋。你不许再骗我了！嗝，太宰，啊、啊……啊嚏！”

中也好像很苦恼。喷嚏打懵了，困扰他的念头被短暂遗忘，但苦恼余味犹存，像没放够砂糖的红豆抹茶冰淇淋，茫然一口下去唯尝到苦涩。那张被冻得僵硬的脸，也不能封存这样的苦恼，所以太宰治看见他蹙着眉像在寻找什么般凝视自己——那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势不再具侵略性，而变得像是骑上了匹陌生的马，在惘然颠簸里，不知自己将去往何处。

他很苦恼。因为我。

因为……我说过的话。

什么话？是那些吗？那些同样也被我琢磨着悔恨着难以参透脱口而出的话语？那些像鲸鱼呼吸、岩浆喷发，粉尘爆炸似的磅礴思绪，只要抽出一丝就能把他一整晚的睡眠压死。酒是个让人入睡的土方，但作用相反，本想忘记他却在更多混乱的梦里看见他。
                                     goodbye
“太宰……你为什么，和我说再见。还有什么命运的……为什么说那种话？我不喜欢。没有人喜欢。我感觉你也不喜欢，对不对？你、嗝，你连找街边的女孩子殉情，都不屑于说……说那种东西。是吧。”

身上的人好像清醒点了，大概是被风吹醒的。他胸口痛，但中也分明没有坐在他胸口上——吸气，却愣住，无从说起。

冷。对了，当下要紧的是这个。皮肤上传来点滴灼痛，好像下起了雨，但中也的羊毛大衣里只有一件单薄衬衫——所以会像小时候一样冷、感冒，然后迅速升温烧到意识模糊。

他哆嗦着唇说，我都讲都告诉你，但我们先回家。家里暖和，好不好？跌跌撞撞地把中也拽起来。那滚烫如热奶酪的身体还倔犟地紧紧贴着他，仿佛不这么做就会被风刮进海里。

没说出口的是，如果能再抱一会儿，靠近你更多，那也不是不可忍受这天寒地冻。

中也……

他下定了某种决心要推开那个执意靠在他肩头、打着瞌睡的脑袋，好掏出手机打车。路边深夜的汽车呼啸而过，远光灯像聚光灯而轮胎卷起尘土，在海边形成无人知晓的微型飓风，他本没喝多少酒的……但中也攥住他的风衣，在面壁思过似的，而他就是那堵又幸运又倒霉的墙。

于是被拉着摔进酒罐子里一睡不醒。

“能不能再抱一会儿？”

那个脑袋把下巴搁在他胸口，他伸进口袋拿手机的动作一顿。中也仰起头，像在问夜宵吃什么一样自然地发问。

“什么？”

“想和太宰再抱一会儿。”中也嘟囔着，为被要求重复而略微不满。

“……好。”

内心的话就这么说出来了。但，他没有抱住他，而是就着酒缸里的闷热、局促间的肢体交叠，温床滋生酒糟般糜烂的欲望——滑过脖颈跳动的脉搏，食指屈起：中也顺着他的引诱抬头。

太宰治闭上眼，深重地吻了下去。

——————————

来人的手盖住了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挑起下巴，他的背后靠着栏杆，熟悉的坚硬感硌上脊椎，只是比前几个月要来得更冰凉。中原中也的视野全黑，他只感到拇指上的枪茧摩挲过下唇，然后仿若回到了那个雨丝像针扎一样落下的夜晚，太宰治痴迷地拥吻他。接着是那声叹息：

——“回来吧，中也。”

—————————————

“好了，这是最后一道菜。”

一手端着切成小段的饭团走向餐桌，太宰治小心地将一手伸向背后，解开粉色围裙的带子。

“饿了吧？都九点了还什么都没吃，就吹了半天海风。”

“……”

浅粉色北极贝和鲜橙肉般的三文鱼被精心摆放在热腾腾的紫菜汤旁边。按中也一贯的风格，饭团内的胡萝卜条应该先煮熟再辗成泥状，搓成长条放进米饭和肉松间。但今天确实来不及了，何况下厨的并非他本人——

太宰治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快吃吧，别冷了。”

见他迟迟不动筷子，又无奈地耸一耸肩，“里面没下毒的。”

“你为什么要亲我？”

那只叉起三文鱼肉的手顿了一下，墨绿色的芥末上，酱油滴啦滑落掉在洁白的瓷盘上。

他紧紧盯着太宰治。

那张已经长时间保持平静的脸庞好像松动了一秒，那一刻中原中也觉得他和自己一样疑惑，但很快又消失不见。这个问题是否包含着暗示，超越了今天的种种意外——在问谁呢？是这个坐在他们家的餐厅、吃着新鲜刺生的冒名顶替者，还是透过同样的面孔试图追问真正的太宰？

饿得头昏眼花，但比胃更不舒服的是心脏。中原中也沉默了半晌，没对面前人的回答报什么期望。

“中也觉得呢。”太宰治夹起一块饭团，放进他的碗里，眼睛低垂着问道，“我为什么亲你。”

“因为太宰会亲我？”

“我说的不是这个。”

很敏锐。他的心颤了一下。

“那你想说什么。”

“我们在一起之前，中也躲了我很久。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好像碰到我就会让你浑身过敏似的。是我在默尔索做了什么，然后让中也不舒服了……对吗？”

“不是这样的……”

“你明明知道。”

完全被绕进去了啊，他磨了磨后槽牙。可是这点必须反驳，因为——

“那就是中也喝醉后问我的。”因为鱼鲜嫩的肉质眯起眼睛，太宰治对他抬了抬下巴，“快吃，你想半夜胃疼疼醒？”

“……”

他叹了口气，犹豫了两秒还是夹起饭团草草塞进嘴里。

米饭煮得软硬适中，口感恰到好处，温热入口的那刻中原中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得吃点什么了。肚子又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抗诉主人的进食太过迟缓。

“不是想证明自己是太宰吗。好，给你机会，就由你来回答吧。”

把问题甩出去。把风险甩出去。“把风险甩出去，交给他们来承担吧，而中也要做的就是等待破绽出现的那一刻，然后精准击破。”十六岁的太宰治弯下腰，杆子重击台球的清脆声响里对他如是说。他学会了，现在这招用在刀刃上：

“来吧。”

中原中也抿了一口葡萄酒，挤出笑容。

你会怎么回答呢——

「太宰」？

*您会听到，在这些地方生活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幻想家！如果要给它下一个详细的定义，那就应该说，幻想家不是人，而是某种中性的东西。他们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好像藏身在里面，甚至害怕见到白昼的阳光。

——《白夜》陀思妥耶夫斯基*

那天晚上已经尽力保暖了，裹好外套，一回到家就督促中也洗热水澡，但半夜里还是开始发烧……别这么挑眉看着我，这不是跑题。先听我讲完。

中也的头很烫，身体也是，喝了这么多酒又加上高烧，真是吐得昏天黑地。还好家里的药都很齐全，天亮前那热度勉强退下去了。第二天清早，我问你要不要在一起试试，你问我如果今天把宿舍的东西搬去你家需要多大的后备箱？

我回答说，不需要后备箱，一个箱子就行。

那就是一切的开始。

从那天起，我们住进了同一栋房子。肩并肩逛街、买菜，讨论晨报上的头条新闻和夜晚骤降的温度。热气腾腾的吐司、培根、蛋黄流溢出煎蛋。拖鞋，领带，沾着面包渣的银叉，哗啦一声里卧室和客厅的窗帘拉开，我们一起种的紫藤花在院子中像静止的长条瀑布——

中也，你知道的。从十五岁开始你就知道了，我很少拥有现实。

我活在幻想里，绮丽、千奇百怪、无穷无尽的关于死亡的幻想；需要刺激时，则是关于给别人带来死亡的幻想。

能想象么？从和中也分开的那天起，我竟然开始写诗。有纸的话就顺手记下来，没有就放在脑子里。转着笔，在很多地方，所有地方……无时无刻。那个地下昏暗的房间，二氧化碳浓度超标，霉菌游弋在空气里攀爬进肺里。在24小时营业的污秽的咖啡厅，沾满油渍的红绿色皮椅上，在凉爽秋日镰仓的海边傍晚，刚下课的国中生在沙滩边散步。东京五光十色热闹又冷清的深夜市中心，关门的拉面馆门口，大阪关西机场冰凉的候机大厅，行李箱与背包与寻人广播。

我就在……那些地方给中也写诗。先是报复性地（不知道在报复谁）说你如何讨厌：走到哪里都要困扰我，即使分隔千里也不放过，就像这大城市里汽车带起来的尘埃漫天遍野，纷纷落在行人的肩膀上。但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因为路过了一家珠宝店。那味道忽然变了，明明还是写诗，这次却一发不可收拾。

多么奇怪一件事啊，刚开始时的斥责很快变成了跃跃欲试，就好像中也藏在哪里正等着我去发现。就在某个地方，总是很接近了，又迅速远去。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就在此处，就在那里……

第一次，比作宝石。

第二次是太阳，云，和包裹我的夕阳。第三次，网络状菌丝，地下室里电脑屏幕的浅黄色微光。咖啡厅里悦动的爵士乐——海浪，国中生熨烫平整的制服。凌晨四点头昏脑胀，涩谷街头的霓虹灯比花火还要绚烂，拉面馆门口那只小橘猫总是喵喵叫着，摸摸它就高竖尾巴。我坐在候机大厅苦苦等待飞机时，看到的却是你，透过一整面透明玻璃，寂静中云端破开，天光泄露。

那四年里，很多人以为我们见过面，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没有——从来没有过。别人为什么如此认定，其实很好猜，说实话我也不敢想象我们竟然真的断绝音信分开了四年，真厉害啊，我自己。心里总是惊叹道。

所以，每一首诗。我在每一个韵脚里寻找你。

它们读起来都很好听，简直像唱歌一样。但我越写越多，诗句的残骸堆得越高就越悲伤。韵脚里没有中也，那不过是回忆与想象的混合物，而真正的中也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却难以触碰——等待，只能用三天一换的电话卡、三个月一换的住宿地址来填满，但是躲藏和搬家却生生喂饱失眠症和梦里无数的你，每月小笔的汇款把我赶进超市的收银台，和羊一般大的街头孩子们打交道，在银行账号又一次被冻结后，笑着接受他们可爱的糖果、牛奶和葡萄汽水。

我还是没有找到你。

诗里没有，写到最后全撕了，所以、抱歉不能给中也看啦。但至少比什么都没有好，对吧。

……但是现在，不一样。

我在努力认清这一点。现在我希望中也也能认清这一点。从22岁的那一天开始，诗就不写了。中也不会、也没有必要再出现于奇怪的地方，站在那里看着我漫无目的地来回奔走，不会再突袭我的噩梦，或者用无形的手擅自把我灌醉、又在我酒醒后随幻象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都已经结束，我也回来了。我们在同一座城市，如果运气好，也许今天下班就能在街上遇到你。“一个个不眠之夜在无穷的愉快和幸福之中就像短短的瞬间，一眨眼就过去了，而在朝霞映在窗户上，闪烁出玫瑰色的光芒，梦幻似的游移不定的晨光”，夜晚变得明亮，而白昼的光线也不至于灼伤皮肤，中也就是我的白夜，现实和幻想王国的交界地带，在那里我可以昂首阔步，真的……22岁的中也和我想象的太不一样。但是，喜欢。一见到就忍不住喜欢，……喂，喂。

“……哭什么。”太宰治顿了一下，勾起嘴角笑了。以自我解剖为代价的胜利也不可避免地让他疲惫，但更多是满足，尤其是当中也正这么……放松地看着他，“就这么相信我了？”

“我没哭。”橘发男人说了三个字就哽住，抹了把脸。他面前的餐盘已经空了一半，至少说明胃口不错，“……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饭团，好吃吗？”

“......什么？”

“那就是好吃了。说着不相信我，但味蕾还是很诚实嘛。”这一点显然让他觉得可爱，“我问你，除我以外还有谁住过这栋房子吗？”

“当然、大姐……你问这个有什么用。”

“但很少，对吧。会用厨房的更少，因为中也从来都不允许客人辛苦下厨，所以要么请厨师，要么自己亲自备餐。”

“是又怎样？”

“只有我会这么了解你平常会怎么解决一日三餐。”他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看着中也湿漉漉的眼睛自信地平铺直叙道，语气中没有丝毫动摇。因为这是事实，无比确凿的事实，就和他身上的每一条伤疤一样难以忽视，“刺身可以吃，但一定要当日新鲜的，而且只蘸这种特定的芥辣。”

“汤水要尽量清淡，不能重油重盐，不然喝了两口就会全部倒掉。”

“饭团自己做，就要拿刚刚煮好的米饭，配软烂的胡萝卜泥条、酥肉松和鱼子酱。米饭必须提前准备，所以因为工作原因中也几乎不会选择煮饭，大部分时候是下鸡蛋面和微波炉速热盒饭，精致点就打包好餐厅的菜，包在锡纸盒里拿回家直接吃。”

“说的没错吧？”

中也被他一连串的话逼得瞪大了眼睛，来不及点头。

“那么现在有两种可能。”他没有过久停顿，深吸一口气，异常理性地分析道，“第一种，在幻象里，我是由异能者扮演或者操控的傀儡，意图伤害中也，因此所做的一切都是伪装。第二种，我只是中也想象出的、太宰治的影子，完全根据且仅根据中也的记忆来行动。”

“在第一种情况里，由于自我意识是异能者赋予的，我绝不可能知道这些中也生活的细节……而在第二种中，我既然作为“太宰”，就不会存心加害于中也。”

“……除此以外，还有第三种可能。”

他坚定的语气突然缓和下来。

“我是真实的。没有幻象、袭击和绑架。只是像平常一样，准备好了晚饭，在等我的男朋友回家。”

中原中也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每一句话，都不是台词。哪怕在默尔索，它们有些是假的有些太难承认。但所有都是我想让中也好好听见的。不是给魔人或者果戈里，也许就是想让我自己听见，或者中也……哪怕只是让中也知道我真的想过这些事情，就很好。”

“我已经回来了。从地牢见面的那个瞬间，从我预料到那个瞬间的瞬间，就完完整整、切切实实地回到中也身边了。不是吗？”

“中也。”

模糊的视线终于清晰，仿佛碎玻璃被回溯复原，于是在饭团和紫菜汤的香气里中原中也看见，是真真正正的太宰在说话。所有五官归位，还有在夜里亲吻过的每一寸肌肤。

那双鸢红色眼睛注视着他，他的灵魂，他失而复得的四年时光，就好似从未从他身上离去：

I've come back to you.
“   我   回   家   了 。  ”
**

fin.

弥合在台本之外（武侦干部，卡普格拉综合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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