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夏】是夜平安

百次千番

2024/12/28 00:10

加载中……

夏油杰不见了。
五条悟从乱糟糟的文件里抬起头，把笔往近旁一丢。灯光昏暗，帘布静束窗户一侧，透无边的夜色。但玻璃映了光的回声，地上有星落璀璨的人间灯，千千万万点亮，繁星成河，暖融融地灌进书房。
他从座椅上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被压扁的米色靠枕艰难地弹回原本的形状，似乎在抗议诉说另一位男主人绝不会这样予它以粗暴对待。房间的一角，一棵巨大的圣诞树站在雪橇上，绕满了丝带、糖果和星星灯，电路却没有连通，苍翠的树舒展枝丫，静静站在阴影里。
偌大的房间里并没有第二个人。
楼下的钟敲响了十一声，女孩子欢愉的私语声音和壁炉的火光一起沿着木质的楼梯流上来。五条悟拾级而下，探头看一圈客厅，没找到本该留在此处的人。
“杰呢？”
两个女孩子中的一个，正笑着指着手机屏幕给自己的双生姐妹看，闻言抬头，惊异地发现白发的男人正孤身走下来。“夏油大……哥哥不在楼上？”
五条悟摇摇头。
抱着布娃娃的女孩子轻轻地说：“没有待在屋里的话，夏油哥哥是出去买东西了吧。”
“毕竟今晚是平安夜。”
人间共享安息的时节，和乐的赞歌在街头巷尾流淌，诅咒本应被天然地压制，不是出于某种绝对力量的禁锢，而是源于得到安抚的人心。
五条悟抬头看看桌上另一座小钟，布谷鸟收着翅膀，距离下一次振翅鸣叫还很遥远。这小东西的卡通造型一度被女孩子们嫌弃太过幼稚，却在他的死缠烂打下由杰买了回来。
“我出去找杰。”他继续摇头，披上外套，走进满了星色灯火的城市。

夜空飘着细碎的雪。轻飘、孱弱，却纷纷扬扬。它们细如鹅绒地从天而降，落在灯上、街道的石板路上、店铺高举的招牌上，在灯光的掩映下宛若无物。某些时刻，细小的雪花沾在了暗色的柔软平面上，安心地沾稳了，随后开始缓之又缓地无声消失。
五条悟的黑色大衣已有些斑白。他没有开无下限，雪点沾在他的衣摆上，彬彬纷纷如同装饰。白发的人像极了一棵冬日里行走的圣诞树，路过人影窜动的街道店铺，路过顶着厚雪高帽还挥洒暖光的街灯，路过阖家团圆欢聚的家常餐厅，路过小孩子嬉笑欢愉的绿景小公园。
大战后一晃七年过去，城市曾满目疮痍，世界曾满目疮痍，却都早已焕然新生。
有小孩子在大声地笑，笑声剧烈地回荡。五条悟想起七年前有谁也曾为亲朋好友的逝去跪地大哭，是他并不相熟的同僚，那人的泪水从眼角失控滑落，大张的嘴中闯出凄厉的哭声，比孩童的悲伤更为凄惶，比孩童的迷茫更为心灰绝望。
他记得那时，一个与所有人一样浑身浴血的身影从废墟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脊梁却依旧笔直。那人直直地跪在号哭的罹难者面前，双膝都嵌入瓦砾，将面前人抱住，手臂抚着人的后背，说出安抚的话，一遍又一遍。
没事了。没事了。
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比那更有说服力了。
因为那是夏油杰，额头上尚且存留横裂的创伤，才刚刚经历过最令人恐惧战兢的厮战，把所有人都从孤立无援的局面中拯救出来的人。死者。生者。死而复生者。

有人在街角奏歌。不是音响的效果，而是和着街边表演者提琴的节奏，利落明亮哼唱的圣诞歌。那音色清亮，令听者入迷，五条悟循着声音看去，看见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正一同站在奏乐班的一旁。
长发的女孩子呵气成霜，眼睛却晶亮，笑着把歌曲哼出口，莫名引了三两个小孩子围着静静地听。黑发的青年站在她不远处，海胆一样的头发倔强地翘着，他专注地注视着自己的姐姐，看她在雪夜中哼唱，并没有不耐烦的意图，或者任何先行离开的打算。
那两张尚仍年轻的面庞都光洁，那时的伤在咬着烟的医生手下走过一轮，血与肉便都复了原，险些成为容器的人从死神关被硬生生拉回来，意识丧失多年的困顿之人睁开眼睛，与家人团聚，安抚着黑发男孩的泪流成河。
乐声在夜色里浮动，却又万籁俱寂一般，世界再无其他纷争。
五条悟并不打算打扰自己的学生。他轻手轻脚地路过，微笑着不发一语。黑发的青年注意到自己曾经老师如今上司的身影，嘴唇颤动半分，终于没有招呼出口。
他正与自己最珍视的家人一同享受节日，而五条老师也有自己的珍视之人。他知道老师一定正在往某个方向走过去。那个人的方向。

几个卖花的小孩子突然围上来，团团簇簇，围住五条悟的双腿。星星眼一样的神情，太兴奋的样子，五条悟刚想伸手去摸怀里的钱夹，却猝不及防地被很多束鲜花塞了个满怀。
“平安夜快乐——”
鲜花沾了雪花，灯火映了年轻的眼眸，都冲着五条悟露出笑意，是真心的祝福。
“白发的大哥哥——”
五条悟笑着揉他们的头，接过花束排列好，用一条手臂齐整环住。洁白、鹅黄、嫩粉乃至嫣红，花束的色彩相当自由不羁，是背后买了花又拜托孩子们献上祝福的那个人撺掇好了，要让白发的帅气哥哥抱着最绚烂的花走在平安夜里。
“悟流了太多的血……”那个人的眼泪曾为五条悟流得几乎枯竭，五条悟见他高傲倔强了十年二十年，一朝重逢却悉数推翻，血污与伤疤来不及清洗修复，和解叙旧也被情绪淹没，什么都不必再多说，夏油杰抱着遍体割裂伤痕的五条悟压抑了声音悲恸地哭，说一百遍对不起，说一千遍不该让悟一个人，绝不该让悟孤身对敌。
五条悟也血淋淋地抱回去，在惨战中变得无机质的蓝眼睛一点点清明，他愣愣地终于知道命运把怎样的馈赠送回了他身边，于是他说一千遍不是的，唤一万遍杰。
念一万遍杰我爱你。
杰听到了，杰懂得了。重逢的人跨越时光重新看到彼此的心，不必道歉，不必追悔莫及，更不必认罪悔改，只请交握双手说爱说今生，说你我唯一，说我爱你，听你说爱我。
是承诺，是锁链，是诅咒，是祝福。
从此天地翻转，去而复返，失而复得，一切都不再重要，唯一的底线踏在彼此的存在之上，重新有了后盾，重新坦荡作彼此的软肋与铠甲，重新并肩，联了手，一同经历疮痍重建。
曾遍寻不得。曾伸出手也不敢追寻。
而今一切都败落净了，却竟然复得。

他搂着半怀的花束，余光看见路旁的餐厅里有谁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视线移过去，是棕发的女孩子扬着眉挥手，眉飞色舞地指着五条悟怀里的鲜花；圆餐桌另一个座位里粉发的青年也表情夸张地给五条悟比助阵的手势，隔着厚厚的玻璃，眼里的兴奋也简直要砸在五条悟头上。
五条悟笑嘻嘻地回给自己的学生比了剪刀手，手举过头顶又夸张地从脸前滑落，是一如往常的跳脱。看来他们幸运地避开了平安夜的值守任务，五条悟看见他俩的桌子还有一排空位，八成是在等候其他同伴共同前来。比如那位黑发的男孩与唱歌的女孩。
天变幻无常，人机关算计，太多团圆在天灾人祸中被打散，破碎支离，一地的不可收拾。几位青年术师历经大战，血缘上的羁绊大多归为无处可去，或不愿去，或宁愿赴身来陪同伴、良友、生死之交，有共通的语言可以交换，是某种真正的平安与团圆。
五——条——老——师——加——油——
六眼告诉五条悟他的学生在用夸张的唇语向他道贺。他们都以为这花是他准备了要去送给自己的爱人，并不知道伟大的五条老师毫无反抗地被摆了一道，抱着厚厚的花被人惊艳的目光洗礼，旅经霜雪与寒风，要走到那个人身边去。
其实不知道也没关系。
献上与被献上，他们早已对彼此献上自己。
作奉献，作祭祀。纯白的羔羊，牛犊的血。馨香的祭燃起冉冉的烟，血与骨在诺言中被火焰洗涤成灰，祭坛的火从天降临，这爱焰则由心燃烧而出。

他走出人影络绎的灯火长街，风脱离了建筑的阻拦而欢呼着雀跃，冰冷刺骨，却在人心里刺出锐不可当的喜悦。
面前是暗淡的山，石阶顺着山体古怪的坡度一路上浮。山上的灯都暗淡，与乐声灯光之中的城市相比，几乎像一片连绵的黑夜。五条悟仰头看石阶隐没在黑暗里，却由衷地开始微笑，嘴角一点弧度不断扩大，终于笑容洋溢，满是喜乐幸福。
他仍然没有启用术式。只是迈动血肉之躯，一步一步，向山顶攀登。

那些战斗曾经将高楼的地基都从大地深处掀起，钢筋水泥残损歪斜，攲斜着在废墟中倒立，如脱胎于悲剧又见证尽罹难的千百棵老树。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数以百计的咒灵沉默着从废墟里鱼贯而出，文明的断壁残垣被挖掘又搬运，石砾土块归于原位，大地的伤痕抚为湖泊，高耸的废墟剔了钢铁而转为山丘。
这是浩大的工程，却只由一人，在一夜之间完成。

七年前，盗贼穿了故人皮囊，封五条悟入牢笼之中。他用灵魂否定仰赖一生的天赐六眼，一颗心滴了血，唤挚爱之人回来。大约不能成真，毕竟尸骨不能复暖，但奇迹发生，尸骨皮囊违逆了新主的心意，掐握咽喉，一度意欲再置自己于死地。
盗贼把皮囊的叛逆归为一声嗤笑，狱门疆封六眼，千年大计近在眼前，盖世棋局行将收拢。盗贼不知道那反叛不是断头蜻蜓的抽搐抖动，而是复苏的前兆；又或者蜻蜓确实断了头，彻彻底底告别于人世，但诅咒蔓生于人心，术师浸养于诅咒，绝伦的爱编织成舍己的无畏与近乎偏执的祝福，温养了死者通往人世的攀梯，有恶鬼一步一步顺着阶梯走上来。
在盗贼察觉之前，被盗窃的肉体的掌控权一点点归回。金发的特级术师即将落败的一刹那，盗贼惨叫一声跪地，领域崩溃，咒力震颤着颠覆而易主，重新站起身的是被更新过的一个人，他尚且迷茫甚至算得上懵懂，却满心知道要去释放名叫五条悟的人。
远在深海。远在地底。远在浩荡汪洋里微不可查的渺小一隅。但他找到了，视若珍宝地把封印的咒物带回海平面，在五条悟被完全释放之前一溜烟消失。
终于并肩作战，是更后来的事。

山顶有灯，摆在茶桌上，玉球一样的一盏纸灯。五条悟笑着迎上去。坐在灯旁半丸子头的男人也笑着回过头，两个人连同花束都抱在一起，彼此交换一个吻，寒风都被彻底隔绝。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还没有响。”
我找到你了。
白发的男人笑得得意，蹭着爱人的脸，抱对方抱得很紧。
“谢谢悟找到我。”黑发的人眯着眼睛笑，手指都和对方的勾在一起，牵握缠绵多年的指掌还和原先一样亲密又新奇，掌心的纹路变得熟稔，心头的喜悦仍一日胜过一日地水涨船高。
他们静静地依偎着，像两只终于找到同伴的小动物。山脚下暖黄与灿金的灯火无限地铺展开，烟火长巷彼此纵横，是人烟，是平安夜，是人间。
是有人彼此牵扯、至死亦不肯休止，叫他们能共享这景色。
“悟比我去年还要快一些呢。”
那是自然。五条悟抱得更紧，并不回答这话语，平安夜，圣诞，忌日，心与身的双重忌日，差一点也是他们共享的丧葬之日，他的爱人在那一日把他从死亡面前拉扯回到人间，就在此地，就是昔日的这片人造的山峰。
如今一切都看不出痕迹。痕迹刻在人的心里。
等他们终于完整走过生命一个轮回，才会随着亲历者的骨肉与悼念者的凋零而消失。终会消失。
但那也足够了。

“悟。”
“嗯？”
“圣诞夜传闻说其实不是基督真正的生辰。神要人纪念祂的死而不纪念他的诞生，凡人挪用了别国所拜异神的生辰，来充当基督降世的普天同庆。”
“平安夜，圣善夜，其实都是偷来的欢愉。”
话这么说着，五条悟却感受到攥着自己的手正坚定地收紧，肌肤相贴，在寒风里温暖无匹。他讶异地看夏油杰，看见那双蛊惑了他少年、青年，终将蛊他一生的狭长双眼正微微眯起来笑着，缱绻地盯着他，无限的深情眷恋。
“就像重新有了实体的鬼魂。”
原来你我都是最大的窃贼。背负过的、罹犯过的，不可否认，并要永远背负下去。但仍然抬头望月亮，月色如水，两手相携，生命依旧在人间迈开足迹做丈量。
他紧紧地凝望着那双蓝盈盈的眸子，贪婪眷恋地望着，这视线此生再也不会终止。
偷来的欢愉也好，其他所有沉重也都罢。
两次死、两次生，冥界与人间两端浮沉，在漫长的黑暗里踽踽独行，被一盏灯一缕烟引回人间。
引路人是你。
天堂向地狱垂下的蛛丝，人间伸向天穹的巴别塔，都是你。

城镇传来欢呼，灯火与乐声骤然放大，掀起一阵和缓的潮浪。

他们听见钟声敲响了十二下。

END.

Silent night /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Round yon virgin Mother and Child
Holy infant 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平安夜快乐，圣诞快乐——

【五夏】是夜平安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五夏】是夜平安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