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在黑暗的河流上

在黑暗的河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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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冷炊咸鱼

2024/11/18 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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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eath was in that poisonous wave,
> And in its gulf a fitting grave.
> 
> Edgar Allan Poe, “The Lake—To——”
> 
> 死亡就在那有毒的涟漪里，
> 在它的深渊，有一块坟地。
> 
> 埃德加·爱伦·坡，《湖——致——》

2.
夏洛特·福尔摩斯空有衣冠不见尸首的葬礼过后，上院对阿尔伯特·莫里亚蒂伯爵的判决也终于尘埃落定。让上议院如此踟蹰不定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犯罪卿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本人已死，身为兄长的莫里亚蒂伯爵是否该同罪论处？莫里亚蒂府邸已被付之一炬，相关人证物证一应俱缺，但街头巷尾却在数月后突然流传起了一份来源不明的手稿，其中不仅透露了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不过是一场阴谋的无辜牺牲品一事，更直指阿尔伯特·莫里亚蒂伯爵为真正的幕后黑手。不仅如此，手稿中还揭露了这位年轻的伯爵实为伪装成Alpha的Omega这一隐秘。这份文件在上院引起一片哗然，伯爵本人被迫接受了指定医生的秘密检查，他本人的Omega生理身份得到了证实。此事更为这份用语遮遮掩掩的文件增添了几分可信度。但鉴于皇室显然无意发起审判并处死伯爵，更出于与下院所做交易的妥协，最终上院签发的官方公文上只是下达了将伯爵遣送海外殖民地的指令。
“他们好心想让我去哪做个闲散人？”阿尔伯特接过那卷束着红绸的特许状，却没有打开的意思。
“印度，或者南非。”麦考夫回答，他在沙发上坐下，对桌上空了大半的威士忌酒瓶皱了皱眉。这里是他在威斯敏斯特宫的一个秘密办公室，平日里也只准备了几瓶不怎么开封的烈酒。
阿尔伯特轻轻哼了一声，他把特许状丢开，露出冷笑，“看来相比起被迫向下院让权，让平民骑在头上，上院这群贵族更无法接受的是这么多年来他们竟被一个Omega耍得团团转。要是我登上了开往加尔各答或开普敦的船，我猜有的是人准备好了一场‘船难’惨剧，要送我一次不幸逝世的体验。”
麦考夫神色莫测地问，“那你想让他们如愿吗？”
阿尔伯特沉默了许久才答道：“我不知道。”
这时候麦考夫其实已收到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弟弟直截了当要钱的秘密联络，美其名曰为救人一命，看来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落水后受了重伤。他不能把这条消息告诉阿尔伯特，却也清楚总有一天夏洛特会回到伦敦。但以他对阿尔伯特的了解，阿尔伯特·詹姆斯·莫里亚蒂必然不愿离开伦敦。
——因为这是犯罪卿留给他的新伦敦。
“如果你不想走，”最后麦考夫开口，“我这里另有一份空白敕令，你会被秘密关押在伦敦塔。”
他同意成为伦敦塔的无名囚徒时在考虑些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有，见到麦考夫前摄入的过多酒精足以令他的脑海空白一片。在炮制那份虚虚实实的文件时他已经再三考虑了哪怕最微小的细节，但一开始的思绪总是在凝视着那张他们三兄弟的合照时戛然而止。他一直认为计划的最后他们必将一同赴死，然而那天晚上几个小时之间，他却被推上了另一条路。威廉说，你尚未走到末路，还有一个崭新的未来在等着你。
他被留了下来，而他一跃散入虚无。
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的存在消亡了，阿尔伯特·詹姆斯·莫里亚蒂的存在还有什么必要？他可以抹去自己的名字，他可以活下去承受烈火反噬，他可以是被翻过的无名一页。多少日夜里，他想到这里时，仍然无法自制地陷入愤怒。但愤怒掩盖不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悲哀，变了质的苦涩愤怒很快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一无愤怒的对象，二无保持愤怒的动力。愤怒使他筋疲力尽，在无法痊愈的疲惫中，痛苦迫不及待地蚕食他。
当痛苦的潮水退去，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个急需被填满的Omega般空空荡荡。哪怕是痛苦，苦涩，怒火，疯狂，甚至堕落的淫欲，只要有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免于面对内里那个吞噬一切又企图吞噬虚空的自我。
百合躺在涟漪上，我之所爱沉沉入眠，他只赖以死的气息存活。

许多人称之为父神泰晤士，帝国权力所在大多依泰晤士河而建，威斯敏斯特宫与伦敦塔自然也不例外。当麦考夫·福尔摩斯说他会亲自送阿尔伯特到伦敦塔时，他决计想不到前者竟还有意扮演[notes=[卡戎][卡戎（Charon），古希腊神话中冥界的船夫，负责将死者渡过冥河。死者在口中含一枚银币作为船资。]]的角色。停在议会大厦台阶下的是一艘普普通通的平底小船，河面上怪异地不见其他任何渡船或商船的踪迹。夜雾已经开始没上堤坝，爬上议会大厦临河的窗，舔上那浸了氯水的紫色窗帘。阿尔伯特浅浅呼吸一口阴湿的空气，登船坐下，麦考夫紧随其后。他站在船尾撑起船杆轻轻一推，小舟便离岸而去。
这段水路并不长，哪怕不动船桨顺流而下，也花不了多长时间。阿尔伯特静静坐着，麦考夫也沉默不语。
河上缓缓蒸发的水汽尚未成浓云惨雾，更像某种动物潮湿的呼吸在暗处，在动静间喷上裸露在外的渐渐失去温度的皮肤。在逐渐稀疏的光照与并不明朗的月光下，目之所及皆是两岸建筑沉入河水中的影影幢幢的模糊轮廓。阿尔伯特垂首去看黑暗的河面，其中既无星光灯火映照，更无深沉河底的真相可待发掘，黑色的水面只映出黑色的虚无。
这是同一条河流，却非同一条河水。黑暗的水面下曾飘过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的尸体，此时水面上则行着亡灵之舟。如果他长久凝视，放任自己随着水波轻柔颤动的摇晃节奏陷入古老神祇的梦中，水便回望他。他在黑沉沉的镜面之中发现自身的形象。然后是镜中的光芒，模糊的，微弱的，扰动的，迟疑的，触不可及的光亮……那来自多年前夏日的午后，漫不经意地射入澄澈碧绿的湖水中，他半浸在这清凉湖水之中，被那光晕环绕，无法承受起伏跃动的点点碎星光斑闪耀。那时候他翻身潜入深厚的水体，循着自己的阴影一路下沉，寻找那身影的归宿，至幽暗的湖底，至碧绿褪去而阴暗渐次凝郁的湖底——十六岁的自己，向着无光的深渊下潜，直至今日，在黑暗的河水中得以与放弃了阿尔伯特·詹姆斯·莫里亚蒂这一姓名的无名人物对视。
那时他在寻找什么，今时依旧失落无名。
湖是一只暗绿色的眼睛，它凝视着天空正如河水凝视着俯身自照的熙攘众生。
他漂浮其上，他潜伏其下，他溶解其中，他的过去，他的未来，每一帧一秒都在水中散逸，瞬间被拉伸成凝固的永恒。
但他很快在下一个瞬间便被推出水面，湿冷水渍尚附在他背上，水汽却正离他而去。他被河水拒绝，另一人被其吞没，水托着他，水裹着他，他们在镜面两侧随波逐流，他们在错误的时空交错同行，他们流向河流分岔的结局，在那里他们将从水中显现，弃船登岸，抵达彼世彼岸。
突兀的“哗啦”一声，黑暗的水面上，他的倒影逃之夭夭。
阿尔伯特抬起头，麦考夫刚撑桨修正了方向，他们重回河道正中，随着河岸拐了个弯，滑向远处的伦敦桥。
这时乌云散开，月光倾泻水上，在远处的天际划出一道银白窄边，水波间乍然闪现的冷光猛地刺痛了他已习惯了昏暗的双眼。
越靠近下游船坞，光亮随之聚集。他们慢慢驶入一片船桅森林的簇拥，竖直暗影投下无动于衷的目光，声音却从夹缝中偷偷侵入。流水汩汩拍打着两岸，鱼跃出水时爆破般的响动，难以辨认的夜间生物活动时的窸窣私语，远处教堂传来的沉闷钟声。甚至河水也不再黑暗，它在某种腐烂般的暗紫与深绿间游移，星光堪堪抵达河面，折射出双重微光。随水波晃动的光斑是浮于表面的光，冰冷的光，它们是某种古老的警示，警告人们远离水中的塞壬之声——被河水捕获的声音至今仍喃喃诱惑着过路行人投向它幽深的怀抱，那一去不复返的梦境。
阿尔伯特伸手掠过河水，那湿黏的触感让他反胃，但这不洁的污水也令他无力挣脱。
“人在自身深处具有流水的命运，”阿尔伯特悄然开口，不管麦考夫是否明白其中的无意义，“水系如同血管，物质不断流淌，生命不断流逝，每日缓慢死亡。”
麦考夫依旧站着，似乎自上船后便一动也未动过，“那你见到逝者的亡灵了吗？”
“没有。”阿尔伯特低声回答。
他们将伦敦桥的阴影抛入身后的河水中，这段路仿佛已走了很久，仿佛没有尽头，河流之上的时间如此缓慢，“是因为河水在做梦。”麦考夫化作一个灰暗的单薄人影，他是否在黑暗中俯视着他？“我们陷入河水之梦，在梦中，我们无法觉醒；因为无法觉醒，所以我们沉湎梦中。世界之中的水系相互连通，它们连接着此岸与彼岸，过去与未来，如果你向河水祷告……”
“我不知道您还是个浪漫主义者。”阿尔伯特打断他，“你要带我去哪？你想带我去哪？”
麦考夫沉默了许久也没有回答，河水变得乏味，此时他们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便几乎无法对话。他们的话语砸在水面上，有些词语沉没无踪，有些词语散落漂泊，他们挑挑选选，捡捡捞捞，照自己的心意拼凑出自己的理解。
“在敞开的水面上没有秘密。”这又是谁说的？在似梦非梦的河流上，在河流的梦中，我们陷入晕眩，是受到神启，抑或魔鬼的诱惑？一切都在变形，消融，相互渗透。
“Mais par rapport à elle, elle ne sera que l'odeur même de rose.”一阵玫瑰芳香缓缓散发，“正如[notes=[孔狄亚克][孔狄亚克（Condillac），法国哲学家，感觉主义学派的代表人物，他在《感觉论》中虚构了一个没有任何先天心理活动的塑像，它最初只有嗅觉，然后才有其他感觉。]]的雕像所说，‘我就是玫瑰香味’。”
在黑暗的河流上，没有秘密，不分你我。
“我很好奇有没有人研究过，为何部分Alpha的信息素味道不仅止于‘味道’，他们的信息素带着侵略性，带来心理上的压迫感，甚至引起如同一根锐利银针瞬间穿透心脏般的刺痛。他们用尽所有能力，让Omega由内而外被恐惧穿透灌满，从内而外打上独属的烙印。反观绝大多数Omega，即使去试图仔细分辨，他们的味道里总有同样一股挥之不去的甜腻，就好像他们只是被批量创造出来满足最低等食色欲求的物品，在这世上充满了代替品。”
玫瑰花香很快沉入河水中。
黑色的，柔软的花朵在水下绽开。星与月滑落河岸，带走两岸花草的阴影，它们一同沉入水底的晦明世界。它们是无根之草，是星束之花，那泛着的是死光，那漂流的是残渣。思想随花香流溢出心脏，滴落，扩散，在水中浮尸般随风飘走。
黑色的花朵自顾自地摇曳着。
麦考夫提醒他，“回头看一看。”他们已至伦敦塔附近。
 “所以这段路终究不是永恒，我们的时光有尽，这永恒有头有尾，它起于议会大厦，终于帝国监狱。”阿尔伯特低语，既向麦考夫，也向那水中的尸体。
他缓缓回头，看向相对伫立的两段塔桥，伦敦城中最大最华丽的绞刑架，漆黑的轮廓高耸入云，苍白的月亮行至正中的缺口，恐惧得失去了光芒，褪色成无趣的一块石灰石。
河面闪烁分明的银光黯淡了。朦胧的幽灵得以重回水面漫游。
“这是泰晤士河，既非冥河，也非忘川。”
“可惜这是泰晤士河，既非冥河，也非忘川。”
他从未亲眼见证作为犯罪卿的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从塔桥坠落，但在想象中，那个场景总是一遍遍重复，一遍遍磨损，磨损得只剩黑黢黢不分明的剪影，正如现今他眼前的夜中塔桥。只在他的眼睛里，他看见他再次坠落。黑暗的河水中重重叠叠沉积的，沉重地拉扯的，是他从不曾消解的黑色死亡剪影。
河面不声不响地吞没了他，转瞬间便恢复了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舟靠了岸。
他将视线投向泛着黏糊胶质光泽的河岸，顺着近在咫尺的城墙仰望，从灰白褪色为灰暗的塔楼，到那金属塔尖隐隐折射的一线光亮。
一座仿佛在灰暗的生死交界地带一成不变地沉眠了千年的城堡，不知等候了多少囚徒的到来。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摇摇晃晃地踏上没入水中的第一级台阶。然后他转过身，问渡他这一路的麦考夫·福尔摩斯，“我该如何支付船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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