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相见欢

岁长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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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客行甩开周子舒后漫无目的地在山谷中奔跑，纵有一身绝顶轻功也不用，不是脚踏实地奔行出一身汗意，实难以发泄他的痛苦。
太迟了……
他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当初如果和秦怀章一起回到四季山庄，做四季山庄的二弟子，白日在庄中习武，晚上便回到山下的家。父母在山下开间医馆，行善积德，造福山下百姓。小时候，大家就随他父母的称号，戏称他温小善人，等学好了医术和武功，长大了，他便也是温大善人。
可他现在，只是鬼谷谷主。一入鬼谷，阴阳两隔。善人这个词，在恶鬼环伺的山谷里，只会成为恶鬼的盘中餐。四季山庄曾是他心之所向，可终究只是美梦一场罢了。
他再也不是甄衍，只是温客行。

天色渐暗，温客行梳理好心情，转身欲回却脚步一顿，叶白衣正站立在他三步之外。叶白衣功力远高于他，来得悄无声息，不知道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我，”叶白衣没有躲避的意思，只是斟酌着开口，伶牙俐齿的他也有有口难开的一刻。“但我只想陪陪你。”
“我那混账徒弟对不起你们一家，我没有把他教好，致使你家破人亡……”温客行快走两步，一指按上叶白衣的唇，叶白衣噤了声看着他。
“容炫是容炫，你是你，我是恨容炫发的哪门子疯建什么武库，也恨五湖盟隔岸观火推波助澜，更恨江湖人贪欲无极逼死我的父母。可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容炫盗书下山，建立武库的时候，早已长大成人了。他有能力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他也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了。难不成收个徒弟，还要先盘个流年算个八字，看他命中有大劫，就把他圈在山上不许出去？你还能用锁链锁住他一辈子不成。你虽然是他师父，但你始终只是你自己，不需要为他一生的过错承担后果，你从来都不欠谁的。”
原来……这才是温客行那一眼的意思。叶白衣握住他的手，轻轻落下一吻。
温客行眉眼低垂，抚着叶白衣的心口，“老怪物，你很疼爱容炫吧……容炫为人所杀，纵使他有千错万错，你的心也很疼吧？”
叶白衣的眼中忽然泛起泪光，当年容炫刚出生没多久，容长青把这个小小的软软的小崽子放进他的怀里，他慌乱得手足无措，把小娃娃紧紧夹在臂弯之中，后来他终于学会怎么抱小孩子了，才知道当初他抱容炫的动作会让小崽子多难受，可当时那个小崽子却不哭不闹，在他怀里傻傻地冲着他笑。
容长青说，“我们寿元有限，总有不能再陪伴你的那一天。这个小崽子，你就收他为徒吧，等我们去了，还有他陪着你，还有他的子子孙孙，天长地久，总会有人陪着你。”
他原本是不想答应的，可容炫那小崽子却喜欢他喜欢得紧，还是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团子时，就揪着他的衣角，屁颠颠地跟在他身后满山跑。等他长大了一点儿，便在容长青的安排下行了拜师礼，正式成了他的徒弟。于是他亲手做了一把小木剑，手把手地开始教他练武，那小崽子很是珍惜，连睡着了都要抱着那把剑。容炫继承了容长青的天资和根骨，又是个武痴，每天不眠不休地练剑，没几年武功就小有所成，缠着闹着要学更好的，他就把他自创的封山剑都教给他。
后来容炫长大了，闹着要学六合神功，他不允，小崽子恣意惯了，盗了他的书就下了山。一开始他很生气，也曾冲着山谷大喊你有本事就别再回来，闹得雪山几次雪崩，时间久了气消了，就一直在等容炫回来，可等回来的却只有他的死讯。他心痛不已匆匆下山，还没能弄清楚他身死的前因后果，甚至未及收殓他的尸骨，就收到容长青病重的消息。
好友病重，在容长青面前，他不能表现出悲伤，只能强忍痛楚，等到将容长青送走，长明山上风雪寂寥，无人问过他是不是疼。他是剑仙，但不是断情绝爱的真神仙，血肉之躯，痛失至亲，怎么可能不钻心地疼呢。山上的时光太漫长，他时常看着从前送给容炫的那把小木剑，枯坐一整日，风雪中恍惚还有那个小团子练剑的身影。容炫曾是他对这个世界难得的留恋，他们都走了，他便真是个长明山上的活死人了。
一滴清泪滑落，温客行伸手接住，转而一笑，“温某人一张巧嘴，能把剑仙都说哭了，说出去能吹一辈子呢。”一言冲淡了伤心事，叶白衣被他逗得侧头一笑，温客行忽然凑上前来，一手抱着叶白衣的腰，一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唇上落下缠绵一吻。
故人故事，他们都是最无辜的受害者，失去了至亲之人，被一个人留在这世间历尽孤独。叶白衣背负了太多不属于他的责任，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将这些苦倾诉出来，只将所有的一切都深埋心底，用锋芒毕露的一张利嘴作为铠甲，去掩盖自己柔软和伤痛。叶白衣，如果不是鬼谷谷主，如果不背负着血海深仇……我也想就这样一直陪着你。这世间对你多有苛待，你想要我相伴，我便陪着你，若真有我身份揭示那一日，任由你选择。
也不知这浊世是怎么能养出他的小蠢货这么柔软的人。叶白衣回抱住他，加深了这个吻。

“老怪物，等事情都了了，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养老吧。”温客行笑意盈盈地看着叶白衣。
这个你进一步他就要退两步的小崽子，还是第一次表达想要和他在一起的想法，叶白衣忍不住唇角带笑，心里却又十分沉重。“你……喜欢暖和的地方？”
是啊，鬼谷太冷了，那黑暗里寒意浸入骨髓，自骨髓深处，蔓延至四肢百骸，压得人近乎窒息。他从前从未期待过能过上正常人的安乐生活，在鬼谷里，永无光明。但是这一刻，他突然很想与叶白衣同沐阳光之下，驱散困了他一生的黑暗，也融化叶白衣经年的风雪。
叶白衣看起来面色犹豫，温客行凑近他，“不会是剑仙容颜不老，嫌弃小可将来年老色衰的样子吧？”
叶白衣被逗笑了，揪了揪他的脸皮，“就你这张脸，就算老了也是个帅老头。”
只是……他才是那个会先老去的人。
“那你怎么……”温客行向来是很聪明的，叶白衣不止一次地表达过愿同他长长久久，此时也已揭过容炫之事，他此刻剖白心意，没有道理是这个反应，他一定是漏掉了什么。“老怪物，你说六合神功天残地缺，是什么意思？”
叶白衣闭上眼睛不敢去看他，却心知他们无论如何都要面对，“天人合一的代价，就是食冰饮雪，永居雪山，一旦破戒，就会天人五衰。”
温客行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苦笑了一声，眼中摇摇欲坠一滴晶莹。难怪叶白衣说着长明山上寂寞清冷，却并不下山。“你已经破戒了。”
叶白衣无奈地点点头算是承认。
“你从长明山上下来，就是为了弄清楚容炫的死因，然后铲除完鬼谷，再也没打算回去。是不是？”
叶白衣沉默。
便是不回答温客行也已经有了答案。叶白衣一个人活了太久，当然已经厌倦，他们相遇的时候，他像个饭桶一样大吃特吃就是在求死，只是遇到了他，叶白衣又重燃活下去的想法，所以相遇以来，叶白衣总是指使他做这个那个，却吃得极少，是因为他贪恋这一口百年都吃不上的美味，却又为了能陪他久一点而硬生生克制自己。何等阴差阳错，命运弄人。温客行小声开口，“有解吗？”
叶白衣苦笑，“若是有解，又怎么会有这么个禁忌呢。一旦破戒，就再不可逆。”
温客行猛地揪住叶白衣的前襟把人拉到面前，眼含痛楚，“天人五衰……叶白衣，你自己说所求长久，此生不负于人。你告诉我，你的长久，如何而来？”
叶白衣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若是继续居于雪山食冰饮雪，尚可如常人一般速度衰老。只是……长明山上，寂寞清冷，你可愿意？”
如常人一般衰老，那便可以相伴终生了。温客行笑了，“求之不得。”
“长明山很冷……”
温客行轻轻啄了一下叶白衣的唇角，“只要你在，尽是四季如春。”

回到藏书楼取了龙渊阁和武库的机关图，叶白衣看了一眼，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温客行说道，“你心里若有气，我们把机关关了，去把容炫那臭小子揍一顿。”
温客行摆摆手，“算了吧，揍木头人他又不会疼又不会长记性，平白让我手疼。”
叶白衣揉揉他的脑袋，“那……你要不要见见你的父母？”
温客行身体一僵，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其实很盼着爹娘一直没离开，一直在天上看着他，好教他不是孤身一人。可他又害怕他们看得见，看得见他怎么在尸山血海里厮杀，怎么操弄人心为祸江湖，会怪他玷污了他们行善积德的令名。
叶白衣轻轻拍着他的肩，“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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