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理」金鱼泪

我不会再踏进宇宙了

伶仃春意

2025/02/15 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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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金鱼。银枝抱来一个缸子，装进维里塔斯实验用的金鱼。
维里塔斯曾经甚至担心过银枝会拿它们去放生，不料是自己眼光短浅，银枝正直又坚定的表示，它们只是一种观赏鱼。
金红色的，小小的，灵活滑腻的鱼。几尾鱼游动，鳍尾铺开，鲜红松软的，像锦缎，像鎏金，像银枝的头发。
维里塔斯回神，顿觉荒谬。阳台很亮，他被玻璃缸子和红光闪了眼睛，鱼粮掉进去不少。他皱眉，鱼缸很浅，他干脆伸手去捞。
维里塔斯把沉底的鱼粮捞出大半丢到垃圾桶，手上滴着水和黏糊糊的鱼食——一团生物所需的有机物。反正都要洗手，他把手放回鱼缸。金鱼贴过来进食，围在他的手边，痒痒麻麻的。它们不能辨别这只手对它们有何威胁，只会争先恐后地完成生物本能。
银枝午觉睡醒了，贴着维里塔斯看金鱼。他睁着水绿的漂亮眼珠子，瞳仁里都点着金鱼的颜色。维里塔斯扭头，银枝没看他。金鱼吃光了手上的饲料，几条游走，几条温存，绕在维里塔斯指尖。

有时候就说，小的时候不能吃太好，以后就放不下了，抓着那点童年的温暖要记一辈子。大概就是衣物的皂角香和温暖干燥的怀抱时常重现在银枝的梦里，在一遍遍的梦境中被覆上一层层的雾。像滑腻的金鱼，抓不紧摸不到；像隔着金鱼缸，永远看不真切。令人心安，令人喜爱。
玫瑰花是红红的，用来送给喜欢的人，银枝学到。他喜欢红色，红色的东西都很好，玫瑰很好，红鱼很好，他尚且不知金鱼姓名。他记得，维里塔斯的眼睛也是红色的，维里塔斯最好。二月，他听说情人节，他问维里塔斯什么是情人节，维里塔斯说是给爱情贴金的节日。他没听懂，维里塔斯换了简单隐晦的词汇，为了互相喜欢的人而庆祝。银枝完全懂了，他要在情人节送维里塔斯玫瑰花庆祝。他记得后院有红红的花，长得很像玫瑰花。
维里塔斯收到过各种大大小小的情人节表白，除了拿月季花的。小孩子蛮认真，说我喜欢维里塔斯，脸跟花一样红。维里塔斯还没能意识到当断不断，必有后患，他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极没情商又破坏气氛地说，这是月季花，你长大些再来追我吧。银枝鼓着腮帮，活脱一只小红鱼，把维里塔斯拉到他的脸前咬了一口。小孩看大人都是这么做的，只不过他百感交集，更深重一点罢了。
二月天，维里塔斯拎了两条实验室顺的金鱼哄孩子。银枝刚回家，看见小鱼的样子很欣喜，眼睛又亮，看得人心动，外边下雪他脸蛋都没捂热乎就跑去花园翻鱼缸了。维里塔斯也许是看这情形乐迷糊了，竟也就没管过这缸小生命，后来银枝眼眶红着跑过来说鱼死了，他看了看，发现是饲料喂的太多，水没来得及换憋死了。他才发现高估了银枝与生命为友的天赋。
这并没什么，实验室还有一大缸，不过吃个教训，不能太相信小孩。看着银枝愧疚咬嘴唇的样子实在好笑，他就承担了第二缸鱼的生命维护工作，然后教银枝怎么养鱼。银枝聪明，学什么都快，态度积极认真。维里塔斯面对他心情一向不错。但是银枝什么习性他又太清楚，所以他只会装模作样地给一点点吃的，因为银枝会偷偷给它们塞饲料。他认为鱼和他一样需要零食。量不多，次数多了总也得死两条。于是他维护起了固执小孩的童梦。
他盯着阳光里的红鱼。红色是心脏与血液的颜色，银枝学到。红色带来了生命，带来了他所爱的一切。他爱之如此，亦因如此而珍之。他透过阳光下的玻璃缸去看维里塔斯，鱼尾摆动着遮住了半扇视线，半轮书扉，以及人的半分心思。他发现了正午的目光灼灼，让人分不清是不是阳光。
银枝放假了，维里塔斯忙期末实验，把他接到学校。十几岁的孩子，他觉得银枝应该可以和校园猫一样自生自灭，不，不能自灭。他关上实验室的门，看到那一大缸拥挤扭动的金鱼。他庆幸实验室闲人免进，他不敢想银枝看到这样的情景会难过或者向他发怒。恍惚地，他有了一种为人父母的担忧。
也许他真的是一只校园猫也说不定。维里塔斯在实验楼下的校园湖边上找到银枝，他蹲着喂鱼，面包是早上塞给他的。维里塔斯凑过去，半池的锦鲤让他一块面包唬来了。他没看出来银枝心情不好，把他手里的面包拿走吃掉。银枝看了看他，看了看鱼，鱼群抢完最后一粒面包屑便一哄而散，他拍拍裤脚追了上去。
银枝一路闷闷，也不拉着维里塔斯了。他没头没脑地说，这些鱼都会拿去做实验吗？维里塔斯一顿，也许是面包噎着了，没能说出半句来。实验楼底下总得有些个焦头烂额的学生，维里塔斯心中半恼。他又说，鱼会知道吗。
鱼会知道吗，年轻的脑子尚未能彻底理解，理解所有人所有事，于是笨拙又天真地跑远了。他回屋关门，趴上了窗台。金鱼今天还没喂食，发饿游向一侧红色头发的孩子，贴近玻璃上手指的影子。鱼并不是因为记忆差一直吃东西才死的，他想起来维里塔斯教的，鱼的记忆甚至可以很长久。那么小那么神奇的生命。
后来他睡着了，窗户没关紧，吹着金鱼的薄尾和银枝红色的发丝。
维里塔斯没敢推门。
金鱼在透明的缸里，湿湿的，就像一场极虚幻的梦。他发烧的时候躺着看窗台上的鱼缸，伸手也摸不到。小鱼是凉的，能降温，然后他又怕把鱼烫到了。他收回手，维里塔斯进来给他换毛巾。银枝问，金鱼会发烧吗？维里塔斯面部扭曲了一瞬，说金鱼是变温动物，发不发和你平常看见的都没区别，你就算发烧也还足够看见数十代的金鱼。银枝突然很伤心，金鱼是短命的，这一只金鱼不能陪他游历四方，行侠仗义。维里塔斯再次扭曲，骑士故事里应该有金鱼吗？他觉得人真烧坏了，敲了敲，感觉确实手感不太一样，叹息着走了。
银枝脑门上冷热交替，心里发寒，可能是心脏失温，送到了身体别的位置吧，他竟然完成了逻辑链。迷糊着睡了不知道多久，维里塔斯买药回来了。银枝扶着脑袋坐起来，问他觉得金鱼美吗？维里塔斯不答。他不吃药。维里塔斯无奈，再漂亮也活不长，变异种的科研价值比他的自由更高。银枝眼睛更红了，他说维里塔斯，不是这样的，因为它们活不长，生命不过尽一时之欢，何不……他倒到维里塔斯身上。
银枝喝了药，嘴里发苦，借此能赖在维里塔斯身上。维里塔斯很少再抱他，实是机会难得，银枝贪恋，他身上好闻，能让人忘却清苦，不料他反倒是个钻入人间清苦里的人了。
维里塔斯没话可讲，他自知对于银枝的浪漫他无从体会，他无可体会。肩头热度滚烫，布料上洇开一点水渍。他想起来银枝小时候的蠢事。要他一个人害一个傻子一辈子，偏巧他的真心诚意天地可鉴，真是让人火大。他一口气在心里叹得又深又长。他想逃避，伟大的拉帝奥教授第一次选择了不去面对。他无暇顾及正误，落得一身狼狈。
十几岁的人长得太快了，脑子跟着身体一起飙，过两年要比他高了。银枝睡着了，他于是最后和红色的发顶告别，吻了一下，关上了门。
银枝对红色的东西依然有眷恋之情，玫瑰，金鱼，维里塔斯的眼睛。他小时候趴在维里塔斯身上看他的眼睛，暗红色的，蕴着一点潮湿的倦意。他把银枝的脑袋扒开翻书。银枝拿手擦他的眼尾，也是红色的。他被拎到自己房间，门咚地关上。
固执的。银枝是这样固执的孩子，从小就是，一直都是。他固执地爱着他认为美的一切，献给世界他固执的爱。总听说他们两个人的性格是大相径庭，又谁说呢，朝夕相处的人又怎么会处处相反的。都觉得，维里塔斯固执地再没尝试理解银枝的爱，但。
从某一天开始，家里养鱼的习惯突然延续了下去，如此心照不宣。

银枝开口叫他，维里塔斯，你一直看着我发呆，鱼都游走了。金鱼吐出来的泡碰到空气，啪地炸开，把回忆里的人敲醒。银枝真的比他高了。维里塔斯感觉自己脑袋是晕的，一天光在神游。他抽出手，转身洗掉那股鱼腥味，回答了后半句。东西吃完了，鱼没理由为入侵的物体停留，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
银枝还是盯着金鱼，今天天气真是好，维里塔斯拿了杯水，长开的人还带着一点稚气，或许对于他来说能带一辈子。他说，鱼没有意识。真是脑子里除了常识什么都装，维里塔斯觉得他根本还是陷入了生命意义的哲学问题。他原本不打算探讨这些，面对银枝开出口就会转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想到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绷不住笑了一下，抿下一口水。
真是令人称奇，维里塔斯这么评价。他总能从银枝身上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与自己不同，与一切的人都不同。他试图思考对银枝的教育问题出在哪里，或者也许这是天性命途使然。在他曾经的设想里，两个人走向殊途，渐渐让他那些浪费掉的时间能更少一点。然而一切走向了偏离，他细细品过这份与他的不同，却发现他与他步步走向了殊途同归。
维里塔斯曾经觉得，如果这样隔着一面玻璃，永远不在同种物质里生活，他就能永远逃避下去。到底人的心防只堪自比玻璃，磕两下就会碎掉。　　
他乐于去教导，传播和指引，令人意外的是，反过来引导他感情的人，是一个红色的孩子。多少年，他参与进银枝的喜怒哀乐，维里塔斯根据自己看到的部分，如果照常应该将自己安置在银枝的身后，或者哪里都不是，他不需要教聪明人什么，只需做一个旁观者。可惜对方是银枝，会拉着他跑，会回头找他拥抱，把他从安逸的旁观席位上拽走。小孩一举一动全不可信，只让人把心都留到了他身上。又或许是他已经疏忽大意，他慢慢地走在银枝的并排，毫无察觉。
银枝抬起脑袋，直直地看进维里塔斯眼里。或虚或幻，要他眼睛眨一眨就足够确信，他们本就不需要玻璃壁。
夜深房空，银枝缩在被子里，他问维里塔斯你冷不冷。如果在平常大概没有这种对话，现下要搬家了，最后一夜家里只剩了一张床。维里塔斯把被角往里掖，裹着两个人。暖气停了，开了一盏邻居家借来的电炉放在旁边。
一张单人床挤两个成年男性对它来说难度够大，今夜过去，它就要和这座将拆迁的房子全部被遗忘在过去了，所以它不负使命地，坚韧地撑着。银枝怕鱼没人喂，把金鱼缸留下，放在了床头。
『维里塔斯，鱼会冻死吗？』
『你还没受不了，他就暂时死不了。』
银枝看着金鱼，维里塔斯看着银枝的后脑勺。时隔多年，他又和这个红色的脑袋顶见面了，维里塔斯慨叹。银枝还有怜爱金鱼的心意，他早就没了。天黑头昏，他把额头抵在银枝的肩上。
他想笑，干什么呢，时间还多的是。他就说，银枝，你转过来。
维里塔斯眼睛闭着，像要睡着，可此时谁不是清醒万分。挡着光隔着刘海看不清半分表情，银枝竭力地睁眼，灼热又纯粹，心脏若鼓擂，大概是为了御寒吧。他感觉鼻尖凉嗖嗖的，把头埋进被窝，抵住维里塔斯的心脏。
『……你干什么，被子里灌风了冷。』一阵同频的心脏律动声揭掉了他不遮风的伪装，低温的一颗脑袋进被窝的感受并不让人欣喜，况且贴在人的胸口。维里塔斯一只手掌根推他的额头，一只手轻轻搭着捂热他的后脑勺。
『怎么还像个小孩。』
银枝突然笑起来，『那我便是孩童。』
维里塔斯也笑，笑自己无趣又矛盾，如同喂养一缸金鱼，而不过他是金鱼，银枝投喂爱。但他受不了银枝无穷的爱的投递，金鱼也本就不是吃食撑死的，是被爱淹死的，多怕人，多悲哀。无关这有心或无意，不过是银枝太擅长做这种事了。金鱼记忆并不短，看来他已经清晰地把这个杀死自己理智的凶手印在脑子里。
发笑带来的颤抖也能缓解冬夜的寒冷吗，维里塔斯想。他们的界限或许早已不分明，不过隔着金鱼的玻璃缸，亦或是水与空气相接的气泡壁。他想破了脑袋也不懂他怎么心跳在加快。
银枝在被子里深呼吸，是令人安心的洗衣液味道，他钻出来面对令人疼痛的冷气，大概是下了某种决心。冬夜独留雪月冷光入窗，银枝压在人身上，长头发把脸挡了个全乎。维里塔斯心中警铃大作，把离得好近的一张脸捂住了半张。掌心湿热，他没心在意了。两个人僵持半晌，最后还是维里塔斯收回了手，上下半掌都暖出温差，银枝不为所动，又轻又慢地沉下来，维里塔斯后悔，又纵得他了。只是额心一暖，留下冷热碰撞融化出的薄薄湿意，转瞬即逝。
纯美是什么？是爱人的眼睛。借着月光，适应了黑夜的眼睛得以看得清另一对水亮的眼睛，啊，他刚才原来在哭。维里塔斯觉得自己要溃防，他竟看不得这个。他把被窝里暖的热乎乎的手抽出来，贴到正在慢慢失温的皮肤上，拨走一缕一缕粘在眼角脸颊的红发丝。银枝呆呆地撑着，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进一步贪得无厌，退一步狼狈不堪，唯有鬓边的余温那么烫，如此真实。
『蠢货，实践才能得出真理，你为什么不做？』维里塔斯觉得自己声音有点哑，有点抖，可能是被子掀太开冻得。银枝眼眶里汪着水一样，让人心甘情愿地溺毙进去，瞳心点的金鱼一般的红，缀着他面对的纯美，一双爱人的眼睛。
2月14日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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