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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忱郡世】祈福
【忱郡世】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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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门 南塘昨夜飘了一夜雪，仅仅是落地即消成了水，在砖瓦与枝叶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黑蒙蒙中透着一丝白，顺日光而消弭时垂下屋檐，沾湿了挂于檐角的灯笼。 这冬阳带着说不清的暖意，照着街巷一片亮，澄黄之中看得起眼前漂浮的尘埃。也让得众人引门而出，享受着年末暖意了。摊贩的小车嘎吱嘎吱地转，孩童携着五彩斑斓的风车你追我赶唱歌谣，妇人碎嘴着这一年来的家常——这是今年最后一场街上百景，已经不似往日那般热闹了，三三两两结队而行的行人平添了一股平淡的恬静感，这是在为明日做准备——再过一日，千言万语都将锁入窗扉之内，大驾自家人的光临，将笑语都留在房檐之下了。 花忱在街上边走边扯着自己厚重的衣领，感言自己谋算的失策。在寒江呆得太久，只记得南塘冬季时常湿冷，竟也忽略南塘这几日的暖阳，从城门至此才走了几步路，便被身上裹着的锦袍蒸出了一层薄汗，狐毛与帷纱显得格外碍事，连那流苏耳坠子也显得沉。同样重的还有走时的步子，只心道先前身处暗处，现在却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每迈一步都亮堂一分，连南塘的模样也不似从前，往来之间面孔建筑皆是陌生，仿佛几年的光景足以让世事变迁，足以让南塘忘记一个花忱，让寒江记住一个叶军师。 再往前走便是花府，行人愈发稀疏，只有一个少年与老人不断对喊着： “安伯！到底怎么放？” “......还要再往右一点......” “再靠右？” “对对对.....不不不不对！世子再往左些，往左些！” 这一老一少还在为往右往左争论得正欢，花忱迎着这声往前走，再走近些，便听到少年高喊道： “这位公子！可否帮我们一个忙！” 花忱停下脚步。 红衣少年跨坐于竹梯之上，单手握着竹梯杆和一桶浆糊支撑着平衡，另一只则扶着门梁上方，按着一条火红的横批不肯放。顺着这人再往瞧看些，便能看见那块几乎褪色的烫金匾额，书道“花府”二字。少年生得潇洒，对着花忱笑得满是狡黠，这一笑，眉宇间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地上老人眯眼瞧了瞧，刚激动地想开口说什么，思索一番又住了嘴，在一旁安心守着了。 “我家老人眼神不好，还请公子帮咱们瞧瞧，这横批，摆得是正，还是不正？” 花忱仰头佯装沉思片刻道：“依在下之间，小公子放得位置正好。” “那我可信你了！” 少年喊道，从桶里抽出那把浸透了的刷子，出手利落、一气呵成，三下五除二便将那红横批贴在了门梁之上，又提着那一桶浆糊飞身下了竹梯，干脆利落。 花忱望着这对联，红底黑字绣着金边，上联“锦绣山河山锦绣”，下联“春晖日月日生春”，横批则是“万物生辉”；书写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一看就不是眼前这个冤种小世子写的，想来是出自自家小妹的手笔。 眼见世子拍了拍满是浆糊的手，又拿这满是浆糊的手去蹭了蹭裤腿，这绫罗绸缎粘了大片大片的浆糊，引得花忱直皱眉头——毛毛躁躁。而毛毛躁躁的世子就这样毛毛躁躁地向后退，突然直接站定，比起手指眯着单眼比了比…… “还是贴歪了！”他笑道，“看来公子的话也不可信呀！” “那是你生的没我高，等你长到我这般的个子，就知道到底歪不歪了。” 这话世子可听得不乐意了，急忙辩解道，“我去年一年可是长了不少，等明年这个时候，谁比谁高还不一定呢！” 只不过，世子很快便意识到在府外说这话的不合适，他清清嗓子，绕过这个话茬，“我看公子与我家倒是有缘，现下我花府的大门还缺了两个福字，不若公子给个人情，帮我一起请了这福，再进我府吃盏茶？” “既是小少爷盛情邀请，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安伯，快回府沏茶，跟二姐说有贵客要迎！” 两个福字翻了身，涂着浆糊安在了花府的大门上，对联，倒福，一应俱全，倒是有几分过年的意味了。 “福气已至，好运开年。”世子推开花府的大门，轻声对花忱念着，“福到了，哥哥也就到了。” 一进入花府，世子连忙闭紧了大门——既是在府内，便不用再那般装陌生了。花忱咽了咽唾沫，那一句“小花”刚想开口，不料却被世子抢了个先。 世子双手压着大门，有些迟疑地，说出了自见到花忱的那一刻起心中就升起的疑惑。 “大花，我希望你诚实而认真地回答我，你这衣服......” “是不是从蜀中打劫来的？” 花忱脚下一个趔趄。 “你可看清楚了，这可是你哥自己在寒江定制的！” “得了吧，你瞧瞧你这一身，啊，你看，这无心苑的料子，这手工绣是苏绣吧，还有这貂毛！” “这是狐狸毛！” “行，还有这狐狸毛，这东西花了不少金叶子吧？不过做个碧水军的军师，能有几个子儿？就算我省吃俭用偷摸着给你那么多私房钱，这衣服你真下得去手？” 花忱还不了口，只得悻悻地问一句，“那依小花之见，我这衣服怎么来的？” 世子倒是回答得不假思索，“去穷奇会抢了人家弋老大过冬的衣服了。” 花忱刚想质问他弋兰天能不能用这么好的缎子，正厅却窗扉一开，引得二人皆回头了。 窗扉初初掀起便飘出一阵暖烟，雾气散去，从中浮现的是郡主那张印着五指白面的花脸，明眸皓齿，还带着丝丝愠色。 “小花！我不是跟你商量好贴完对联就过来帮我们包饺子的吗？等一下哥哥来了......哥哥？” “小妹。”花忱宽慰一笑，昔日黏人的小妹看起来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了。 “哥哥，”郡主瞪大了双眼，“你怎么穿着弋兰天的衣服？你和他很熟吗？” 花忱：…… 行了都别说了，过完年就去把这衣服送给穷奇会！ “不过回来就好，”郡主抹了把脸，“哥哥，欢迎回家。” 小妹边笑边用手背揩着脸上的白面，结果越揩越花，已经分不清是在高兴还是在干什么了，她最终还是把脑袋收进了正厅，看不见身影了。 “既然都回来了。那就快过来帮忙包饺子！” “哥，你赶紧把你那外袍脱了！大太阳下面穿个貂，你不热我还嫌热呢！” “都说了这是狐狸！” “小花你进来干什么？你看看你这一身，赶紧去洗手！” 饺子 微霜擀面，林珊和馅，这包饺子的功夫也就落到了三朵花身上。 郡主心灵手巧，这几年包的饺子不说一千也得有八百。面粉撒于圆桌之上铺平，面皮如此就着粉轻轻一转，附上晶莹剔透的三鲜馅儿，就这般捏着两头灵巧一转，虎口双夹用力一捏，便是一只三鲜馅饺——面皮微透，顶着将军肚弓着腰，颗颗圆润饱满。一切动作行云流水，不出半柱香便能裹出满满一筐来，几颗饺子裹着粉躺在竹篾上，个顶个的珠圆玉润。刚裹完这一筐，郡主便把目光投去了一旁大小花负责的竹篾，顿时失语。 歪瓜裂枣、忽大忽小、包不住馅、人神共愤！ “小花啊……我该说你什么好。” 郡主边叹气边拣起一枚露了馅的饺子修补起来。 “皮上过得粉一定要足，包好的饺子摆得也要开，这样才不会和竹筐黏在一起结成块！”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怎么还是跟捏包子一个手法，饺子褶不要太多，像这样水一蘸……虎口一捏……”郡主边说边做起了示范，“你看，像这样，饺子包得又快又牢！” “可你这样的饺子少褶！”世子辩解道，“根本就不好看！” 郡主不屑地闷哼，“像你这样多褶子有什么用，还不是露馅儿！等一下煮的时候都不用看！散的那些肯定是你包的。” 看着世子一副吃瘪的模样，花忱忍不住在一旁偷笑。世子不服了，“姐，你怎么不看哥包的那几个，不也是不好看吗，怎么净说我！” “我只是太久没包了，手生。”花忱淡然道，郡主也用力点点头表示理解，只留得世子一人忿忿不平——双标，都是双标！ “不过我觉得，饺子也确实得多褶才好看。” 不过身为大哥，总需端碗水不是？ “不如小妹也多挤些褶出来，小花也同小妹学学，怎样包才能更牢固些。” 接下来又是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环节了，两个人嘴上嫌弃着，互相给对方细枝末节里挑着刺，手上倒是诚实，总得给对方包的饺子来上些指导。花忱左瞧右瞧找不出插嘴的机会，也就静静坐在一旁，欣赏姐弟俩的群口相声了。 越看越久，方才那种初到南塘的恍惚感复上心头，愈发严重了。他终于明白这种恍惚感从何而来，终究还是太安稳，冬日暖阳，屋内吵嘴，一家人其乐融融漫谈天地，就好像时间就此定格，世事不曾发生一般。他仍在南塘，弟弟妹妹也不曾入局，于人间粗茶淡饭之间细守一方小小天地。只是岁月留不住，时刻也在走，命运终究不可避免，长大也是必然之事，小妹愈发稳重，小花日渐果敢，也只有这样短暂的时光，能让二人重回属于当下年纪的孩子心性，彻彻底底地闹一回。 “哎！小花！” 突然郡主一声惊呼将花忱唤了回去，定睛一看，小妹模样又变了——本来就是张花脸了，再上一层，密杉一般的睫毛上雪簌簌地落，鼻头也白嘴也白，当真是只洁白的猫儿了。世子在一旁乐得开怀，袖口还站着面粉，谁是始作俑者一目了然。 “哈哈哈哈，姐，瞧你这小花猫，哈哈哈哈哈哈！” “好啊你个小柿子，敢偷袭我！” “别别！亲姐！拿少点！我要呛着了！” 厅堂里瞬间乱成了一锅粥，花忱无奈扶额，说他俩长大可能还为时尚早。 流灯别 “该写些什么呢？” 世子咬着笔头想。 用完团圆饭，享完饺子，自然是该一同前往银沙湖放河灯。来时已是门庭若市，远远望去河灯成片，全然是地上银河连九天，万家灯火寄天明的模样。河灯祈愿本是常俗，年年都写，年年有新，只是这次，世子却少见得犯了难。 前几年除夕，找到哥哥是姐弟俩最大的心愿，思来想去，信笺上终归离不开兄长二字。现在兄长已经寻得，只是前方径相成路，再加以思索反倒是毫无头绪了。 “如今你们才是花家家主，往后困境自当相互扶持。”这是先前花忱对二人说的话，往后家主之路漫漫，护得是花家，寻得是保全平安之道。过往经历不少，未来等着自己来面对的自然也不少，只是欲言虽多，笔上无从来。 他想了想，还是空着信笺叠成了纸鹤，点了烛，走向银沙湖畔，郡主与花忱早已等候多时了。 “小花，你怎么这么慢！”郡主抱怨道，“这是写了什么这么费时？” “愿望说出口可就不灵了，”世子忙着打哈哈，“赶紧放灯吧，待会儿还要去吃酒呢？” 三盏纸灯点着烛火，飘飘渺渺游向来不远处的银河，相聚一处，渐行渐远。 既然未来时运多舛，什么心愿都是不顶用的绣花枕头，不如一张白纸来得实在，到时随风而动即可，暗斋也好，腐败权贵也罢，到时遇神挡神，遇佛挡佛，总能闯出一条路来。 世子再看了一眼河灯，便催着兄姊去吃酒——终归是要燃灭被人捞走的，多看它们作甚？ 吃酒催得最紧的是世子，喝得最尽兴的是世子，醉得最昏的还是世子。扛着神志不清的世子回房，这人酒杯还攥着不肯放手，夜深时分嚎得让花府人睡不着觉。 郡主被弟弟嚎得直头疼，边扛边骂：“喝不了酒还硬喝，死鸭子嘴硬！” “我这不是……哥哥回来了，我高兴嘛。” “小花，不是哥哥说你，酒量不行还是得有些自知之明，以后出门可得悠着点。” “哥你就别说风凉话了，快帮我把他抬进去！” 房门嘎吱作响，冲入三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世子冲撞着便被二人放到了床上，沾到被子便呼呼大睡。替弟弟擦了脸盖了被子，花忱用力掐了世子几把脸蛋，只听他闷哼几声，扭过头继续睡了。 “看来是真睡着了。”他轻笑几声，替世子掖了掖被子，“那我也该走了。” “走？”郡主问着，忙于挤去毛巾中的水。 “夜都这般深，是时候该去休息了。” “哥哥说的走……是回寒江吧？” 花忱还是顿了顿。 “我知道你们为了我在南塘探查了多日，可终归是人多眼杂，再不走，宣京那边，也该察觉了。” 纵是弃去花姓，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又岂能是说断就断？这道理承永帝又岂会不懂，伪造的路引，在外慎重的言语，终究还是瞒不了人。 郡主没有应声，只是拽着半干的毛巾重新敷上了世子的额头，醉迷糊的少年喃喃几声，打起了轻微的鼾。 “我和小花早就猜到了。这孩子大大咧咧的，其实胆子比我大，心思也比我细，只是正经话总是憋在肚子里罢了。” “遇到痛处连我都忍不住会哭鼻子，可是小花一滴眼泪都不肯掉下来。想来他故意吃醉，想来也是因为不想跟你告别吧？但是没事，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以见面，不是吗？” “哥哥要是想走，记得去绕后门，那边人少安全。” 花忱说不出话，只是看着郡主的背影，半天才答应了一个好字。 郡主仍不肯转身，只是背对着淡淡说一句：“一路保重，叶军师。” 花府外烟火连天，连阴暗的后巷都被映亮了七分，花忱走在路上，懈怠了半日，只有这时才开始清醒。不过能在此潇潇洒洒做半天的梦，倒也足够了。 他探月而行，踩碎了一路月光，银沙湖上河灯扑朔地闪，让人想起自己亲手放远的河灯——弟妹安康，事事顺心，岁岁平安，但求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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