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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风之旅·守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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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风之旅·守棠》 一、 洈河一地历来有“敬河神”的习俗，按照上到下游的顺序，每过二十年就由轮到的村子献上村中的未婚女性投于河中，以祈祷之后二十年的风调雨顺。 西路安的这个身份就是河下村这一次选定的献祭新娘，至于为何是个女子，大概还要从他的出生说起。 林家有一位风流的老爷和他充满妒忌心的正房妻子，后者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新生男婴的鲜血，后院的小妾们因此有些吓得魂都要没了，比如他的母亲，在生下这个儿子后付出了几乎全部身家，让产房里的其他人联合欺上瞒下，只当家中又多了个庶女罢了，奈何大夫人的厌恶还是根深蒂固，否则凭他们家的钱财，洒洒水的事情，怎就真要送出个女儿去？ 西路安是母亲哭着送出门的，虽然他对她说“不用担心，我会没事的”，但为人母亲的几乎断定了孩子的死生，不顾自己只是个妾的身份，硬是在大门前越过全家人抱着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放手。 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会那么有把握，他其实也不太清楚，总之尽其所能在嫁衣里藏了能割断绳子的锋利小刀，若是在水中脱了衣服，再剪了头发，中间凭着水性在芦苇丛里换气几回，等到了下游从雇好的人手里拿到准备好的财物，总归存活几率会大点吧。 被连着石磨一起推进河里的时候，西路安的身体快速向下沉去，他屏了一口气，手上刚想用力，就发现身体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住了，那个力量将捆着磨盘的麻绳斩断，却仍然牵引着他往下落去，他干脆放松下来，想看看这是不是就是得到献祭的“河神”。 二、 世人眼中，水的主宰是龙，因而水底与人间一样，有一座由它的帝王坐镇着的皇宫，虾兵蟹将，神仙妃子，金碧辉煌中最好再雅致错落点缀些水草和珊瑚，这样才称得上完整。 但人又不是动物，怎知动物如何和谐自在地与自然联结在一起呢？ 拥有超乎寻常能力的精怪仍旧更接近动物，老鼠酒钻进洞里，鸟儿就栖息于巢穴，鱼儿们漂浮在水里，而水底还是那样不平整，逸散的灵气吸引着更多的还未开智的水生生物来到这里，半为人形的精怪少女于是用手去逗弄它们，还弄得一只小螃蟹半天翻不过身来。 西路安被牵引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少女们都显得十分轻车熟路，直到她们惊奇地发现……“诶你不是女人吗？” 单薄的还未及冠的少年，在化了妆的情况下也许看着只像个个子有些高的清秀少女，但被水梳洗净了妆容，冲散了珠玉发髻，一身衣服都湿着贴在身体上时，男性的面相和骨相就都一显无余了。 精怪少女们着实是没有见过这种事情发生，她们每二十年就依照命令接一个女人，多数人都哭得或吓得神志不清，有点意识的也会对她们这些水下族群表示恐慌，可不管有什么区别，至少都是女人啊！ 少女们面面相觑，互相推诿后才终于站出来一个仍有些惊慌的领头人：“这位……小哥，你能先和我们去见一下首领吗？” 妖怪们的首领……是传说中的水神吗？西路安环视了周围一圈，才谨慎地点点头，表示了同意。 三、 这是个瓶瓶罐罐的收藏宫殿。就算再给西路安几次评价机会，他也只能这么简朴地回答道。 精怪少女一个个罐子地敲过去，这些容器里有点看上去年岁已经很旧了，有的好像是今年才新出的款式，有的半截埋在泥沙里，一看就是平常不受待见的，有的磨损得相当厉害，瓶口只有薄薄一层支撑着…… 敲了好一会儿，少女才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她招呼着同伴把那个半大不小的瓷花瓶倒了过来，一边上下摇晃一边喊着“首领您别睡了有客人来了！”什么的。 西路安看到有细小的触手慢悠悠从瓶口探了出来，吸盘扒着瓶壁一点点挪动，八只飞舞的肢体之后是圆滚滚有点圆形斑点的软乎乎身体。它整个从花瓶里坠落下来，腕足们团团裹住主体后又散开，收回到中间出现的那个男人的背后。 “欢迎客人来到，嗯……我的宫殿？我是水祀。” 水祀在两千年前左右成为了洈河的水神，那时这片水域还叫汜水，小章鱼接了授命后逆流而上，拖瓶带罐子从深水里奔波到这么个浅滩里，两千多年来兢兢业业工作还差点成了个恶神，他自己也是挺无奈的。 “其实天灾这种东西我也管不了，但不立这个规矩会有更多人被扔下来，”变大的水神抱着他小小的罐子顺着水流左右飘荡，“男人会找理由把女人扔下来，儿女会找理由把父母扔下来，主子会找理由把奴隶扔下来，为了让我的水域不被污染，我就和他们说’每二十年送一个新娘过来，只有这个女人是之后保你们风调雨顺的关键。” “这想必也避免不了所有事情的发生？” “没关系，死的人别算在我头上就可以了。”水祀摆摆手，“我说的话上面是会记下来的，所以他们擅自这样做，上面是不信的。” 西路安想了想：“所以按你这样的性格，那些女子……” “她们是我承诺过的因果，所以就要由我来妥帖安排，”水神从他左边飘到右边，“本来你也是其中一份子的，但你不行，你们人类里男人会污染女人的环境的，你……哦对了，你有个地方可以去。” 他一拍手就决定了西路安的暂时去处，两只漂亮的青色大螃蟹摇摇摆摆说要“护送”他，驾着走的速度让人连句“再会”都没时间说出口。 四、 西路安过起了一种类似“钓翁”的悠闲生活，水祀安排的地方是个孤岛，除了几棵树，连个瓜果都找不着，也没什么虫子以外的生物在这生活过的痕迹，每天会有青虾或者草鱼来送食物，中途还送了几套衣服给他替换……是女装。 给他送女装，却又不允许他去给女性生活的地方，还说什么“现在让你回去规矩就破坏掉了”，阻止他回去自己预定好的房子，要不是这位水神的性格是一眼可见的“直率”，他这行为还真像是传说中每二十年吞一个新娘的妖怪恶神所为的——金屋藏娇。 虽然他现在连草屋都没有。 西路安叹了口气，把昨日让精怪们带来的话本子摊平放在石头上，因为走的水路，虽然大乌龟已经很小心了，这本子里的前因后果还是都融在了水里，他也并不生气，有些东西看看乐子就好，用不着较真。 他一边散着步晒书一边哼歌，一边隐约听到有时轻时重的拍击声在给他打着节奏，水面的波纹一圈圈蔓延开，中央像是宝石一样闪动隐隐的光芒。 “我能见你一面吗，不知名的妖怪？” 西路安对礁石对面的“另一个人”其实是有点认知的，来送食物的精怪们总会在远处的海水中停留一会儿，它们在水下不知进行了什么行动，然后像逃难一样探出水面向他奔来，最后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他一直以为那可能是什么大型海怪，但海怪既不应该悄无声息地靠近陆地，也不会对音乐表现出“欣赏”的姿态，所以他想，这至少是个类人生物。 精怪们为什么会害怕这么个生物呢？西路安其实对这个问题最有兴趣。化形不彻底的精怪本身不就是类人非人的生物吗，它们的害怕源自哪里呢，是对方的地位，又或者是对方的……食性？ 拍着尾巴的鲛人用自己的存在回答了他的问题。 这个世界是没有俗称“美人鱼”的鲛人这一种族的别管西路安怎么知道，反正他就是知道。在人类是万灵之首的世界里，动物和植物修炼成人形，再以人类的形态成神，而人类本身则以功德衡量自身，决定死后灵魂的归宿。 “是想看书吗？”他和鲛人坐在同一块礁石上，看着他想拿书又不敢的动作，想必是因为那覆盖了他全身的水渍，才使得他这样犹豫不定。 和传说一样，鲛人是一种足够美丽的生物，比如眼前的这只，就如同海上的太阳一样，深蓝色的长发卷曲着，湿漉漉蜿蜒在他纤细不瘦弱的躯体上，最引人瞩目的尾巴是阳光般的浅金色，现在正小心翼翼拍打在水面上，生怕溅起的水花再一次弄湿了书。 西路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生物，也就不免会对他更宽容一点，他把书本翻到最前能看清的地方，让鲛人自己去阅读，他如果需要翻页，就敲敲一边的贝壳来叫他，等自己的事做完了，西路安干脆和他一起看书，也算是既有人陪伴，又打发了时间。 鲛人大概对此也十分满意，他留下了大量贝壳，和自己的头发。 五、 或许这就是因书结缘，西路安和鲛人在之后熟识了起来，他们交换了名字和一些故事，由此让西路安知道了一些缘由。 鲛人的名字是珮环，似乎是取自他美妙的声音，他被关在这片水域里很久了，但似乎并不源于这里，按照他的说法，小小的人鱼只是普通地出门游玩，他迷了路，游了好久好久，直到海水不再咸涩，他停下来向鱼儿们问路，却发现再没有鱼儿听得懂自己的语言，忧伤的人鱼试图用歌声呼唤自己的同伴，但最后只等到了河流的神祇。 一开始，神祇把他交给了手下的水母精怪，那是从海中跟随神明至此的心腹，在她的身边人鱼学会了这个陌生世界的语言，本着“人鱼会变成接触更多的性别”的说法，在他长成幼女的年纪后，神祇便让他和那些被献祭或是投水杀死的女人们生活在一起。 与人类一起生活的日子只持续了短短的时间，神祇的助手很快发现了一个在女人之间蔓延的奇怪现象，她们会在深夜前往大海，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为了死亡，仿佛之前团结起来的生存欲和期待的未来都只是一个谎言。助手紧急调查了这起事件，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了刚脱离牙牙学语的人鱼身上，他还不存在害人的想法，但是有着以人类为食的血脉与灵魂，他如同歌声的话语无法蛊惑到精怪，却会让人类自己上钩。 神祇试图换一个地方养鱼，但鲛人的传说已经在精怪中扩散开来，当鲛人的友好得不到回应，他在海风中孤独的呢喃就成了致命的武器，神祇不得不从自己的罐子里醒来，用法力护住仅剩的心腹们。这些一系列的，意外、事故、潜意识的报复，最终塑造了一个好奇的、渴望爱的、强大而控制不了破坏力的人形，这是他被闭锁在这片水域的原因，至少西路安自己，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水神或许只是想让他死。 一个见到异类的男人，与其放归回去，不如悄无声息地死去更为安全。 珮环凑上来贴了贴他的手，似乎是想抚平他的眉头，西路安看着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问他：“今天我们吃虾可以吗？” 鲛人点点头，腼腆地笑了。 六、 西路安希望自己能毫无牵连地回到人类社会，但水祀显然是不同意的，抹杀一个人类的失败让他有些挫败，但也并不想用什么强制手段，总而言之他不同意，西路安也无法短时间内说服他，只能慢慢表现自己。 “我觉得人类还挺难取得我的信任的，但你要是想这么做，我也不会拦着。”水神从罐子的两个小孔中看着他，触手们晃悠悠地想伸出来，又被他扯了回去，“它们真的很喜欢你，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 西路安也不太明白“它们”是哪位，但是能够得到一个妥协的结果他已经足够满意了，他让带他回去的大鱼快点，因为这个时间是他给漂亮人鱼讲故事的时间了。 珮环是他和水祀谈判中利益最大的筹码，但这个邂逅的初始借口也并不妨碍他逐渐成为珮环的老师与好友，世间唯一的鲛人在他的教导下成为能够融入这个世界的好孩子，以西路安人类的身份来说，足以是个成就。 猛冲的大鱼突然停下，随之停下的还有西路安的思绪，他往前看去，金色尾巴的鲛人在金色阳光染就的水色中推着一个小小的筏子，蓝色的头发就像蓝色水域中凝结的宝石，光泽浓郁。 “他来接我回去，”在珮环的接引下，他转移到筏子上，拍了拍大鱼瑟瑟发抖的鱼身，“你也回去吧，多谢了。” 七、 “陆地上的人类，在一起一辈子就是靠着感情这种东西吗？”听完了又一个话本故事，珮环这么问道。 西路安并不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先反问了一句：“人鱼是怎么做的呢？” 顺着他的话，孤独的珍宝回忆起宝石诞生的那片地界：“我们的陪伴是一个群体，相比起血缘，族群才是最重要的牵绊，我的父亲和母亲生下我，但他们又不是对方唯一的伴侣。每一个长辈都是我们的长辈，每一个幼子也都是他们的幼子。每一条人鱼都有自己的家，他们也可以随时邀请其他的人鱼住下来。如果有人鱼死了，大家就为他唱歌，然后把他的东西都存到仓库里，留给还没长大的孩子们。” “听起来就是话本里常有的世外桃源。”西路安评价道。 “但是我们经常把人类当作食物，所以也可能有将人鱼当成食物的种族，会是人鱼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吗？” “这就是为什么，你永远可以保持一份对于未知的敬畏。”西路安作为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未知的一份子，十分真诚地给鲛人灌输他作为人类的经验，“无论什么身份，什么实力，都不能忘记保持理智。” 就像他自己也没有预想过，一场死里逃生会因为出现了真实的河神而出现差错，在这种渺无人烟的地方，他也只能希望自己留下的财产能告诉母亲，他还安全地活在某个小地方罢了。 八、 除了孤岛，西路安唯一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水神宫殿了，虽然水神本身只是一个挤在瓶罐里的倾听者，但他本身是存在的，这一点就已经足够。 “水祀大人是怎么想到把被献祭的女子团结成一个群体的呢？”西路安问了个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 水神本身蜷缩在一个前朝的长颈瓶里，不过却有一根触手悄悄伸出来卷住西路安的手腕，时轻时重地磨蹭着：“其实……我就是一个执行者，想法和措施本来都不是我的主意。” 他提起了另一个话引子：“你有听说过怀着怨气死去的人可能附在死物上成为精怪的志异故事吗，想出这些主意的就是这样一个附身为水草的女人。” “她自己只是一个在重男轻女的家中长大，为了不嫁给鳏夫而投水自尽的女人，但她的骸骨被缠在了水草里，从此以后每一个死在这条河中的女人都会成为她的一部分，被溺死的女婴、和她一样婚姻没有未来的投水人、被辱了清白自己却要浸猪笼的寡妇、操劳一生在雪夜被独子抛在门外的老妇……苦难和泪水滋养了新生的名为’阿荇’的妖怪，让这个恨意的灵魂生出了幼小的善意，从而让她萌生了创造一个独属于女性的庇护所的想法。” “也就是说，水祀大人差不多是那个免费给她赁了场地的好心人？”西路安调侃了他一句。 小触手伸出尖端紧了紧他的手指，水神扭曲的人性从罐子里滑出来，逐渐稳定下来：“你要是很感兴趣，我带你去看看？” 九、 志异故事里有时会创造一个“女儿国”，哪个国家里没有男人，女人自己养家、自己繁衍、自己做官，有文官也有武官，是商贩也是农人。可这之所以是个志异故事，就是因为它不存在。 只有男人当道的世界里，女儿国才会成为笑话和桃源，如果回到远古以女为首的社会，只有男人的部落应该也会让她们吃惊。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 “你说？” “只有女人的话，还会有矛盾和战争吗？” 西路安在这个世界的成长其实无法以单纯的性别相分类，他的母亲在将他打扮成女孩的同时又执意提醒他要记住自己的真实性别，他的父亲不在乎他，但西路安知道，没有大老爷施舍一般的怜悯，他得付出更多代价才能让自己成长。 最终在这样环境中长成的西路安，虽然仍有着生理上与女子的天堑，但已然能明白，男子以权力对女子品性的贬低，并不是女性本身的缺陷，以女子为偏旁的字也不一定是它原有的含义，以至于他始终觉得他的母亲在面对他时，那个卑躬屈膝的“妾”就分离开来，成为独身自“立”的“女”。 “啊这个……”把自己整个铺在云朵上的水神抬起它的本体，“我只能说确实比外界要和平点，但人类是江湖嘛，刀剑难免。” “当你觉得女人和男人之间有区别的时候，我给你一个只有女人的地方，你又会发现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距也可以和男女那样大，这是减了一个性别的结果；相应的，如果加上一个性别，某几个团体就可能变成一个，这一个若是取得胜利，又再内部掀起纷争……人类和我们生灵一样，骨子里少不了弱肉强食。” 西路安摸了摸在他手上装作啜泣的小触手：“但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桃源已经和平了不止五百年？” “如果一个皇帝的江山只有一个同姓小村庄那么大的话，他也能一辈子是个好皇帝的，何况我毕竟是个神明，号称全知全能，号称万寿无疆。” “……不，其实也和我无关。”神明的本体蠕动着，“阿荇曾经是一个软弱的女人，五百多年里，她作为这个桃源永恒的女帝，为了和平与平衡，不知已经坚强地接纳了多少血腥了，我并不担心她的能力，更何况就算是失控了，也还有我呢。珮环能活在水中，阿荇也行，可人类可以吗？” 他纯粹的眼神属于无感情的海底生物，又似乎这只是神明非同于人的本性，西路安叹了口气，说道：“等我要死的那一天，你再来告诉我桃源的情况吧。” “你不像现在就成为这片桃源的主人吗？我还以为人类都喜欢权力。”神明看了他一眼。 “我可能配不上这个权力，”即使裹在女人的衣裙里，也掩饰不了这是个男人的身体，以及一颗自己意识不到的男人的心，“不管我自己如何认为，女人才是对女人最好的群体，这个女儿国这么好，就让我以故事的形式翻阅它吧。” 十、 水祀在人间世弄了个杂耍戏班，虽然他没对西路安说什么，但普通的人类姑且认为他这是同意自己带鲛人出去游历了。 即使没有鲛人的存在，这个杂耍戏班依西路安的眼光来看，也已经很高水平了。水祀对此的评价是，人类的苦难总能够滋生哪怕再微小的创造，那些磨练自己的肉体而达成传承的“手艺”，诸如“吐火”“铁砂掌”“花瓶人”之类用忍耐或扭曲自身的方式去挣钱的手段，他是很赞扬的。 对于鲛人，神明一开始的想法是让他做一个展览品，这个想法被西路安否决了，以“我希望他学会的是以人类中的一员伪装生活下去”的理由，他姑且算是和水祀吵了一架，然后拿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回了岛。 “我有听说过这个！”珮环显得还挺激动的，“是那个通过献祭声音和行动能力来换取双腿的药剂吗？” 西路安抽了抽嘴角：“那看来你们原世界的术法水平有些低劣嘛，别担心，虽然你和水祀大人不合，但他也不会在这种事上做手脚的。” 他看着鲛人有所防备地喝下了那瓶药，蓝色的长发像是染了墨一样，从发根的位置浸落下来，发尾与他的鱼尾又重叠在一起，那些金色的鳞片隐入他新生的苍白的皮肤里，翘起的尾扇成为赤裸的双足。 变成人的鲛人挡住了对方冒犯的目光。 “抱歉。”西路安看向一边，“我以为你只是不是女性，没想到你也不是男性……” 珮环接过他手中的布巾，遮住自己的下身：“因为我还没有成年嘛，”他腼腆的笑颜透着娇憨，“我好想让你看到我的成年啊。” 西路安想起水祀的话，他说他出现的时间挺好的，珮环不久就要成年了，他只能先笑笑，神口中的不久，和凡人会是一样的吗？ “来吧，”他对珮环伸出手，“试试能不能走路。” 十一、 有些遗憾，直到西路安七老八十地躺在床上，说着自己“马上会成年”的人鱼还是那样一副雌雄莫辩的样子，幸好他的心智已经不再那么天真，否则西路安真觉得这辈子付出最多心血的一件事也失败得彻底。 “你看上去很快就要死去了，我能在这之后为你唱歌吗？”珮环漂浮在他的床边，璨金的尾扇散开，比几十年前大了小小的一点尺寸。 “这句话他得等等再回答你了。”水神的出现换来鲛人不情不愿地被挪出房间，“我来向你传一句阿荇的话，她说谢谢你，给桃源出谋划策这么久。” “她更应该感谢她自己，能够从男人视角里挑出适合自己的内容。”在西路安中年左右的时候，桃源出了点问题，一个受过伤的女人放弃不了对她丈夫的期望，成为了背叛其他女人的“伥鬼”，这场叛乱在神明的干涉下很快就平复了，但作为女帝的阿荇因此意识到了自己身为管理者的不足，她是困于水域中的精怪，周围不是其他的精怪就是历练不如自己的其他受难女人，万难之下，她选择了求助近几十年在精怪中风评颇佳的西路安。 西路安对自己的头脑倒是没什么自傲，但历朝的史书与文录可以给予他前人的经验，他干脆整理了一本册子给阿荇，只是慎重地提醒她，每一个选择后面都交叉着主观的人与客观的事，在事实相似的状况下，也必须考虑到所面对的人和做决定的自己。 “除此以外呢，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时间……快不够了吧。” “啊对了，这个给你。”被递到西路安手心的是一截小小的触手，不是有点岁月的那种干枯的触手，虽然冰冷中带着僵硬，但还是有些绵绵的触感，“它的时间也不多了，正好陪你走一段路。” 西路安拢了拢手心：“这就是……那孩子吗？” 那孩子的话，每一次见面都会黏上来，乖巧又温柔，说再见时就算依依不舍也会放开，西路安曾一度以为那孩子是水祀某种意识的表现，直到他某天偶遇了一个老渔夫，对方炫耀着自己多年打渔生涯里知晓的奇事，比如，章鱼的触手和它的身体可能有着不同的思想。 可怜的那孩子对聚少离多的人类一见钟情，这样天真的热忱最终甚至让它放弃了永恒的生命，西路安抿了抿唇：“请告诉珮环，在埋下我的时候，也加上它吧。” 他合着眼，感觉着生命从这个破败的身躯里流逝，珮环鱼如其名的歌声缥缈得仿佛从天的那方传来，慢慢的，在他觉得手心中的触手变得温暖时，那一直以来雌雄莫辩的歌声变得顺滑低沉。 真好，他成年了。 十二、 “珮环最后哭了吗？”不打算得到回答的人又自己接上了话，“肯定哭了吧，都成年了还是这么感情外露的，我还是喜欢他听故事时候笑起来的样子。” “那反正您现在也看不到了。”卡农笑眯眯地说道。她是这个世界的主神，灰色的长袍下掩盖着色彩鲜艳的内衬，就像是这个世界一样，朴素的人类王朝之外，是神明与精怪的乐园。至于人鱼？她毫不在乎地承认道，就是她从林宝的世界里悄悄拐来的。 “如果没有我，他会一辈子被关在那个小岛上吗？” “虽然这个如果不存在啦，不过，”她拿出一个格格不入的机子在手上操作着，“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孤独地活到成年，成为一条雌性美人鱼，然后变成渔民口中的一个深海食人女妖，再然后，担惊受怕的平民太多了，水祀就把她杀掉了。” 西路安沉默了一会儿：“……果然啊，幸好。送我去下一个地方吧。” “好！”卡农神情愉悦，“祝您旅途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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