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中】花信

【太中】花信

北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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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春花已经开了，无人欣赏。只一声枪响划破五月早晨的宁静，花枝颤动，飞旋着落在异国街道上。

——这是他叛逃三年来无数个小插曲之一，仅此而已。所以当太宰治拽起手提箱、掠过爬山虎与蔷薇花布满的院墙时，尚末意识到今天是多么特殊；以至于多年后的每一个阳光明媚的相似清晨，都会让他重又回想起这一天的包裹着粉紫色的花萼，那腐木之下甜熟的烂浆果。

而一切的开端，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故事却在无人之处发了芽。

时间回到那天凌晨三点，他在这个东欧小国，一个偏僻却美丽镇子里找了家旅馆入住。自然，他用的是假名假姓，自称叫山口——来这里旅游、顺便写写文章的穷学生。这儿的人多喜欢种花，酒也酿得不错，真该多带几瓶走；只可惜太宰治身无分文，近来还被欧洲的一小股势力穷追不舍，找他讨早已恩断义绝的旧东家的债……

“诶！诶诶你们是谁！！？怎么随便闯进来啊？？”

楼下传来旅馆住客的惊叫。——呀，这不，已经有人找上门来了。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仰头干完最后一口酒，从旅馆朝北的最破旧的小房间缓缓站起。空气里，灰尘弥漫的气息古旧得像中世纪，不知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这几日莫名其妙的念想，他忽然有些烦躁。

……再说吧。

他拎起早就收拾好的行装，走向房后的偏门，一下子走进铺洒四溢的春天里。

[b]
*
“给太宰治：

啊啊……为什么所有信都要有问候语啊！好烦，那就祝你赶紧去死吧，混蛋。
[/b]
[b]总之，这封信看到了就烧掉好了。不过你肯定不会乖乖照办的，所以我祝你每看一行就多活一天。”
[/b]

他正蜷在废弃农舍仓库的旧花架下，听着外面奔跑而过的人声、枪子打在地上威胁过路人说真话。看着窗外月季隐隐绰绰的花影，他一边平复剧烈的喘息，一边打开手提箱想找一口水喝，殊不知开了线的夹层里飘出一张信纸，信封也没套一个，字迹张扬得像是蝴蝶乱舞；

几乎是看到墨迹的第一眼，太宰治就认出了它的主人。

……太熟悉了。熟悉到他闭上眼也能想象出一撇一捺、还有每个感叹号的倾斜。好吧，他得承认，如果不有意掐断思路，他还会接着想下去，直到某双蓝眸的光泽从一片漆黑的脑海里闪现，猛然睁眼。

他……

“咳！……咳咳……”

方才跑得略显狼狈，而农舍里多年沉积的灰经过他这么一扰动，在空气里愣是飞了半天也不愿落下来。太宰治猛地低头用还算干净的袖子捂住口鼻，右手抖一抖信纸又急不可耐地看下去。

[b]“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说不定正缩在那个破破烂烂的集装箱里吧。说多少次了，你那垃圾地方该好好打扫卫生，灵魂都要腐烂了！我这儿不知道比你的漂亮多少倍。

还有，不许嘲笑我的品味！[/b]

[b]
……反正不管怎么样，有件事情，必须给我说清楚。就是，半年前，你送的那个花。混蛋……绝对是故意的对吧？

但我把它扔进垃圾桶了。”

[/b]

阳光下地块被井然有序地切割，粗粝的黄土层上突然长出束荔枝玫瑰——最有些俗气的嫩粉色，娇艳欲滴。太宰治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仿佛真看见那朵早已被遗忘在时间长河的晨花，上面还带着花店喷洒的露水和街边行人的懒散神气儿，被他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午、用两百分之一的日工资买下来。

一股像是烦躁情绪再次涌上来，这一次太宰治叹了口气，仿佛想要逃避什么、却又被逼到墙角不得不面对。

……这种事情中也还记得，是该扶额感慨还是气得跺脚，他一时不知如何作想。

不过，倒真想念那个时候啊。

我是说：

真想念…………你啊。

*
“这是什么？”

刚从餐厅回来的时候，中原中也注意到办公桌上多了一枝粉色的花，虽然不知是谁送的，但这自然是件有些浪漫与引人遐想的事情……嗯，如果他没有发现上面的水珠、它压着的合同书以一片晕开来的水渍的话。

一点点的激动与疑惑化为乌有，温和的问询浇上汽油熊熊燃烧：

“喂喂喂！这是什么啊？！？”

刚想报告说太宰干部刚来过的下属默默退了出去，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愿再目睹第一百零八次拆家现场了。说实话，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太宰治这么执着于惹恼中也先生……送花什么的，就不能好好送吗？

诶，等等——

送、花……？

抛开打湿的合同和咆哮的当事人不谈，眼下的情况概括一下不就是………

经过简单的连词成句，他脑海里一个可怕的事实渐渐成形。

太宰干部，在偷偷给中也先生，送……

不不不、这种想法太危险了！趁他橘发的上司还在试图晾干合同书，他狠狠甩了两下头警告自己。而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回应他心里的猜测，戏谑如鬼魅的声音自长廊飘来——

“呀，今天的中也格外吵闹呢～”

“哈？你还有脸过来？！这玫瑰是你弄来的吧！”花划过完美弧线被一把丢过来，毫不怜惜地砸向他胸口又摔落在地。露水于地毯留下星星点点的印迹，玫瑰馥郁的芳香尚未被吸摄便已然过早地散去。

他嘴角的笑容僵了一秒，很快恢复如常。

而面前气鼓鼓的小矮子还不放过他——一个愚蠢的、来自投罗网的始作俑者。先是要求他把合同复印一遍签好字，然后又联想到了昨天的恶作剧，上周的捉弄和去年……

啊，确实。

这实在不过一次最普通的戏弄。和往常无数次一样。他掏钱笑吟吟地要下那枝花的时候，也正是这么想的吧。戏弄中也，就可以看见涨红的脸上有愠色咄咄逼人，怒火好像要冲破帽顶窜出来了！叫他不住地笑啊打滚。

可为什么、仿佛刺碾过指尖，丝丝酸痛在胸腔的某个地方流过？……想必是敞亮的落地窗揽下太多阳光，照在橘金色发丝上熠熠生辉，春日综合症讨厌地作祟。于是太宰治兀地出声打断：

“那不是玫瑰。”

“啊？”中原中也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那只是随便摘的月季而已。”

“噢噢那又怎么样，不一样弄脏了我的东西？！”

是哦……是这样。他沉默着，不明白自己在撒什么无谓的谎。

冰冷面孔重新裂开了笑：“就是说，中也这样品味的人也只会喜欢月季吧？”中也不喜欢它对吗？

对吧，……毕竟是我给的，这花。至少，它与我很不般配。

眼睛里的质问没有被读懂。他果然被轰出办公室了。

有点落魄又习以为常地在长廊里踱步，太宰治对紧闭的木门比一个手枪，希望脑电波像子弹一样穿透障碍抵达目的地。好吧。他刚才没有说的是：这是他第一次买花——不但如此，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拿起一枝花时没有想到凋零、褪色和腐烂，而是在想象的天地里勾勒出朝日与萦绕篱笆的芳香。

——为什么呢？

那个问题穿越数不清的晴雨和三分之二个欧亚大陆，重又在宿命般的旧花架下找上他，芬香环绕着鼻息紊乱，奈何他既不能立刻离开这里，也不知该去往何处。

……怎么办，有点不敢看下一页了。小矮子写起信来废话好多，和保洁老婆婆一样，短短几行字却让他发了这么久的呆，全都是中也的错。就不应该，在已经分别的三年多后去打开这封信，或许当初走的时候就不该选择这个手提箱。

不过话说回来，这手提箱还是中也用剩下扔给他的吧？

一米八的身高窝在花架下有些局促，他轻微挪动就把头磕在了木头上，灰扑簇簇掉下来把白衬衫又盖了一层。太宰治这才觉得脸颊微微发烫起来，不流通的空气也闷热难耐，活像是他和中原中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大气都凝固的酷热夏天。

看来是失算了呀。

[b]
*
“像你这样不解风情的人是肯定不懂的，我也不期望你这个人渣了解，但是这两种花完全不一样好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纠结这一点，但我必须纠正你的知识性错误！

混蛋，笨蛋，月季哪来这么浓的香气，才不会有这么多刺勾住老子的手套！可不要告诉我是花店老板把你给坑了。只见过拿月季当玫瑰卖的，没见过买月季买到玫瑰的。”[/b]

下面换了一支蓝笔，大概是搁置了许久才把信继续写下去，不但笔画干净凛冽，连字体都进步不少。

[b]
“和你写信真麻烦。真是浪费我这么好的一张信纸，啊啊啊！”[/b]
脑子里浮现出中也在书桌面前抓狂的烦躁样子，他紧绷的神经不免松懈下来，嘴角也不自觉露出微笑。不过这久违的放松时刻并没有持续多久。

倒不是因为超出计划的追兵破门而入、或是破烂仓房的主人忽然想起了他在这里的锈锄头和营养土——只不过太宰治毫无防备地翻过信纸看向它背面，一丝清浅笑意尚未褪去……

尚且来不及辨认信的后半部分，映入眼帘的便先是一串显眼号码。紧接着抄有几行字：

[b][i]Rose, oh reiner Widerspruch, Lust,

Niemandes Schlaf zu sein unter soviel Lidern.

玫瑰，哦纯粹的矛盾，欣喜，

在如此多的眼睑下作

无人之眠。[/i][/b]

“…………”

喂喂……这又是在搞什么啊。

太宰治猛地低下头捂住脸，黑色发丝轻扫着盖住手背，他咬牙切齿着质问信的书写者——大概也正是质问他自己：

……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中也。我现在……不能给你打电话呀。你难道还愿意等我吗？他只是低声笑了一声，在春天暖融融的阳光下莫名有些忧郁。我只是叛徒而已，或多或少让你失望着、自我辩解无能。没有常用的手机和号码，甚至不敢携带任何电子设备，在说再见以前就已经小心又残忍掐断了联系。

可或许里尔克是对的，心真就像玫瑰一般矛盾纠缠。他发现自己真的一秒、一秒钟，都等不了了。

去听见那个声音。

门吱呀一声被礼貌地推开，年轻人特有的轻快声音从光里跳进来：“打扰了老奶奶，请问最近的电话亭在哪里？”

在剥着豆荚的老妇人抬起头，看见个大学生模样的黑发青年从门口探进头来，带着有点抱歉的微笑向她挥手。这个季节还有游客呀，现在的小孩子真是满世界乱跑，活力怎么也耗不完。

“就在广场的东面，绿色的……上面缠着好些藤蔓呢，不好找哦……”

“好的谢谢奶奶，这朵漂亮的花就送给您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枝晃人眼的花就已经落到了她膝头。眼神不太好了，她举起来端详两下也分不清这是谁家园子里的，就是茎上毛刺刺刮过老茧有些痒意，再一抬首时那年轻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急匆匆的跑得比谁都快。真是可爱的孩子，忙着给谁打电话呢？……肯定是很爱的人吧。

影子没留下一丝痕迹，太阳仍旧顺着未关严的门缝透进来，她于是低下头继续剥起豆荚。

门外。

倒是没走弯路，太宰治一直沿着小街来到城市中心广场，上面的喷泉无论有人与否都涌流不歇——那老奶奶说的没错，只不过那一片绿藤蔓早已开出大朵鲜花，反而成了整个广场最显眼的地标，以至于他拉开生锈的铁门时，于剥落油漆间一闻便满腔馥郁。

再做最后两个深呼吸。呼呼，啊——啊嚏！可能是花粉过敏，他很不合时宜地打了两个喷嚏，把想说的话全部忘干净了，哦、不对……

“喂？”

电话接通，有些失真的熟悉嗓音忽然响起。此时太宰治才想起来，他毕竟还是名义上的叛徒不该自投罗网，自也不能开口暴露。这最多、最多——太宰治要给自己隐蔽的行踪一个可爱的纰漏——只能是个让人一头雾水的无声来电了。

“…………”

“喂？有人吗？”对面好像很嘈杂，什么丁零当啷的声音都有，酒杯碰撞着人群在欢呼，喧嚣热闹的感觉呀，竟然有这么点怀念了。

太宰治深吸一口气，不回话，却也不把听筒从耳边拿开。心里想着多说几句吧中也，拜托了。让我再听听。

那边似乎疑惑着停顿了半晌，又喂了几句，沙哑的声音开始耐烦，一如既往地脾气暴躁。估计在怀疑这是不是诈骗勒索广告推销，还是都市传说里的鬼来电——差点忘了，横滨现在正是凌晨呢。

他局促着，无法，苦笑了一下后极其缓慢地俯首深呼吸，嘴唇在听筒上方悬停着，亲吻花香。

只要再等五个月——啊不，三个月。最多三个月，等我回来好不好？一起抓住夏的尾巴；七月流火时我把此刻五月的玫瑰摘给你，它永葆鲜妍亘古如一。

嘟————

抱歉，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b]*
“混蛋太宰，这封浪费时间的破信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就是，我把那花扔掉的时候……看到下面有它的包装，订单是那天中午我们楼下的花店。

也没什么就是和你说一下。

就算真是月季也很漂亮。而且我喜欢花的，只是讨厌你弄湿我东西而已。反倒是你这家伙每次看见鲜花就要冷嘲热讽，说什么年华易逝的风凉话吧？

所以为了报复你，我在集装箱的门口撒了好多花种——除非你把地铲个三尺，否则别想不被蜜蜂蛰两个大包就迈出家门！

总而言之，在你看到这一行的时候 ，已经要多活整整一个月了！笨蛋！

中原中也”

[/b]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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