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舟莱德】腐果

李一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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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以后。
    “伺夜干员，你还好吗？”
    “我没事。拉维——我是说，斥罪，她回新城议事厅处理交接事务了。这段时间我留在这里陪护。”
    “好。”苏苏洛翻开病历本。“初步治疗方案已经敲定，还有一些细节上的问题要确认。”
    “我会配合的。”
    “只是一些简单的问题……手术完成后，我们会把切塔尔多先生转移到看护病房去；临时医院的物资比较紧张，这几天可能要委屈你打地铺。”
    “我没关系。罗德岛愿意收治德米特我就很感激了。”
    “医院不会拒绝病人——或许在叙拉古可以，但在罗德岛不行。”苏苏洛拔开笔帽。“切塔尔多先生有家人吗？”
    “据我所知，没有。”
    “疾病史或手术史？”
    “腺体切除——这大概不用我说。疾病史我只知道他发情期不稳定，除此之外我也不太清楚。”
    “唔，过敏源一类的呢？”
    “抱歉……”
    苏苏洛放下笔。
    “我再确认一次，伺夜干员。你们是配偶对吗？”
    “生理意义上是的——鲁珀一族有特殊的社会关系法则。现实层面上来说我们大概已经分手了。”
    “至少你们确实交往过。”
    伺夜沉默良久。
    “他早些年经常为贝洛内做一些需要隐姓埋名的工作，我父亲就把他的资料履历全部抹消了。现在除非他自己开口，没人知道有关他的事。”
    “……”
    苏苏洛叹了口气，从病历本里抽出一张表单。
    “在这里签一下字吧，伺夜干员。别在意，只是一些惯例的存档文件。”
    “……好。”
    伺夜接过纸笔，面无表情地划掉“关系”一栏中已经写好的“家属”，随后签下自己的名字。

手术持续了接近三个小时。三小时后，德米特里·切塔尔多的生命体征稳定，由急救室转到观察病房。
    “监测环会实时监控切塔尔多先生的血液源石浓度、反馈到医疗部终端；因此如无必要就不要摘下来。术后一个星期内不要让他着凉，房间通风时可以推他去走廊里转一转。”
    “我记下了。”
    “除此之外，患者的心理状态是我最担心的事项。躯体功能有残疾时，伤员极易出现自卑、依赖、敏感多疑等情绪，需要针对个体的情况制订康复计划；问题在于我们对切塔尔多先生几乎一无所知。”
    “抱歉。”
    “斥罪干员和我透露过一些旧沃尔西尼发生过的事。作为医生，我能给出的建议只有——”
    苏苏洛沉默良久。
    “罗德岛为存在语言功能障碍的患者配备了装载语音系统的终端机，输出语音是通用语，但配有叙拉古语言的键盘。多和他聊聊。”

德米特里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站在沃尔西尼的街道上，茫然地注视着来往的车辆与行人。忽然，有什么人推了一下他的肩。
    “小子，走快点，别挡路。”
    他挡了谁的路？这些人要去哪？他要去哪？德米特里一无所知。队伍很长，仿佛已经存在于此好几个世纪，他竭力探头也看不到终点。周围的人们分外冷漠，不交谈，也没有表情，只会机械地迈步。于是他保持缄默，混入人群，不声不响。
    真是一条好长好长的路啊，德米特里想。走了很久很久以后，他看见路的尽头：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
    嘿，快停下。
    他想大声喊叫，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他想扭头抓住周围人的手，右臂却僵滞无法动弹；他想转身逃离队伍，双腿却已经习惯机械地迈步。我会摔死的，和已经摔死在那里的无数人一样：掉下去、粉身碎骨，然后无声无息地腐烂。没有人会记得我。
    德米特里为自己下了宣判书，随后一步踏入深渊。

心跳声。
    意识回笼的第一个瞬间，德米特里听见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咚咚，咚咚。他花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种声响来自他自己的胸膛：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沃尔西尼……索菲娅……他们……”
    随后是视野。德米特里看见天花板，看见简易组装的顶灯，看见两道细长的人影。令他感到困惑的是它们的距离：顶灯触手可及，天花板在顶灯之后，而那两道人影却在更远的地方。这不太现实，我也许是在做梦。
    “暂时……但他……联系方式……”
    他抬起手去触碰看上去近在咫尺的光源，但不。他没能看到指尖，掌心与手臂；这里只有一截可悲的骨血。于是他又垂下手，把残肢扔出视野，不去看。
    “那我先回新城议事厅了。有事联络我。”
    “好。谢谢，德克萨斯。”
    德米特里认得这两个声音。他开口想说什么，却被自己嘶哑含混的声音吓了一跳。对了。他记得舌根被割断的痛觉，血糊住喉咙的腥甜气味，与刀尖划过牙床时摩擦出的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他趁着对方抽手的时机咬掉了凶手的一截指头。就是这样，没人能在惹毛了德米特里·切塔尔多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德米特！”
    除了这一个。暂时。

“你醒来的正是时候。我去了一趟沃尔西尼，索菲娅女士拜托我代她向你问好。”
德米特里发出两个模糊的音节，随后闭上嘴；莱昂赶忙将终端递给他。后者下意识伸出右手，顿了顿，又换作左手夺过终端。
    “告诉她我很好。他们？”
    他看上去有些急躁，急躁到打错了几个单词；或许是一连串的狼狈行动让他气急败坏。还不错，莱昂想，至少他还会生气、还会把情绪表露在脸上。事态还没有糟得彻底。
    “索菲娅他们打算寻求其他家族的庇护，或离开沃尔西尼。”
    “我问的不是他们。”
    “……十二人死亡，一人重伤，一人下落不明。”
    “失踪的是谁？”
    “卡萨帕。”
    德米特里顿了顿。
    “十三。卡萨帕不会背叛也不会脱离家族，所以他一定死了。”
    空气再度静默。良久过去，德米特里支起身子。
    “企鹅物流是否还接委托？”
    “取决于你的委托内容。”
    “将索菲娅他们带离叙拉古。哥伦比亚，龙门，去哪都行；总之离叙拉古越远越好。我在沃尔西尼的银行有一个账户，索菲娅知道密码。”
    德克萨斯叹了口气。
    “我邀请他们来新城，但索菲娅拒绝了。”
    “我说，离开叙拉古。”
    “好吧。”
    德克萨斯耸耸肩，转身离开。德米特里丢下手中的终端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没有分给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半个眼神。莱昂沉默许久，推开房门，走出去。他们什么也没说。

与此同时。沃尔西尼，贝洛内旧宅。
    “躲起来，孩子。”
    “……开……有人……”
    “躲起来，孩子们。无论听见什么声音，不要出来。”
    “……我听见……”
    “拿着这个。如果有人闯进这里，不要犹豫，开枪。”
    “……”
    “记着，孩子。活下去。”

两天后，罗德岛驻新沃尔西尼临时医院。
    “伺夜干员？方便出来一下吗？”
    “当然。有什么事吗？”
    苏苏洛递过一只纸板箱。伺夜合上门、接过来。
    “这是？”
    “切塔尔多先生的一些随身物品，已经清洗消过毒了。不过因为其中存在一些利器，考虑到病人的心理状态，我建议你谨慎决定是否要把它们还给他。”
    “谢谢。他的精神状况比我预想中更健康。”
    “那真是太好了。你已经开始和他聊天了吗？”
    “……还没有。”
    苏苏洛沉默片刻。
    “我明白这对你来说可能有些困难，但总要有人来打破僵局；指望切塔尔多先生率先开口似乎不太现实。”
    “他话还挺多的。通常。”
    苏苏洛摇了摇头。
    “那你愿意先和我聊一聊吗？如果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听我说也可以。我昨天看过了沃尔西尼事件的详细记录，我也有很多话想说。”
    “……好。”
    伺夜俯身，将纸箱放在门口。
    “我们去外面聊。”

临时医院的露台视野开阔。阳光很好，但空气并不燥热，也没有风——是伺夜不讨厌的天气。苏苏洛站在栏杆前，深呼吸。
    “伺夜干员，你刚刚没有清点德米特里先生的随身物品。”
    “我知道他会带着些什么。”
    “那你一定很熟悉这个。”
    苏苏洛转头伸出手，掌心里放着一只黑色晶体制成的耳坠。伺夜点点头。
    “是德米特的东西。他有其他的耳坠，但最常戴的是这一个。”
    “你知道第一次看到切塔尔多先生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苏苏洛叹了口气。
    “我在想，一定有人对他说过‘你的耳坠和你的眼饰很衬’之类的话。哪怕是为了恭维他。”
    “……”
    “切塔尔多的病情不算严重，但很明显缺乏应有的防护和抑制治疗。要确定他的病龄很困难，但我猜你一定见过他体表没有源石结晶的样子。”
    伺夜苦笑一声。
    “我的确见过。”
    他当然见过，他见过德米特所有的样子；问题在于他不记得。德米特里的某一部分——过往，或经历——已经随着父亲一并埋葬在旧沃尔西尼的六尺之下。他能想到的只有某次清洗行动过后，德米特检查过每一具尸体，然后笑着对他说“都解决了”。那时他的手上沾满鲜血，但眼底还是干净的，还没被源石或阴谋侵染；头发似乎也比现在鲜艳很多。他站在雨里，指尖的血顺着雨水滴落，像一团缓慢融化却无法被浇灭的蓬勃的火。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说到底，德米特究竟是什么时候染上矿石病的？是在来到贝洛内家之前还是之后？那之后又过了多长时间？他还有多长时间？
    伺夜无奈地发觉自己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德米特的存在。他自信无论是刀枪、疾病乃至背叛，都无法彻底将德米特从自己身边推开。
    但果真如此吗？
    “从染病到体表出现结晶之间有多长时间？”
    “因人而异。但客观来说，体表结晶的生长速度非常缓慢。就好像病灶在提醒患者和患者身边的人：这是最后的机会。伺夜干员，你知道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切塔尔多先生继续保持那种没有防护和治疗的生活方式，他能活多久吗？”
    她的语气分外沉重。伺夜隐约觉得自己不会喜欢那个答案——
    “一年零七个月。”
    “什么？！”
    “……其实矿石病并不是主因。切塔尔多先生的结晶位置很危险，但病情本身不算严重；真正的推手是腺体切除手术。原本术后患者就会有激素紊乱的症状，加之手术环境导致的炎症、术后没能好好休息，这势必会埋下长久的隐疾。一年零七个月，其实是很保守的估计。”
    “……”
    “我读了沃尔西尼事件的记录，也和斥罪干员聊过。或许你想在做出一点成果以后再尝试将切塔尔多先生拉回来，或者你在期待切塔尔多先生主动找上你。但事实就是，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岌岌可危。这样说或许有些残忍，但这次意外过后，他可能反而会活得更久。”
    苏苏洛将耳坠塞进伺夜手里。

“问题在于，你要怎么把握这段时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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