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龙/琮斋/夜铜】龙门镖局2

龙门镖局

玉风清音

2025/02/20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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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Summary：“话本里那些个大当家，都是幕后指点江山的角色，哪有像您这样亲自走镖的？”“那从现在起便有了。”

玉琮王心情颇好地将自己的本体摆放在五斗橱中间，煞有介事地举着大扫帚，将玉琮表面的浮灰清理干净。
这便是聊斋图说重逢时赠予他的第一件礼物。
玉琮王从醒来后便离开了自己的本体，也不知道这件礼器被埋到了哪里去，却被狐狸费尽心思找了回来。
他抚摸着本体上一道道或深或浅的刻痕，只觉得无比怀念，一瞬间记起了许多早已遗忘的事。
这可把他们镖局的大当家羡慕坏了，怎么铜车马自己身上就没有这种好事？
“二当家的，咱们商量个事呗——”车夫趴在柜台上看向铜坐龙，故意把声音拉得老长。
“你说。”
铜坐龙估摸着这人一开腔八成又要作怪，碍于情面只好先按兵不动，顺着他的话茬接下去。
“你从那秦陵地宫里把在下的本体运出来，也就两辆铜车，很轻的，还没你高呢。”铜车马两眼放光，心里已经开始打如意算盘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既然如此，铜大当家何不亲自去取？”
聊斋图说将手里的翡翠烟杆在柜台上磕了磕，那烟杆末端坠着一枚玉玦，说是玉琮王聊表谢意的回礼。
那天回来，狐狸手中捧着如此贵重的本体，玉琮王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收下。
神棍手忙脚乱地从耳朵上扯下一枚玉玦，想了想全身上下也找不出更值钱的东西，只好把这小小的耳环送给对方。
聊斋图说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雾，鼻梁上架着副古铜色的眼镜，奈何九条尾巴藏也藏不住，坐在那儿显得仙气飘飘。
“镖局的生意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这当家的哪能说走就走。”
铜车马这理由想得天衣无缝，仔细一琢磨倒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整个镖局上下就只有二当家这一位镖头，您可得悠着点使唤。” 聊斋图说举着烟杆指了指铜坐龙。
该说不说，他们这位当家的喜欢异想天开，就得时不时有人从旁提醒。
铜坐龙右眼皮跳个不停，知道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商鞅方升会同意你溜进去，刨始皇陛下的祖坟？”
“好罢，完全不可能。”一提到商鞅方升，铜车马就不得不认清现实。
不多时，便又有主顾上门来问价，聊斋图说只好先不跟他们大当家的插科打诨，转而从柜台前起身谈生意去了。
托镖局办事的，多是些金石学会中往来的器者，再或是城里城外的大妖小妖，若非经人引荐，则鲜有凡夫俗子登门造访。
毕竟，光是那倚着门栏的玉面狐狸，就足矣吓走不少胆小怕事的人。
这种时候，往往只有穿着一身破烂的玉琮王，看起来既好说话又亲切，时不时便要被上门主顾拉着问东问西。
神棍将屋里的地板楼梯都扫得一尘不染，被问到时正举着手中的拂尘。
“鄙人只负责做些洒扫之类的活计，委托的事烦请找另外两位。”
说来也怪，想不到铜车马在关中商会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听闻龙门镖局开张，各路友商纷纷慕名而来，委托的单子都排到下个月去了。
铜坐龙接过聊斋图说递来的合同，一边签字画押，对铜车马说道：“恐怕你才像个走江湖的。”
车夫早年也经营些车马生意，替人运货、跑商、相马，结识了不少地主乡绅、商贾官差。
“非也，这走镖就像做生意，说到底还是得看人脉，但凡跟钱沾边的事，里面门道可多了。”
铜车马不再聊那些有的没的，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拾起椅背上搭着的外套，准备动身出门。
镖局上下忙得连轴转，光凭铜坐龙一人可应付不来，他这当家的也得搭把手。
聊斋图说翻开画满朱批的账本，又在最末添上一笔：“话本里那些个大当家，都是幕后指点江山的角色，哪有像您这样亲自走镖的？”
“那从现在起便有了。”铜车马对此嗤之以鼻，也不反驳什么，牵过栓在门口的爱马扬长而去。
怎么说呢，确实是个有趣的灵魂，狐狸笑眯眯地，心想。
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也正是因为这人世万千滋味，才甘愿以身入世、行走人间。
将七情六欲付诸笔下，如画卷一般缓缓展开，便成了狐妖所记录的故事。
至于他那位恩公……如此珍重之物，还是应当藏在心里，不教任何人看见为好。
毕竟相由心生，妖也如人一般，总有些自私的时候呢。
玉琮王站在门前，将堆积在台阶下的落叶扫至一处，忽然感到身边开始平地起风，刚扫过的落叶打着旋儿吹散开来。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奔跑着的少年追逐着一只鹰隼匆匆掠过，少年背着一包厚重的行囊，绳索上坠着的挂饰在阳光下闪了一瞬。
“阿隼，你走慢点！”
嘀嗒，是一滴水汇入江河湖海的声音。
玉琮王疑惑地抬起头，艳阳高照的晴朗日子，为何会有水声呢？
他的目光跟随在少年身上，凝视着行囊上那枚小小的挂件，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厅堂内，帐房已经与前来委托的器者聊起了生意上的事，铜坐龙则在一旁静默不语。
“您是说，十八车货物，三日内加急，从河东送往巴蜀？”
聊斋图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客官放心，不过我们家这位镖师初来乍到，没什么江湖经验，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您多多担待。”
帐房将铜坐龙签字画押过的合同交给主顾，这一笔生意便算是敲定了，那商人打扮的器者道谢后便匆匆离去，像是去赶什么要紧的事。
方才撰写合同时撂下的两枚文玩核桃，也被主顾忘在了柜台边，铜坐龙见状，拿起失物便夺门而出，趁着主顾还没走远，赶紧物归原主才是。
“我去去就回。”镖师话音未落，人已经先跑得没影了。
铜坐龙出了正门，沿着天街向北走去，与那追逐着鹰隼的少年擦肩而过，青绿色的身影与飞鸟向南疾行，神色匆匆。
两人皆健步如飞、急若流星，谁也没注意到谁。
一地璨金色的落叶在他们脚下飞旋，玉琮王却并不为打扫的事而懊恼，他站在两人相背而行的街道中央，若有所思。
“怎的了，恩公，在想何事？”聊斋图说伸了个懒腰，走到门前，以为玉琮王又在与什么东西对话。
“我大概知道，龙兄弄丢的那枚护身符去哪了。”

那是对铜坐龙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能够承载漫长岁月与过去之事的东西，都很重要。
他需要知道自己是谁，需要知道“铜坐龙”从何而来，所以他不能失去这些。
珠玉掉进了水里，嘀嗒。
万顷波涛很快便将这枚小小的护身符淹没，男人坐在渭水河边，再也找不到任何将它捞起来的办法。
铜坐龙注视着汤汤渭水翻涌着的江面，逐渐看不清水中自己的倒影。
一滴雨水浸满了墨渍，落入渭水之中，荡开了一圈圈灰色的涟漪。
俄顷天地倒转，涟漪逐渐淡去，水面再次恢复平静，倒映出一张十六七岁少年的面庞。
“夜行，阿隼，你们看我捡到了什么！”
大潮退去，铜奔马从岸边的沙砾中挖出一枚亮闪闪的挂件，少年激动地将珠玉在江水中淘濯几遍，献宝似的递了过去。
一袭黑衣的男子双手抱臂，造型朴素的长剑靠在臂弯间，夜行铜牌微微抬起遮住眼帘的斗笠，无可奈何地看着岸边忙得热火朝天的铜奔马。
“大浪淘沙始见金，哼哼，那说书人诚不欺我。”少年手中晃悠着洗干净的玉符，十分得意，“夜行不相信就算了，连阿隼你也不信！”
沉重的现实给了两位当事人一个棒槌，一人一鸟对视片刻，剩下的话只敢憋在心里。
“但你手里这也不是金子啊。”鹰隼落在铜奔马肩膀上，如实说道。
“这……只要是值钱的东西，都能称为金。”少年的思绪拐了个弯，赶紧将话头圆回来。
夜行铜牌猜测道：“恐怕是何人的失物，从上游一路漂到了这里，如今深埋沙洲也无人问津。”
即便他们有心将这枚护符物归原主，在这关中大地上恐怕难于登天，毫无线索的事，就算是夜行铜牌也无能为力。
剑客将少年手中的护符取来，捋干净金穗流苏沾着的水，将挂件穿在了铜奔马身后的行囊上。
这样便算是少年“大浪淘沙行”的一件纪念品了，虽然并非真正的黄金，但有总比没有强。
倘若铜奔马白忙活一天，最后空手而归，夜间在客栈里又该一个人难过了。
“怎么样怎么样，挂着好看吗？”铜奔马双手叉腰，迫不及待地想得到男人的评价。
闻言，夜行铜牌将斗笠压了回去：“还行。”
鹰隼凑到少年耳边，故意压低了声音：“夜行铜牌说还行，那就是好看的意思。”
听到了意料之中的满意答案，少年的语调都不觉上扬几分：“好耶！”
敏锐如剑客，自然是听见了一人一鸟的悄悄话，见铜奔马因为一点小事也能如此开心，不由得轻笑出声。
“这次来西安府，是有公务在身，莫要玩物丧志。”
“当然没忘，我可都记着呢——半道截下从河东运来的私盐，然后将这些法外之徒尽数捉拿归案。”
少年将手中六尺长的哨棒挽了个棍花，对自己的拳脚功夫颇为自信。
鹰隼适时地给主人泼了盆冷水：“恐怕没你想的这么简单，那些私盐贩子组织严密，每到都府便要换一路人押运，即便被抓也能及时止损，不牵连其他人。”
“不错，如今线人来信，三日之内，这批私盐必将经过盘桓蜀道。”夜行铜牌点头，随即思索着接下来的行动。
“三日？那可得抓紧时间了。”
铜奔马眉头一皱，也跟着苦恼起来，本想着顺道在西安府游玩一阵，看样子是没这个机会了。
公务加急，二人一鸟也不再逗留，快马加鞭赶回了西安府内。

“大当家的，今日有位重金加急的主顾，委托镖局护送十八车货物前往巴蜀。”
一直到了关门打烊的时候，铜车马这才披星戴月、匆匆赶回镖局，聊斋图说思来想去，还是将白天那不对劲的事如实交代。
狐妖翻出合同与账本，用烟杆末端指着那几行朱批，推给铜车马过目。
“可知那货物从何处来？”
“说是河东。”
铜车马沉吟片刻，确实觉得有些蹊跷，河东古为盐贩之泽，境内因盐湖而兴，盐运生意多是官家主持，鲜有获准贩盐的行商。
走镖运镖也得遵守江湖规矩，倘若主顾未曾允许，镖师不得私自验视货物，否则便是坏了镖局的信誉。
更何况生意上的事，向来都讲究按部就班、先来后到，若非火烧眉毛，又怎会需要付三倍的定金加急？
除非，这其中能牟取暴利。
“叫上二当家的一起，这趟镖我亲自来押。”铜车马端起油灯，转身便去铜坐龙的房间商量运镖的事了。
楼上的厢房内，玉琮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护身符原本就是属于铜坐龙的东西，他绝对没有看错，但如今却被一名少年带在身上，急匆匆地便从天街往城南跑去了。
不说罢，于心有愧。说了，又徒增烦恼、于事无补。
聊斋图说过完了账目，便掌着豆大的油灯回到厢房，推门而入。玉琮王见狐妖来了，于是便侧过身去给人让个位置。
说到这分房的事，又是一则笑传。
镖局的门面选在了西安府的天街上，天街乃是皇帝往城南祭祖的大道，这儿一亩三分地自然寸土寸金。
除去楼下厅堂与二楼一间堆陈银两杂物的地方，管住的厢房竟只剩下三间，这可难倒了无所不能的铜大当家。
原本铜车马准备自告奋勇去睡杂物间，谁曾想正遂了聊斋图说的愿，拿这当借口，便跟他那恩公住一间厢房去了。
这下铜大当家逃过一劫，总算不用去跟桌椅板凳睡一起了，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前脚帮自己发了一笔横财，后脚便捡到个漂亮媳妇再续前缘。好事怎么就都让那神棍抢了先呢？
铜车马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按也按不下去。
“恩公可是还在惦记白天的事？”
聊斋图说俯下身，将玉琮王额前的碎发撩开，又贴心地用尾巴将人团团围住。
摸到了熟悉的、柔软的毛发，玉琮王显得舒心了不少，整个身子都陷进了狐狸蓬松的尾巴里，呼吸间又弥漫着一股清香。
“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狐狸并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恩公相信缘分吗？”
“嗯，相信罢。”
否则他们怎么会跨越数千年的时间再次重逢？
“兴许缘分到了，这护身符便能够物归原主。”
不知是因为狐狸的声音十分动听，还是玉琮王被这句话抚慰了心灵，他逐渐觉得困了起来，上下眼皮也跟着打架，不多时便酣然入睡。
见玉琮王眉头舒展，聊斋图说轻轻地靠在人胸口上，笑得妩媚而不自知。
另一边，铜车马忙得连外套都来不及褪下，二话不说便去了铜坐龙的厢房。
铜坐龙正准备熄灯，见铜车马少有如此神色匆匆的模样，心下一紧：“这么晚了，大当家的何事张惶？”
“明日走那趟往巴蜀去的镖，我同你一道。”
两人心有灵犀，铜车马也不必过多解释，大当家的但凡这么说了，必然是有自己的考量。
“可是被人走漏了风声？”
“恐怕比这还蹊跷些。”
铜车马神情严肃，镖局这才开张不满一个月，倘若现在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可就前功尽弃了。
“勿虑，事在人为。”
虽不知铜车马察觉到了什么，眼下铜坐龙也只能劝他放宽心，巨龙曾经历过许多更加棘手的事，与之相比不足一提。
“事在人为，好一个事在人为。”这话倒像是点拨了铜车马，男人不自觉地眼前一亮，“二当家所言极是，在下受教了。”
一路走来，他们经历了这么多光怪陆离的事，早已是能将后背托付于彼此的存在，未来又有什么困难不能共同面对呢？
想通了其中所以，铜车马释然一笑，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坐一立映在墙上。
器者也好，人也罢，活一辈子总是需要遇见那么一个知己，有如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铜车马独自在这段路上驰骋了很久，等待着能与他并驾齐驱的人。
聊斋总喜欢装神弄鬼，说着什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又把两人这一段孽缘添油加醋写进话本里，编成了奇谭怪论。
说起来，这厮在文人圈子里好像还有个化名，听说印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话本。
闲来无事，聊斋图说便到镖局门口跟街坊邻居唠两句，有时还去衙门里旁听知府断案，美其名曰“外出取材”。
这玉面狐狸就像那黑心芝麻馅汤圆，蔫坏的，铜车马只能求老天保佑，别给他写出一本《铜瓶梅》就好。

要想将贼人绳之以法，果然不是件简单的事，铜奔马跑遍了西安府的大街小巷，把阿隼都累得够呛，也没查清楚那一批私盐的动向。
他可是堂堂宣慰司见习执勤人，已经跟着夜行铜牌解决了大大小小十几桩案子，所谓关关难过关关过，不能在这里前功尽弃。
扬州的宣慰使大人为铜奔马定下的考核期限是三年，三年后，若是夜行铜牌所言非虚，凭着少年见习时的一路功绩，便能够升任宣慰司的正式执勤人。
少年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夜行铜牌的时候，看着这位一身黑衣、武艺高强的剑客，铜奔马眼中止不住地羡慕。
他也想有一块走遍大江南北、畅行无阻的令牌，也想成为行事老练、武功盖世的执勤人，隔三岔五便能接到些出勤的任务，借此游遍这大好河山。
他是一匹每时每刻都闲不下来的青铜骏马。
从刚刚来到人间的时候，铜奔马就闯下了第一件大祸。
"啊！阿隼——你怎么了？我、我第一次走路，我还不习惯……"
成为器者的那个瞬间，铜奔马把他最好的朋友狠狠踩了一脚，甚至能够听见鹰隼骨头断裂的声音。
少年的本体便是一匹三足踏空、一足踏禽的青铜骏马，在刚刚获得人类的身体时，兴许是太过激动，一不小心便踩了下去。
在那之后，铜奔马总是能用不同的方式，闯出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祸事来。
“铜奔马，你又在找什么？”鹰隼跟在东张西望的少年身后，
“我在找好马——找到了！”
铜奔马走在大街上，东瞧瞧西看看，忽然间眼前一亮，找准目标便冲了过去。
“找就找呗，那么急做甚……哎，铜奔马！不能直接骑走啊！”
阿隼一边飞，一边在后面卖力地呼喊，却只能看着骑马的少年渐行渐远。
就这样，在闯了不知道第多少次祸以后，少年被一位戴着斗笠的黑衣人缉拿归案，站在了扬州的宣慰使大人面前。
巧合的是，没想到宣慰使大人是一名器者，大人身边那位黑衣官差也是器者，一眼便识破了少年的身份。
宣慰使也是过来人，知道一名器者从诞生到融入人类之中，需要经历多么漫长的时间。
所以，他并没有以严苛的律法刁难铜奔马，而是给了少年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现任命你为宣慰使司见习执勤人，跟随夜行铜牌执行都府要务，期满三年，再做考察。”
原本已经抱头准备挨罚的铜奔马忽然愣住，再三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那黑衣人走到他身边，取下了头顶戴着的斗笠，露出一张英俊又冷漠的面庞。
他长得真好看，铜奔马心想。而且手段干脆，武功也很高强。
不像自己，总会闯祸。
少年正有些闷闷不乐，手中忽然被塞了一块冰冷的令牌。
“宣慰使司都元帅府，玄字拾壹号……公务急速，持此夜行！”铜奔马将令牌上的内容逐字逐句念出来，如获至宝。
再往背面翻去，还刻着大大的“见习”二字，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制。
也是从那时起，他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生活，被一条看不见的细绳并到了一起。
铜奔马知道，夜行铜牌只是不爱说话，就像阿隼喜欢一惊一乍，他喜欢四处凑热闹。性格这种事，天生便是与众不同的。
但他确实是个好同事，同时也是个好旅伴。
他会指导铜奔马如何执行任务，如何通过蛛丝马迹追根溯源，如何对恶人拳脚相加。
也会告诉铜奔马如何像人一样生活，到哪一处便要遵守这里的规矩，不能擅闯高大的宫室，也不能想去哪就去哪。
甚至连那几两碎银子的零花钱，也是执行公务后才交给铜奔马的犒赏。
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见过了无数的风景，也曾在夜晚的官道上，策马驰骋于月光之中。
铜奔马很喜欢与夜行铜牌待在一起的感觉，他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成为宣慰使司的执勤人，守望每一个安宁的夜晚。
“这根哨棒，你拿去，见着山头便要去爬，用作拄杖省力些，能挑行李，亦可防身。”
在铜奔马还没有一把趁手武器的时候，曾有一次任务需要追踪隐秘造反的乌合之众。
少年为了尽快接近目标，灵机一动，毫不迟疑地将自己藏在了一个巨大的货箱内，他甚至来不及向夜行铜牌与阿隼解释，毕竟机会只有那一瞬间，稍纵即逝。
接下来几天，铜奔马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他们却在数日后的晚上收到了线人的来信。
原来少年已经成功潜入了叛军的老巢，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将情报送出去。但他的动作太过冒失，最终还是引起了斥候的注意。
阿隼从未见过那样暴怒的夜行铜牌，男人带领着一队精锐突入叛军巢穴，几乎杀得不剩活口，最终在审讯室里找到了被反绑的铜奔马。
少年身上遍体鳞伤，好端端的衣服也破得不成样子，器者的血是暗红色的，比人类稍淡一些，流的多了便会化为灰烟。
夜行铜牌割断绳索，小心翼翼地将铜奔马抱在怀中，为自己的一时失察感到懊悔不已。
“好啦，夜行，你看这不是都结束了吗，你们也找到我了。”
他忘了少年不会永远是少年，再懵懂无知的孩子也终将长大成人，总有该放手的时候。
这便是那根哨棒的意义，铜奔马还处在考察期，不能携带制式兵器，但总得有点防身的家伙什，这样一来，再遇到危险便不必赤手空拳。
拳怕少壮，棍怕老郎，无论怎样的兵器，也都只是拳脚功夫的延伸。
铜奔马学得很认真，努力将一招一式都铭记于心，他也想成为四处游山玩水、行侠仗义的义士，至少——或者说最起码，别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少年的本体是天马，即便不借助外力也能够一日千里，就连风也追赶不上他的脚步。
铜奔马跑得很快，也很匆忙，无数看不清的风景从自己身边掠过，也只有阿隼能勉强赶上自己。
但他知道，无论自己将要往何处奔去，夜行铜牌都一定会在那个约定好的终点，静静等待自己的到来。
剑客曾告诉过他，自己的本体是一枚古宣慰司的通行符牌，那大概就是他会成为执勤人的原因吧。
于他而言，符牌意味着信任。
派发给他任务的人，相信他可以完成。和他同行一段路的人，相信他可以依靠。
“我相信，夜行一定会找到我的，因为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
铜奔马走在驿站间漆黑得不见五指的道路上，阿隼已经在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少年脚下的路在月华中流转，汇成了一条银光闪烁、波涛迭起的长河。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聊斋图说打着一柄纸伞，百无聊赖地站在镖局门口，这天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朱雀大街上仍旧人头攒动、川流不息。
镖局生意兴隆、蒸蒸日上，这才开张不久，便排满了接下来三个月的生意，只好挂上了暂停委托的招牌，不再营业。
大当家的与二当家天还没亮便离开了，正要往西安城外的客栈赶去，与客商在约定的时间交接货物，送往巴蜀一带，而聊斋与玉琮王则被留下来看店。
神棍偶尔还会对着花草自言自语，倒不觉得无聊，这可把狐妖大人闷坏了。
几个街头小贩混在人群里，低着头窜进了天街旁的后巷。
聊斋图说见状，便回身招呼玉琮王将门窗封好，带着人在这皇城中闲赏初春暮雨。
说来，这皇城上下雍容繁华的街景，他们还不曾找机会仔细看过，眼下左右无事，不妨出去转转、权当消遣。
玉琮王应了一声“就来”，遂仔细封好了店里的窗户，又将正门后门一并锁上，这才走到了聊斋图说身边。
狐狸抬手替他理了理一身破烂的衣服，举着纸伞便带恩公往后巷里去了。
玉琮王比他高了约摸半个脑袋，狐狸耳朵竖起来才堪堪与人齐平，聊斋手中这伞打得有些费劲，神棍觉得不大好意思，便主动将伞换了由他来撑。
玉琮王自己身上穿的也不是什么值钱衣物，淋了便淋了，但狐狸身后那九条尾巴晃悠悠的，沾着水可就不舒服了。
这么想着，玉琮王又把手中的伞往聊斋那边斜了斜。
狐狸怎会不知道恩公这些小动作，那么多年过去，他还总是本能地在保护自己。
玉琮就是这样质地坚硬的存在，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不会忘记。他将男人的本体找了回来，使得玉琮王想起了许多事。
他想起了自己完整的名字，想起自己的责任，想起通往高天神国的大门，也想起了他曾救下的那只狐狸。
他变得更加强大，如皇天后土一般厚重，却仍旧单纯善良，倾听万物、传递期许。
狐妖见过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却只有玉琮王能够听见自己的心声，从那之后再无他人。
两人信步走在皇城烟雨之中，青石砖铺就的小巷，官宦人家高大的院墙，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人谈话的声音。
谈话？在这人迹罕至的巷道里？
聊斋图说拉住玉琮王的衣袖，忽然间停下脚步，狐狸转过身看去，巷道另一头正是方才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小贩。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大，却也没有什么刻意的掩饰，恐怕是不想引人注意罢了。
那商贩嘴里念叨着挂注、对买、主刀、晒至，闻所未闻的辞藻堆叠起来，教路过的人不明所以。
“这些人在说什么？”玉琮王听不懂，遂低头问向身边无所不知的狐妖大人。
聊斋图说打了个手势，示意玉琮王不要声张：“恐怕是春点。”
江湖上三教九流的组织彼此联系，有时便要遁辞隐义、谲譬指事，以免外人知悉帮派内里的情况。
聊斋图说常在民间行走采风，自然晓得这些江湖俚语中暗藏玄机。
“那海砂子可从窑里出来了？事干没干成？”
“挣着了、挣着了，教托钱孙走阳向去，流水窑里接应。”
前面忽悠了他们半天，聊斋图说就等着这两句话，狐狸把玩着手中的翡翠烟杆，面色阴沉。
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嫌命长？
聊斋图说怒不可遏、正欲发作，那几个商贩却不知是谁盯住了他们，见两人形迹可疑，像是在偷听他们对话，赶忙将二指一捏送入唇中，吹了声响亮的唿哨。
“漏水了！扯呼！”
几人见势不妙，背过身去撒腿就跑，青砖小巷的出口近在眼前，这伙贼人疲于奔命，却总是越不过那一步之遥，倒像是撞见鬼打墙了。
“还得请恩公出手，替小生去前面拦住他们。”
玉面狐狸手中的烟杆熠熠生辉，正在做法，玉琮王不知聊斋图说为何怒火中烧，却还是应着对方的吩咐举起扫帚，顷刻间便飞到了巷口。
前有飞在半空中的神棍道士，后有步步紧逼的狐妖大仙，可怜一伙凡人被围追堵截在了原地，只能抱头蹲伏，连连求饶。
“合唔饶命，咱是熟脉子。”
“报个蔓儿。”狐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准备抓住几个问清底细。
“单、单搓海砂子的。”
几人见聊斋法力高强，说起话来满春满典，又跟着一位道人护法，以为是得罪了哪路山头的总瓢把子，不敢有半点隐瞒。
“溜哪路，什么价？”
“阳向上道，连旗的在流水窑里。”
这下算是把情况都摸得门清了，聊斋图说挥手撤下幻境，巷道又变回了平常的模样。
海砂子便是私盐，托钱孙则指镖师，阳向朝南，连旗意味着有同伙，流水窑即为住店的客栈。
狐狸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方才形势危急，也顾不得打伞，九条尾巴上细细密密沾着水珠，衣角也有些濡湿。
见状，玉琮王默默将另一只手中的纸伞撑开，走到了聊斋图说身边。
“对对脉子，扯去碰盘。”
狐狸挑了挑手中的烟杆，正想吞云吐雾一番，却发现杆子里的火星不知何时灭了。
听大仙这意思，是要明着跟他们的头儿碰面，几人吓得心惊胆战，只得跪在地上满口答应。
玉琮王憋了一肚子问题，正不知从何问起，好在聊斋图说给他使了个眼色，这才继续陪狐狸装模作样地演下去。
两人跟在那伙私盐贩子身后出了小巷，径直从朱雀大街往南城门去了。

今日便是出镖的日子，可这事连铜车马都没有把握，铜坐龙心里不由得也七上八下的。
铜坐龙的情绪不算差，只是有些莫名的焦虑，像是预感到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这才使得西安府上空飘起了绵绵细雨。
这样不痛不痒的小雨最是愁人，虽说不至于将衣物淋湿，落在肌肤上倒也刺挠得紧。
观者心态不同，这烟雨中的皇城便有万般景色。
两人一早随便吃了些茶点，便策马从天街南门向城郊的客栈赶去，按照委托书中的要求，此刻应当有人在客栈接应。
那些马车果然在空地上停着，共一十八车，数量分毫不差，每一辆车上都载满了分量不轻的货物，被人用黑布遮得严丝合缝，看不见里头究竟藏着什么。
铜车马本着走镖一行的道义，强忍住检查货物的好奇心，将镖局签字画押的合同递交给一旁负责看管的小厮。
接头人确认了合同上的内容，随后便将手中引车的缰绳交给镖师，兀自回到了客栈内。
时间紧张，容不得两人再做逗留，拿到货物便要即刻启程，两人一路顺着官道走下去，这才趁着天黑前赶到了阳平关口。
阳平关北依秦岭、南临巴山，正建在西通巴蜀的金牛道口上，是进出秦蜀的必经之路，素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从汉中去往巴蜀，这阳平可只是第一道关隘。过了这道阳平关，之后，便是真正的蜀道了。”
实木搭成的栈道吱呀作响、摇摇欲坠，两人脚下便是万丈深渊，铜车马望着这一路瑰奇的风景，忽然间感慨道。
“后边呢，有多少关？”铜坐龙对巴蜀一带实为陌生，不禁有几分好奇。
“剑门、白水、七盘、朝天……少说十余座。”
可这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关中通往巴蜀的天途曲折回环、道阻且长，路人无不唏嘘嗟叹。
天险之上曲折回环的廊桥栈道，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崇山峻岭，这里的风景与汉中土地大相径庭。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
铜坐龙从遥远的蛮夷之地而来，不曾听说在悬崖绝壁之上凿岩作栈，也从未走过脚下这条盘桓蜀道，只觉得山高路远、何其漫长。
“这蜀道上处处是险峻，也处处有传说。”铜车马提着佩剑，一手牵过缰绳，“栈道下埋着多少枯骨，又葬了多少车马，恐怕也没人数的清。”
山路可比平坦的官道难走得多，铜坐龙心想，即便他化回真身夜以继日地奔走，也只会在山野间迷失方向。
“若一路顺利，沿着金牛道走下去，最迟明日便可抵达七盘关隘。”
山涧寒风刺骨，吹得人头昏脑胀，两人又趁着夜色在驿道上赶了约摸一个时辰，这才找见下一家客栈。
总得有人在夜间看着货物，铜车马便约定好由他守上半夜，铜坐龙守下半夜。
原本一夜无梦，谁知在这天色既明的时候，竟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半空中，一只鹰隼不断盘旋着，像是认定了这客栈的位置，试图传达着某种情报。
十六七岁的少年偷偷摸摸溜了过来，铜奔马的功夫很好，若是他刻意隐瞒，飞奔起来时甚至不会留下脚步声。
少年手持哨棒，悄无声息地走到马车身后，半空中的鹰隼也不再徘徊，转而落在了客栈屋顶的飞檐上，注视着远处的情况。
按照夜行铜牌交给他的情报，这批货物不日便要走金牛道入蜀，阳平关下只此一道，沿途追去必能人赃俱获。
眼下这客栈边竟停着十八辆马车，皆被黑布罩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还有一位龙模样的看守坐在一边，铜奔马只觉得十分可疑。
铜坐龙守了半夜的镖，眼看着晨曦将至，便不自觉有些松懈起来，上下眼皮也跟着粘在了一起。
那马车上的黑布相当结实，根本无法撕破，又被绳索层层缠绕，一时间难以徒手解开。
但若不知道这货物究竟是什么，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人赃俱获。
铜奔马别无他法，只得悄悄溜进客栈，想着找一把趁手的锐器割断绳索。
可就在少年从打瞌睡的铜坐龙身边经过，压下脚步想要溜进客栈时，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嘀嗒，是一滴水汇入江河湖海的声音。
那声音格外清晰，铜奔马与铜坐龙也都听见了，少年猛然一惊，以为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暴露了身份，赶紧回身确认那闭着眼的看守。
镖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以为是天上下起了雨，赶忙睁开双眼，准备起身去检查货物的情况。
这一睁眼，便与背着行囊、手持哨棒的铜奔马打了个照面。
铜坐龙并不知道眼前的少年从何而来，也不认识对方究竟是谁，但他的目光扫过少年身后的行囊，停在了那一枚小小的护身符上，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你为何会有这件东西？”
铜坐龙感到一阵莫名的恼火，身体不受控制地冲了过去，抓着行囊上的挂件厉声责问对方。
少年被巨龙充满威压的声音震在原地，甚至忘记现在应该撒腿就跑。
天上轰隆隆地响了起来，看样子是要落雨了。
他知道男人是在问自己行囊上的护身符，可这本来就不是属于他的东西，懵懵懂懂的少年感到十分心虚。
就在这时，暗处一枚梅花镖甩了过来，直直向着铜坐龙拽住护符的右手飞去。
铜坐龙也曾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存在，敏锐地察觉到了身旁一闪而过的寒光，赶忙松开右手，后撤一步。
那梅花镖扑了个空，旋转着扎进了客栈的门槛中，入木三分，想来是擅使暗器的好手。
正当铜坐龙分心时，一道迅捷的身影倏忽间出现在他身后，男人的面容被斗笠遮去半分，手中出鞘的剑光却寒气逼人。
待看清来人，铜奔马不禁睁大了双眼：“夜行！”
“什么？”铜坐龙正欲转身，夜行铜牌手中的剑却比他更快。
“铛”！
预料之中肉斩骨断的声音并没有出现，剑锋对上了另一柄剑锋，巨大的冲击力将夜行铜牌的虎口震得发麻。
速度比他更快的男人出现在眼前，只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青铜重剑，反手便将他的白刃招架在了半空。
“我铜某人平素最看不起声东击西、暗使手段之辈。”
铜车马不知何时已经从客栈中走出，正一脸严肃地与夜行铜牌对峙。

“宣慰司当年一时疏忽，才教那扬州一带的盐贩逃到了河东？”
闻言，铜车马将佩剑收起，转而看向客栈旁停着的十几辆马车。
夜行铜牌取下斗笠，如实回答道：“三年前，我等办事不力，未能将贼人尽数缉拿归案，如今又酿成了麻烦。”
“夜行，可是……”见状，铜奔马还想说些什么，但很快便被夜行铜牌打断。
“既然已经发生过了，便是事实。”
言尽于此，少年只好不再说话。
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顺着镖局这一单委托的线索追查下去，找到那批倒卖私盐的行商，再将他们绳之以法。
“恐怕那当初找我们委托的商人，如今听见个风吹草动，早已逃之夭夭了。”
铜车马摇了摇头，只觉得没什么头绪，他确实早就察觉到不对劲，但也无能为力。
“沿着栈道向下找去，途中应当会有他们的眼线。”
夜行铜牌并非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们曾经追捕过有组织的逃犯，这些人也会派斥候在必经之路上盯梢。
铜坐龙听罢，只觉得还是应当确认一下，索性向铜车马要来了随身的青铜重剑，一刀将车上的绳索斩断。
车上整齐码满了封过口的盐罐，铜奔马上前撕下封条、揭开木盖，只见缸里尽是白花花的盐粒子，果不其然。
这些封条便是为防止有人查看货物而特意准备的，身为镖师，铜车马与铜坐龙无权撕开。
四人即将动身从金牛道前往七盘关隘，与此同时，另一边的两人早早便通过密道来到了七盘岭上。
蜀道雄千古，严关峙七盘。霜搜红树直，山锁白云寒。
这七盘关隘扼守要冲、异常险峻，从山脚到山顶，道路需盘旋七次才能到达，故而得名七盘岭。
玉琮王跟着聊斋图说一路前行，在那几个落单盐贩的带领下前往据点，此处山势险恶、飞鸟惊绝，无怪乎这些人能够占山为王。
将他们引到山间一处隐秘的石室门前，几人便停下了，那盐贩上前与守门的喽啰交谈几句，看守便转身向门内走去，大概是要通风报信。
结果半炷香的时间过去，石室内竟一点动静也没有，饶是聊斋图说也不明所以。
按理说，应当带着他们去与那私盐贩的瓢把子谈判才是，但如今迟迟不见看守出来传唤，是哪里演得露馅了么？
狐狸与玉琮王对视片刻，神棍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就在众人快要等得不耐烦时，石室内的大门终于被人缓缓拉开，可迎接他们的并非贼人首领，而是一排寒芒闪烁的弩箭。
几个带路的盐贩见状，吓得屁滚尿流，纷纷跪倒在地，趴在那儿止不住地磕头。
“瓢把子饶命，瓢把子饶命啊！”
可回应他们呼喊的只有弓弦弹出的响声，眼看箭矢便要将叛徒身上扎出几个血窟窿，聊斋图说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狐火将那些弩箭烧了个一干二净。
“这厮疯了，自己人都杀？”
狐狸站在石室门前，将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盐贩挡在身后，玉琮王也跟着站在了聊斋身边，生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
对方不过是人多势众，又会使些寒芒铁器，对付这些家伙甚至不用玉琮王出手，光靠聊斋一人便足矣。
见普通的弩箭对两人毫无作用，那群贼人便换上了另一种涂满朱砂的箭矢，这并非一般的弓箭，尾羽上甚至缠满了画着符文的黄纸。
见此情形，聊斋图说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大事不妙。
这匪首竟是个有手段的家伙，不知从哪偷学到了倒反天罡的妖术，将天师那套歪门邪道据为己有，造出了这诛妖的利箭。
接下一两支还算勉强，若是身上被扎得多了，恐怕原型都得被逼出来。
聊斋图说双手合十，正要结印做法，身上竟出现了神人兽面之纹，狐狸向身旁看去，玉琮王的身体不知何时已浮在半空中。
弩箭再次齐射，这一轮的威力相较之前果然强劲不少，妖邪本就被符纸朱砂之类克制，聊斋图说的身体都在发抖。
这还是有玉琮王替他分担的情况下，若只余自己一人，恐怕根本无法应付。
身后那几个叛徒仍旧在原地苦苦求饶，期望匪首能够回心转意，聊斋图说嗤笑一声，却还是不敢从几人身前走开。
若是他俩闪身躲到一边，又或是反手向前进攻，这些家伙不多时便要被扎成筛子了。
狐妖本性善恶莫辨，可他心里也有杆秤，分得清孰对孰错，至少这几个盐贩命不该绝。
眼下，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贼人弹尽粮绝，不再射出密密麻麻的弩箭。
持弩的弓手见射出去的朱砂箭矢立竿见影，遂招呼众人加快了进攻的速度，玉琮王持着扫帚的手快要坚持不住，狐妖身上也大汗淋漓。
就在石室内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山洞门口却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防得住身前，却忘了防住身后，另一支箭从看不见的方向袭来。
玉琮王在这纷繁的骚乱中听见了什么，他转过身去，已经来不及挥动法器，便下意识用自己的胳膊护在胸前，替聊斋图说接下一箭。
带着倒刺的铁箭头结结实实扎进了骨肉里，稍微动一下手臂便生疼。
他是器者，可器者确实会感到疼痛，会受伤，也会血流不止，最终化为灰烬散去。
举着弓箭的妖道站在玉琮王身前，将跪在地上的那几个叛徒一脚踢开，准备向两人射出第二箭。
玉琮王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腹背受敌、左右为难，他总是那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事情发生。
可山洞里的天不会下雨，也没有神能够实现自己的祈愿，但起码这一次，他能够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身后的狐狸。
这就足够了。
“我说过，最见不得这些躲躲藏藏的宵小之辈。”
耳畔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他们大当家的声音。
玉琮王仍旧闭着眼，心想，器者临死前也会出现幻听吗？
“玉琮兄，把眼睛睁开。”
噢，这是他们二当家的声音。
于是玉琮王老老实实地睁开眼，看到铜车马与铜坐龙正站在自己面前，一人反剪着妖道的手臂，一人踩着他的脑袋。
他所期望的事情再一次实现了，一块受到神明庇佑与垂怜的玉琮啊。
另一边，躲在桌椅板凳后射弩的几个弓箭手，也早已被夜行铜牌与铜奔马逐一制服，被一根长绳五花大绑地牵成一串。
玉琮王身后传来聊斋图说难耐的呻吟，神棍赶忙回身接住了狐狸摇摇欲坠的身体，见聊斋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嘶。”神棍倒抽一口气，忘记自己右臂中还扎着一根带倒刺的箭矢。
两人被山贼打得落花流水，浑身上下都挂了彩，好在这几个盐贩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也没有任何一个凡人受伤。
他们是非人的存在，这些伤口好起来很容易，可若是随便落到普通人身上，伤筋动骨也得一百天了。
夜行铜牌从山贼的石室中翻出数不清的黄金银两，以及厚厚一沓伪造官府盖章的盐引，这便是板上钉钉的证据了。
这跌宕起伏的闹剧总算到了头，众人一路奔波坎坷，好在最终能将贼人绳之以法，大伙也不虚此行。

这伙贼人为何会从扬州一路逃到河东？铜奔马其实一直不愿意回避这个话题。
三年前的夜晚，正是因为他冒失地奔跑在夜路上，不曾看清路途中埋下的绊马索，这才跌倒在了树林中，也使贼人察觉到了风吹草动，策马掉头便走了。
那次任务的执行者正是夜行铜牌，而彼时的少年还不曾成为宣慰司的见习执勤人。
只是夜行铜牌从来便没有责怪他，以前是，现在也是。
那时他放走了贼人，独自承担责任，自愿回去领罚。
可铜奔马总会止不住地想，要是他当时能够稳重一点，能够跑得慢一点，是不是就能够看清那根绊马索，好教夜行铜牌不去受罚。
如今三年之期已到，他们了结的最后一桩案子，便是将这伙当初逃走的贼人缉拿归案。
一切都回到了既定的轨迹，在这之后，他们便要坐船回到扬州去，结束铜奔马作为见习执勤人的工作。
他会成为真正的宣慰司执勤人吗？他和夜行铜牌还能有机会一起执行任务吗？他们还能一起逛街，一起游山玩水，一起惩恶扬善、行侠仗义吗？
铜奔马不知道。
少年将行囊上不属于自己的护符摘下，还给了它原来的主人。
铜坐龙握着失而复得的珠玉，在手中反复摩挲几下，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失而复得的喜悦。
铜车马不知道这枚护符对铜坐龙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大概能够猜到，或许与自己腰间这把生锈的青铜重剑一样吧。
他们总需要从醒过来的地方带上些什么，好提醒自己是谁，提醒自己从何而来，无论走得多远，都不能忘记当初为何而出发。
玉琮王坐在床边，右臂被捆满了浸过清酒的布条。
那根带着倒刺的箭头被金石学会的几个小丫头拔了出来，还替他的伤口做了一番细致处理。
他将聊斋图说冰凉的手攥在掌心，想着能给狐狸捂热点，对方仍旧躺在床上睡着，被玉琮王用棉被裹得严严实实。
神棍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块多么幸运的玉琮，只不过与聊斋图说一起时，他想要保护狐狸的心愿便一定能够实现。
嘀嗒，是一滴水汇入江河湖海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再次从玉琮王耳边响起，神棍推开房门向楼下看去，偶然间听见了铜奔马的心声。
他其实并不想回到扬州，并不想结束这为期三年的见习，他希望与夜行铜牌游山玩水的时间还能够再久一点，希望时光倒流，希望回到过去……
“小子，你年少有为，腿脚功夫竟然比在下还快，倒是很了不起啊。”
说着，铜车马拍了拍少年的脑袋，正要感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却见少年眉眼低垂，也藏不住心事。
“这么小的孩子，也能当上宣慰司的执勤人？”铜坐龙这句话虽是疑问，却也是对铜奔马能力的认可。
夜行铜牌并未多说什么，低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少年。
男人印象中的铜奔马总是热情洋溢、喋喋不休，鲜有如此缄默的时候。
“我知道……其实我都知道的。”少年忽然抬起头，眼中写满了遗憾，“根本就没有什么见习执勤人，只不过是我走到哪都太容易闯祸，需要夜行在身边看着才行。”
希望无忧无虑的岁月可以更长一点，但少年总是要长大的。觉得轻松，是因为夜行铜牌替他承担了责任的重量。
听到这些话，夜行铜牌一时间也愣住了，剑客试图开口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开始，后悔自己为何不会说谎。
“不，有一点，你说得不对。”玉琮王摸着楼梯转角的扶手，一步步走了下来，“他对你的心意是真的，比金子还要真。”
玉琮王站在一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夜行铜牌内心，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声音。
“即便总是给人添麻烦，你还有一颗无垢的赤诚之心，即便前路只剩下黑暗，你还能用自己的才能照亮明天。”
“你便是照拂他行过万里夜路的清风明月。”
看过江南美景，看过渡口繁华，再被那一轮明月照耀过……忘记就很难了。
夜行铜牌是否见过？又是否怀念？
铜奔马听着玉琮王一字一句的阐述，只觉得心头一颤，原来是这样，原来夜行是这样看着他的。
夜行不一样，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剑客的本体是一枚象征着信任的通行令牌，事到如今，他将自己的信任也托付给了眼前的少年。
 “可你走夜路时从不抬头看月。” 少年嗫嚅半天，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剑客忽然笑了，他起身走到少年面前，伸出掌心，铜奔马下意识便握住了对方宽厚的手，夜行铜牌便使力将少年拉向自己，一道站了起来。
这一次的话，不再由玉琮王代为传达，而是由夜行铜牌亲口说出。
“这不是永远在我身边吗？”

【车龙/琮斋/夜铜】龙门镖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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