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漂流中失散

不在漂流中失散

一房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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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真宵她们去看了一部电影，讲海獭的。

成步堂说，此时视线正漫无目的地飘浮在关东煮铁格子锅上方的白雾之中。御剑嘴里剩半口清酒没咽下去，享受舌头上轻微的痛觉带来的实感，一边侧过脸去看向和他比肩同坐的成步堂。

成步堂今晚话很少，至少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比是少很多的。上一次他们像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私密地见面已经是一年多以前。那时的矢张和现在一样，为了叫什么美的热恋女友理直气壮地放他们鸽子，而他们明明是亲友聚会的受邀者，最后却只能两个人溜溜达达在街边命运偶遇的小摊消费已经拿不回来的珍贵休憩时光。一年前成步堂坐在流动拉面摊让人非常有食欲的暖色灯光下，一开始紧紧并着双腿坐得笔直，脸蛋飘着红、嘴角保持一个不敢放肆的微妙上扬弧度。然而随着两大杯生啤灌下肚，辩护人看上去年幼的脸在另一种意义上红了个透彻，开始夸张地傻笑，极速缩短先前僵硬客气的三十厘米距离和他贴着坐起来，不停用肩膀摩擦他的，就好像有什么难以言表的心情必须得通过这种身体接触传递给他似的。御剑不喝醉，那次也只是喝到微醺，但意外地愿意任由一个心情好翻天的醉鬼拉着他的手不停唠叨各种废话。成步堂一次性说了很多。先像是对一个普通委托人一样语气认真地说他的案子能顺利解决真的真的真的是太好了，又说起很多来自十五年前他不甚清楚的陈年旧事，在他还在暗自拂去旧相片上的积尘，描绘九岁的自己与对方短短的影子时，成步堂忽然默不作声，半晌挤巴掉两滴眼泪，鼻尖亮晶晶的看上去好不可怜，丝毫不顾这种社交经历几乎为零的御剑有多么手足无措，只顾十根手指攥入人胸口洁白柔软的衬巾，埋下头去边抽气边虚弱地说话。

御剑啊，我啊，我真的很开心。他说。我就是因为想要见你才……我居然真的赶上了。而且，我们现在居然还能坐在同一个破破烂烂的街边小摊边，一起吃饭喝酒……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觉得太好了。

一年前的成步堂说了这么让人感动的话之后，没等说话对象做出什么回应，就颇有良心地猛地一扭头，整个人往小铺前面的水泥地上趴，壮烈地呕吐起来。御剑二十四岁第一次被这样汹涌浓烈的真挚情感针对输出，一时间感觉被包在一个过于温柔过于暖和的柔软气团中难以脱身，看着旧友就这么昏在地上还有些恍不过神来。还好那家拉面铺的老板是个绝世无双的大好人，心爱的拉面车被称为“破破烂烂街边小摊”也依然乐意向无礼的顾客伸出援手。正好准备收摊的老板让御剑把醉成一摊软泥的成步堂往起揉一揉扔上他的车，于是成步堂一边睡觉一边和碗筷拉面叉烧酸笋调料等等一大堆东西亲热贴贴，御剑裹紧黑色的长风衣，跟在往成步堂法律事务所去的拉面摊后面低着头走。这便是成步堂话非常多的那一个晚上了。

在那个夜晚之后又发生太多那个开心的成步堂还想象不到的复杂事情，总之回过神来，结算一切的悲伤辛劳与其回报并把它们都暂时抛在脑后，他们现在身处次年四月初某个状况相似的夜晚里。然而，成步堂没有大喝两杯生啤，也没有傻笑，更没有揪着他的手倾诉衷肠。成步堂和他一样慢悠悠地喝清酒，大部分时候在对着关东煮埋头苦干，不怎么说话。成步堂从重逢到现在都不怎么说话。

御剑把酒咽掉，感觉身体只有一瞬间曾变得非常温暖。他想，成步堂也许早在一年之前就已经把该对自己说的话全部说完了，因为受不了怀疑和罪恶的重担他甩开他的手逃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当然有相当充分的理由这么做，可他不可能永远一言不发地让成步堂说完所有他们之间的话的。成步堂现在已经明白了他一度不辞而别的理由，明白了他作为一个崭新的检察官站在法庭上的理由，并不改变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事实。

想着想着思绪已经跑到很远的地方，御剑忽然回过神来回忆起成步堂的话。海獭。海獭的电影，他和真宵君还有那个叫春美的孩子一起去看了。御剑能自己出神一直到开始自我检讨的地步，但还是想不明白成步堂这算是突然挑起了哪门子话头。

成步堂见他不接话，也许本来也没指望他能接上什么，嚼啊嚼地把嘴里的萝卜咽掉，又往嘴里塞了个热乎乎的鳕鱼丸子。他口齿不清，眼神的焦距同样含含糊糊不知停在空中哪片小灰尘上，他自顾自地说：“就是真宵被救出的第二天。你记得吧？我们前一天才在那种高级酒店爆吃一顿大餐，她一早就和春美一起凑在办公桌前睁大眼睛仰望着人看，也不知道是谁教了她们那种让人难以拒绝的盯人方式……”

是你个小狗目专业户教的吧。御剑嘴没脑子动得快，没赶上在中间插嘴的机会，只好单边手臂撑着头，注视着成步堂听人说话。

“说想要看电影，无论如何。所以我暂时关了事务所带她们去最近的电影院。”成步堂又喝了一口酒，“反正没客人来，我实际也没有接委托的意思。”

成步堂在结束一件让他身心俱疲的大案之后一般都会进入这样的时期——暂时不接案子。没有站上法庭的力气、只想度过一段平和的日常。

“居然运气就很好啊，就在电影院正对的商店街上，我心想反正刚好路过，就随手用之前得到的抽奖券去摇了彩球箱……结果就得到了。”

“得到了？”御剑问。

“正好马上就可以用的海獭的电影票三人份。”成步堂答。

女孩子们是很喜欢可爱的小动物的……不论生活习性究竟是怎样，海獭本身看起来真的很可爱，呆头呆脑像个小孩，总之就是让人拒绝不了，你不这么觉得吗，御剑？即使被这么问，御剑也一时没能给出什么答复，他在心里把两种疑似海獭的生物样子放在一起比对，如何也分不清究竟哪一边是水獭，哪一边又是海獭，当然也全然没感觉到一丝丝可爱要素在溢出。除却怎样都好的海獭之外，他啊地一下意识到，成步堂开始说很多话。

“很可爱的，又聪明。”

成步堂终于从某个透明的点收回视线，缓慢地向御剑转过脸，直直望入他的眼睛。成步堂笑着，脸颊红红，是他平日里默认保持在脸上的那种微笑，非常使人安心。但其实没什么人能有机会仔细观察这微笑，因为它的主人表情变化实在过于忙碌，每种表情都不会在这张脸上停留太久。御剑只是现在有机会凝望着他的微笑，忽然想，虽然这次回来并不是还没有见过他笑，不过像这样只是冲着自己一个人的笑脸，说不定还真的是第一次来的。

“讲讲电影的事吧。”御剑没有移开视线，像呼气一样轻轻地这样说。成步堂沉下眼睛，然后点点头。

为什么电影票会被拿去抽奖还这么容易得到呢，也许这种纪录片类的电影并不是那么合喜欢爱情或者喜剧片的广大群众选片口味，卖不出去，至少不会有很多人特意跑到电影院，只是为了收看这部电影。那日真宵拉着春美蹦蹦跳跳像兔子姐妹一样先冲进影厅，而成步堂攥着已经检过的三张电影票步履匆匆赶在后面，一边汗颜一边提醒两个女孩不要在这种地方吵吵闹闹，心里悄悄愁是不是观看过程中还得时不时替她俩向周围道歉。实际上播这部电影的影厅这一场除了他们三个再无旁人。包场耶！真宵一见就巨大声地欢呼，撒开丫子顺着阶梯一直往上跑，活力充沛地绕着一排排座椅窜来窜去。既然没有旁人，随心所欲选个自己喜欢的位置来看也不是不可以，于是春美跟着真宵整场里边看边换了各种位置试图寻找最佳观影角度，只有成步堂抱着一桶爆米花老实坐在了本来那三张连票座的中间，真宵很晚才察觉到成步堂坐的正是那个最完美的席位。电影结束后，两个女孩看可爱海獭看了个开心，身体也活动得非常充分，成步堂倒是坐得有些腿麻，走着路摇摇晃晃不停呜呜，感觉像在海水里淌，身边还绕着两只海獭亮着肚子游泳。

“这么说，你看海獭电影看得很认真了？”

“虽然我绝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一天会特意跑去看这样一部电影，但是人不能不承认……”第二个鳕鱼丸被放进嘴里咀嚼，“它真的怪好看的。”

真的很可爱来着……成步堂嘟嘟囔囔。

“讲讲海獭吧。”御剑说。成步堂又点头。

御剑不会不知道海獭，记不得长得像是什么样子，但关于那些特别的习性没可能全然不知，成步堂还是讲。

御剑你知道海獭喜欢群居对吧？群居，然后非常安定，比起四海漂泊更喜欢在某处定居。它们大多数时候都呆在水里，啊，也会有上岸的时候啦，但它们非常警惕……我第一次知道，海獭的鼻子居然是能闻到那么远之外的气味的，闻到有威胁的东西存在，他们就坚决不会踏上陆地。然后，要是有感觉危险的信号，海獭会赶忙潜水，只留下来部分同伴打探情况，打探情况的海獭要是真的确认到敌人，就会用尾巴打水面通知同伴逃走喔。这种团结成一个大家族的感觉像是真宵之前看的治愈系萌物四格漫画一样可爱，不知道有没有哪里的老师真的画过以海獭们为主角的漫画，真宵大概会很想买来看吧。

御剑，你知道海獭的手很灵巧吗？可以熟练地使用工具，还可以在岸上给自己搭起足够结实的石头小窝，你会不会有点羡慕这样的海獭啊？……开玩笑的，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现在还像小学那样手笨。啊，不过我小学的时候也没有觉得过你手笨啦。

御剑，你知道吗？一只海獭一天似乎最多能吃二十几磅的海鲜呢，他们随身携带一块石头用来打开坚硬的甲壳，然后嘬吸里面的肉与汁水……讲实在的，我们下次要不约去吃顿海鲜吧，不带那个放人鸽子的混蛋矢张，就我和你。咱们两个现在有过的聚餐还都是在（成步堂和面露凶光的老板对视）……这种偶然发掘到的宝藏小铺子上呢。提前约好一次去个正经地方吃吃也没什么不好的吧？对了，海獭好像最喜欢吃海胆。真宵当时大笑说是我的脑袋被敲开吃了，我才不像海胆对吧……？你倒是否认一下吧，求求你了。

成步堂一半在讲海獭的事，一半在说着自己的闲话，御剑有一搭没一搭地接。

他问御剑，日本有没有海獭啊。御剑转了转被酒精弄得有点麻痹的脑子，不是很能像成步堂一样利利索索地随时说一大段话出来。他告诉成步堂，海里没有，水族馆应该是有的。

“那我们下次就先去水族馆，然后一起去吃海鲜。”成步堂没问御剑可不可以，没有定下确切的日期，他还是在未来的计划里划下如此一笔。

“什么时候？”御剑忍不住问。

“什么时候……不知道。”成步堂干巴巴地说，“话说，那不得看您这位繁忙的高级检察官大人安排吗？我怎么知道检察局什么时候放假。”没关系……反正你也回来了，日子还很长呢。他把瓶底最后一点清酒占为己有，晃晃小酒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一小口酒吞进嘴里。御剑不说话。

“御剑，你知不知道？”

成步堂老实地安安静静了几分钟，冷不丁地又问了一句。御剑下意识嗯了一声，这时已经没有清酒可以喝，于是两条手臂垂下来，踏实地放在自己的双腿上。他把头扭到成步堂的方向，成步堂和去年那个晚上一样坐在非常温暖的灯光里，本来交叠在台面上的双手慢慢地、像是模仿御剑的样子似的滑下来，终于落在膝头，因为酒精的错，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亮亮的，比平日里任何一个时候都水汪汪。

“我刚好像和你说过，海獭是群居的……但是毕竟生活在大海上，失散也并非毫无可能吧。海獭在睡觉前，会用草巧妙地绑住自己，防止自己梦中就随着潮流漂走……你知道还有些海獭会怎么睡觉吗？”

一只手随即跨越了三十厘米的间隙，落在了另一人有些冰凉的手背上。御剑用左手手掌轻柔地包住成步堂的右手，对睁大眼睛愣住的成步堂，无意识地微微倾斜了一下头。

“是这样吗？”他问，说得很认真，“我记得，两只并排在一起，然后牵着手入眠，这样就不用担心会在漂流中失散。”成步堂很快露出了那个喝醉时特有的傻笑，右手在御剑的左手里面迅速地翻了个面，把手握了回去。他的手心比手背要温暖太多了。

“你知道。”成步堂笑着说。

吃饱了吃饱了，那就差不多回去吧——！成步堂放开交握的手，豪气地端起自己的小碟子把里面已经冷掉的汤汁一饮而尽。御剑看了看留在他嘴角金色的痕迹，从钱包里掏出自己的那一份饭钱压在台面上——之前成步堂偶然看到过他的钱包里面，被齐齐整整的千元大钞搞得满肚子火，告诉他如果要在这种摊消费还是备好零钱才好，于是他回去就立刻检讨了这件事。成步堂有意无意瞟了他一眼显得还挺自得，和摊老板大声打了个招呼就插着兜哼着大将军从亮堂堂的关东煮摊下走进夜色里。他们顺着街道往前走，关东煮在他们身后变得原来越远，慢慢变得隐约，甚至像是被狐狸妖怪开在那里的神秘小摊一样。御剑就走在成步堂的旁边，比成步堂更对大将军的主题曲有兴趣，听着同伴哼歌，只在心里跟着共鸣。

四月初的夜晚比他们想象中要冷得多，其实本身可能也没有那么冷，只是两人衣服都穿得单薄。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成步堂说得有点莫名情绪高涨，御剑不冷不热来了一句，比起在夜里穿行更像是在冷冰冰黑漆漆的海里游。

于是下一秒，他又感觉左手中有熟悉的热度重返。他惊讶地看向身边的人，成步堂脸还是红的，笑得傻兮兮，把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举到肩膀高的地方，像是くらえ！这样出示给御剑看一样。

“因为实在是太冷了，而且，刚好是这种想拉手的心情。拉个手而已的事情还是会做的吧？朋友之间。”

你有异议吗，御剑检察官？成步堂用法庭上的语气这样问他，御剑眨眨眼睛，感觉眼前每眨一次都变得清晰点，而成步堂那个得意的笑脸就在那里。他耸肩摇了摇头，这次轮到他回握回去。

“没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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