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沦陷

雪国来客

我是懒

2024/11/22 0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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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恒反应极快地抓紧手中水链，让重力连并他一同带下去。

山色飞快地从自己身侧闪过。他往下坠，心却提起来，逆着重力泛起一阵死寂的慌乱。他的脑袋极快地闪过无数念头，譬如这里的高度掉下去会死吗；会死的话需要多久才能好；他知道自己身上还绑着水链吗；他知道这个水链我能自己解开吗；他只想自己死，还是想拉上我？

只是无数的念头都追不上他的执念。落在身下的背景模糊成色块，只有刃下坠的身躯格外醒目。丹恒沉住气，绑着水链的手腕抵抗着失重，抬手往上拉起。刃扬起的外套飘向他，只差一指的距离。可是风刮骨似地划破他的水链，那一指的距离瞬间又被飞快拉长。他顾不上心焦，本能地伸长手，小臂的青筋如同被搅破的蛛网，一点点延伸至手背，水流从这里迸出，与风竞速般地向前劈去，刃的衣角不过咫尺。

可他看到刃的脸，兀然顿住。

如果在礼拜日的清晨走进肃穆的教堂，伴着唱诗班羽毛般的歌声，晨辉穿过彩窗玻璃折射出五彩的碎光，倒映在裂痕与灰烬铺满的圣母像。越过她，你能看到祈祷的人闭着眼，低声诉说过去的痛苦，感恩神的降临，祈求日后的平静，说到这里时，他们的眉头舒展，唇角弯起，在衰败的同时，感觉到新生。

丹恒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张脸。

在这下坠的争分夺秒里，时间在他的世界里反拉得很长。他在反重力中感觉到的不是死亡或是失去的恐惧，而是超度一般的圆满。仿佛他们的结局早在远古已被写定，无法共面的两个人此时被命运牵在一起，在这片洁白中洗涤自己的罪恶和负债。

百米高空中，刃的话反复作响。此时死去，确实很好。

可是为何他的心却不住颤抖，几乎要从喉中掉出来。

他们这一生，看似跌宕起伏，其实不过是飞鸿踏雪泥，不值一提。几亿光年年后，一切都是尘归尘、土归土，风吹过来不会卷起一丝关于他们的存在。不会有人知道在遥远的过去，有两个人纠缠两世，熬尽百年孤寂。其中爱恨情仇，在历史的长河里，甚至留不住一画笔触。

但刃存在、且极嚣张、极夺目，他把自己种在丹恒的一生，远早于丹恒这个存在的诞生。这颗种子飞扬跋扈地扎根、抽芽，散开庞大的枝叶，不由分说占据丹恒大半个人生。他说自己无处可去，因为他把自己的因种在丹恒身上；他说自己随处可去，因为他的果由丹恒掌控。

原来要花上这么漫长的时光，他才终于在死亡的逼近时，发现刃的锚点，从始至终，都是自己。

落下吧，落下去，即使在失重中迷失自己，总有人在另一头接住你。

“扑通”一声，积雪四溅，如同一簇乳白的水花。坠地的人躺在雪上，四肢展开，其中透过衣褶的形状，可见骨关节的扭曲。下一刹，真正的水花破开空气，拍打在相邻的雪地之上，在缓冲中丹恒平稳地落地。

他转过身，低头看向掉在地上的人。靛蓝的长发分成几段，胡乱地盖在刃的脸上，只有半边嘴巴和几片肌肤露了出来。

那半边的嘴巴轻轻地扯动，吐出沙哑的陈述：“看来不是今天啊。”

话音间，一点一闪而过的反光滑过未被遮挡的肌肤，堪堪挂在露出的唇角。丹恒盯着那点水光，曲膝跪下雪面，缓缓地俯下身。他的唇慢慢贴上，几乎称得上虔诚一般，吻走了那颗泪珠。

随后他起身，挑开了遮面的发丝，把刃的脸清理干净。看着那双重新露面的眼睛，他说：“回去吧。”

刃的眼珠颤了颤，像清晨挂在叶上的露珠。他沉默片刻，回道：“好。”

“站得起来吗？”

“......嗯。”

丹恒握住刃的手，把他拉了起来。握在手中的肢体不像之前看到的那样扭曲，丹恒再三打量，注意到那些歪曲的衣褶已经变得平缓不少。雪地虽然很厚，能够形成足够的缓冲带，但这么高空的距离，些许骨折是无法避免的。

他有点惊讶：“你的伤，好得更快了。”

刃若无其事地瞥了眼完好的手腕，“嗯”了一声：“磁暴的影响加速消退了。”

丹恒的心沉了沉，许多东西都在加速复轨，也会有东西在加速离去。

一根水链又浮现出来，把身旁的刃紧紧牵住。丹恒拉着水链，迈步往前走，刃落在身后，和来路一样踩着丹恒的脚印，稳步前行。

归家的路沉默无声，但是心绪早已转化，少了寂寞，多了眷恋，也多了惆怅。

得幸于列车与各救援组的努力，信号果真一天天地恢复起来。距离攀塔不过数日，丹恒的信标重新能运作了。虽然仍旧做不到联系星球轨道上的列车，但星球内的联通已经缓缓恢复。

大雪已经停了一段时间。在融雪的某天，丹恒收到了一封不速之客的邮件。

他极快地看完，在终端上敲了几个字回过去，其中余光不停地瞥向沙发里窝着的刃。这个让公司头疼不已、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男人，此时正两手端着一杯飘着白气的姜奶，膝盖曲起，目不转睛地研究着膝上放着的笔记，那是丹恒前几次出入森林后整理出来的资料。某一次刃一如既往地盯着窗户发呆时，丹恒把笔记递给了他。

“看看吧。”丹恒把百叶窗拉下，点亮了一旁的落地灯，“这里不少物种的生物构成都很罕见，出去后很难再看到这样独有的习性了。”

刃接过了笔记，没答应，反而抬头望着他问：“你追着这些生物，就是因为它们独特？”

丹恒倒没怎么细想过这个问题，刃这么一问，他低头沉思了一会，才回到：“不是。起初只是整理智库时看到有缺漏的资料感到好奇，才追到实地调查，后来便养成这个习惯了。”

刃有点轻蔑地耻笑了一声，但还是把笔记本打开来翻了几下：“你倒是好奇心旺盛。”

从那以后，他们便保持着这样的相处方式——木质茶几上各分两半，一半铺着地图和大量笔记本，丹恒坐在地板上细致地根据地图上的笔记整理出资料；一半垒着几本笔记本，刃窝在豆包沙发里，有一页每一页地翻着看。通常丹恒写完一个大类，就整合成册，然后递给刃，刃接过来，快速地把自己手头上的扫完，再打开丹恒新写好的。

这样的日子单这么看或许有点枯燥，但放在丹恒和刃身上，便是离奇的平和。若是三月七知道了，大概会堵在丹恒耳边大嚎三天三夜“我现在真的相信世界上有魔法了”诸如此类的话。

就连丹恒现在看着当下称得上温馨的画面，也感到非常不真实，像是一个撑得巨大的肥皂泡，小心翼翼地裹着他和刃安然无恙地共处着。

他的目光停留得有点久了，刺得刃难得问了一句：“有事？”

丹恒回过神，若无其事地回道：“看到哪了？”

“高原植物那块。”刃说着，手上翻了下页，“你把塔花的储水系统写得太深奥了。实际上它们的关键结构和活塞有相似之处，控水拴运作的时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活塞将内部流体带来的压力传递的过程。这种技术十分常见，人们也容易把它和概念联系起来。如果你要做科普，我建议你补充多点人话。”

丹恒边听边记，写到后面笔也停住了，只睁圆了眼望向颇具专家风采的刃，原本合上的两瓣唇因为诧异而微微分开。刃看他这样反应，凝起眉略不耐烦地问道：“又怎么了。”

“你......”丹恒一时顿口，“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你失忆了，但你不是还记得怎么耍你那把长枪吗。”

丹恒心里嘀咕：可我能梦到往事。

嘴上当然不会和刃承认，只好转了个话头：“很少听你讲这么多正经话，你心情很好？”

饶是钝感如刃，听到他这番话也忍不住挑起眉问：“你今天怎么了，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

丹恒心里不住懊悔，又想起邮件上的内容。他本来想公事公办一样地发出邀约，结果被刃这么一打岔，原先要说的话就变得暧昧无比了。顶着刃勾子般锐利的目光，他只好硬着头皮把原先要说的话提出来：“我在刚来这个星球时认识了一名超市的收银员。方才他寄来邮件，想邀请我去参加城镇里举办的存活庆祝派对。你要一起来吗？”

似乎是意识到描述得太干巴巴了，丹恒又忙补充：“也不是什么大会，只是喊了附近居住的人，在酒馆里吃顿饭，可能还会有一些小游戏。”

刃眯起眼，上下打量面前神色自若、但双耳通红的人：“你一向不喜欢热闹。”

“我确实不喜欢。但是......”丹恒垂下了头，发丝随着动作晃动，在眼皮上立起一片阴影，“信号恢复得很快，也许不出几日就可以离开了。我想和他们道个别。”

本该是一场孤岛自救，如今却起了不舍之情。实际想挽留的是什么，丹恒心里明白，却不愿看透。现在把话挑开，倒凭空生出了一些羞耻心。

他说完，自知丝丝缕缕的情绪沿着自己漏风的屏障张扬地一泻而出，面上立马就烫了起来，蒸得他连忙掩耳盗铃一样端起杯子里的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嘴里灌。谁成想杯子里的水早早就放凉了，喝进嘴里就跟吃冰块一样，把他冻得脸都扭曲了起来。也是牙齿被冻到之后，强烈的酸感把他的理智重新拉了回来，丹恒发觉，刃好像已经沉默了一段时间了。

他重新抬头，却看到刚才还狂傲地挤兑自己的刃，现下却出神地看着手中的笔记，手正一圈一圈地摩挲翻起的页脚。良久，才醒过神来停止了手上无意识的动作，也端起了自己杯子若有其事地抿着。

刃抿了几小口，把杯子放下，这才说：“什么时候？”

“什么？”丹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知道刃在问派对的时间，“噢，明天晚上，我会开车过去，路程大概一个小时。”

刃点点头，又问：“呆多久？”

“你想回来的话随时就走。”

“好。”刃终于落下定锤之音，“去吧。”

丹恒回复收银员的邮件时，心脏仍未压下急促的跳动。鬼使神差地，他退出了邮箱页面，转而点开搜索网页。他瞥了眼身旁的刃，窝在沙发上的人没再看笔记了，但是视线投向地面，像是在瞪着地板发呆。确认了刃不会留意自己这边，丹恒连忙敲下问题，光速浏览完网络提供的答案，谨慎地清除了这条浏览记录。

临睡前他在每日记录里留下了这么一段没头没尾的句子：

【约会难还是养人难】

【是他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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