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Dawn

【紫苏爱】Serendipity

Carp-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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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过后是个晴天，日出后的小镇仍是白茫茫一片，早起的居民将门口的积雪闲散扫了扫，清晨的阳光折射在簇起的雪堆上，整座小镇都反射出剔透的白光。
      冬日凌冽的气息被厚重玻璃隔绝在外，呵出的热气覆上教堂的玻璃，又在室内的温度里慢慢消散，爱德文向往常那样把教堂内的门闩拿起，将厚重的大门虚掩后走了出去。
      这座教堂是名为萨乌达德的小镇中最具代表性的建筑，几乎没有人见过教堂建成前的小镇——似乎早在这个小镇存在之前教堂就已经在了，没人清楚这座教堂最开始是什么时候、以及由谁主持修建的。它在漫长岁月中得到了历代王室的修葺，没有因为时间而磨灭，却也逐渐记不清最初的样式，人们对它的印象只留下了“古老”。
      萨乌达德不是繁华的地方，它维持着微妙的存在感，古老教堂曾经吸引过包括但不仅限于信徒的各类过客。这所教堂最大的特点也只有古老了，虽然这里有会主持圣礼的人，但其规模远不如靠近主城伊路米诺特的城镇街头每周例行的祝祷盛大，也没什么人会特意选择在这里举行或参加圣礼。
      ——所以当爱德文专注于清理外窗的冰霜时，背后兀然响起的声音让他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早上好，希望没有过多打扰。”
      那是一个陌生但温和的声音，爱德文很快回了神，轻叹口气想着最近已经闲散到连身后来人都没注意到——他转过身，对方安静站在不远处的石路上，兜帽下露出低束着的银灰发尾。在小镇落脚为了参观这座古老教堂的旅客并不少见，但很少有一大早就来的，尤其还是一个寒冽的冬日。
      “没有的，先生。”爱德文简单处理几下窗户，随手理了理肩上的斗篷，“您要进来坐一会儿吗？外面温度很低。”
      那人跟着他进来后拉下了兜帽，爱德文注意到对方有着一双薄钝色的眼睛，覆盖着一点极淡的绿。偏灰绿的瞳色在人类中比较少见，绿色通常代表象征生命的精灵，但对方没有像精灵那样明显的尖耳，然而仅凭那一点可以忽略的淡绿判断不出什么——事实上，人类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其他的种群了。
      唐突探寻他人的身份并不礼貌，爱德文没打算深究，对方于他而言是一位普通的参观者，他只需要照常完成工作。
      “感谢，”对方声音温和地开口，“这里只有你一人吗？”
      雪夜后的第一缕阳光已经出现，但教堂顶端的彩色玻璃上积雪尚在，反倒给本该明亮的教堂蒙了淡淡的阴影，早晨的教堂并无他人，只有他们一前一后踩上地毯。
      “这所教堂更多是纪念意义，如果没有提前约定的话，基本不会有作主持的牧师前来，我只是在这负责一些简单的事务。”爱德文将刚褪下的斗篷理好，出于早上心情不错，半是打趣跟了一句，“您是我印象中来得最早的人了。”
      对方同样半是玩笑回应：“我的荣幸。”
      地毯的尽头是大理石的高台，左右两侧的石阶通向教堂内唯一的神像，神像之后的彩色玻璃将斑斓的光折射在光滑的大理石面上，教堂的穹顶并非单一的颜色，多面棱镜的设计让光朦朦胧胧洒下来，神像沐浴在因照射角度而着色的阳光中，垂眸并立，双手微捧，身前大理石的台面上散落着彩色玻璃折射的光，像神明为祂所注视之处洒落繁花。
      “也算是教堂的一处名场景了，这种场面只有早晨和傍晚才有可能看到。”爱德文在离神像稍远的地方伫足，“虽然祭祀已被免除，还是会有不少人自发前来祈祷。这里总能让人觉得安心。”
      “萨乌达德是很安静的小镇。”对方抬头注视着那尊神像，开口接道，“人们给予神明虔诚的信仰，而相应的，神明回以祝福。这里确实很适合休养。”
      爱德文顿了一下，对方正专注看着那尊神像，没有注意自己，也没有解释那句毫无相干的话。他怀着些复杂的心情整了整臂弯的斗篷，今天早上自己似乎有点神经质，但无论是对方的言语还是行为都没有任何不妥，给人一种平和的感觉——爱德文不能很好解释与这一刻的平静相矛盾的、盘踞内心的不安。
      “我的屋里还煮着茶，不嫌弃的话，喝一杯暖身吧。”对素未谋面的客人这般猜忌不太合适，他不想再去追究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侧身指了指旁边通向教堂后花园的一扇小门。
      “不胜感激。”对方收回目光对他微微笑了笑，“那就麻烦了。”
      宽宏教堂之后是一座后花园，冬日的花园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雪景，隐约透露着白色覆盖下的花栅。爱德文推开门，花园石路上的被仔细清扫过，弯弯曲曲通向尽头的一座小屋。
      屋内充溢着茶水煮沸的清香和烘焙面点的奶油味。对方跟在他后面带上了门，屋里不宽阔，只有些必要的家具，墙角的书架上摆满了书，靠窗是三个座椅一张桌子，前一晚燃尽的壁炉偶尔闪现几颗黯淡的火星。整个屋子轻松被几个简单的家具挤得满满当当，不大，但看着倒也舒适。
      “请稍等，我去把壁炉点燃。”爱德文拿过橱架上煮沸的红茶与温好的牛奶，将一整块烘烤至表壳焦黄的面包切片分盘放在桌上，转身在壁炉前简单捣弄几下，一小簇火苗慢悠悠挪上了新丢进去的几块木头。
      对方轻轻点了下头，看着爱德文利落将两人份的餐点备好坐下后才拉开了面前的椅子。推到面前的杯盏里茶汤清澈，不浓不淡，看成色应该是有点品种的红茶。
      “奶和糖都在这边，需要加点吗？”爱德文捧着被茶温的微微烫的杯子，示意手边温热的牛奶和桌上的方糖。
      银灰发色的客人端着杯子小幅度晃了晃，端详着眼前的红茶许久后声音温和开了口。
      “不用了，这样就好。”他抬起眼睛注视对方，“叨扰这么久还没介绍——我的名字是紫苏。”
      “啊，没事的。”爱德文愣了一下，“您可以称呼我为爱德文。”
      紫苏点了点头，捏着杯柄靠近抿了一口，像是轻叹：“......令人怀念的味道。”
      察觉到对方礼貌中带着好奇的视线，他笑了笑解释：“我是一名学者，如你所见，我正在游学——旅途总是需要很多精力，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有余暇喝茶了。再次感谢你的招待和这壶茶。”
      学者不是少见的一类人，获得称号不算困难，但能被统治阶级认可则需要更高足以被青睐的造诣。爱德文见过不少以学者自居的人，甚至在小镇的集市随口问问商贩都能得到不少自称是学者的回答——他其实并不在意，学者也常成为搪塞身份的托辞。他和紫苏只是一面之缘，爱德文没有对他人刨根问底的习惯。
      “在其他地方就听说了这座教堂比小镇出现的还要早，我对此感到好奇，正好趁着这次旅行游历一二。”紫苏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像是在回味红茶的味道，“不介意的话，聊聊这些吗。”
      “抱歉，有关这座教堂我知道的可能还不比您多。”爱德文带着歉意笑了笑，“但我想您应该也听过这种传说，这座教堂是神最后伫留人间之处，神曾在此降下神谕。”
      壁炉里的火已经烧起来了，爱德文习惯性将茶杯拢进手里，掌心没有再传来像刚才那样灼热的温度。对方端着茶若有所思看向窗外，阳光已经能透过窗子照进来了，爱德文看着那双浅灰绿的眼睛被阳光染上一种抹淡了的锗红。
      “人类的传说中，有两位分别代表光明与黑暗的神明，那群最初跟随光明征战的人类就是现在的王族，历代王族都拥有一定与神沟通的能力。”爱德文搅了下勺子便于让牛奶与方糖更好融合进茶汤，“在以前祭祀与祷告十分频繁，不过新王不像以往那么重视此类活动，新修订的法条里废除了前朝有关这方面的明令要求，如今的祭祀基本都是自发性的活动罢了。”
      “是吗......”紫苏只是将视线转向窗外，似乎在看阳光沐浴下的教堂，他的声音模糊在氤氲雾气中，“......必然的趋势。”
      那声音化开在热气里，爱德文并没完全听清，只看出了对方既无认可也无否定的平静。真是少见。他想，人类的历史里从来都记载着如何依附神明而活，无神庇佑的后果不缺惨烈史实辅证。在其他种族还存有痕迹的过去时期，他们弱小却比任何族群都渴望延续，因而向那位宽厚善良的神明祈求庇护，现在祂完成了人类最初的愿望，人们无需为了生存忧虑——这常被默认为如今神明鲜少再回应祈祷的原因。
      神无所不能，且会引导他们走向最昌盛的道路，数千年来一直都是这样，那位象征光明与生命的神不曾缺席人类的文明，所以当继位的新王突兀宣布终止一切与祭祀相关活动的规定时无疑会遭到多数人的反对。
      他们换了话题，又随便聊了聊，出乎意料的投机。两人就历史发展趋势和各阶段文化所发表的看法有很多部分相当契合，虽然紫苏自称是研究佚失偏史的学者，但似乎有着远超专业范围的知识面，甚至对聊天时无意提到的古语言都给出了晦涩拗口的例子。这无疑是个美好的早晨。爱德文喝掉最后一口红茶，隔着透过玻璃的薄薄晨光观察到对方颇有兴致的思索表情。他刚刚提出一个与对方看法相悖的观点，而这位学者鲜见地陷入了短暂沉思。
      “不好意思，都是些主观臆断的看法，”爱德文留意到稍长的沉默，忙开口填补这阵空白，“早些年看过的纪谈罢了，并没有足以佐证的案例。”
      “请不要在意，我很乐于听一些不同的声音，感谢你愿意与我分享观点。”紫苏宽慰般笑笑，自然而然顺过话头，“学者总是容易多想，是我该希望没有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才对。”
      来访仓促，爱德文准备的食物是一人份的，对方将一口未动餐盘推至他跟前，解释自己出门已经吃过，不过确实想多喝些热饮，请允许他用这份食物再换一杯红茶。
      “当然，当然，您随意就好，先生。”爱德文被对方的忽然正色逗笑，替对方续上一杯红茶，“如果喜欢可以捎一些回去。”
      对方摇了摇头：“我没有办法保证在旅途中能仔细品味每一口茶，并不想以此敷衍你的好意。”
      他听出是婉拒的意思，便不去再提，对方的用语很是正式，习惯性的礼节也恰到好处，似乎是为了同等回应自己的举止。爱德文用余光瞥了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将视线落回餐盘，他的直觉发作了两次，可每次都没看出值得留意的东西。真是失礼，他不应该对一位仅仅是早来的客人带审度态度，这座小镇、这所教堂里没有需要怀疑的。爱德文在心里反复默念，不露声色做了几次深呼吸——好吧，他承认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复盘那些对话了。
      “是不是过于打扰了，我占用了不少时间。”紫苏略带歉意的声音在对面响起，“耽误了你的工作，有什么是我能补偿的吗。”
      “您客气了，新法颁布后由神职人员主持的仪式大幅减少，教堂也不需要时时看顾。”爱德文顿了顿，想起什么补充道，“我只是常驻挂职，除了日常巡护没什么其他工作，我很高兴看到人前来参观，请不要有太多负担。”
      那双薄钝色的眼睛和缓看向他，爱德文短暂停了一下，脑海里反复盘查的细节与声音像画上被白色油墨抹上一样戛然而止，那阵局蹐轻飘飘消散在脑后。
     他不自觉捏紧了杯柄，但对方的询问将他的注意力重新扭转回来：“我想到一些很适合刚才闲聊话题的古籍，请允许我下次自作主张分享给你……冒昧向你预约再见的时间，我会尽量弥补今天的打扰。”
      “不用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先生。”爱德文无奈笑了笑，不是很明白他在这种小事上的执着，“与您相处很愉快，不过恕我未来几天外出有事，教堂会因此关闭，恐怕不能贸然回应。”
      那位看上去比他年长一些的学者不再说什么，默然颔首表示理解与可惜。爱德文披好斗篷送紫苏走了一段，期间没人说什么话，正当爱德文苦恼如何作别时对方突然轻声打破了沉默。
      “我认为萨乌达德是一个足够和平、惬意的小镇，适合作为旅途的驻足处对往期进行整合……或许我可以尝试用学者的资格证在这边申调一些资料。”紫苏在他身后自言自语般轻声呢喃，不同于那声简短化开在热气中的尾音，这次爱德文听清了每一个词，但他没有回头或开口。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感谢你的招待。”紫苏先一步推开门，一手整理好了兜帽，他站在教堂外面呼出一口白色的水气，“衷心祈祷有再见的一天。”

隔着玻璃目送那道身影逐渐和窗外残存着未去除的冰晶模糊着融为一体后，爱德文才换了姿势松懈下来，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脖颈，慢慢吐出一口气。确认对方已完全消失在视野，他从距离门口几英尺的位置折返，那个站位是即便出门后立刻往里看也看不到清晰人影的视线盲区，还有内层窗户上因刚才开门短暂形成的温差而覆上的厚重雾气，何况——他迟疑了一刻，那个人根本没有回头。
      一切正常。那就是一般人该有的样子，你今天太过紧张了。他在心里再三默念，没有必要草木皆兵，已经在这生活这么久，有些习惯早该改掉了。
      他叹了口气，再次整理好抵御寒风的斗篷，推开门沿着清扫干净的小道上了街。
      寒冷的冬日并不会影响一座小镇的生活规律，太阳已经向头顶偏移不少，街上的行人零星可见，各路商贩陆续摆了摊出来。废除前朝近乎苛刻的祭礼制度后多处的教堂闲置下来，顶多在一些祭典、洗礼或婚庆时用作仪式的场地，爱德文作为镇上唯一一座教堂里的唯一常驻人员，所有场地预约都经他手确认，加上小镇人口基本没有流动，因此镇上的大多人在与爱德文打照面时都互相问好。
      “早上好，伍德先生。”爱德文在拐角处的一家肉铺前站定，向里面蓄有络腮胡须的中年男人打招呼。男人扎着围兜在案板前忙活，髯须被鼻腔呼出的热气粘成一绺一绺。那男人正抡肘发力好让每一块肋排的切面都整齐利落，斫骨刀和案板撞击发出有规律的闷响，他扯开嗓门回应：“早上好！神官——这个月还是老样子咯？”
      “是的，和往常一样，去例行汇告。”爱德文扬了扬手里的白色信封，上面盖有一个明显的烫金蜡印。
      “稍等……喏！你之前付过定金的熏肉！”伍德将刀往砧板上一杵，转身去后厨取了切分好的熏腿，扎捆好线绳向外一递，又探头看了一眼爱德文的装束，“旁边有纸袋，再装一下免得弄脏你干净的衣服！”
      “感谢关心，您的刀工一如既往的精湛。”爱德文笑着将数好的铜币投入木盒，拎着系绳将熏肉放入纸袋，“需要我给麦伦小姐带什么话吗？”
      “噢、噢！该死——我差点忘了，麻烦你等一等！”重新投入手上活计的伍德发出一声懊恼的嘟囔，他的胡须抖动着，将手在围裙上胡乱擦抹几下，再次扭身去了后面。他是一个高大而粗壮的男人，店铺空间对他而言有些狭小拥挤，来回挪转显得局促与滑稽，后厨隐约传来乒呤当啷翻找东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伍德才用两个指头捏着一个精巧的信封出现。
      他十分小心手上的油腻沾上信封，可边角还是不可避免洇透了些。爱德文伸手接过，并不在意地将它和自己的信件一起收进了侧边口袋。
      “她知道的——我总是没有耐心干细致的活儿，却每次都寄那些小巧的玩意儿回来！”伍德冲他大声抱怨，夸张地挥舞着手里骨刀，“告诉那个丫头我连笔墨都是向邻居借的——不要期望我像她一样拥有细心又耐性的职业素养！”
      爱德文跟着打趣几句便离开了，人类依赖神谕太久，不同地区的教会势力错综复杂，法文里虽然没有革除神职，大体趋势却是将教会权力重新规划分配，王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通知各地教会派遣人员前去交流汇报，旨在及时了解各地情况。不过萨乌达德位置偏远，吸引不到信徒，原有的教会也早早搬离，现今只留一座纪念意义的教堂，这个小镇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大事，自己每次前去也就递交材料走个过场罢了。
      小镇上的大多数人习惯安居一隅，伊路米诺特对他们而言遥远不可及，作为分配至此的神职人员前去主城则有专门的人员负责接应。小镇的居民们对他很友好，因此爱德文通常会主动接下可以顺路帮居民们办掉的小事作为善意的回报。
      他在街上走了一圈，置办的物品差不多都买齐了，还有一些零零散散塞给他的额外赠品。他抱着几个大纸袋慢慢走回去，将东西分类放好后随意从一捧五颜六色的糖果中挑了颗蓝色包装的剥开。这是路过甜品店时店员偷偷拜托他去主城时采购精密天平的零件时抓给他的，那个看上去活力过剩的小姑娘总是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她一直想尝试用炼金设备做出放到嘴里会变换口味的糖果。简单浏览过她列的清单，爱德文将对方一起塞给自己的小袋资金略微掂量几下，苦笑着想炼金仪器需要的材料可不像普通元件那样易得，但他又不想打击对方的愿景。
      糖果甜津津的味道化开在舌尖，至少现阶段还能保证吃到的是正常口味。爱德文想着，将随行需要的东西收拾进挎包，再三确认无误后才拿起钥匙出门。他将教堂的大门落锁，这个时候差不多临近正午，主城的马车已在街上等候，他向随侍出示了那封白色信件，马车便缓慢起步，开始向东边驶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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