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车主】菜狗速递

百万负债设计师

2025/03/28 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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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早兆玉瘟把他从被褥里薅起来的时候，佚名还在做梦。
他梦到一只毛发非常杂乱的黑狗绕着他转圈。佚名头都被转晕了，想让他停下，那只狗反而扑到他身上，咬着他的衣服扯。
“嗯……下去……别乱动……别扯我衣服……”佚名嘴里含混地念叨。他挣扎着睁开眼，发现兆玉瘟杵在他在床边，一只脚跨在床沿上，正在扯他的被子，扯得卖力。
“梦里还惦记昨晚哥陪你做的那档子事儿呢？”被子的另一边被佚名压在身下，那家伙扯了半天都没扯出来。见他醒了，索性一丢，“睡得可好？”
“还行。”
“我就说出点汗好睡觉吧。”兆玉瘟头用力点了两下，似乎很得意。
佚名自然不想承认，开始挑别的刺：“……你被子太薄了，我半夜发冷；床也硬。”
“怪不得抱我抱那么紧，手脚都往我身上缠，哥想起个夜差点没累死，比和人打架都费劲。”兆玉瘟咧嘴冲他笑，也不知道说的话有几分真假，“那行，今晚还是回你家睡。”
佚名将被子扯回来闷住头。他还没睡醒，自然没什么好气：“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有事儿啊。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佚名想了想，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开始犯困。兆玉瘟掀开盖在他头上的那一小截被子，露出一双闭着的眼睛和两枚小痣：“别睡了，今儿是冬至，陪你兆哥我祭祖去，早去早回，回来给你下饺子。”
他说完，看着那眉头皱了皱，纤长的睫毛颤了两下，半睁开一对困顿的眼。岑驳遥的眉眼长得原本就好看，芯子里的佚名总是淡漠的，那双眸子便更似一池不见底的深潭，偶尔因兆玉瘟泛起的涟漪也是动人的，引得他看一眼便要往里边陷。
兆玉瘟没忍住，他俯下身，在那双眼睛上轻轻辍吻了一下：“遥遥，醒一醒。”
被子底下传来两下闷闷的哼声，佚名嗓子还是哑的：“你哪儿来的祖要祭？”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兆玉瘟的语气一下子有些忿忿，但佚名知道他是装的，就懒得哄他。
果不其然，那人见他没反应，自己接着往下说了：“算了，哥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其实祭的不是祖，是鬼神，泥人会的‘巫生面人仙’。”
“你还守这规矩？”佚名斜他一眼。他打了个哈欠，空气灌进胸腔，倒是有几分清醒了，“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行里的老规矩了，好歹是吃这行饭的，得给祂几分面子。”兆玉瘟干笑了两声，又去拉他，“哥从前都许久不捏了，这不是跟你好上之后从良了。”

佚名就这么被他稀里糊涂地拽起了床，收拾了一通。走出院子的时候，他发现兆玉瘟已经牵了马到门口了。
“就一匹？”佚名问他。
“咱俩骑一匹马，够了。况且哥家里可就这么一匹马。”
佚名勉强点了点头，他走到哪匹马跟前，兆玉瘟拍拍马鞍：“上去吧。”
佚名环顾四周：“矮凳呢？”
“要那玩意儿做甚？”兆玉瘟瞪大眼睛看着他，“碰上后头有追兵的时候，你还指望我掏个凳子出来踩着上去？那老子早就被万箭穿心了。”他挑了挑眉毛，“上个马要这么费劲，难不成你不会骑马？”
骑自然是会骑的，毕竟岑驳遥是镖师，马背上混生计的，骑术自然不差，可佚名不习惯骑马，觉得马背上太颠，马也不是太听话，总绕到路边嚼草吃。他记忆中有岑驳遥上马的姿势，只是自个儿练习的时候总找不着发力点，只能踩住马镫，双手拽住马鞍边缘，用一个狼狈的姿势将自己提起来，还不一定能一次就跨上去。 
这方法多少有点外行，他实在不想在兆玉瘟面前表演那个，免得招笑。
“你去给我找个垫脚的东西来。”
“哎，真是，整那么麻烦干嘛。”兆玉瘟砸了砸嘴，爽快地扯过缰绳，一个翻身就越了上去，动作很利落。他从马背上俯下身，对着佚名道：“手给我。”
佚名起初没动，直到那只缠着青色布条的手不耐烦地勾了勾，这才将信将疑地将自己的掌心叠了上去：“你能行吗，实在——哎，慢着——”
像是被一阵劲风托了起来，佚名只觉得身子一轻，一只手掌稳稳扣上他的腰，往身前一带。眨眼的功夫，他竟然已经坐到了马鞍上，后背紧紧贴着兆玉瘟的胸膛。身后的人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不安分地蹭了蹭，低笑起来：“哥行不行，你不知道？”
佚名耳尖有点烧，没等他回答，兆玉瘟已经扯起缰绳，脚跟轻磕了下马腹：“坐好了啊——”

2.
要去的地方是兆玉瘟祖上在郊外的宅邸，路程有些远，又多是些崎岖山路。兆玉瘟心情好得不得了，骑得也很快，佚名不得已被他拢在他怀里颠了一路，脸烫得都快没有知觉了，因局促而绷着的腰腿也酸得很。
他暗自发誓此番回去之后必定好好练习骑术。

抵达时已是日上三竿，山间的空气夹带着松木的清香，但兆玉瘟推开宅子的大门时，佚名仍然被扬起来的灰尘呛得直咳嗽——显然是长久没有人来过了。
兆玉瘟利索地在院子里给佚名拾掇出了块地儿，搬了张板凳让他坐着歇歇，自己去里头收拾供桌。 
也不知他怎么收拾的，屋子里断断续续传来叮铃哐啷的响声。佚名坐得有些无聊，便站起来走了走。
他在院子的角落里发现了个盖着破布的箩筐。佚名捡了根树枝挑起那块脏布，就看到框里装满了残破的器皿和绸缎，应该都是些值钱玩意，只是没保存好。他捏着鼻子用树枝挑了挑，倒是拨出一只长方形的物件来。
那是一只匣子，尺寸不大，只有两掌宽，佚名可熟悉——像是他走镖的时候运的那种小型驮匣，遍布着划痕与蛛网，大抵是兆玉瘟或者他祖上从哪里劫来的。
佚名不免有些好奇，他拿起那只匣子，在草地上蹭干净了灰，转身向阳光充沛的院子中央走去。匣子上雕刻着精致的云纹，扣头是黄铜的，没有上锁。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揭开了那只匣子。
一阵阴风自匣内刮出，裹着一个漆黑的身影不知怎么从里面钻了出来，佚名一惊，暗道了句不好，当机立断从腰间抽出佩刀就往那人脖子上架。
刀刃划散了周遭的雾气，佚名得以看清他的脸。 
于是那柄佩刀停在距离那人脖子两寸的地方。接着，一只缠着黄色粗布的手推开佚名逼近他颈子的刀，熟悉的、吊儿郎当的声音从未来得及散尽的雾气中传来：“佚名仔——这么热情啊。”
——兆玉瘟？
不，和兆玉瘟其实很不一样，但佚名就是没来由得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兆玉瘟。他皱着眉，细细打量过去，那人一身玄色，围着条暗黄的面巾，腰间还系着只沉甸甸的袋子，活脱脱是个侠盗的扮相。那家伙的脸和兆玉瘟其实并不完全相似，上头还用朱砂画着诡异的符文。可那气质，那表情，那语气，和兆玉瘟简直一模一样；尤其是头发——一头乱糟糟的黑色长发，比起兆玉瘟有过之无不及。
那人居然还唤自己佚名仔。
佚名一时摸不清楚状况，只能先按兵不动。 
“哟呵，敢情那匣子还是什么高级玩意儿，这一眨眼全布置好了。”侠盗装扮的家伙饶有兴致地看着四周，“这回的电影排场大啊，场景这么真，那姓朱的没少砸钱吧。”
他说着说着，转回来将佚名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佚名仔，你穿这套好看啊，跟哥还是情侣装啊。”他点了点佚名领口的面巾，“白岭那小子还怪会来事儿的，咱俩这站一起，多登对啊。” 
佚名的头脑竭力地思索着，却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眼前那个像兆玉瘟的家伙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佚名仔，哥知道哥这一身穿得好看，你也不至于看傻了吧？”
“什么是……电影？”佚名斟酌着开口，“你是……兆玉瘟？” 
“谁是兆玉瘟？”那人脸上泛起一抹狐疑的神色，他又环视了一遍四周，这才跟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面上突然难看起来了，“我操，那长得跟快递盒子似的玩意儿给哥干哪儿来了。”他看着佚名，口中嘀嘀咕咕，“这是哪个佚名？”
不是兆玉瘟？
可是——怎么会？佚名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和兆玉瘟朝夕相处的日子不短，必定不可能认错。在加上佚名本就是乔装的行家，如果有人蓄意模仿兆玉瘟，他也定能一眼察觉。
佚名的脸色跟着沉了下来。可眼下的情况来不及让他反应，他开口，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那人匪夷所思的目光在佚名身上流转了一圈，划过他手中锃光瓦亮的弯刀，最后停在他眼下的两颗小痣上。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露出恍然的神色：“镖师啊……哥想起来了——哎，这得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他又思量了片刻，突然“嘻”一声笑了。再一次抬头看向佚名的时候，他的嘴角已经挂起了明显的弧度，佚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说：“佚名仔，你这话问的，我是你相好的啊。” 
“你……”佚名被他狠狠噎了一下，瞪着眼望着他。
“怎么还翻脸不认人呢？合着哥昨晚这么卖力，一觉醒来你是啥都忘了啊。”那人竟还委屈起来了。
佚名的头开始有些疼了。他下意识想要反驳，可他又有些恍惚——这语气，这笑意，分明就和昨晚落在他耳畔的一模一样......
见他一脸凝重，侠盗笑得更开心了。他索性向前一步，趁着佚名还没反应过来，拽着他的小臂拉进自己怀里，左手揽上他的腰，还自然地捏了捏。
虽然是陌生的怀抱，气息和小动作却是无比熟悉的，竟奇妙地让他并不排斥，一时间忘了挣扎。佚名听见那人极小声地嘀咕了句莫名其妙的。
“倒是比我那儿的佚名仔有肉些。”

3.
“佚名仔——”兆玉瘟拍着手上的灰，从房中走了出来，“哥收拾——”
在他看清庭院内景象的瞬间，说到一半的话顷刻间被掐灭了。佚名背对着自己，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色身影紧紧抓着佚名的左手手腕，几乎将他整个人揽在怀里。
兆玉瘟愣了片刻，巨大的震惊过后，一团烈火猛地在他心里炸开。
就他妈理个屋子的功夫，家就被这么个来路不明的玩意儿偷了？而自己相好的竟就这么回望着他。兆玉瘟甚至看见他转而抓住了那人的手，似乎在对那家伙问些什么。
对面那人听着听着，撞上了自己的视线。
他挑了挑眉，直勾勾地盯着兆玉瘟，往佚名耳畔凑了凑，嘴唇几乎要碰到他的耳廓。然后他对着兆玉瘟，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兆玉瘟再也忍不住，一下子跳起来了，爆出一句响亮的粗口：“我操！你他妈谁啊！”

佚名眼睁睁看着兆玉瘟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像一只炸毛的黑狗。他三下五除二地把那人从佚名身上扯开，举起拳头就往他脸上招呼：“你手往哪儿摸呢？！”
侠盗反应很迅速，灵巧地躲开兆玉瘟的拳头，飞身跳开，落在离他们四五步距离的地方。他直起身子，脸上净是挑衅：“我摸自己相好的，关你什么事儿？” 
“放你娘的狗屁！”兆玉瘟几乎是立即追了过去，从齿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几个字，“那明明是我相好的！”
“你说是你相好的就是你相好的？”侠盗游刃有余地矮身躲过他甩过来的一二三四五块砖，“怎么的，他身上写了你的名字啊？”
“怎么就没写了？！”兆玉瘟气急，“我相好的身上全是我留的印子——”
佚名连忙想拉他，没拉住，反而被他带了个踉跄：”兆……”
“牙印！我的，你懂吗？！不信你自己——”
话音还没落下，侠盗已经以一种相当吊诡的身法晃到了尚未站稳的佚名身前，托着他的手肘将他扶稳，另一只手的指尖顺势划过他的领口，轻轻扣上佚名的腰带：“这是你自己说的啊，那我可真看了？”
两秒的沉默过后，兆玉瘟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佚名没听清他骂的是什么，就看见自家那条炸毛得不能再炸的狗咬牙切齿地拔出腰间的匕首，擦着佚名的左臂就朝侠盗飞扑过来。
侠盗反应极快，松开搭在佚名腰带上的手指掉头就往他右边绕去，两个人你追我赶地围着佚名转圈，场面霎时变得非常混乱。佚名一时间没心思理会别的，只能尽力劝架：“你们先等一下……”
侠盗的后头的衣摆被他劈了一刀，还无所谓地回头冷嘲热讽：“就这点身手啊，也不知道你怎么讨到相好的。”
“你他妈的——今天老子不把你手砍了，我跟你姓！”
侠盗笑得很猖狂：“迟早的事儿。”
“看不起我是吧？”剑拔弩张间，兆玉瘟终于追上了侠盗，将他扑在了地上，眼看两个人打得越来狠，一时间难舍难分，佚名突然想起那个被遗忘的匣子，于是伸手去捡。
指尖才触到那只匣子，那物件便突然发出一阵古怪的声响，侠盗的身型顷刻化作一缕黑烟，竟是被那匣子吸了回去，而后干脆利落地阖上了。
佚名的一颗心刚刚放下几分，却眼见着扑了空的兆玉瘟在地上一个滚翻，一把夺过佚名手中的那个匣子。
“慢着——”佚名赶紧去拽他，“你——”

砰。

匣子被兆玉瘟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抛，稳稳当当地落入井中，随后就是井水震荡的回响。
佚名骂了一声，挥开他的手就往那口井去，兆玉瘟在他身后嚷嚷：“怎么了，舍不得？”
佚名没理会他，扒在井边往下看，井底是黑洞洞的一片，深不见底，那只匣子早不知所踪。
他呆滞地愣在原地，仿佛身体里有一部分被抽离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手径直抓着他的腕子，将他毫不客气地掰了过去。 
兆玉瘟瞪着他，显然正在气头上：“你还想给他殉情？”
佚名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沉下去：“我有话要问他，他还没来得及回答……” 
“不是，他那哪儿是是要回答，他分明就是——就是——”兆玉瘟气急，他“就是”了半天，也说不下去，转而问佚名，“佚名仔，你什么意思？你还真背着哥和别人有不清不楚的？！”
“兆玉瘟......”
“你这人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呢？哥就是看不惯他怎么了——”
“兆玉瘟。”
佚名心中烦乱，这声名字叫得有些不耐，那人闻言倒是夹着尾巴老实了下来，只是口中还带着怨气：“……那人到底是谁？你认识他？” 
“正是因为不认识，所以才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十有八九是这匣子里头束着的邪祟，变了个人样来蛊惑你。佚名仔，差一点点你就要被拽进去了，还好哥救你救得及时。” 
“万一不是……” 
“不然还能是怎么的？总不能是哥捏的泥人成了精吧？”兆玉瘟不以为意，反而悻悻地将他呛回去，“不是，佚名仔，你该不会真看上他了吧？你看他那模样，贼眉狗眼的，脸上还写的那不知道啥玩意儿，邪乎得很，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比你兆哥我可差远了。”
佚名还有千言万语可以反驳，可事实是——匣子是注定捡不回来了，他再怎么说也捡不回来了。他兀自垂眸，不再言语，眼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熄灭，兆玉瘟看不分明，他有些不安地凑上来：“佚名仔……”
半晌，身边的人终于是把胸腔里所有的话咽了回去，他怅然长叹出一口气：“罢了……罢了……” 
兆玉瘟还在等他的下一句话。佚名又顿了许久，才补充了一句：“……是我好奇心作祟了。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遥遥。”兆玉瘟凑上来，委屈巴巴的，“哥是不是你唯一的相好的。”
“……”
“你心里是不是只有哥一个？”他又上前一步，捏住佚名的手。
“兆玉瘟……回去再说。”佚名不想在这时候同他说肉麻话，况且这还是在大白天的院子里。可身前那家伙怎么都不依，见他不回答，索性伸手揽过他的腰将他圈起来：“凭什么他能在这里说，哥就不能？”
“我和他真没来得及说什么......”
“来得及？！你还真想说？”兆玉瘟语气又有些着急，他将下巴搁在佚名肩上，偏过头去，一边不讲道理地咬他耳朵，一边含糊地叨叨个不停，“佚名仔……你看他看了好久，还抓他的手腕。哥当初可是追你追了好久你才让我拉手的……他还和你说话，凑得那样近，都快亲到了......”
他絮絮叨叨个不停，佚名心里那些簇拥着的烦乱也逐渐被他细细碎碎的小话暂时拍散了。他心里一软，到底还是轻叹了口气，侧过脸在那人唇上轻啄了一下：“这样可以了吧。”
兆玉瘟一下子嘿嘿笑开了，佚名有些无奈，伸手拍拍他的背：“不是还要祭祖吗？别误了时辰。”

4.
佚名随着兆玉瘟解下马鞍上的包裹，来到了供桌前，将备好的果瓜、点心一个个盛在瓷盘里。祭面人仙的流程并不复杂，往常佚名对这类事件好奇心旺盛，可惜今天他心有旁骛，没怎么注意在看。
忙活了一阵后，兆玉瘟跪在蒲团上，对着高台上那几排稀奇古怪的泥人磕了了三个头。他转向佚名：“佚名仔，来都来了，你也磕一个呗。”
佚名还在想方才的事，没怎么思考便也耐着性子跪下，依言拜了三下。
起身时，他发现兆玉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跪在他身边了，此刻也跟着他站起来，了却了一桩大事一般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
“你不是拜过了吗？”佚名疑惑道。
“那可不一样。”他笑嘻嘻地把佚名拉起来，“刚刚拜的是神。”
“那这会儿拜的是什么？”
“这会儿拜的是堂。”
佚名还没从冗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怔怔地问道：“什么堂？”
兆玉瘟清了清嗓子，口中唱到：“一拜天地——”
“打住。”佚名的脸一下子有些发烫，“谁要和你拜堂……”
“怎么，你不想和我拜？”兆玉瘟开始急了，“难不成你想和刚刚那家伙拜？”
“也不是……”
“哥还备下了聘礼要送给你呢。”兆玉瘟在内袋里一阵手忙脚乱地翻找，握着样东西掏了出来，在佚名面前神秘兮兮地摊开手。
是一枚拇指大小的泥偶。捏的是兆玉瘟自己，吊儿郎当地站着，右手向前伸出，绕着一节红色的丝带。他捏泥人的手艺当真精湛，泥偶虽小，却惟妙惟肖，尤其是这表情，乐颠颠的，脸眼角都含着笑，和他往日里如出一辙。
他硬把那只泥人塞到佚名手中，后者问道：“这条带子是什么？”
“想知道？”兆玉瘟的指尖缠绕上他箬笠上的飘带，语气也带着笑意，“喏，可不就是这样吗。”他拉着那根带子凑近佚名，同他呼吸相近：“咱俩这堂也拜过了，礼也下了。”
“兆玉瘟......”
面前的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接着说道：“佚名仔，如今你可算是我兆玉瘟明媒正娶的妻子了？”
佚名一时语塞，直截了当地怔在原地。
他也许清楚自己不该答应，也答应不了，可拒绝的话落到嘴边，他却犹豫了。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其实明知不该被兆玉瘟扯着落入纠缠之中，却不曾有一次将他真正推开。
那么，要答应吗？可是他拿什么去答应他呢？佚名将视线落在那根被他绕于指尖的飘带，抿着嘴唇。
迟疑之间，佚名却听到兆玉瘟毫不掩饰的笑声，他重重地拍了一巴掌佚名的背，笑得前仰后合：“行了，佚名仔，哥同你开玩笑呢，你当真了啊？”
“玩笑？”
“哥清楚你是谁，你想得多，什么因果啊、姻缘呐，统统缠不上你，哥又不是傻子，和你走这形式做什么。”他满不在意地挥了一把手，捏在指尖的飘带也散了。
“你耍我？”佚名抬头看向他，真的假的、假的真的，他也说不清兆玉瘟怎么想。
“那哪儿能啊，这是——这是提前演练一下。佚名仔，这么想和哥拜堂呢？那哥回去再准备准备？”兆玉瘟嬉皮笑脸的，“不过这回确实是逗逗你，甭板着个脸了。这泥人也不是聘礼——哪儿有把自个儿的泥人送相好做聘礼的，多磕碜呐。”
“那这是？”
“是面人会的规矩呗。”兆玉瘟难得地正色，“佚名仔，哥有件事儿要托给你。”
“什么事？”
“做我们这行的认为，人无非就是泥做的壳子填上了魂。人出生，便是问面人仙借了个泥壳子，来装自己的那缕魂，在人死后，便要将壳子还给面人仙。这债还清了，魂魄才能转世。”他冲佚名笑，“哥在这世上也没有别人可以托付的，只能将这个泥人交给你了。”
佚名盯着手中的泥偶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收下了。他问他：“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不信啊。”兆玉瘟大言不惭，“佚名仔，看你信不信呗。你若是信，便带回来放着；若是不信，便就当个哥送你的寻常礼物，手把件一样，想哥了就掏出来看看。”

5.
祭完了面人仙，二人便骑马打道回府。佚名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兆玉瘟问他，他只说是累得，骑马骑得腿酸。
兆玉瘟贴在他面上吻了一下：“佚名仔，再忍忍，回去哥给你按按。”
他便也老老实实策马，没再闹他。

二人到家时已邻近傍晚，佚名累得慌，兆玉瘟也信守承诺，煮了饺子，又乖乖给他按腿，只是按着按着就变成了别的事情。
他心里还带着醋意，尤其在他被那个不明人物抓过的手腕处又啃又咬，逼着佚名说了好多话。后者被他好一通折腾，最后半晕半睡过去。

着实是累了一天，这一觉他睡得很沉，做了很多梦。冬至是一年的最后一个节气，他便由这个冬至开始，梦到了他们的一整年，梦见了他们的许多年——

春节，大年初一，兆玉瘟起来第一件事儿就是伸手问他讨红包，说年纪大的要给年纪小的发红包。佚名同他解释发红包这事儿看的不是年龄，而是辈份。结果那家伙胡搅蛮缠，说佚名这都活了好几辈子了，可不是辈份大么。他成功地把佚名绕进去了，让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又好像是这个理，只得在新年第一天就破了财。

他又梦到元宵的时候，兆玉瘟和他一起吃汤圆，吃芝麻馅的烫了嘴，舌头红了好大一块，硬是缠着他讨一个吻。

端午兆玉瘟非拉他包粽子，说给他露一手，佚名说去集市上买他还不乐意。结果佚名填糯米的时候没捏紧，糯米撒了一地，噜噜狂奔而来。其中几粒还不小心落进了兆玉瘟的布鞋里，噜噜偏要吃那里头的，啄他脚背给他疼得嗷嗷叫。

他还梦到中秋陪兆玉瘟赏月，两人坐在庭院里，手边就是酒杯。有人赏月，有人赏人。兆玉瘟喝得有点醉，拉起他的手放在心口，说佚名就是落在他身边的天仙，说自己要抓紧着，一辈子不放手，有人来抢就把那人的手剁了。

……

在遇见兆玉瘟之前，日子与日子对佚名来讲并没有什么分别。可遇见兆玉瘟之后，佚名突然发现，原来一年有那么多节日。他就这么梦啊梦，又梦回了这个冬至，兆玉瘟带他祭祖，他遇上了那个和兆玉瘟很像的人。
他梦见在兆玉瘟冲过来前，他问那人的两个问题。
那时候他看着那个人，脑海中开始形成一个近乎残忍的猜测。可他必须印证那个猜测。
他的一颗心开始狂跳：“你会捏泥人吗？”
侠盗装扮的家伙只是一脸疑惑：“什么泥人啊？见都没见过。”
佚名紧紧反握上他的手，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告诉我……是哪一年？”
眼前的人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露出那个和兆玉瘟几乎一模一样的笑。他刚想追问，某个已经炸了毛的狗就径直冲了过来。

兆玉瘟在江湖混迹了这么多年，稀奇古怪、歪门邪道的术法总是见了很多，做他们这行的从来不存在所谓的“寿终正寝”，佚名从不怀疑他有法子延长自己的寿数。
可是——
人若是好好地活着，又怎么会有转世呢？

6.
佚名喘着粗气从床上坐起。他梦了太久，久到一时分不清看见的、发生的那些，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便索性权当作是梦。
可起身时，他还是看见了左手腕上那些凌乱的齿痕。
他披上衣服，去了庭院。如今虽是冬至，夜间的风却并不那么凉。佚名已经在这座四季如春的小镇住了六年，也由着那个不讲道理的家伙在自己心里住了五年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可岑驳遥的一辈子太短，佚名的又太长。

兆玉瘟正坐在院子中央的树下吹风，目光幽幽地看着黑暗中的某处。佚名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噜噜正在角落里打盹。
见他来了，兆玉瘟赶紧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半块席子：“佚名仔，怎么醒了？”
佚名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身边坐下，被他很自然地揽进怀里。兆玉瘟发现怀里的人一身的冷汗，还有些发抖，心脏也跳得极快。于是他揉了揉佚名的发顶，放低声音问他：“做噩梦了？”
身上的人将脸埋在他肩膀上，兆玉瘟也没催促，只是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背。过了许久，佚名哑声开口：“梦见你了。”
“哟，那得是美梦啊。”
“……梦见你背对着我往前走，怎么喊都喊不停，怎么拉都拉不住。”他咬着下唇，“兆玉瘟……”
兆玉瘟“嗯”了一声应他：“哥在这儿。”
他侧过脸亲了亲佚名的额头，温柔的、不带情欲的吻自眉眼渐渐滑下，落到嘴角，他的嘴比佚名的还要凉，说出来的话却是热乎乎的：“你还在呢，我哪儿舍得走。”
佚名被他在他怀里一点点平复下呼吸，直到恢复如初，他轻轻推开兆玉瘟，同他并排坐着，看着院子里的落叶发呆。兆玉瘟闲适地哼起歌，佚名心中的思绪却再一次流转起来。
因果。
要打破因果何其困难，这是他再清楚不过的事。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咬牙赌一把。
只要打破既定因果中的一环，也许整个链条都会随之瓦解。那么有什么是能打破的？
与兆玉瘟来世相关的事情，他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干预；可那人唤他佚名仔。
——兆玉瘟的来世也认识他、熟悉他。
他突然有了一个极其大胆且危险的想法。
佚名的手心发凉，冷汗自掌心沁出。他不动声色地扭头，目光悄然落在凉席边的那张几案上。
那上头摆放着一栏瓜果，和一把锋利的果刀。
他攥紧微微发颤的拳头，缓缓呼出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可头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叫嚣个不停。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够——

兆玉瘟突然从地上蹿了起来，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他掸了两下裤子上的灰，笑嘻嘻地跳到几案前。
“想吃水果直接和哥说不就得了？”兆玉瘟背对着佚名开始在篮子里挑拣，将那小几上的瓜果和果刀都挡了个严严实实，“哥伺候你还不是心甘情愿。”
佚名的眸子黯淡下来。
“哎，吃苹果不？哥给你削啊？还是吃葡萄？这葡萄熟透了，可甜。”
佚名明显心不在焉，对着他的一连串问题只是“嗯”了一声，反因过来之后又怕他选苹果——他不想让兆玉瘟碰那把刀，于是赶着回答：“葡萄。”
那人兴冲冲地拎起一串葡萄在他身边坐下，佚名刚想接，兆玉瘟却倏地拿远了。佚名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揪起一颗塞进口中，转而吻上佚名的唇。
是真的很甜，隔着皮就能尝出来......佚名还记得，这是兆玉瘟昨天早上去镇子北边的市集上挑的，那时候他还没睡醒。兆玉瘟很会挑水果——毕竟一路走一路尝过去的，跟土匪下山似的。
好吧，他原先还真是个贼寇，缠上自己后倒是心甘情愿地从良了。
明明都已经许久不做那些危险的活计......所以，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究竟是怎么离开的呢？
葡萄在嘴里爆开，香甜的汁水和果肉霎时盈满二人的口腔，佚名的眼睛却跟着一酸。可兆玉瘟对此一无所知，所以他的眼泪只能往心里流，是苦的。
身前的人渐渐覆上来，他伸出手将佚名滑落的长发别回耳后，转而环绕过他的后颈，指尖从另一侧轻抬起他的下巴与他唇齿厮磨。佚名被他轻轻撕咬着的嘴唇张张阖阖，好不容易吐出断续的音节：“......喜......” 
“喜欢哥？”兆玉瘟低声笑，吻沿着他的下颌滑落到颈间。佚名没有把他推开。
“......我说......嗯......葡萄......没洗.....”

一番缠绵过后，兆玉瘟心情肉眼可见地好得不得了，他嫌院子里呆得没趣，便扛着佚名爬上了屋顶。
佚名实在是有些太累，没力气反抗，但怕他着凉，想叫他下去，结果兆玉瘟非不听。
“好不容易这时辰你没睡，正好陪哥赏个月。”他大剌剌地躺在屋顶，伸出手点点周遭的宅子，“你看，整个镇子都吹灯拔蜡了，就咱俩醒着，多浪漫啊。”
佚名不知道兆玉瘟从哪儿学来这么复杂一个词，这其实不怎么浪漫，甚至不太吉利。可他偏偏不想纠正——有那么一瞬间，佚名想他既然连兆玉瘟都留不住，其他人的生死就更与他无关。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想法近乎诅咒，只得挥散脑海中的念头，搪塞自己不想纠正是因为困顿。
可他无法阻止自己去想。万家灯火第二天必然会重新点燃，他却不知道属于他的那一盏什么时候会熄灭。他突然泛起一整没来由的憎恶。
佚名强迫自己深呼了一口气，他想睡，却又舍不得，兆玉瘟的心跳离他很近，扑通扑通跳得鲜活，听得他眼眶发酸。
佚名听了许久，仿佛是在记诵他心跳的节奏。他忽而开口：“兆玉瘟......”
“在呢。”
“没什么，只是叫你一下。”
身侧的人转过来，揽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近，同他额头抵着额头：“一整天魂不守舍的，说说呗。”
佚名垂下眼帘，避开近前那人灼灼的视线。他默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问了句：“你相信因果吗？或者说……如果早知道了自己的果，你会想去改变吗？”
“不是，憋了半天就憋出个这？”
“......算了。”佚名摇摇头，推开他的手臂重新坐直，“当我没问。”
“哎哎哎，别呀，哥没说不回答。”兆玉瘟眼珠子转了转，想了一会儿，才道，“因果啊——甭管人信与不信，它都搁那儿等着，咋改啊。”
“你这就是信了。”
那人没承认，也没否认，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狗尾巴草，把梗的那头含在嘴里叼着，一晃一晃的。
佚名的语气却蓦地有些急：“既然信，你还造那么多孽？”他蹙起眉头，“你不怕——不怕——”
他终是不知要怎么说下去，只得咬了咬唇，陷入沉默。
兆玉瘟看了佚名半天，他坐起来，往佚名身上一靠，靠得他晃了一下：“佚名仔。”
佚名没有接话。
“佚名仔啊，我看你是判官当多了，总把这人间的事儿想得太简单。“兆玉瘟摇头晃脑，开始用一副讲大道理的神态一本正经地说废话，“要说这‘因果’啊，因果是一根很长的线，因是一头，果是另一头。”
佚名听得云里雾里，问他：“什么意思？”
“还有中间呢。”
“中间？”佚名有些迟钝地重复了一遍。
“你兆哥我先前也是干过不少行当的，人间的事儿我看得多。山上劫镖的倭寇，杀人和剁蒜似的，他们不晓得自己的果吗？”他“呸”一下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晓得啊，可他们在这乱世活不下去。冒这险截来的钱财，够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够他们逍遥自在。这乐子他们也是实实在在享了的。”
“你这个例子……”
“再说白一点儿，人生来不就是为这个死么？几十年也好、几百年也好，果还不都是一样的，难不成为着这个就不活了？一脖子吊死？”兆玉瘟不屑地哼哼了两声，“人呐，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若是能提前晓得自己的果，总会想着去拼个更好的。可要我说，也许将来你回头看现在，未必会那么想要改变。”
“……这又是什么理？”
“简单啊。凡事只看果的好坏，那多没意思。要看就看后不后悔。”兆玉瘟笑嘻嘻地，“等你走到了果的那头，你看看你一路捞上的好处，再回头问问自己，后悔不？只要不后悔就是好路。”
“反正哥是不后悔。”他说，“哥这一路上捞着的好处可大了。”
佚名问他：“你捞到什么好处了？”
“你呀。”
“……这就够了？就没有别的了？”
“多着呢。”兆玉瘟装模作样地掰手指，“你、佚名仔、岑镖师、遥遥、哥最宝贝的相好的……这么多。”他抬起头，眸子里竟是认真的、执拗的，“这辈子真值了。”
佚名其实听明白了，也知道兆玉瘟是在故意怄他笑。他鼻子一酸：“你这是歪理......”
“与其费神想这些有的没的。”兆玉瘟伸出一根手指，指指下头的房檐。佚名后知后觉他指的其实并不是房檐，而是二人脚下的整片土地，“别忘了你还走在线中央呢。所以不如多看看今朝——”
他凑近，对他笑：“——看看哥。”
他眼睛里映着月色，明晃晃的，这是今晚佚名第一回好好看月亮，真的很亮。
他在心里说，时时刻刻看着呢、想着呢。
兆玉瘟好像猜透了他此时的想法：“那就再多看看。”
佚名心中一动，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拉住他的袖子：“兆玉瘟，你今天在祭祖时问我，做不做你的……”他低下头，声音低下去，“我答……”
“哎，佚名仔，还想着呢？看不出你这么着急要嫁给哥啊。”兆玉瘟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笑道，“哥不是说了嘛——再回去准备准备，你兆哥我可不是个小气的。等哥下够了礼，你再考虑考虑哥呗——可不许考虑别人啊。”
佚名想说那已经够了，他喜欢得很。可兆玉瘟已经凑近吻他，然后拉着他一同躺下，信誓旦旦地和他保证：“一定不会让你等太久。”
那就再等等吧。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这样的夜晚还会有多少个呢？他不敢去想。
兆玉瘟不会后悔。那么他呢？等到时候兆玉瘟死后，他会后悔吗？
佚名现在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真像他说的——得等到果来的那一天。
可是今夜的晚风那么温柔，清浅地拂过树梢，此起彼伏的浪潮声自他们的脚下响起。那一轮明月依旧好端端地悬挂在天际——就像过去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一样，将薄如蝉翼的银光洒满二人身上。
房顶上的砖头有些硌人，兆玉瘟的臂弯却正正好好。
于是他侧过身，还能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

7.
“你别说，老子上辈子还挺牛逼的啊，说话一套一套的。”子车甫昭开阖着那只匣子，津津有味地听着，“然后呢？”

这是在新电影的片场。武侠片，朱耀星新投资的，邀请西封众人出演，二人换完衣服在储藏室休息，子车甫昭闲着无聊，开始乱翻，不知从哪里挖出了个装道具的箱子，没拿稳打翻了，倒是摔出来样真东西。
佚名眼看着他的身形闪了闪，被吸进匣子里，过了几分钟又重新出现在屋内。回来第一件事儿便是拉着他，问他兆玉瘟是谁，长得跟棵圣诞树似的。

现在他讲完了。于是他如实说：“没了。”
“什么叫没了，哪儿有你这样说话说一半的，这不是吊人胃口嘛。”子车甫昭举起匣子对着吊灯，顶盖的位置上已经出现了细碎的裂痕，他“啧”了两声，“可惜了啊，这得算你欠我的。”
“……怎么算我欠你的呢？”
“不是你一百多年前硬要阖上，这才弄坏的吗？冤有头，债有主。“他嬉皮笑脸地将手中的物件搁在柜子上，手又不老实地搭上来，”不还也行，你接着给哥讲讲呗，后来呢？你还试图改变那因果吗？”
“改变也好，不改变也罢，本就是因果中的一环。”佚名的视线越过他，落在那只匣子上，“也许根本就不存在改变。”
“玄乎得很。”子车甫昭嘴上抱怨着，但佚名知道他听懂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
佚名倒是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好奇你上辈子是怎么死的。”
“死还能怎么死？两腿一蹬就死了呗，还能整出什么花样不成。”子车无所谓地一摆手，“有什么好问的，哥可不想再揭你痛处。怎么样？相好的体贴吧？”
佚名由着他黏上来，摇摇头：“倒也没关系，回忆里看了几百次了。”
这是实话，一点也没夸张的——在失去兆玉瘟的前几年，佚名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回顾他的一生，昔日里同他十指相扣的温暖，如今只剩下一页页族谱燃烧时指尖触到的丁点余温，伴随着灼烧的剧痛。兆玉瘟的命原本就和族谱上的纸一样薄。
大多数的人命对佚名来说，都和族谱上的纸一样薄。
子车甫昭不笑了。他垂下眼睫，似乎在发呆。
佚名用膝盖碰了碰他：“在想什么？”
“有点儿后悔了。”子车答道，“那边的你问我‘电影’是什么，我那时候应该回答你电影就是别人的故事，你看的记忆就是电影。”
“然后呢？”
“然后唬你一下，告诉你电影这玩意儿看多了就没意思了，容易腻味。”他竖起三根手指，冲着佚名晃了晃，“同一部电影最多别看超过三次，否则人会变成傻瓜。”
佚名睨他一眼：“你这话有半分可信度吗？”
“哎，那时候的你看着好骗。”
佚名倒是没追究他的诬陷，只是站起来继续去收拾那堆被子车甫昭碰洒的道具。子车坐在沙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出声了。
“佚名仔。”
佚名回过头，子车甫昭磨蹭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从袖口掏出一个东西，抛给佚名：“喏，他让我给你的。”
子车丢得很快，还好佚名接得及时。他摊开手心，在自己的掌中看到了一样再熟悉不过的物件。
一个泥人。
捏的是佚名的模样，那时候他还是岑驳遥。箬笠上的带子向后飘着，泥人也转头向后看去。
他当然知道泥人在看的是什么。
这泥人原本就是一对，另一只在百来年前曾被交到他手上。
佚名突然明白了，什么“借泥壳子”，什么“交还面人仙”，保不齐都是兆玉瘟临时胡诹出来的。
那原本就是件聘礼，只不过只有半件。隔了那么多年，他才收到另外半件。凑齐了一整套。

佚名愣了足足有半分钟，半张着嘴，想说些什么，话卡在嗓子眼儿又什么也说不出来。直到子车的心也跟着有些悬起来，晃了晃他，唤他：“佚名仔？”
“什么时候——” 
“打架的时候。”子车甫昭老实回答，“打架的时候他突然塞了个东西在我怀里，我一开始还以为什么暗器呢。一摸是个泥人。”
“——”
“他没说。但我就是懂——这是他送你的礼物，叫我带给你呢。”子车甫昭抓抓脑袋，补充了句，“不知怎么的就明白了，莫名其妙的。”
佚名又怔了一会儿，随即扬起嘴角，轻笑起来。他那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兆玉瘟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不会同他一样、一早猜到了子车甫昭是谁呢。于是他将这个泥人给了子车甫昭，托他送给他早就不在了的那个时间线的，他的佚名。

佚名抬手将额前的散着的头发拨了拨，挡住了微微泛红的眼角，轻声说：“谢谢。”
“谢的谁？你子车哥我？还是那个叫兆玉瘟的？”
“有区别吗？”
“行行行，你说没有就没有呗。”子车甫昭大度地没有再纠缠，“那这是哥给你捏的泥人，又不远百里地给你送过来的，人工快递啊。”他向前靠了靠，揽住佚名的腰凑上去，唇瓣贴着他的嘴唇磨蹭，“一路上可辛苦了，你怎么报答我？”
当真是不远百里，一年就是一里。
“子车甫昭。”佚名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回应他，“你这快递也太慢了……”
泥人过了一百来年才送到佚名的手里，子车甫昭也过了一百来年才又回到他的身边，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慢的快递了。不过，收快递的人自己也走得太慢了，以至于走了一百多年，都没走出那间他们共同生活过的院子，这才又被他追上了、抓住了。
可明明隔着漫长的岁月，有的东西却至今也没有变，譬如他面前那个泥人。
依旧是熟悉的手艺。兆玉瘟已经离开他那样久，但是那个泥人却是新捏出来的，有些部分按上去甚至有些发软，一定是捏的人还没来得及等它干透就要拿出来送给自己。仿佛佚名一抬手，还能触及那个人热烈的心跳。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指尖刚触子车甫昭的胸腔，他就被那颗心脏的主人扯着手腕重新拽进怀里。剧组的服饰质量一般，薄得很，佚名得以听清他的心，正在以他熟悉的节奏怦怦跳得坚定。
下一秒，身前的人已经拉着他的手将他拢进怀里，带着笑意的气息卷上他的耳侧：“这回可算是明媒正娶了？”
佚名将脸埋在身边那人的颈侧，过了许久，他轻轻点了点头。子车觉得自己脖颈上泛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湿意，怀里的人口中喃喃道：“子车甫昭，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这辈子把你自己的命糊厚一点……”
他顿了顿，才重新低声开口：“……别再走在我前头了。”
“这个自然，你子车哥我可比那什么兆玉瘟出息多了。”他紧紧回抱住佚名，在他耳畔笑，“都糊了块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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