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临】长乐无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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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怎么了？”
　　“将军早朝时在圣上跟前说了气话，”掌冠的下人低声道，“老奴不敢妄言……只是劝哥儿现下莫去触将军的霉头……”
　　
　　青发的少年透过窗棂悄悄看了一眼。
　　哥舒临朝服未褪，仍穿着金红绣螣蛇的裲裆，银白长发凌乱地披着。他显然是饮了酒，就当他在胡床上起身时，站立的身影略微晃了晃。
　　遭了。少年心中咯噔一声：我前几日刚提醒过他莫要饮酒……
　　然而动作比思考要快，少年已先一步破门而入，在他进门的那一刻，哥舒临将手中的酒盏掷在柱上，摔了粉碎。
　　“将军！——”少年那一声刚喊出，就听得铿锵一声，哥舒临腰间长刀已然出鞘，唰地刺过来，刀尖直直地指在他咽喉上。
　　于是他被迫闭了嘴。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哥舒临脸色阴沉得可怕，刀尖逼得少年不由得后退一步。
　　“不……”少年张了张嘴，只吐出了一个字——他开始观察将军的神色。
　　哥舒临眯了眯眼睛。那金色瞳孔中倒映的少年的影子不甚分明，反而十分地朦胧。少年心下了然，硬着头皮轻轻去拨将军的刀尖。
　　“将军……您还认得我么？”
　　少年低声道，他盯着哥舒临的眼睛，尝试唤醒将军的神智。
　　那双眼睛眨了两下。
　　“……忌炎，”随后那留了道小疤的薄唇张合，唤出少年的名。他的气息已因饮了酒而不稳了。
　　“谁准许你进来的？”
　　忌炎不答，并着食中二指，轻柔地将人刀刃推至一旁。而哥舒临却像呆立住了一般，任由他将刀推开，脚下却蓦地一浮。忌炎在此时飞快地上前，手臂架在他肋下。
　　“放肆……”哥舒临方脱口一声，却听得少年贴着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我几日前方嘱咐过您莫要饮酒。”
　　忌炎一手扣住哥舒临的脉搏，果不其然，它跳动得极快，仿佛是要冲破那层薄薄的皮肤，喷涌出鲜血来。
　　“您……为何不听话？”
　　刀坠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鸣响。
　　哥舒临那只手垂了下来，他呼吸深重，眉头拧着，伏在忌炎肩上。忌炎欺身向前，更稳地把他抱在怀里。
　　任谁能想到，当今威名赫赫权倾朝野，而立之年便为瑝珑疆土立下汗马功劳的镇国公哥舒临将军，现下却是如此况态呢！
　　“来人，”忌炎向门外喝道，“送将军回房。”
　　
　　***
　　哥舒临的床前围了一圈家仆，气氛凝重。一个小丫鬟用手绢儿挡着嘴，跑出去伏在柱上呜呜地哭咽起来。
　　银发的将军躺在榻上，双目紧闭。
　　忌炎尽力稳着神色，为哥舒临把脉。
　　“……是我的错。”少年喃喃道，“是我没看住他。”
　　镇国公的卧房内此时静得如同一方古井。
　　“……不是您的错，”掌冠的老仆沙哑地开口，“将军本就身抱旧疾，只是这几日厉害得紧，他性又刚烈……”
　　“是……是我的错，我不该在家中留着酒……这酒是昨日兵部的大人送来的，一时……一时疏忽……”一个年轻仆人发着抖说。
　　忌炎叹了口气，将哥舒临的手放回被褥里。
　　空气又静了片刻。
　　忌炎微微调整跪坐的姿势，轻轻的布料摩擦声打破了寂静。他看着哥舒临安静的面庞：“将军……在圣上面前说什么了？”
　　“这……”
　　家仆们面面相觑之际，却听得门外一声高唱：“圣旨到——！传镇国大将军哥舒临前来领旨——！！”
　　几乎是同时，屋内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有的双腿已开始瘫软，欲跪倒在地上。忌炎粗喘了几声，而后干脆地起身，衣袂纷飞，出得厅来，穿过院落庭廊。将军府院前置一块汉白玉雕的大照壁，其上花叶疏影，交相垂卧。负责传旨的钦差大臣便在这照壁前负着手，见来人是忌炎，挑了挑眉。
　　“望公恕罪，哥舒将军身体不适，未能亲聆圣谕，可交由下官代为转达。”忌炎走上前，规矩地一揖。
　　钦差抬起眼皮打量了他两眼。
　　“你是忌炎？”
　　“是。”忌炎恭敬应道。
　　“镇国公竟聘你这个不知哪来的毛头小子做他的行军司马……”他捋了捋下颌上的胡须，咂了咂嘴。
　　忌炎：“……”
　　镇国公不需要一个行军司马，忌炎对此心知肚明，哥舒临是看上他自幼习得的医术才留他在身边的。
　　“罢了。”钦差探头往庭院里瞧了瞧，偌大的院内连杂役走动的身影也没有，实为反常。于是他清清嗓子：“原本是必要他亲自前来领旨的，但此事官家特意嘱咐，说是急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忌炎一眼，接着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圣旨，两边拉开那黄绢，提起声音开始念：“镇国将军哥舒临听旨——”
　　忌炎单膝跪地：“镇国公幕下行军司马忌炎代哥舒将军接旨。”
　　“……镇国大将军哥舒临……”
　　“……即日遣任西北，限三年之内……”
　　三年之内？忌炎心中惊诧。
　　“……虽出言不逊，公然驳朕于朝堂之上……但念及……削五百食邑，以示警惩。……”
　　意料之外的结果。忌炎心想，伴君如伴虎，将军在朝堂之上若是对圣上出言不逊，如是处置，已是大恩。只是却突然要求调往塞外，还要限三年之内攻下北面……三年，加个“之内”很明显是多余的面子上的指示，因为对于寻常战事而言，特别是哥舒临这样出众的年轻将领，三年打一场仗，根本实在是太长了。
　　电光石火之间，忌炎已暗暗思量了一切。如今南方部州叛军鹊起，显然是目前亟需解决的首要问题，而北方关外各族虽长年虎视眈眈，但由于五年前那场令北人元气大伤的边关大战，再加上部族之间原本的互相牵制，使得瑝珑边疆近年来的状况还算安稳。在此时将哥舒临调往边关，显然是想要将他排出中央，不希望让他插手至南方事务中来。
　　钦差读完圣旨，亦一时无言。他将那黄绢交至忌炎手中，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镇国公如何？”
　　“……只是旧疾复发，幸无大碍。下官代将军多谢您关心。”
　　
　　忌炎领了圣旨，送走钦差，返回房中，将圣旨的内容告知众人。此番调去边疆，镇国大将军这一职位即使明面上未动，也着实削减了职权范围。
　　无法冲在国家最紧要的前线，又何以称镇国公？
　　哥舒临此时已经转醒，睁开金色的眸子望着房梁。他没有说话，这个时候说再多又何济于事？
　　下人端来煎好的汤药，忌炎吩咐放在一边，让人全数退了出去，接着掩上房门。
　　这下他和他的将军又能够独处了。
　　“将军，”他跪坐在哥舒临床边，轻柔地唤道，“把手给我。”
　　哥舒临一反常态地安静。他甚至没转头看一眼忌炎，只默默抬起右手放在忌炎怀中。
　　忌炎将他的手翻转过来，手心向上。哥舒临的手修长而白皙，指腹带着习武之人的茧。这确是军人的手，战争的痕迹在手背上蔓延，又堆积在手掌上。除此之外，干净，有力，而且赏心悦目。忌炎看得有点出神，于是忍不住摸了摸他的指尖。
　　“……号脉就老老实实地号，乱摸甚么？”哥舒临这下倒是转头向他看过来了。
　　忌炎一怔，连忙将他的手放平，搭上他的脉搏。
　　哥舒临看着少年一时慌乱后又变得极为认真的表情，觉得有趣，于是微微勾起唇来。他的头依旧有些晕，忌炎把脉的结果是由动转促，让他万万不可妄动。他只得靠在床头上，让忌炎端着药喂他喝下。
　　“你小子，开的药就没有不苦的。”哥舒临喝完，以拇指拭了下唇。
　　“世上哪儿有不苦的药呵。”忌炎听罢笑着说。
　　“世上没有不苦的药，亦没有不苦的仗。”哥舒临低低地说。他侧着头看向少年的眼睛，声音十分地慢：“避战……避战……一味避战，如何求得江山永固？”
　　忌炎瞬间便明白了一切。但他没有资格评论，他只能皱着眉，同时却牢牢握着哥舒临的手。
　　二人相对无言，哥舒临任他握着手，垂下目光。　
　　
　　“也好。塞外……呵，很久没回去了。”
　　
　　***
　　两日后，城门外，镇国公府上所有人在道旁为将军送行。
　　哥舒临亲自到校场清点了兵马，最终点出两万亲兵，预备到西北与节度使手下的三万人会合。
　　他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旁是副将与忌炎，站在坡上最后朝瑝都望了一眼。
　　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
　　哥舒临调转马头，马儿“卟卟”地喷了两个响鼻。
　　当他向朝廷问起粮草、兵甲的问题时，得到的回答赫然是“已全数预备妥当”，紧接着就是“祝将军武运昌隆”。仿佛送他出中原是蓄谋已久，就等他率先发难，紧接着一纸诏书，便遣他去往塞北吹风。
　　想到这里，哥舒临不由得冷笑一声，领着他的兵，头也不回地往西北去了。
　　
　　这一路上，忌炎始终跟在哥舒临半步后，余光瞟着他脑后那根黑色发带。那发带随着马儿的步伐一晃一晃，却带着少年人的心也跟着一荡一荡。
　　如此一来，他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往往全是汗，等到下马饮水时被哥舒临一眼识破。
　　“第一次出远门？”哥舒临挑眉问道。
　　忌炎摇摇头：“一个人从老家到瑝都，是第一次。跟着将军从瑝都到塞北，是第二次。”
　　哥舒临听见这话便笑了，抬手按按少年的头：“那总紧张什么？年轻人，打起精神来！，”
　　……好像并不是这样。忌炎一边应下，一边心想，不是紧张，而是……
　　激动。
　　激动的心情，在行至塞北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塞北刚下了第一场雪，天地茫茫，在洁白大雪的覆盖下连地平线也不甚分明。风吹起少年青色的马尾，他大口呼吸着塞外冷冽而干燥的空气，仿佛肺腑的轮廓都因此而变得鲜明。
　　他是因见到塞外无限的好风光而激动吗？或是因为某个来自塞北，定于中原，现又归于塞北的人呢？
　　节度使远远地便迎着了，哥舒临带头下马，向他一抱拳。
　　当晚，哥舒临所领的两万兵马，正式与节度使手下的三万兵住进同一个军营，将士们点起篝火，从军帐中取来美酒，为新到来的同僚们接风洗尘。
　　酒？
　　“将军……”忌炎刚开口，哥舒临便伸出一指按在他唇上。
　　“嘘。”哥舒临止住他的话头，“小先生，不用说了。”
　　“……”忌炎的脸颊瞬间便烫了起来。他怎么会想起来这样称呼自己？
　　哥舒临自顾自地摆了摆手，走到兵士们中间去了。
　　那银白的长发在人群之中格外显眼，像是冰雪反射的月光自地上升起，再在空中凝聚而成的一般。分明热闹，分明拥挤，分明雪光火光烛光在塞北大地的星幕下铺开，然而少年的眼中盛下的却只有那皎洁明净的一点。
　　他快步地上前，就像尝试去捉住月色的袍角——
　　“将军！”忌炎唤出一声，于是在哥舒临身边饮酒的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
　　少年笑了笑：“让我帮您整理下氅衣的领子罢。”
      话一出口，他的心里便开始打起了鼓。他甚至并非哥舒临的贴身侍从，说出这种话，未免有些……僭越了。
　　然而哥舒临却在惊讶之后十分自然地笑道：“如此，有劳了。”
　　于是，在十几人的注视之下，忌炎将手放在将军颈侧的绒领上，细细地将翻折和凌乱的地方打理平整。
　　在这个距离下，哥舒临也是才好好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年轻人眉目疏朗，端得是面如冠玉绝好颜色。而个头已经窜得比他还猛点儿了。
　　我说怎么现在摸他的头要比以前费劲儿了呢。哥舒临暗暗地想。
　　然而他心想的“以前”，或许那早已经是六年前的时光了。
　　忌炎面上依旧有些发烫，手指几次蹭过哥舒临颊边的发丝。他不敢乱看，只得将目光牢牢地锁在贯穿人嘴唇的那道小疤上。
　　一时间，两人各怀心思，却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人群之中。直到身旁的私语声大了起来，忌炎才如梦初醒，将手移开。
　　“好了……将军。”他有点局促地说。
　　“忌炎你小子，看来将军是真的喜欢你！”说话的是哥舒临的副将，他手上提着酒壶，显然是有点醉了，啪地一下搭上少年的肩，“怎么也不给哥哥们支支招？”
　　话音一落，周围乘着酒兴的将士们便开始起哄附和。
　　“放肆，”哥舒临骂道，嘴角却带着笑意，“在本将面前公然取宠，真是好大的胆啊。到时行军若掉了链子，便拿你们几个是问。”
　　众人看出了他并非是真的生气，“严肃”地答应过后又很快嘻嘻哈哈地吵作一团。军中多的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忌炎很快便被青年人们旺盛的精力裹挟，被迫暂时离开了他的将军身边。
　　于是他一边被人拉着劝酒，一边艰难地扭头，看着那抹月色飘进了帐中。
　　
　　到得这场宴会结束，铜锣已敲过三更了。
　　忌炎被簇拥着往营中走，路过将军主帐时，心中一动。他想要去看一眼他的将军。
　　戍卫在门外的兵士看见来者是他，恭敬地行了礼，让他进到帐中。
　　将军的帐房燃着炉火，哥舒临已然睡下，帐内一片寂静。
　　忌炎露出了一个柔和的表情，转身欲走，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站住。”哥舒临说。
　　忌炎只好转过身来。
　　“冒犯了，将军。我这就走。”
　   哥舒临：　“不，你过来。”
　　他在毡床上坐起，抬头看着走来的少年。
　　“你喝酒了？喝了多少。”
　　忌炎刚想回答，却被哥舒临扯住手腕拉下来。一个猝不及防的动作，他只得用另一手撑住床沿。
　　而哥舒临抬起头在他的唇边嗅了嗅。
　　忌炎：！！
　　忌炎没喝多少酒，精神十分清醒，而此时的他却感受到一阵眩晕。
　　二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得他能清晰地看见哥舒临垂着的睫毛，十分地密而长。
　　他感到在自己的血液之中有什么像一朵烟花那样炸开了，迸裂的火星四散飞逃，在他的躯体之中溅得到处都是。
　　仿佛是十分满意，哥舒临鲜见地现出欣慰的神情。他放开他的手腕，接着抬手前后挥了挥，示意他离开。
　　忌炎起身向后，他的心脏直跳，退出时还差点儿绊到了什么东西。在侍卫疑惑的目光中，他像一道翡翠色的虹，飞快地钻进了自己的帐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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