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海雪落入大地》6

【骑乌】于是海雪落入大地

江淮准静止锋以北

2024/11/27 12:06

加载中……

从骑士的木屋到河谷，总共有将近六百公里的路程。罗辛南特要载着他们和他们的行装走过大片的草滩，翻过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再找条相对平缓顺畅的小道绕下谷底。
骑士揉了揉马儿挺立的耳朵，又紧紧地握住乌尔比安藏在马鬃底下的已经暖热的手。
“路很远，我们这就要出发了。”
骑士为此规划了许久，因为他早就深知这不会是一段轻松的路。骑士走过一次这条路，但也就仅仅走过一次。那时他神智还未清醒，身上带着海水和血的腥味。罗辛南特在怀中哀哀地嘶鸣，声音像是锥子一样尖利。他抱着马驹站在河边，罗辛南特的血涂满双手，而他的污浊的血则不住地从盔甲的缝隙里流出来，滴落在圆润的卵石上。盛夏的河水凶猛地咆哮着，从更上游带下的泥沙和石块在河心随着漩涡飞旋，将整条河流在他眼前涂上大地昏黄的色彩。
他们留了下来。罗辛南特从空中坠落。骑枪的枪尖最后捅穿了一只飞向深空的海嗣，换来一句温和的道别。他揽着马儿滚烫的脖子，最后的记忆是鼻腔灌满的咸腥的海水；这段记忆如此可贵，因为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尝到过在水中窒息的滋味。一阵黑暗与混乱中，他终于被倒灌的海水卷上河岸……
乌尔比安倚靠在拖车浅浅的槽上，后背陷在蒙车顶的帆布里，听骑士讲起这些事情。帆布是商队卖剩的货物，骑士不久前才从女统领那儿得了来，仔细地擦拭干净，在车上捆好。帆布绷得紧紧的，鲸鱼微微弯起的背脊像一道卡西米尔孩童玩耍用的小弓，将洁净的帆布压出一个弧度。骑士赶着罗辛南特小心地绕过那些潜在的草坑和小沟时，帆布被压出的小包会轻轻晃动，从车外看起来富有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很是可爱。骑士看着，想着乌尔比安如何卧在车里，眼睛不住地瞧着远处偶尔飞起的土黄色小虫，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走了神，一时不再讲下去了。乌尔比安等待了一会，没有听到下文，于是开口问他：“你怎么向岸上来？”
“嗯？——从我被冲到岸上那时候讲起吗？”
“对。你刚讲到，被冲上河岸之后，你还是昏沉的。你是怎么走到草地上去的？……你的草场离海太远了。为什么不回到海中去？”
近来，乌尔比安很喜欢向他发问，不只是问“是”或“否”这样简单的问题，整个人与当初刚刚闯进骑士生活的时候比起来，几乎已经是天差地别。他给罗辛南特加草料时，乌尔比安会从马厩与房屋相连的小窗探出头去，一手握着一种不同的青草，问他为什么只给马儿喂左边这种，而不喂右边这一种。他将绳索和木棍缠在一起，尝试制作一个捕捉羽兽的陷阱时，乌尔比安也会在旁仔细地观察他的动作，问他为什么不将绳索捆得更靠上一些。他的很多问题都是有价值的。问过几次这些问题后，乌尔比安通常能很快地掌握一项工作的诀窍。
他喜欢乌尔比安的变化。他喜欢重新鲜活起来的鲸鱼。
“倒灌上来的海水跟涌下来的河水撞在一起。幸好河道足够宽，不然我和罗辛南特都要被卷到不知道哪里去……”
骑士又拾起话头，继续说起他初到岸上时的事情。车轮轧着青草，草汁沿着外沿浸下去，将轮轴都刷得发亮；顺着车辙，可以看到躺在被压平的草叶上的蝗虫的尸体，翅膀还在微微地挣动。昆虫的残肢与植物的汁液混杂着，散发出一股并不难闻的甜丝丝的湿气。前方的草渐渐低下去，他们就要远离最茂密的草甸了。骑士拍了拍罗辛南特汗湿的背脊，示意马儿放开了跑，不要顾虑，然后一欠身子，跳进了车篷里。乌尔比安早就将裙摆妥帖地压好，给他留出了一大块足够躺下的地方。骑士悄悄地伸手探了探，发现被衣裙焐过的木板还热乎乎的。
他们于是靠在车后的铺盖卷和行李堆上说着话。
“我站在河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这个时候，河谷顶上有人高声喊：‘喂，别在那傻站着，洪水要来了！’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你被带走之后，我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可能是看我一直没有动静，他们着急了，冒着险下来拉我，硬生生把我和罗辛南特沿着小路扯上了山。
“他们就是先前的那支商队，去那里是为了躲避草原上的兽群，也方便找时间饮驮兽。我浑身是血，还带着匹半死不活的马驹子，他们都以为我是又遇上了海里的怪物，也吓得半死，抓着我问东问西，‘那些玩意不是飞走了吗？’‘还有剩下的吗？长什么样？有多少？’‘比驮兽大还是小？’……一个接一个，直把我给问得昏过去了……后来我身体恢复了一些，趁着天气暖和，帮他们解决了草原上的兽群。这之后，他们向东边去做生意，我就在草原上留了下来。偶尔，就像前几天那样，他们还会回来。”
乌尔比安突然敏锐地问：“你曾经在海里见过我？”
“见过。”骑士干脆地说。
乌尔比安立刻凑得近了些。骑士放松着手臂，任由他端详自己的面貌。厚实的帆布遮住了阳光。略显昏暗的车篷底下，猎人的一双眼睛熠熠地发着光亮。面纱拂在脖颈上，像初秋的雨丝密密地在皮肤上织线。
“你对我有印象吗？”骑士望着那双眼睛，温和地问。
乌尔比安沉默了一阵，说出了两人心里的那个答案：“……没有。”猎人有些懊恼地皱了皱眉，又急切地追问道：“可你是大群的一员？”
“我曾经流着海嗣的血，但我自认为不属于大群。我从不属于大群——”
骑士静静地注视着猎人，看见他的瞳孔微微地张大了，显出不可置信的样子来，但仍然说了下去：
“——我属于卡西米尔郊外的风车矗立的草场。那儿有我的誓言，有着我的家。”
“你流着大群的血脉，接受大群的祝福和保护，却不愿随着大群离去，仍说自己不属于大群？”乌尔比安直起身子，忽地从散落的裙摆底下抽出手来，紧紧抓住骑士的斗篷角，从手指间落下的一小缕布料忽闪忽闪地晃动着。骑士感到，乌尔比安此刻正在发抖。他不确定这种反应的来源。猎人在惊诧？还是在愤怒？他看见乌尔比安，觉得他此刻很像是一头被捕兽夹咬伤了崽子的母兽，正对着草丛中蹲伏的猎人龇牙。
可他哪里来的幼崽呢？骑士叹息着想。
天幕上厚厚的云片像灰狼似的，被草原上嘶嘶作响的风吹得乱晃，紧紧咬在他们的马车后边。罗辛南特撒开蹄子跑着，完全不像是套了车的马，肌肉鼓胀着，像是在跟云彩较劲。即使这样，云层边缘不规则的形状也还是在他们头顶投下了一阵深重的阴影。
乌尔比安的面纱凌乱地扇动，黑灰色交织的纹路像是狂风驱赶下的海潮。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骑士长长睫毛下深凹的眼睛，决心一定要从他身上找到撒谎的破绽。
但骑士像是毫不在意他尖锐的视线，仍然问：“那你怎么跟我走了呢？”
乌尔比安没有作声，但手却攥紧了。
“在林子里的那时候，你明知道我身上没有大海的气味，模样也不像是你熟悉的、喜欢的海嗣，你甚至不认识我这个陆地人。你为什么还是选了我？为什么还是跟着我？”
“你为什么相信我，愿意按照我说的来做？”
“你为什么任由我叫你乌尔比安？你为什么愿意再次接受这个名字？你怎么就相信这是你的名字？”
你问的太多了。乌尔比安混乱的、沸腾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抱怨。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哪里来的，但一思考就觉得太阳穴刺痛，本能又高喊着熟悉与安全，几乎像是躺在一只钉桶里，向哪一边倚靠都是种酷刑。余光里是罗辛南特的背脊和远处稀疏的枯树林，不知何时，他已经被骑士的视线逼退了——
他输了。他好像看到什么东西在骑枪之下绽出血花，他心中却不是完全的愤怒与哀痛。他不敢承认，那一瞬间，他居然下意识地想要微笑。
乌尔比安最终缓缓地别开了头，哑着嗓子，喃喃道：“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灰暗的海潮暂时平息下来，让人看不见了。骑士没有作声，干脆利落地翻出车内，像只鹞鹰，捞起罗辛南特的缰绳。他的衣角松松地从猎人疲惫的指间滑落，叩在木板上。

《于是海雪落入大地》6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于是海雪落入大地》6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