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憾痛

【枫恒枫cp】下弦月高悬的黎明

pendulum-

2025/03/03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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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证会举行的那天，气温比丹恒想象得更低。他不得不从街角打道回府，取出围巾绕至颈间；那朵玫瑰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他不无遗憾地将它扔进垃圾箱，莫名的惆怅让他感到自己一并丢掉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 会议在最高法院举行。到场的有身兼要职的官员，也有闻讯赶来的民众；所有人都默契地穿着深色的长衣，仿佛是来参加葬礼。丹恒坐在观众席中央，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面无表情地听着法官宣读决议。
>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听到丹枫名字的那一瞬间情绪激动、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失控——可他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和。或许是场上肃穆却不悲痛的氛围感染了他，又或许是他已经历了先前的打击、挣扎和自我暗示，思维早就因脱敏变得麻木；总而言之，他的心情平静得就像无风吹拂的湖面。
> 他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场典礼。丹枫在台上朗声宣誓，而自己坐在台下，迷恋地凝视着他那颀长的身姿。眼下的场合大概也可被视作另一种毕业典礼，只不过这次宣告终结的不是丹枫的青春时代，而是他完整的一生。自此他的使命画上了完美的句号，身上沾染的污点也被他们这些幸存之人极力抹去——就像法官现在正朗读的那句话一样——“我们认可他作为‘下弦月’以身涉险、传递情报的功绩，自此将其从叛徒名单中除名…”
> 多好啊。他在心里想，如果丹枫能听到这句话，他一定会释然地松一口气，露出幸福的微笑吧？他在围巾里扯了扯嘴角，模糊地幻想着他可能会有的情态——昂首挺胸地坐着，锐利的眼眸流露着喜悦的情感，也许还会微微颔首，轻轻抿住自己的嘴唇…
> 他沉溺在虚妄的幻想中难以自拔，丝毫未曾注意后方不远处有人一直在看他。那人从落座起就向他投来了审视的目光，时不时眯起眼睛，微微侧过头去，仿佛在回忆什么。丹恒对此一无所知——他依旧沉默地追忆着有关丹枫的一切。
> 听证会开了很久，宣布结束时，窗外的阳光已经斜过了明显的角度。听众们轻手轻脚地散去，用无言的静默再次向所有蒙冤受死的英雄们致意。丹恒随着人潮出了门，残阳抛下的光辉已经不剩多少温度。长廊在眼前分叉，人们沿着三条道路各自离开，他却忽地驻足，在道路的交叉点屏住了呼吸。
> 他早已经注意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那人似乎正奔着他而来，每当他想要加快脚步，对方也会紧紧跟上；而现在他猛地站定，身后那人颇为惊讶地快走了几步，最后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原处。
> 丹恒警觉地回过头。向他而来的人潮中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白发在脑后随意地扎起。他感到眼熟，仔细一想才发现——他正是前几天自己在街头撞上的那人！
> 他紧绷着身体，看那人朝自己缓缓走近。夕阳将他的影子投射在自己肩头。
> “…你是？”他开口问。
>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开门见山道：“你是丹枫的朋友？”
> 丹恒心中一惊。“你怎么知道？”
> 男人明显松了口气。“跟我来，”没等丹恒反应他就走了，不一会儿又在他身后驻足，“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聊聊。”
> 丹恒迷惑地转身看他。“不用露出这副表情，我没有恶意。我要跟你聊的事和丹枫有关。你应该不想拒绝吧？”
> 看见丹恒惊讶地瞪大了眼，男人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街角有家不错的咖啡厅。为表诚意，今天我请客。”
> 
> 他们在临街的落地窗边坐下。金黄的夕阳铺在桌面上，窗外有抱着花的少女小跑着经过。两人相对无言，男人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丹恒的脸，时不时轻轻摇头，甚至还会感慨地轻叹一声。
> 服务员热情地奉上菜单时，丹恒再也坐不住了。“先生，请恕我冒昧，难道我们坐在这，就是为了像现在这样盯着对方看吗？”
> 男人嗤笑一声。“你说话怎么也是这个样子？”他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跟丹枫一模一样。”
> “刚刚我就想问了。你认识丹枫？”
> “显而易见。”男人从容地接过菜单，熟练地向服务员报上自己的需求。“你要喝什么？”
> “...我随意。”
> “嗯，”男人怡然自乐地颔首，朝服务员竖起手指，“那就再来一杯。”
> 服务员鞠躬离开了。“这是他们家最好喝的搭配。我已经试过很多遍了，不会出错。”
> 丹恒长叹一声，按捺住心头无因而起的烦躁。“先告诉我该如何称呼你吧。”
> “应星。”男人爽快地回答，抱起双臂向后一仰，“你呢？”
> “丹恒。”
> “噢…真有意思。”名为应星的长发男人笑了几声，“你们有血缘关系？”见丹恒欲言又止，他接着说，“看来没有。但我肯定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对不对？”
> 这人真是奇怪。自己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他却好像能看穿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令人难以招架。丹恒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这不重要。不如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认识丹枫？为什么要找我聊？你想跟我聊的事又是什么？”
> 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被呈上了桌。应星将其中一杯举至唇边，轻轻啜了一小口。满意的笑容在他脸上缓缓展开。“别急啊，我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首先，我为什么认识丹枫？当然是因为我是他的朋友。”他顿了顿，“军队里的朋友。”
> 眼前这人居然是丹枫的朋友！丹恒透过咖啡的热雾望着他。“看你这幅表情——你应该是丹枫学生时代的朋友？又或者是他的发小？”
> 丹恒扶着额头。“...是前者。”
> 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这个叫应星的男人牵着鼻子走。“果然，我又猜对了。至于我为什么要找你聊，”他倾身向前，“朋友，下次不要把私密信件大喇喇地揣在口袋里，弄掉了被人捡去都不知道。那天我捡起你的信时不小心看到了上面的内容…有人希望你知道丹枫叛变的实情，所以特意请你前去。”他耸了耸肩，“当然，现在这些内容已经不是秘密了。”
> 丹恒故作平静地喝了口咖啡——果然如同应星所言，咖啡的味道很好。“知道你跟他有关系后，我就产生了好奇心…因为说实在的，我对丹枫以前的事知之不多。我们没那么多机会坐在一起闲聊，而现在连这种可能性都不会再有了。”
> 说到这里时他皱起眉头，语气听上去有些遗憾。“所以，我们现在其实是以同一种身份坐在一起。”
> “...丹枫的朋友，是么？”
> “没错。”
>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打听丹枫以前的经历？”
> 应星端着咖啡杯呵呵一笑。“难道你对丹枫离开学校之后的生活不感兴趣？”
> “当然不是。”他怎么可能不感兴趣呢？虽然那时他们总有信件往来，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生活与对方的联结在一起；然而笔墨所能描绘的毕竟有限，某些琐碎细微之事也很难在思念情深时被清晰地忆起…“如果你想和我聊这些事的话，”他放下杯子，“可以。我也对你知晓的事很好奇。”
> “痛快，”男人哈哈一笑，“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如何？我可以先向你提问吗？”
> “请自便。”
> 丹恒耐心地等着他开口，可应星却突然沉默了。他只是端着咖啡杯，指腹在把手上缓缓摩挲着。从他的眼中流淌出某种近乎迷惘的神色。
> “你们…”他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 这真是说来话长了——丹恒托着下巴，开始思索该从哪里讲起。当然该从那个秋日的午后开始…念及此处丹恒猛然觉悟，惊讶地意识到他们最初的相遇正是在眼下这个时节。阳光是灿烂的金色，如火焰般燎过大地，于是万事万物都变得金黄；树叶凋零，青草枯萎，悬在枝头的果实纷纷坠落，于地面碎裂时会发出淡淡的清香…但只有一种，不，只有几种事物不会加入这衰颓的大潮，而是在凉风与暖阳的映衬下愈发地鲜艳明亮。
>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了那株血红色的枫树。风吹过树梢时，所有的树叶都会同时摆动，从下方看去就像那狂舞的火苗——而火苗里有一颗心正沉沉入梦，蓄势待发。
> “我们的相遇…非常戏剧化。”回忆为他的声音镀上一层朦胧的柔晕，“你可能会不相信。丹枫他以前有在树上午休的习惯——带着记事本爬到树冠上，在那里写写画画，累了就打会儿盹。”他蓦地微笑起来，揉了揉眼睛。
> 然后就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当他漫无目的地走过树下时，一支钢笔冷不丁地砸中了他的右肩，痛得他轻呼出声，立马站立原地四处环顾——可四周围空无一人，大家都在极远的道路上缓步行走。他只能先捡起那支钢笔，发现它的尖端已经砸弯了；而自己的衣领也十分不幸地沾上了溅射出来的墨水。
> 应星对此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在树上睡觉？是他做得出来的事。”他摇摇头，用长辈似的口吻说，“他就是这么个桀骜不驯的人。然后呢？”
> 丹恒握着那支钢笔，心底突然涌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抬头向上望去，眯着眼睛仔细辨认——果然如此，从摇曳摆动的枫叶中伸出了一只疲惫垂落的手。一截整齐地卷起的衬衫衣袖也随之一同探出。
> “听上去有些吓人。”应星开玩笑说。咖啡已经快冷了，他连忙抓紧喝了几口。
> 丹恒呵呵一笑。“我当时想不了那么多，只想赶紧解决那支钢笔的事。”
> “所以…难不成你爬上树把他叫醒了？”
> “不。我那时可没那个本事。”他灵机一动，从随身的记事本里撕下一页，迅速揉成纸团，找准角度用力往树上扔去——
> 那只手果真动了起来，而他也听到了隐约的人的呓语。一个青年男子从枫叶丛里探出头来，他的长发落在肩头，而那双色泽冰冷的明亮眼眸直勾勾地盯住了自己。
> 丹恒的心底忽地腾起某种类似惊慌的情感。他举起杯子，借喝咖啡的动作遮掩自己的神情。多奇怪啊…这已经毫无疑问是七年前的遥远往事，七年内发生的一切足以让它鲜明的颜色渐次褪淡，化作铅笔印般模糊的痕迹。可为什么在充满遗憾的今天，在他们终于摆脱战争的阴翳、在难能和平的生活中休养生息时，当年那阵强烈的心跳还能重回自己的胸中，给自己带来宛如初恋般悸动的心情呢？
> 应星“嗯”了一声，暗示他继续讲下去。丹恒努力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眼睛却逃避似的盯紧尚在波动的咖啡液面。
> “这是你的钢笔么？”他举起手中那支已经报废的钢笔。青年定睛一瞧，面露惊讶，绕转过身，挽着枫树的粗枝轻盈地跃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从树上跳下来能那么轻松…比我们走一级楼梯还更轻盈、从容、毫不经意。”
> 而我大概从那一刻起就被他深深吸引了。他将这句话随咖啡咽回了腹中；自那以后所有的来往、互动，以及那些令人血脉贲张的近距离交手和对视，都只不过是为了让这种感情来得更名正言顺罢了。
> “嗯…”应星哼了一声，“可以理解。即便是我也觉得，他言行举止的姿态都是数一数二的挺拔优雅。我见过的人可不算少；但那样年轻气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屈不挠的精气神的，他或许是唯一一个。”
> “正是…”青年快步走近，从丹恒手中接过了钢笔。他很快便注意到了那弯折的笔尖，微微颔首向丹恒诚恳地致歉：“抱歉，同学。这是我的失误。它有伤到你吗？”
> “没有。”对方的态度很好，丹恒也没有多说什么，心想衣领弄脏的事情也一笑了之好了——但很可惜，青年率先一步看到了他衣领上的墨痕。那双青色的眼睛很快微微地瞪大了。
> “那双眼睛…”丹恒叹了口气，“如果抛开我们现在的身份，只从当时我身为陌生人的角度来看——他的眼睛真让人觉得不安。”
> “颜色太浅了？”
> “不止如此。他的眼神太过锋利；这还是他已经在对我微笑的前提之下。如果他绷紧面庞，神情严肃，那双眼睛看起来会不会更令人畏怯？”
> “会的。”
> “…嗯？”
> 应星向后靠去，微微扬起下巴。“因为我运气不太好。第一次和他打照面时，我看到的就是像你说的这样——绷着一张脸，冷冰冰地盯着我。哎哟，真是怪吓人的。”
> 丹恒陷入了沉默。“能详细讲讲么？”
> “当然可以。”靶环顶端闪烁的绿光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抱起手臂，试图将自己代入多年前那个玩味地观察一切的男人身上。青年颤抖着举起手枪，还未扣下扳机便猛地回过头来。令人胆寒的目光径直投向他的脸庞。
> 谁？他压低声音喝道，目光中满是警觉。他没放下手中的枪，两只手也仍然抖得厉害。
> “实不相瞒，刚刚我们在法院的走廊里相对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应星用手指轻敲桌面，“你那幅因为感知到可能的威胁而警觉起来的模样…真的，我不说假话。真的跟丹枫一模一样。”
> 丹恒叹了口气，雨别的凝视和他的感慨又在记忆中浮现。“是有原因的。这就要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讲了…他给我当了一年的朋辈教官。只有一年，因为后来他就毕业离校了。”
> “这么巧？在你们初见之后？”
> “没错。所以我在课上见到他时，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丹恒微微一笑，“或许正是因为经历了那么一桩事，他后来才对我那么和气吧。”
> “看来你是鳞渊军教院的？哪一级？”
> “68级。比他低三级。”
> “那么，你是一毕业就参战了？”
> “是的。”丹恒感到心底有些酸涩，“…而那时候他已经公然叛变，进入了亚德丽芬的战争管理局。”
> 战争管理局——怎么会有人公然将“战争”这种残酷的名词明晃晃地挂在招牌上，带着它招摇过市？怎么会有人把它当做儿童取乐用的游戏，将斩落的头颅视作自己的荣誉勋章？他攥紧拳头，而为了反抗这种人的暴行，他们又付出了多少？不只是鲜血、眼泪和青春的年华，更多的人选择了压上自己的性命——还有自己的尊严和名誉，抛弃那些风发的意气、那些骄傲的品格，甘愿让自己沦作棋子，供幕后掌局之人任意驱使，死后也依旧受人指摘，直到真相重见天日…
> 应星放下杯子，弯身过来拍了拍丹恒的肩膀。“别难过了。”他轻叹一声，“战争已经结束了。而不管是你、我、还是丹枫，我们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 “…抱歉。我们接着聊刚才的话题吧。你请继续。”
> 应星笑了起来。“刚才说到哪里来着？…噢，对，是打靶室。当时我被他严厉地盯着，注意力却被他颤抖的手吸引了…”
> “怎么回事？”他一扬下巴，伸手一指，“你的手？”
> 青年冷漠地回过头去。与你无关，他说，手指似乎是想要扣扳机，尝试了半天却徒劳无功。
> “他那样子一看就有事，而我最看不惯的就是有人嘴硬。这样的人再怎么装得若无其事，某些微小的细节还是会出卖他们。”
> 他不顾青年的警示，上前去一把按下他的手枪，另一只手拉过他的手臂。然而青年居然在一瞬间颤抖起来，他咬紧嘴唇，本能的痛呼还是从他的口中跃出——
> ——好痛！他挣扎起来，男人却忽地变了脸色，将他的袖口向上一捋——
> “…怎么回事？”他换上严肃的表情逼问道，“怎么肿成这样？扭伤了？”
> 青年将肩膀一缩，终于从他手中挣脱开来。他面色苍白地咬着下唇，用正常的左手托住受伤的右手，后者依旧在微微地打颤。
> “等等。”丹恒出言叫停，双眼睁大，语气急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 “我想想…是71年，没错。我记得那一年有联盟各地的联合演习——不会错的。”
> 71年——可实际上究竟发生于哪一年已经无关紧要。“...他从没告诉过我受伤的事。”丹恒茫然若失地摇了摇头，“从来没有。信里也没有说过。”
> 应星身体一僵，像是从丹恒话里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等会儿，”他收起放松的姿态，端坐好直视着丹恒，“你说什么？信？他给你写过信？”
> “是的。”——所以他为什么不跟我说这件事？丹恒在心里念叨着——“分别之后，我们经常通过信件往来。”
> 应星愣了愣，突然大笑起来。咖啡馆的其他客人都循声望来，惊奇地看着这位长发男人不顾形象地捧腹大笑。
>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了…”笑过之后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脸，“我真是被你骗得不轻啊。什么朋友…你们实际上根本不只是这种关系，对不对？”
> 丹恒听得心头一跳，眉毛皱起：“什么意思？”
> “这个还是等会儿再说吧。不过你刚刚问丹枫为什么不告诉你这件事，”应星一手摇晃起咖啡杯来，“当然是怕你担心了。你大可设想一下：如果他在信里写‘我在哪一天因为什么事不小心扭伤了手腕，手痛得连枪都拿不起来’，你觉得自己晚上还能睡得着觉吗？”
> 丹恒哑口无言。“后来呢？你发现他忍着伤痛练习打靶——在这之后呢？”
> “我夺过他手里的枪，叫他赶紧去医务室。结果那小子还瞪我。”回想起丹枫仿佛受到冒犯般的倔强眼神，应星不觉又笑起来。
>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倔…”他手里掂着那把枪，下意识地估算它的重量和结构，“难不成你以为只要像这样捱着，伤痛就会自己乖乖消失吗？不想让你的手肿成馒头，就赶紧去找医生。”
> 丹枫的态度似乎终于软和下来，抱在一起的手也垂了下去。“还有，”应星用那把手枪玩了个抛接，“我觉得这把枪好像有问题。它的重心不太对。我回去瞧一瞧，修好了给你。”
> “你原来还会修理枪械？”
> “那是当然。”应星骄傲地挺起了胸，“我会的还不止这些。战争还没结束的时候，我受联盟军的将领委托，给他们设计过一些热武器。”
> “原来如此。”丹恒感叹道，“真令人佩服。”
> 应星摆了摆手：“过奖了。但话又说回来，我猜他就是在那时候对我产生兴趣的——也是因此我才发现，他很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 丹恒抿唇一笑。“诶，不许笑。我这也是在夸你啊。”
> “你和他的相遇也挺戏剧化的。”
> “或许吧。倒不如说，他整个的人生就像一场戏剧。篇幅不长，故事却跌宕起伏，结局也引人怀想。”应星叹了一声，“真难为情…怎么聊到这里，居然有些开始想他了呢？”
> 他渺远的目光扫过丹恒的脸，随后投向了窗外的街道。太阳已经完全坠落，夕晖也在悄然淡去，路灯依次亮起，在路上照出一圈圈暖黄色的光晕。
> 丹恒有些不忍地别过了头。自己又何尝没有这种想法？这场对话看似随意、愉悦，然而每句话都受到了力的牵引，无法逆转地向着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奔去。他仿佛在初升的夜色下又看到了丹枫的身影，步履匆忙地从眼前一晃而过；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的双手抱在一起，或许手腕还在微微地颤抖…
> 然而幻觉只不过是幻觉。他回过神来，却只在落地窗的倒映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丹枫——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个美丽的名字——他现在多像是橱窗里的展品，又或是玻璃上的虚影；人们只能看到他，却不能触碰他；而他因回忆和言语被重构的一颦一笑都不过像是水底的游鱼，稍受惊扰便摆尾而去。所以两年前自己为什么要对他放出那么狠的话？为什么不坦然给出自己真实的答案，只是用愤怒的沉默伤害他痛苦的心灵？
> “后来我们的相处就很平常了。”应星的话将他带离了沉重的思绪，“就像全天下所有的朋友那样，有空就聚一聚，没空那就作罢。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都从对方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 “以朋友的身份相处时，他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冷漠了。有时候他甚至会就某些事表现出强烈的热情，像个好奇心过盛的小孩子一样问这问那。
> “我告诉他，武器也是有灵魂的。每把刀、每支枪都有它们的特点，要想完全驾驭它们、令其彻底为自己所用，就要去感受这些特点，去掌握它们内在的结构和纹理。”
> 他记得那时丹枫点了点头。我能理解，他说，就像我曾经向他人挥拳时，会在无言之中体会我每一寸肌肉的张缩。
> 丹恒微笑着叹了口气。“...他毕业前是近身格斗术的全优生。也正是因此，他才来给我们当了一年的朋辈教官。我的近身作战方法，绝大部分都是他教的。”
> “噢…那真是可惜啊，我没见过他近身作战时的英姿。”
> 丹恒眨了眨眼，回忆起那些灯下交战的岁月。“那确实会很可惜。我见过，甚至还多次跟他交过手…但我无法用语言描述那幅姿态。”
> 咖啡已经凉得难以入口。应星将它推到一边，好奇地盯着丹恒。
> “我记得有人说近身格斗是一种艺术。但只有在见到丹枫后，你才会心服口服地认可这句话。
> “他出手既快又准，而且从不饶人。要是基础欠缺的，可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打翻在地了。”就像疾风骤雨扑面而来，模糊的视野中只能看到许多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而那些自认为技巧纯熟的人，往往会在落败后心有不甘地放话，要求再来一次——然后再次灰溜溜地举手投降。
> “而且，你知道的——他头发很长，虽然上课时会板正地扎好，发尾仍会垂在身后摆动。按理来讲，长发在近身格斗中是极大的弱点，可这对他来说并不存在。你根本连他的发梢都摸不着。于是他那头长发就成了斗牛士手里的红布，光是存在就令人气得牙痒，会让你心底迸发出强烈然而徒劳的征服欲…”
> “那你征服过他么？”
> 丹恒摇了摇头。“只有一次。而那还是因为当天他走神了…”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地接着自己的招，身体也不似往日般绷紧，而是像个稚嫩的新手一样漏洞百出。于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碰到了丹枫的发尾，像长途跋涉者到终点拔旗那般轻轻一拽——随后将手一推一按，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丹枫按在了身下。
> 而丹枫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接着别开目光，望向镜中受着桎梏的自己。他们的胸膛几乎紧贴在一起起伏——就像在那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舞会上携手起舞时一般——心跳也在瞬间上升至同频，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胸腔。那场面充满了暗示性极强的引诱意味，以至于丹恒到今天都难以忘怀；甚至有时午夜入梦，他还能在黑暗深处听到那有力的心跳和深重的呼吸。
> “其他时候我只有败阵的可能。”丹恒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但他很耐心也很温和，从不以胜者或长者自居，蔑视或是嘲讽我。他真的尽到了一个教官的职责，以将我们领上正途为己任——虽然按资历，他也不过是个青涩的学生。因此，虽然直到他离开时我都没真正赢过…但比起相遇之前，我早已大有长进。”
> 应星撑着额头，似乎在认真咀嚼丹恒的话，又或者是由此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我现在好像有点理解丹枫的想法了。”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被一个心性坚定的年轻后辈真诚地仰慕、执着地追随，甚至他还成天想着征服自己…很难不会对他充满好奇，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爱情也不奇怪。”
> 丹恒差点将口中的咖啡吐出来。应星笑眯眯地给他递了张纸：“刚刚你说和丹枫常有信件来往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根本就不是他的朋友——”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丹恒颇为狼狈地擦拭桌面，“——而是他的恋人。是不是又猜对了？”
> 丹恒只能咬牙瞪着他。“…我承认。但有信件往来又如何？难道这样就能表明我们关系匪浅吗？”
> 应星点点头：“当然能啊。他平时只给你一个人写信。而且——你是不是没见过他在邮局等着寄信的样子？”
> “没有。”
> “那你真该看看。靠坐在长椅上，手里举着信封，不知已经盯着上面的字看了多少遍…更重要的是他的表情。”——半眯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就像长辈凝视孩童的笑脸，或者又更像——
> “像在观赏情人的眼睛。”应星抚掌笑道，“我问他是给谁写信，但他死活不说，只是将信封往脸上一挡，瞥了我一眼说，我不告诉你。”
> “太见外了，朋友。”他靠着邮筒俯视丹枫的脸，“你这样会更让我怀疑的。再说了，普通的信件往来而已，又不涉及机密要务，为什么不能说？”
> 丹枫起身理了理头发，临走前在他肩上一拍。因为为时过早；等以后时机成熟，我会毫无保留地全都告诉你。他说，我甚至还会让你们见一见——相信我，你要是见了他，也一定会喜欢他的。
> 然而没等这一天到来，战争就爆发了。亚德丽芬的炮火声在波月海上回荡，联盟国的大地上阴云密布；他们都去了各自该去的地方，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泛黄的旧岁月里。
> 现在战争已经结束。天赋异禀的工匠已能休整喘息，一腔热血的士官也能静心冥想；而那个曾微笑着提出该建议的人，此刻又身在何处呢？
> “其实今天去法院之前，我并没想过会遇见你。”应星满怀遗憾地叹息道，“也没想过你和他有这么深的联系。这么好的机会，要是他在这该多好。我们或许还能聊点别的事——我一定会逼着他把没能讲清的前因后果全都吐出来。”
> 话题复又沉重起来。丹恒忽地感到恐惧，害怕那玻璃窗上的幻影会卷土重来；于是他推开见底的咖啡杯，开口问道：“...战争结束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 应星笑了一声。“你要说正经的打算，还没有。联盟现在并不需要我——它更需要建筑工程师、医生和教师，还有像你们这样未成定数、潜力无限的年轻人。
> “等准备好了，我想出去转一转。离开罗浮，甚至是离开联盟，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躺在那里的星空之下好好睡一觉。天知道我已经有几年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 丹恒完全理解他的想法。以他这样的身份，战时不会亲临一线，责任却从未减轻半分。如今终于能看到新时代的太阳，他也总算可以暂时卸下压力，将自己的时间交还给自己。
> “当然，如果哪一天我又能派上用场…我依旧会重归岗位，在那里奉献我的生命。”他笑着点头，“长在联盟的土地上，要是看到日子和平了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那可就太不厚道了啊。”
> 
> 分别之前，丹恒猛地想起了一件事。他拉住应星，找服务员要了纸和笔，将丹枫交给他的那又像哨子又像短笛的物件草草画了出来。
> “我想请教一下…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 “嗯？”应星举起那张纸，就着灯光左看右看，“这是什么？”
> 丹恒摇摇头。“这时丹枫留给我的东西…可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更别提去打听它从何而来。”
> “除了这些气孔，上面还有其他可供辨认的标识吗？”
> “噢，有的。”丹恒匆匆补了几笔，“在这。最右边那个气孔的旁边有一个‘景’字。”
> 应星瞪大了眼。“‘景’？那我好像还真有些头绪。” 
> “...是什么？”
> 他又往纸上瞧了几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字指的应该是一个人——算是我的另一个朋友吧。以前受托设计武器时和他打过交道…丹枫如果认识他，那好像也不奇怪。”
> “谁？”
> “你知道‘暗房’吗？”应星问道，“设计并实施‘下弦月计划’的联盟情报机构。而他，这个叫景元的人，”他用指节轻叩纸面，“当年正是‘暗房’的成员之一。”
> 
> 刚一回家，丹恒就径直奔向了杂物间。狭小的暗室里整齐地堆放着大小不一的木箱，空气里飘扬着尘土的气息。他打开灯，在昏暗的光中匆忙寻找了一番，终于找到了目标之物，带着它迅速回到了房间。
> 那是个半臂见方的盒子，被丹恒熟练地打开向桌上一倾，难以计数的雪花般的信件从敞开的盒中翩翩而落。信件都已被拆开阅读过，然而因为妥善保存光洁如新，信封上的墨迹也几乎未曾褪色。满满一盒手写信——它们都来自于丹枫，是分别的那几年自己为数不多能用以思念爱人的凭证。
> 一想到自己曾对它们发泄过如何凶猛的怒火，一想到它们曾差点被自己绝望地付之一炬，丹恒就感到一阵后怕。真是万幸…幸好当时的自己过于心软，没能狠下心真的将它们烧毁，只是将其统一收好弃置在了杂物间，还以为这样就能将美好的过往一并抛弃…他伸手拾起最上方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取出信纸，用手指将其压平：
*> 终于收到了你的信，实在是令人欣慰。就在昨天我还在想，如果你再不来信问候，我就要新写一封追去叨扰你了。你应该不会嫌我烦的，对不对？
> 你的信我已经看了。前半部分新意盎然，是我没听说过的趣事——学校里能如此生机勃勃，让我感到开心。而后半部分笔锋一转，开始写你自己的心理活动，写你丰富的感情和强烈的思念…实不相瞒，看到这里时，我真是忍不住摇头窃笑起来。
> …你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从中发觉了你自己可能都未曾发现的事情。我们不妨将目光放远一些，回忆回忆从前你寄给我的信件，想一想它们的内容——现在意识到了吗？
> 还没有？所以我才说你未曾发现，因为你当局者迷，可我旁观者心里却是门清。你写信有个特点，前面总要先写些旁人旁事来作些遮掩，直到后面才开始显露你真实的想法…让我猜猜，是不是因为手写得酸了，再不进入正题就写不动了？开玩笑…
> 但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什么关系？真的需要像这样顾左右而言他，连传情达意都要这么束手束脚？…我其实并不介意看到你通篇洋洋洒洒全在说你如何思念我，也并不会因为你提笔写下的情感和欲望太过强烈而暗自嘲笑你——看这家伙，真是被爱情迷昏头了…
> 因为我和你并无不同。有时我真感到自己像个怀春的少年，一旦得空静下来就止不住地想你的脸庞和声音。难道我害了相思病了？可如果相思病的对象是你，那又有什么可以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我该感到高兴才对…能和你相爱，世上可不会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 丹恒折起信纸，泪水早已盈了满眶。写下这封信将它寄出时，他是不是就带着应星所说的“观赏情人眼睛”一般的微笑，满怀希冀地将它投进邮筒？他忍着流泪的冲动，将其收回信封，转而拆开了下一封信。
*> 来信收悉。…可千万不要那么叫我，我会手足无措，惶恐不安。更何况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分别这么久以来我已经遇见过无数能人志士，以超越自我跨越极限为终生的目标…我也该追随他们的步伐，才算不辜负你对我的欣赏与渴慕…
> …此外，说起来真是难为情，我又梦到了离别前的那个夜晚。每次只要一想到那些事情，我的肩头便会隐隐作痛。难道你给我留下的痕迹如此深重，直到今天都无法消除吗？难以想象，但这又是多么迷人…不知你是否有这样的感觉，我们的身体仿佛从那一天开始就彻底融合在了一起；有时我总觉得自己在用你的声音说话，而你似乎也在用我的大脑思考。或许有一天连我们的名字都会化为同一，届时我该称呼你为丹恒，还是丹枫呢？但不管怎样，我知道我呼唤你的声音一定是从一而终地坚定…而你也一定如此…*
> 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想。再看下去，今晚恐怕又要变成阴风阵阵的不眠之夜，那个会说会动却没有重量的亡魂又要落在自己的身侧，逼迫他重新回忆起佚失爱情的幻影；而自己会挣扎无果，会伸着手臂狼狈地打捞，最终却一无所获。他将信件收好，放回到那雪一般的信件堆里，又把它们细心叠好，放回盒中置于窗前。
> 装有丹枫遗物的木盒沉默地与它并肩而立。他想起晚间应星的提示，取出那不知名的物件细细端详起来。“暗房”——几日前雨别已经同自己介绍过它的性质与组成，而身为联盟的高级将领、“暗房”最初的组建者之一，他或许会在自己的恳请之下向自己透露更多的线索…
> 丹恒将那物件的长柄握在手里。一阵风忽地吹来，似乎在规整的气孔中激起了某种暗哑的笛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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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憾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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