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①

【旬宴】短篇集

冬橙

2024/12/23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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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恋是两个人的兵荒马乱。

洱海雪山之巅的牧场，于日出之时，可以看到皇宫金顶的金光。
少年牵着马同他并肩而立，指着雪山反出的金光，“阿宴，山头的那一边就是皇宫。”
皇宫怎么了，他又不是没去过。屈指可数陪同祖父赴宴的酒局，都令他不愉快，席间的大人们总是话中带话，尔虞我诈。
他不想接少年的话茬，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美景。
可身边的少年总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的，一会儿说“新到了一箱红柰果阿宴我们去喂马吧”，一会儿说“唉怎么又要上课了我不是才上过课吗”，一会儿说“阿宴我教你骑马吧”……
根本没有等他回应，少年就翻身上马，在草场里跑了起来。
凉风在少年的耳畔猎猎作响，方便活动而穿的纤薄骑装，被风吹得紧贴皮肤。
“阿宴！好——冷——啊——！”
————
“宴公子？”倒酒的侍女垂着头，紧张地开口唤他。
段宴合起扇子，挑起了侍女的下巴，“本公子是那山间食人的野兽吗？手抖得这么厉害。”
就在前一刻，主位上的男人打趣段宴，要将这个女孩送给他，如同送一坛酒那样轻松。南诏第一公子的名声在外，人人都知这段宴是何等纨绔。
“多谢大人一片好意，可惜这样的美人跟了宴某，怕是要受苦。”
“何出此言呐？”
“宴某的藏品金石玉器居多，平日又多数停留在神剑宫，怕是没有人能与美人为伴，那是何等寂寞空虚。”
将人当做金石玉器一般轻易的赠送，这酒怕是酿得也不干净。段宴嘴上是这样说的，心里都想把那酒直接吐出来了。
“哈哈哈，一个婢女罢了，值得宴公子如此上心？”
“诶，话怎这样说，大人的赠品，无论何物亦是价值连城。如花美眷在侧自然是喜事一桩，我怎能做让美玉蒙尘的坏事呢。”
“行吧，既然宴公子都如此开口了，那我也不强人所难。”
安插眼线的方式多种多样，根本不必急于一时。
酒宴散场后，段宴一刻钟也没有多待。那被点名要送给他的侍女伏在马车前，颤抖着说：“宴公子，求求您收留我吧，我……我还不想死……”
七分真三分假，人之将死，真正的恐惧是装不出来的。
“即便你的主人能够原谅我，将你同那些珠宝玉石一样，闲置在仓库落灰……这都能够接受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公子，求求您了，我愿为您赴汤蹈火做任何事，只要、只要偶尔能让我传一次家书，我真的……真的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好一个不怕没柴烧啊，如此……将她遣去山巅牧场，替我照料我的马。”
段宴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听墙角的人也听得清。
侍女悄悄地抬起头，她在身披月色而行的宴公子身上，竟看出了些许疲惫的神色。
自段氏现任家主段慎思宣布破除家规，神剑宫弟子也可参与家主大选，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在暗处觊觎着他。宝马、珠玉、香车、美人；活的、死的、会跑的、能飞的，可以拒绝的拒绝了，拒绝不了的都快把神剑宫堆满了。
若放在半月前，段俭魏看到这些东西，爷孙二人之间必然又是一阵刀光剑影。
礼越多，则趋附者越多。
但对于段宴本人而言，家主之位并不是什么必要的东西，和被他拒之门外的赠礼一般。虽弃之可惜，但食之也索然无味。
凡事总分轻重缓急，以及必要和不必要，夺取家主之位这事于他而言，没有必要。
————
山巅牧场顾名思义位于山巅，除却盛夏燥热季节，多数日子山头上都有皑皑白雪。
即便如此，白马在这样的山头，也是十分惹眼的。
宴公子的名声在外，衣食住行就不必说了，一切都是最顶尖的供他挑选。前些日子他才得了匹白马绝尘，没多久就送来个马奴，专门照料这匹名马。
绝尘绝尘，连飞扬起的尘土都追不上，这样的快马却被当做宠物，圈养在围栏里。马奴每日都要骑着绝尘跑上几圈，从山头跑到山脚，再从山脚跑到山头。
段宴不喜欢赠马的人，虽不及恨屋及乌的程度，但也说不清缘由连带着不喜欢这马。
直到他跨上这匹马，赶回大理山庄。
家主段慎思的继任人段方旬，传了数封书信归家，信中简单表明了他将参与家主大选的意愿，剩下的便是借多年游历的见闻附和段慎思的理念。
不过半日，满腔热血就被段方旬的几封信，浇了个冰冰凉凉。
段宴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那些家书中甚至没有一封是写给他的。就当做是试一试绝尘到底能跑多快吧，他如此劝慰自己。
又过了几日，月白说家主传信来，已拟好家主大选的试题，连带着参选人的名单，一并送来了神剑宫。
信中的名字令他怀念，但昔年至交真的变成那样了吗？段宴想起了父亲在江湖上的旧友，心有不甘。
按照以往的习惯，宴公子的出行不必备任何行李，走到哪买到哪就行。不过此行要去大理山庄长住一阵子，段宴让月白替他收拾了几件昔年藏品，无论是否继任家主，那几样东西也不必再留在神剑宫了。
神剑宫的地势相对高，即便是夏日也不会令人燥热难耐。院中的山茶开得正盛，段宴离开时，它们仍在月下嫣红可人。
萦怀院中也有山茶，那还是段方旬初至天龙寺进修时送回的花。南诏气候温暖，春夏花季能够开花的品类众多，唯独山茶能挺到秋季熬过冬季，却不能在夏天盛开。
又是一季盛夏将至，神剑宫的山茶还在，萦怀院的估计早已谢了。
月白听闻段宴想要游街时，一点也没有惊讶，从容地为他准备了轿辇，以及装饰轿辇的纱帘。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段宴此行为的就是昭告全天下，他要参与家主大选的争夺，要那些暗处觊觎他的，明处巴结他的，要那些早已按捺不住的，通通都露出原本的嘴脸。
听闻南诏第一公子游街，众人纷纷都跑到街上一睹风采。
逢场过戏罢了，段宴心中自觉无趣至极。当然，也会有意外之喜。
他看见茶楼上那人，眉眼依旧。
————
四处都在流传宴公子的各种消息，因此萦怀院里堆了许多贺礼。已然厌倦了这种人情游戏，段宴看也没看便让月白分门别类处理掉了。
在那堆华丽的贺礼中，他一眼就看到几个朴素的酒坛。
那些人为了巴结他，不存在以次充好的赠礼，更不会挑这种不显眼的东西。
熟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胸口似有巨石堵着，虽没令他喘不上气，却也毫无办法。段宴清楚，他无法改变段方旬的想法，只要是这人认真认定的，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太想要去求证某些无法言说的想法了，以至于身体先行一步做出了选择。
段方旬站在月与水之间，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有些情感在重逢时就有了答案。段宴此刻想要求证，眼前的人是否还是他的至交挚友，想要知道他外出游历的这些年所见所闻，想要知道他……是否得到了他心中的答案。
直到视线再次交汇，段宴的脑海中突然萌生了新的想法。他放弃了触碰山间月的机会，转身回了萦怀院。
恰好月白捧着一盆花，艳红的山茶在月光下十分惹眼。大理山庄的地势较低，如今正值盛夏夜里也不见得特别凉快，这山茶花出现在这，实话说有些突兀。
“哪来的花？”
月白也摸不着头脑，“是段风送来的，公子。”
段风……段宴记起了这位幼时好友，以往虽是几面之缘，但前不久遛马时又接触了几次。性格沉稳不失风趣，性子同段方旬有些相似……
可笑，又惦记起那人来了。
月白说，这是方才他惦记的人遣段风送来的，是在牧场旁的雪山上挖的一株树，挑选了长得最好花开得最盛的枝桠。
真是什么都不讲究，连带那酒也是。送花？姑娘才喜欢的东西拿来送他，可笑。再说那段风，当年也是名列前茅的好苗子，如今在这挖山茶……
萦怀院中的山茶早已谢了。
过了半晌，段宴才悠悠开口，“那便放到我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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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的叫嚷声撞破了他的思绪。
花车仪仗的摇铃声清脆，隔着半条街擂动他的鼓膜，令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茶盏朝街上看去。
第一公子合扇掀起车帘，风流恣意地冲众人笑着。
车上那人，笑颜如故。
————
少年伏在案前，脸都快贴到纸上，仔仔细细地用沾金粉的墨，描摹着案上的画像。
“非得今日临摹完吗？”他不解地问。
“早完事早轻松，什么事啊？”　　见少年终于肯放松口气跟自己说话，他相当高兴地趴在桌边，“我来帮你？”
“不必……诶！你……”
他抄起桌上的另一只画笔，坐在一旁的空桌前，照着少年的样子，一笔一笔地画了起来。
侍女们再推门而入时，两位少爷早就靠在一块，睡得不省人事。
桌上晾干的画叠在一块，阳光透过窗户上的云母片照进来，纸张上的金粉和金箔泛着绒绒的光。
在工整的画像旁，散落着几张“边角料”。
是残余的墨和纸绘的一些小图案，想一出是一出，画得什么都有，有一张更是写满了二人的名字。
少年说着梦话，“阿旬你起开，热死了……”
神剑宫和大理宫的弟子，许多时候私下里是相当不合的，这二位能玩到一块倒是稀奇。
————
出走几年，南诏的景色一如当年，只是游子心境已变。
夏日的蝉鸣盖不住鬼鬼祟祟的动静，即便那人轻功了得，但似乎乱了心思，连脚步都有些凌乱。
段方旬回头看向竹林，阴影处站着一个，白天才见过的人。
他有许多话想同段宴说，只是如今形势未明，时机未到。甚至有一瞬间……他想，二人如今是否有了嫌隙？
家主大选的消息，早在段方旬回来之前就传开了，段风也先他几日回到了大理山庄，什么都没说就跟着他左右，替他处理杂物事。
又这样忙了两日，在他要沉不住气去试探段宴时，对方反倒先找上了门。
同记忆里的少年一样，从未改变。嘴上是不饶人，一招一式却都是藏不住心事的试探。
炽烈如山茶般艳红的扇面，来来回回兜兜转转，借着月光倒是让段方旬瞥见了熟悉的花纹。更名改姓却不忘初心，或许是他多虑了。
只是段宴说他无趣，这可如何是好？
段方旬稳着呼吸，将一切想法都要抛脑后，一寸一寸地抚过那扇骨，熟悉的触感刻在皮肤上，隔绝在心里的东西彻底消失了。
他甚至想将手指探进扇面，同样一寸一寸地抚过，求证他心中所想。　　不过就在下一刻，那艳红扇面就在距他不到三尺的地方展开了。
段宴只改了扇面的颜色，暗藏的花纹和扇骨未动。
甚至没有过多交流，他便明白了段宴主动入毂以身做局的目的。若一人在明处，一人在暗处，而这家主之位是段宴非要争夺的，那他……为此做身后人也未尝不可。
再后来，他看见段宴与他收入门中的侠客某月下对酌，段宴笑得比当时游街更放松开怀，似乎敞开了心扉，和那人说着他无法参与的话题。
终究是莫名的冲动占据了理智，段方旬跃上房顶，一眼就看到了段宴身边的酒坛。葡萄酒的果香从段宴的身上散出来，莹白的月光照出了他已然微醺的面庞。
不等段方旬多说两句，段宴就抱怨起来，“如今你还不是家主……”
这话多么刺耳。
段方旬忘了到底是谁先动的手，待他再次让理智占据上风时，段宴已经同他过上好几招了。
金翅翎挂饰随着动作叮铃作响，段宴一招一式扬起的风扑在他的面上，理智甚至告诉他，如今四下无人，不如……
段方旬将扇面撑开，旋转化解了段宴的攻势，趁段宴醉酒上头胜之不武。他拦腰一搂，制住了段宴的动作的同时，在他的脖颈上悄悄地印上一吻。
按捺不住，凡心大动。
相当庆幸的是，清醒过来的段宴，并不记得他们交手的细节。段方旬自以为聪明的小心思，又藏住了。
是挚友亲朋，也是知交劲敌。
段方旬知晓如今段宴的处境，如果贸然重归于好，那些觊觎神剑宫的魑魅魍魉，则会直接蜂拥而上。
或许……他们还是共犯，欺骗那些魑魅魍魉鬼怪妖魔的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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