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讯】无尽夏

【银讯】无尽夏

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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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恩希亚的暑期私人助教？”
 
在恩希欧迪斯眼中，故事应该是从他十七岁的夏天开始的。
 
对于家中突然多出一位年轻男性这件事，十七岁的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尚且未能完全接受。
倒不是说对他有什么不满的情绪，只是在恩希欧迪斯看来，家里理应是他可以在亲密的亲人面前放下一切伪装和戒备的地方，若是突然多出一个外人，他总归是有些不自在。
自一年前恩希亚升上初中开始住校，家主便辞退了所有的仆役。家长们因为工作四处奔波，三个孩子都在封闭化的学校就读，这幢气派的大宅一年之中竟有大半的时间都在闲置了。灰尘无孔不入，缺少人气的地方破败下去的速度意想不到的快，恩希欧迪斯放假回家时，乍一看上去这屋子竟有些鬼气森森。暑期长假，兄妹三人难得一同回家团聚，未曾想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浩大的清洁工程。
角峰当时说这件事交与他便可，第二天傍晚却领着个陌生的伊特拉回来了。只说是家主夫妇外出公务，回程不便，外聘了一位在读大学生给恩希亚做暑期助教，也帮着处理下家里的杂事。角峰毕竟是护卫，也不能万事总是靠他，整个儿当保姆使。就恩希欧迪斯几天以来的观察来看，名为讯使的伊特拉倒也并未辅导多少恩希亚的功课，反倒是清洁之类的家务活做的比较多。
他悄悄将角峰拉到一边问他：“现在谢拉格的都城竟还能看得到伊特拉么？”
角峰不解：“伊特拉本就是谢拉格的种族，在这里看到有什么不对？”
恩希欧迪斯摇摇头，那种违和感让他有点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但好像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不常再见到伊特拉了。”
“少爷多心了吧。”
恩希欧迪斯也只能这么想。心下有些疑惑，他总觉得这人有点多余。但既然是父母的任命，恩希亚没意见，他自然也无话多说。只是亏希瓦艾什家宅大得有些夸张，几天下来，讯使竟从没闲着。
虽说难得的假期还要在家中与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打交道让恩希欧迪斯觉得有些辛苦，但自己与之并不是主客关系，而是雇佣关系，这点便让他觉得轻松了不少。更何况，对于讯使，他也实在生不起什么厌恶之心。说到底对方也不过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学生罢了，只不过他那张充满朝气的年轻大男孩面容倒更有可能让人把他认成是高中生。讯使温和细心，举止得体，更为难得的是他对恩雅和恩希亚展现出的耐心和亲和力。他会在角峰不在的时候负责起他们的生活起居，偶尔弹一把从杂物间里清出来的旧木吉他，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生气一样。这些所有的事加在一起，让恩希欧迪斯本应高涨的抵触情绪在短短几天的接触中消影无踪。
 
快到饭点了，恩希欧迪斯准备下楼到客厅里去。恩雅房间里没动静，他知道长妹喜欢安静，于是打算一会再叫她，随后就在楼梯那里碰见了恩希亚。两个人一起下楼，却没有看见角峰。厨房里只有讯使在洗菜，袖子挽到手肘，背对着他们肩膀有节奏地一耸一耸，小臂却被背影挡住了。
似乎是听到他们下楼的声音，讯使偏过头说：“少爷，今天吃饭要晚一点哦。”手上动作却不停。
恩希亚还在朝他那里走，有点好奇的样子。讯使只能把袖子放下转身面对他们，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角峰呢？他今天有事吗？”
“就是因为刚刚角峰大哥突然接到消息出去啦，好像是公司本部有什么事情要他出面，今天的饭只能我做了。”伊特拉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还请不要嫌弃啊。”
“不会。”恩希欧迪斯倒没什么想法，“倒是你居然会做饭啊。”
“比不上角峰大哥的，他太厉害啦。啊，小姐，一会开饭再吃吧。”讯使拦住想要偷食凉菜的恩希亚，“那请您们稍等一会。”
被抓个正着的恩希亚有点尴尬，只好说点别的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干什么把袖子放下来啊，你看，都打湿了。”
恩希欧迪斯发誓讯使在那一瞬间眼睛里闪过了慌乱的情绪，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不知为何，恩希欧迪斯发现这种镇定让他觉得陌生。
“手臂上有一块刺青哦，有点可怕，家主特意吩咐不可以让小姐们看到，少爷也是一样的。”
“诶——我想看嘛！我还没有见过刺青呢！”
吵吵的恩希亚缠的讯使满头大汗，最后被看不下去的哥哥拖走。
 
事实证明，讯使的手艺还能入得了希瓦艾什的眼。从此恩希亚更加黏他，因为不用顾忌角峰家族护卫的身份，她可以完全把讯使当零食提取机用，相应的，恩雅和恩希欧迪斯也与他亲近了不少。
原本关于刺青的事情就此揭过，没人想深究，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让恩希欧迪斯察觉到了什么。
恩希亚溜进了原本空置的母亲的房间，被梳妆台上精致的瓶瓶罐罐和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吸引，抱了一大堆来到客厅里。这时恩雅窝在沙发一角看书喝茶，讯使在拖地，角峰在厨房忙活，恩希欧迪斯正下楼来。
除了不在客厅的角峰，所有人在看见“恩希亚+化妆品与首饰”的组合时都不约而同地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好漂亮的耳环！可是我们这里没有人可以戴。”最小的女孩一脸可惜的表情，“角峰大哥倒是有一个耳洞啦，不过他怎么都不会戴宝石耳环的吧？”
应该是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想象出了角峰戴宝石耳环的画面，恩雅呛了一口茶，但是很克制地没有咳出声。
恩希亚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讯使好像其实并不如表面那么乖这件事：“讯使哥呢？想过打耳洞吗？毕竟你可是连刺青都有了呢，要朋克的话就要彻底一点啊！”
“刺……青？”
讯使的表情非常茫然，好像不知道她刚刚说了什么。整整两秒之后，他才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一般的表情：“那个啊，目前还没有想过。毕竟是要在身体上留下痕迹，觉得如果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事的话，就没有太大意义了。”
“所以，刺青的话，是为了纪念什么东西吗？”
“是啊。”
很明显，讯使不想多说，恩希亚悻悻地滑回沙发上，开始重新对桌子上的东西挑挑拣拣。
“这是什么？”她捡起一片刀片，薄薄的，本来收在小盒子里。
做姐姐的终于看不下去，恩雅放下茶杯：“修眉毛的剃刀。不会用就别乱用，我们眉毛本来就又淡又薄的，小心剃掉了就长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讯使拖完了地，提着拖把准备去清洗，经过沙发时不巧对上恩希亚的眼睛，一时间二人面面相觑。
“呃？”
讯使后背一凉，恩希亚跃跃欲试，恩雅别开视线，恩希欧迪斯欲言又止。
三十秒后讯使的眉骨上多了片创可贴。
 
当天晚上半夜里恩希欧迪斯起来去卫生间，回程时却意外看到讯使的房间门缝里透出灯光，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敲了门。
门很快从里边打开了，讯使穿着一件宽松的居家服，表情有点惊讶。房间里清理的很整齐，只有被子是乱的，似乎他马上就要睡下了似的。书桌上的台灯亮着，天花板上的主灯没开，桌子上什么东西也没有，看不出他刚刚在干什么。
“少爷？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看见你房间里亮着灯，就来看看。”
讯使侧开身子让他进来，恩希欧迪斯踌躇了一会，还是走了进去。房间的窗帘没有拉上，淡淡的月光从外面照进来，又和台灯暖黄色的光芒混在一起。这样朦胧的光线下他再看讯使那张线条已经开始变得凌厉但还未褪去柔和的年轻的脸，忽然就觉得他和白天看上去有些不太一样，怎么说，没有了他一直挂在脸上的淡淡微笑，应该是变得沉静了许多。
“白天的事情，对不起了。”
“啊？”讯使一时间没懂他在说什么。
“恩希亚划伤你的脸的事……她有点太冒失了，我替她道歉。”
“啊……不，这个倒没什么的，一点小伤而已啦。”
其实伤口还是有点深的，血冒出来的一刻，恩希亚直接吓得把手中的刀片扔了出去，还是后来讯使顶着创可贴在地毯上扒拉扒拉给她捡回来的。
“万一留疤就不好了。”恩希欧迪斯说，“你不喜欢在身上留痕迹的吧？”
讯使有点无奈：“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不是女孩子……少爷请不要往心里去吧。”
然后是一段略微尴尬的沉默。恩希欧迪斯觉得自己该回去了，于是转身往门口走。也就几步路的距离，讯使还是站起来送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恩希欧迪斯还是没忍住，转身低头直对着那双青蓝色眼睛。
“你……手臂上不是刺青吧？应该是什么东西留下的伤口，所以不想给别人看到，不想让人提起，对不对？你在我们家里待上整整两个月，你家里却一个消息也没有——你的过去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吧？”
他想的原本是，讯使应该过去经历过某件严重的事情，给他留下了伤痕，让他失去了家庭，他知道自己不该提起，可看见他笑着说谎的样子，就没来由的无法忍耐。
讯使愣在那里，看上去难以置信的脆弱和无措，恩希欧迪斯忽然之间觉得自己是在欺负小朋友。转念一想，不对，他比我大的来着，可是身高问题看上去又小小的。他差点脱口而出，你好可爱喔。
这个想法和冲动罪大恶极，当时就给他整蒙了。两个人在门口对视，互相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混乱的圈圈。最后恩希欧迪斯还是先一步恢复清醒，他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只好偏过头去轻咳一声，掩饰脸上浮起的红晕。
“你不用这么不坦诚的……我们都已经接受你了，你就没必要再把自己当外人了吧。”
讯使这才回过神，他笑了一下，但是笑得很勉强。
“那难道当内人吗？少爷别说笑了，快回去睡吧。”
他说着就要关门，恩希欧迪斯在那时突然有了一种没来由的预感，他觉得自己若不是现在把话说清楚，讯使就会永远对他筑起城墙。所以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动作有些急迫和鲁莽，没头没脑地说来一句：“你可以相信我的。”
讯使看了他一会，想知道他这话是不是真心的。最后他轻轻挣开恩希欧迪斯握着他手腕的手，眼睛盯着地板，一边整理袖口一边说：“那就请不要在您的两个妹妹面前提起此事吧。晚安，在下也该睡了。”
 
那之后他们的关系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讯使开始在某些小事情上依靠他，有时甚至不会再恭敬地喊他少爷。讯使脸上时常带着的微笑在他面前也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那天晚上见过的、沉静而坚韧的表情，恩希欧迪斯想，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一面。
他们之间的距离感也在渐渐消失。恩希欧迪斯忽然发现他好像有点对这个出现得突兀的伊特拉挪不开眼睛，但他还未来得及去想种感情这是不是所谓的喜欢，讯使两个月的兼职期就要结束了。他走那一天恩希欧迪斯主动提出送他去车站，被讯使和角峰坚决地拒绝了，于是只能送到前院门口，角峰贴心地给了他们一段单独谈话的时间，讯使拉着他的拖杆箱，转过头来逆着阳光朝他笑。
“还真挺舍不得你们家高档酒店一样的待遇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留在希瓦艾什家里，留在我身边，做一份安稳的差事？”
“……别这样。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决定的事。”
“其实我们都是很辛苦的，我、恩雅、恩希亚。因为希瓦艾什家族树敌太多的关系，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你看，一整个暑假，我们都被关在这栋房子里，哪里都去不了，我甚至不能送你到车站。”
“所以不管是为了谁，要保护好自己啊，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讯使低头摆弄箱子的伸缩杆，“毕竟是家人啊，不论到了什么地步，至少你们拥有彼此。所以，一定要好好珍惜和守护。”
“十一月恩希亚的生日，你会来看看她的吧？”
“这个……”讯使仍然没有看他的眼睛，“那种场合我来不合适的吧，毕竟会有上层人士的聚会什么的。”
“应该不会有，她不喜欢那些。你来就很好……”恩希欧迪斯不动声色地搬出自己的小妹妹当挡箭牌，“她也一定希望你来。”
“我说不好。”讯使没有正面回应，“我可是很忙的。”
再说什么已经没用了，他明白的。于是他换了话题：“那我能打你私人通讯号码吗？”
“所以说我很忙啦……不要随便打哦，要是没接到的话你也不要生气啊。”
“不会。”
然后讯使就真的走了，走出五十米口袋里的通讯器就开始响，回头看见恩希欧迪斯待在前院门口，通讯器放在耳边。
屏幕上显示已接通，讯使第一句话就是：“这是干什么啊！你太幼稚了吧！”
“这不是接通了嘛。”
“有什么好开心的啊？以后总有接不通的时候。”
“那我就去找你人在哪里。”
“……你这算是在撒娇吗。好了别闹，快回房子里去，我要赶不上车了。”
恩希欧迪斯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在撒娇，他很少这样，但今天他这样觉得格外开心。
头一次那么清晰地感觉到，喜欢他。
通话挂断了，五十米开外的人朝他挥了挥手，向前跑去，消失在路的尽头。
喜欢他。
 
可恩希亚的生日那天，讯使没有出现，电话也没有打通。因为讯使说过不要随便打他很忙，所以恩希欧迪斯真的没有打过，那居然是他们分别之后第一次拨讯使的电话，显示的是振铃，无人接听。
从此他再打那个号码，却再也没有打通过。
 
直到他十八岁生日前夕父母的死讯传来，恩希欧迪斯都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讯使每次都是因为有些事情太忙了才没有接他的电话。
那天晚上近乎崩溃的他抱着一丝侥幸拨通了那个号码，仍然是不带感情的女声告诉他无人接听。忽然间一丝恐惧如冰冷的毒蛇一般爬上他的心头，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迟钝——
如果有人早就盯上他们家，势必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打破的缺口，更不用说曾为希瓦艾什家小女儿做过两个月助教的一个普通大学生。
他跌跌撞撞跑下楼，差点被地毯绊倒摔在角峰面前。荣耀近卫刚刚把两位小姐安顿好，眉宇之间透着浓浓的悲痛与疲惫。
“讯使的电话从十一月起就打不通了，”恩希欧迪斯猛地拍上角峰的肩膀，“他们会不会对他下手了？”
“讯使？”向来稳重的丰蹄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是……是去年暑假那个……？”
“对。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他和我们家的合约早就结束了，剩下的是他自己的事，怎么处理交给他就好，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可要是因为我们的关系为他引来危险呢？”恩希欧迪斯觉得自己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啊？”
“普通人？”角峰的表情由惊讶转变为彻底的难以置信，“您难道真觉得他就是暑假来兼职的大学生吗？”
“……你说什么？”
“他是家主通过中间人雇来的暗卫，负责在暑期保护少爷与小姐的安全，助教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我们一直以为您早就发现了。”忠诚的家族护卫将真相一五一十地坦陈，“他怎么可能在执行完任务之后还保留着那个临时的通讯号码呢……少爷，恕我直言，像他那种人，从来只有他来找你的份，你去找他，路都找不着。你找不到他的。”
 
二月的谢拉格尚且寒风阵阵，再过几天，就是恩雅的十七岁生日了。恩雅生日的后两天，恩希欧迪斯便年满十八，那时候，他就要冠上银灰之名了。
他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想着讯使在这里的一些细节，明显的和隐晦的，心下一片薄凉。他产生了想要拥抱什么人的冲动，于是翻身下来，脚步轻飘飘地朝恩希亚的房间走去。
因为心神恍惚，他忘记了敲门。推开门就看见恩希亚眼眶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坐在床上整理着放在膝上的一个盒子。恩希欧迪斯从未在家里见过这个盒子。
他沙哑地开口：“那是什么？”吃惊地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在乎能不能得到答案，会得到什么答案。
可恩希亚实在是专注于手上的事情和心中的悲伤，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哥哥已经进到房间里来。这时被突然响起的话音惊得手一抖，盒子摔落在地上，从里面掉出一副精致的登山镐。
恩希亚的身体僵住了，眼泪开始噗簇噗簇地掉。恩希欧迪斯想起了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于是走上前去拥抱她。最小的妹妹娇小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着抽噎，而他轻拍着她的背。恩雅现在在哪里？他抽出心思去想。在她的房间里吗？为什么她不到这里来，是怕我们看见她的眼泪么？
临睡前恩希亚止住了哭泣，她咬着嘴唇将登山镐收回盒子里，然后低着头说：“这是我十一月生日时收到的礼物，讯使哥寄给我的，他在信里说叫我不要告诉你，对不起。”
 
恩希欧迪斯回到房间里，在通讯器里找到讯使的号码。这次他没打语音通讯，而是发了两条文字信息过去。
--看到你给恩希亚的礼物了。
--我不久会去维多利亚留学，我会把你删了的，不用担心。
然后他干脆地粉碎删除了一切有关讯使的记录，把通讯器从窗台扔了下去，倒在床上，陷入睡眠。
 
 
—2—
 
希瓦艾什的家主找到了他们可信的中间人。一开始，就像所有想要通过这种渠道征聘临时保卫人员的雇主一样，他提出的要求很简单也很常规。不过是足够强大，足够忠诚，足够守本分——做一个保镖该做的一切，然后从不过多干预自己不该插手的事情。仅此而已。
可当他见到讯使的时候，他改变了想法。
“伪装成您小女儿的家庭助教？”年轻得有些过分的乙方语气中的惊讶货真价实，“喂喂，我说这怎么看都偏离我的业务范围太远了吧，这真的不是在为难我吗？”
“并没有这个意思，这是我经过仔细思考过后得出的决定。”年长者十指相对，展现出标准的谈判老手的架势，“既然有中间人为你作保，而且就我所知，你在业内的名声也很不错，这样，我便相信你的为人。至于私教这层身份，我并不勉强你一定保守。万一被人戳穿或者情况危急，和盘托出便可，但我希望你能尽最大的努力。价格的事从来不是问题，你想要多少，直说就是。”
对方这番说辞就显得过于干脆了，他真的很需要这项服务吗？竟然到了如此不惜代价的地步。
讯使有些犹豫地垂眼，拇指蹭了蹭腰间猎刀的刀柄，“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多此一举？”
“过问雇主的行为意义似乎不是你该做的事，不过我也无意向你隐瞒，话还是说开了好。希瓦艾什家想要冲破谢拉格传统守旧势力的束缚，寻求与域外世界相通的发展之道，我们与蔓珠院等势力不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如今形势更是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紧迫与危急地步，迫使我不得不在家族护卫之外另聘保镖来保护我的家人……但如果可以，我并不希望过多地影响到孩子们的生活，只要让他们认为，生活还能如往常一样继续便可。”他顿了顿，“我知道这样的要求有些苛刻了，但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可以办到。”
“我大概能猜到原因是什么。”讯使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角，“过去也有客人对我说过，作为一个保镖、暗卫或者杀手来说，我太年轻、太面善了……拜托，这应该不能成为质疑我实力的理由吧？”
“我并无半分看轻你的意味。”希瓦艾什的家主简略地结束了这一话题的讨论，“那么，现在是否可以告诉我，你考虑得如何了？”
讯使沉吟了一下。当他重新抬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时，脸上已经挂上了灿烂但不过分的营业性质微笑。
“当前价格的二点五倍作为定金，如果我能完美地完成任务，我会有额外加价的资格。您看这样如何？我觉得可是一点也不过分哦。”
年长者同样带着一抹微笑缓缓起身，“那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了，讯使先生。”
 
于是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希瓦艾什大宅，拎着拖杆箱，领口别着遮阳镜，打扮得像任何一个放了暑假外出兼职的大学生。而且他知道，只要自己露出那种微笑，所有人就都会如此认为。
其实讯使过去也曾想过，自己会不会有一天进到这栋屋子里来。或许是他被敌对势力雇佣，以暗杀者的身份潜入，或是这里将永远破败荒凉下去，成为流浪汉的庇所——但他从未想过，竟会是伪装成二小姐的暑期助教进门，而且还要做家务、带孩子。
……诶。
“不是、啊？是真的要做家务吗？！我以为就说说而已？？”
希瓦艾什家原本的家族护卫角峰，也是从今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家里唯一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抛过去一块抹布，压低了声音：“具体事项可是在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你既然签了字，接了活，当然就要真做。”
“我有种自己被自己卖了的感觉。”讯使肩膀塌下去，“完事之后绝对要加价，五倍，不，十倍！”
角峰哈哈一笑，显然没有将他的话往心里去，只是略微用劲地擂了下他的肩膀：“所以，为了提高自己身份的可信度就更要开始干活了哦？不然如果让人觉得你是来这里吃白饭的才更可疑吧。两个月，这才刚开始呢，加油啊。”
“我怎么听不出来你这是在鼓励我。”讯使垂头丧气，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睁大眼睛问道：“喂，那，那什么辅导功课，也不是要来真的吧？那种事……”
“初中生的功课而已啊。”角峰倒是一脸没所谓的表情。
讯使眼前一黑。
绝对是被忽悠了，绝对是。
 
对于要和三个十几岁的青少年打交道这件事，其实讯使还是紧张的，他甚至早已做好了被排斥、被针对、被花式恶作剧的准备。可事实却与他设想的恰恰相反。恩希欧迪斯成熟的像个大人一般，有时候讯使根本看不透他的情绪；恩雅娴静温和，几乎不怎么大声说话——他们两个很容易让人想起他们沉稳而有魄力的父亲和美丽端庄的母亲；恩希亚更是个热情的自来熟，像个小太阳一样总是笑盈盈的。讯使有一种费劲心力竖起城墙却根本无人进攻的诡异失落感，但事实上，他融入的速度比他自己想的都快，唯一令人感到遗憾的一点就是，家务活实在多到让人怀疑人生。
讯使和角峰一样喊他们少爷与小姐，没有人有异议，他也就如此喊了下去。所有人的房间都在二楼，而讯使的被安排在走廊的最顶头，相邻的只有角峰。再往外，便是少爷与两位小姐的房间了，恩希亚的房门正对着通往一楼的楼梯。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吸声地毯，这样就算他每天要在这里往返多次，也不会打扰到房间里的人。
讯使在清理多余的房间的时候找到了一把半新不旧的木吉他，征得恩希欧迪斯的同意之后他把它拿回了房间。木吉他挂在墙上，琴盒倚在门背后，里面装着的是他原本藏在床底下的猎刀和匕首。房子里的恒温空调时时刻刻将气温保持在怡人的二十五六度，他只要穿上长袖的上衣，便不会有人因为看见他身上的伤痕而心生不必要的疑问。
角峰的厨艺很好，这是最让讯使满意的事。但自从他不小心让角峰发现其实他也能做出吃不死这家里任何一个人的食物之后，便常常将自己不在家中时的伙食问题托付给他，而不是像往常一样事先做好冷藏着。讯使忍气吞声了一段时间，想着估计很快角峰这种摸鱼行为就会被无法忍耐的少爷或者小姐制止，结果他们竟然一声不吭地吃了下去，甚至有时恩希欧迪斯还会赏脸夸他两句——这让讯使可耻的受宠若惊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找了个机会去问，比他小上几岁的菲林只是拿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平静地看他，说什么“没有你想的那么娇生惯养，谢拉格条件本就恶劣，如果连味道差一点的食物都无法入口，又何谈生存？”“角峰除了保护我们的安全，有时也要协助父亲处理一些这边的事务。若能为他减轻些负担，我们也毫无怨言。”
讯使被说的一愣一愣，半天才回过味来。
减轻他负担的是你们吗？？是我吧！？明明是我吧！！要是哪天我身份曝光这里每个人包括我自己都会惊讶于我的忍辱负重啊！我现在做家务做到都要忘记我是个暗卫了！！
还有，被比自己小却比自己高的人俯视着说话的感觉是真的不太好啊。
 
住宿条件与伙食都非常优越，双重身份的工作虽然不轻松，但也还可以接受——暗杀者其实并不如想象中的多，大多数作战他可以以突袭闪电战的形式完成，何况还有希瓦艾什家明面上的家族护卫帮他分担——如果不是被恩希欧迪斯看穿了身份，讯使觉得自己会过得非常舒服。
看穿了就……看穿了呗，不过是没有了加价资格而已，其实当前价格就已经很能让讯使满意了。只是从此讯使就少在恩希欧迪斯面前伪装，他开始在一些小事上依靠他，不再以仆役的身份自居，也懒得再摆出那副笑着的样子。
渐渐变得可以以真面目对待了，其实感觉也还蛮轻松的。
但毕竟阶级和身份的差距摆在那里，讯使是不敢逾越的。人家小孩儿对他的心思他也隐隐察觉，只是懒得戳破。反正自己不过是他生命里一个过客，等任务结束了，他便老实退场，这段感情也就无疾而终了吧。
 
原本是这么想的，但究竟是谁先受不住了呢。
 
没有去注销本该是临时的通讯号码，只是在那仅有的几次它响起时候放置在一边，沉默不语。接了非常困难的任务，可还是找机会去给恩希亚寄了礼物，本来在附带的信上只写了“登山镐如果不趁手的话一定不要勉强使用”这样的话，想了想还是添上一句“别告诉你哥”，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用意为何。
最后他赶在大雪封镜之前托人弄到一张离开谢拉格的车票。绝对要在自己走不了之前走掉。他想。
他的中间人最后以朋友的身份赶来见了他一面，问他和希瓦艾什家族撇清关系了没有。
“谁都不知道和蔓珠院为敌的代价是什么。”中间人这样说，“哪天他们家在睡梦中被人满门抄斩了我都不吃惊，为了清除异己那帮衣冠禽兽什么事做不出来。”
“别说这样的话。”讯使喝住他的话头。
“离开谢拉格，你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讯使把刀归进鞘里，又紧了紧扣环，“反正维多利亚肯定会去。”
“还回来不？客死他乡的话也挺惨的。”
讯使作势要打他：“你想着我点好成吗！”
 
 
—3—
 
那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银灰回过神来之时，他业已回到了谢拉格。原定在维多利亚是四年的留学时间，家族声望也已名存实亡，并无再挂心族内事务的必要。可他实在放心不下妹妹们，最终还是跳了一年。
三年的留学时间结束，回到故乡却并没有机会和心思怀旧与追忆。羽翼渐丰的恩希欧迪斯以雷霆手段震动了整个三族议会，喀兰贸易的成长速度惊人——但这些都是有代价的。
有时候他在恩雅和恩希亚的眼睛里看见了陌生和迷惘：真的是你吗，哥哥？一定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强迫自己硬起心肠：“照我说的做。”
于是那两双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或悲伤的泪水，但最终未曾滚落出眼眶。希瓦艾什家的女孩儿并不娇弱，她们有这样的自觉。
初雪被选为圣女，二人从此决裂。倔强的崖心想要攀登圣山去见她的姐姐，却从悬崖上摔下，被不知为何出现在那里的源石扎进了大腿。银灰那天推掉所有的公事陪在她的病床边握着她的手，愧疚和自责笼罩了他的心脏。崖心沉默很久，最后笑着说：“只有勾爪果然不够啊，要是带上讯使哥给的那副登山镐没准就不会摔到底了。”
银灰抿起双唇，他几乎不敢看崖心笑着的脸：“已经联系了那个叫罗德岛的医疗机构，到那里去吧，他们对矿石病的研究是最先进的。我们之间早有盟约，你在那里会得到最好的治疗。”
他在谢拉格的风云变幻中不断得到又失去，像是在努力修补什么，但是仍然不断打碎身边原本完好的东西。说起来，他都不相信这些事情竟是在短短一年中发生的，而他的初心呢？是否已经被丢弃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了？
只有他仍然想念着讯使，可讯使一直没有回到他身边这一事实，自始至终从未改变。像一根头发丝，半松不紧地挂在他心上。
 
侧靠在办公室沙发上小憩的银灰被角峰开门的声音唤醒。他睁开眼睛，一秒、两秒，猫科动物的瞳孔扩张到适合室内光线的程度，此时他已是精神抖擞、思维缜密的谢拉格军阀、喀兰贸易总裁。
“什么事。”
“罗德岛那边的人传来消息，说是恩希亚小姐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
银灰揉了揉眉心，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了，电子版传我一份。晚上我跟她视频一下，过两天你也过去，她一个人我不太放心。”
角峰拿来银灰的通讯器递过去：“小姐她现在已经发起一个视频通话请求了，您是现在接还是我跟她说晚上再……？”
到了罗德岛那边也是一样的吗，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真的很有崖心的风格。
银灰有些无奈，但心中还是很高兴的，他乐意看到崖心有精神闹他。
“我现在接吧。”
视频一接通，他就听到了崖心的大呼小叫：“我的天啦，这个角度我脸怎么这么大！啊，哥！你的脸也好大啊把通讯器拿远一点啊！”
背景音还很嘈杂，银灰甚至听到有好几个女孩子的声音。什么“崖心在和她哥视频！”“那个银灰吗？真的是那个银灰吗！”“我想看啦我想看一眼！！”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脑袋在背景里晃来晃去。
“你那边太吵了。”
崖心挠挠头：“抱歉啦，我刚在凯尔希医生那里做了检查，现在回宿舍了。”
“宿舍这么多人，休息的好吗？”
“还好啊，大家在一起挺热闹的嘛。这边和谢拉格真的太不一样了！哥你真该来看看。”
“你也才去一周多而已。”
他们又聊了些关于崖心在那边生活上的问题，但也只是如此，和罗德岛的那些条条款款银灰并不怎么在崖心面前提起。最后觉得再聊下去在旁边听的角峰那种老妈子的欣慰笑容就要忍不住了，银灰就说：“没什么事了吧？没什么事我就挂了，过两天我让角峰也去那边照看你。”
“这种事也不必要，但他要过来我也没意见啦，这里有很多没见过的食材，但就是没什么会做饭的人。”
“那就这样，我挂了。”
本来手指已经悬在了终止通话的按键上，这时他尚且是眼带笑意的。可崖心的下一句话却让银灰彻底变了脸色。
“……算了，哥，我还是跟你说了吧。我在这里看到讯使了，他也在罗德岛。”
 
这个消息居然让自己的情绪出现如此大的波动，就连银灰自己都没有想到。
那根头发丝变成钢丝，而且在缓缓绞紧。
谢拉格的夜风徐徐吹来，这依旧是一个漫天星辰闪烁的夏夜。银灰站在楼顶的阳台上，看底下的城市在夜晚展现出的样子。他看到那些亮着灯火的地方，也看到那些布满阴影的地方。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远处圣山的山尖，经幡一定在风中上下飞舞，月光下雪山山腰的斑驳有些不清不楚。
讯，使。讯，使。讯——使。
银灰深呼吸了几口，终于觉得自己能好好地说出这个名字了。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令他手足无措的巨大悲伤。五年了，他对讯使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他逆着阳光朝自己笑着说我走了。那时候讯使才二十岁，现在银灰已经超过了那时讯使的年纪。
这么久以来，讯使在他心中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象征，一个符号。他在他最后一个无所忧虑的夏天出现，给他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又在一切崩塌之时用埋藏已久的残忍现实不留情面地敲醒他——讯使总是踩着他命运的鼓点叩击着他的灵魂。
回忆中笑着的讯使似乎代表着某种他十八岁之前还是恩希欧迪斯时所拥有的充满阳光的生活，角峰口中那个浴血提刀的讯使则代表着一种暗流涌动的危机。是的，一旦想起他，银灰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些会让他变得脆弱的事——
——毕竟是家人啊，不论到了什么地步，至少你们拥有彼此。所以，一定要好好珍惜和守护。
银灰想这么做，他一直一直都想这么做，但看看他都做到了些什么。
他的父母死于政敌之手，而他现在连调查真相并公之于众的机会都没有；初雪和崖心成了他获取权利道路上的牺牲品，一个牺牲了自由，一个牺牲了健康；她们把眼泪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别人的目光下或用冷淡疏离的表情面对银灰，或用阳光开朗的笑颜面对兄长。那他自己呢，他既是银灰，又是兄长，但再想做回恩希欧迪斯，却是不能了。他似乎是从十八岁起就不配流泪了似的。
想起讯使让他变得脆弱。银灰甚至不敢想象若是真面对了他，自己会怎么样。
他回想起崖心说的有关讯使的事。
——“嗯？没有，他不是感染者，至少嘉维尔是这么告诉我的……嘉维尔是罗德岛的一名医生啦，我做检查的时候她在旁边，我们就聊了一下。罗德岛什么人都招，讯使是走的正规渠道应聘的，刚好和嘉维尔一批……嗯，是，好像做的先锋的工作吧……是啊，是作为战斗人员被编入的，我也差不多这个流程……我知道了，再见。”
银灰的手在衣袋里暗暗握紧了私人通讯器，只要他想，他马上就能流畅地输入那个五年前被他删掉所有通讯记录的号码。但他还不想这么做，他不想再听到冰冷的提示音告诉他无人接听了。
角峰立在墙边，有点迟疑地喊他。
“老爷……？”
“计划变更。”银灰松开握着通讯器的手，迈步走进客厅，将属于夏夜的一切和无人知晓的脆弱一同关在室外。
“明天就去罗德岛，我们两个一起。我去见见恩希亚和……讯使，你到时就留在那里吧。”
 
飞机落在甲板上激起一阵不小的气浪，掀得阿米娅的耳朵摇摇摆摆。银灰看着这矮了自己快有半米的罗德岛领导人，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显得自己不那么像在欺负人家小姑娘。
“我记得我的指定接线人是罗德岛的博士。”
拥有奇美拉血统的小个子女孩毫无畏惧地回望进他的眼睛：“是的，银灰先生，但是您比计划预定的要早到了将近两个小时。博士现在带队在外执行紧急任务，估计三十分钟之内会回到本舰，还请您多多包涵。”
银灰有些惊讶，但也并不再出言刁难。他现在已经隐隐察觉，阿米娅将是会让他说出“若是现在不给她装上枷锁，就要有未来为她戴上王冠的觉悟”这样评价的人。
不到半小时，博士便赶回会客厅与银灰进行了简单的会面。二人都不想多费口舌，博士是因为刚刚结束战斗，损失和伤亡情况尚未来得及清点而心慌意乱，银灰则是被讯使和崖心的事弄得心神不宁。三言两语交代了几项重要的事务，银灰便安排角峰去进行干员登记了。他提出让博士带着自己在罗德岛上转转了解情况，博士犹豫了一下。
“方才结束了一场算不上顺利的战斗，设施里正乱成一团……算了，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跟我来吧。”
确实，他所见的景象比崖心的视频背景里还要混乱。走廊里随时有人急匆匆地跑过，钢质地板没有任何覆盖物，每个人落脚的声音都噔噔噔听得一清二楚，一些损坏的装备就那样堆在墙边，准备随时绊倒过路的人或者被过路的人一脚踢飞。
银灰沉默着，忽然间耳朵一转，听见背后有滚轮划过地板的声音，还有嘈杂的脚步。博士猛地抓住他的手肘将他往墙上一带，后背磕上墙壁时一台装着吊瓶支架的担架床就擦着他的脚尖被人以飙车的速度和气势推过去。推着的医护人员大声说对不起请让一让，银灰在错身而过的一时间看见担架上的人头发散乱，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口鼻之间连着简易的呼吸机，白色的薄单下在胸口处晕开血色。
他想动，可博士仍旧按着他的手肘：“还没完，再等等。”
果然，不出五六秒的时间，他们刚刚走过的拐角就又拐出来一台担架床。但这次床上的人显然伤势较轻，他意识清醒，眼睛睁着，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血也没有晕开到骇人的地步。银灰知道自己高大的个子太显眼，于是那人便理所当然地朝站在墙边的他望了过来。对上那双青蓝色的眼睛，银灰发现自己无法克制地颤抖了。
讯使眼中是被不设防的东西狠狠击中的震惊，他猛地抓住了担架床侧边的栏杆，在上面留下一个血手印，力道大得让整个担架颤抖了一下。
“等等！你……”
“等什么！”推着担架的绿发医生立刻稳住，随后毫不客气地大吼，“你再不老实我给你直接揍进ICU去给清道夫搭伴儿！”
于是讯使就风驰电掣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但他仍旧努力偏过头来盯着银灰，像是要证明他只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幻觉。
博士松开按着银灰的手，有点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抖什么？”
“……像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银灰语调平稳，表情无懈可击，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动摇都是博士的错觉。
“你指什么？”博士暗暗皱起眉头，因为他知道一旦对方用这种语气说话，对话就会变成谈判桌上的你来我往，复杂百倍，“有人在战斗中受伤，还是医疗干员凶伤员？那我得说，两个都挺经常发生的。”
“这样我怎么放心地把恩希亚交在这里？”
“这是罗德岛的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但我还是得承认，这次战斗少有的艰苦，嘉维尔……嘉维尔她就是这样的啦。”
高大的菲林将披风一敛，杖剑重重地击打走廊地板。在博士看不见的地方，银灰咬紧了后槽牙。
“我会留下来。”
博士一时有点愣：“你说什么？”这和他想的有点不太一样。
“我说，不只是角峰，我也会留在罗德岛参与你们的战斗——条约可以重新制订。银灰，你的盟友，前来助力，让我来为你解除这些烦恼吧，但相应的，你要照顾好恩希亚……这是我作为兄长的失职，也仅此一事，请你一定要代我完成。”
那么另外一件事，就无法请博士代劳了。
一定要自己去亲自解决才行。
 
 
—4—
 
恩希亚的生日之后，讯使回了自己处于喀兰山脚的故乡一趟。短短两天后，他便离开故土，从此告别了谢拉格。
他去了很多地方，米诺斯、卡西米尔、哥伦比亚，每隔一段时间就去一次维多利亚，后来就不去了。但每一个目的地他都只是浅尝辄止的游览，从未能深入体会那里的生活究竟如何。他小心地没有让自己染上矿石病，那跗骨的恶魔竟也没有找上他。他用自己灵巧的双腿和强韧的身体躲避天灾，见过一些险恶的事情，也见过一些温暖的事情，于是渐渐就学会了波澜不惊。后来，他去了乌萨斯，乌萨斯与谢拉格有一小段短短的接壤国境线，他想自己可能过段时间就要回去了也说不定。
可是切尔诺伯格突发的天灾和整合运动无孔不入的袭击让他再一次奔走起来，无意中看见名为罗德岛的医疗机构在招人，也没多想，本着试试的想法去问了一下，对方在了解了他的战斗经验之后立马干脆地吸收了他。
没想到在这里他倒是待了很久。阿米娅和他们说，希望罗德岛会变成大家的另一个家，讯使总是鼓励的笑笑，说着感谢的话，做着分内的事。
他活得像个没有过去的人。
战斗之余的某些时候，通常是夜晚即将入眠之时，他会想起谢拉格清爽的夏夜，想起恩希欧迪斯。
 
今天和博士一起出紧急任务，阿米娅留在罗德岛上，好像是有某些事情要处理。
机舱里的气氛非常凝重，没什么人说话，大多数干员只是沉默着坐在角落擦拭着自己的武器。似乎所有人都已经察觉到，今天他们面对的将会是一场难打的硬仗。
虽然不喜欢这种仿佛知道这次任务即将有去无回的压抑氛围，但讯使也没有打破它的意思。他的思维还被“一周前罗德岛新来的干员是恩希亚”的事实所震撼——明明曾经是那样快乐而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再见到时，却已经身患无解的顽疾。
而且，崖心的出现让他想起银灰，想起过去有关谢拉格的一切。虽然并不是什么不堪回首的记忆，但他也一点不想在临近战斗时想起这些。
他和其他干员一样，想要找个地方坐下，平复心情、养精蓄锐，却不曾想，跨过一排弹药箱，被阴影中掩藏在那里的人影吓了一跳。
金色的眸子冷冷地看了过来，背后的长刀扬起，直直地朝他脚背戳过去。
讯使一惊，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他敏捷地闪开，看见刀刃在即将戳入机舱地板的前一刻堪堪悬住，然后被轻松提起，收回到那人背后。
“离我远点。”
清道夫面无表情，语气几乎可以说是狠厉的。白发啮齿目爆发出强烈的生人勿进的气场，让讯使一时间有些愣神。
“你……”他小心地后退，直到退出清道夫的攻击范围。这个角落被箱子掩藏的很好，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小小的冲突。讯使挑了个高度合适的弹药箱坐下来，离她并不很远。清道夫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但最终没有朝他挥过来。
讯使觉得这应该算是个好兆头，于是便试着搭话：“来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和你同队出任务呢。”
回答他的是一声不屑的鼻音。清道夫把头偏向一边，神色晦暗不明。
“一场战斗两个先锋，不觉得太多了吗？要我说，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清道夫战斗的场景，但讯使听那位拥有毛茸茸大尾巴和温柔性格的天灾信使说起过：清道夫喜欢脱离队伍一个人迎敌，每次都不要命的冲在前方，甚至根本不管背后的医疗干员跟上来没有——是非常令队友担忧的打法。
——“她像是一直在寻找一场值得自己为之陨落的战斗似的。”普罗旺斯眼睛中满是担忧，“我真担心有一天……”
他刚刚无意闯入她的空间时，看见她在抛接一枚银币。明明应该是有挂念着的东西的，为什么如此不惜命呢？
可就自己的立场，讯使想不出什么能说的话。他最后只是说：“博士的指令，我们都无从质疑……只是，如果这场战斗需要不止一个先锋，只能说明它的开场将十分艰难。无论如何，请一定小心。”
清道夫将银币装入贴身的口袋，嗤笑一声，似乎是在笑讯使没来由的关心，又像是在笑自己。再开口，依旧是火药味很浓的发言。
“我们不就是做着这样的工作吗？这么说着的你，到底又为了什么一定要周全地回来？这千疮百孔的世界早就不剩下什么完好的地方了，离开了战场，我们又算什么东西？我们又能回到哪里去？”
讯使一愣，脑海里空白一秒，紧随其后浮现出的竟是恩希欧迪斯的脸。
——你有没有想过，留在希瓦艾什家里，留在我身边，做一份安稳的差事？
“……别这样。”
他的声音低下去。这句话既是对清道夫说，也是对他脑海中的恩希欧迪斯说。
 
之后的战斗说起来就有些无趣。因为清道夫单独作战的战斗风格，她被卷入了大批敌人聚集的深处，远远脱离嘉维尔的治疗范围。讯使凭借着自己良好的目力隔着很远看见她身上见了血，长刀却仍然流畅地挥舞。嘉维尔在高台上大声说着什么，可清道夫听不见。她身上的血迹在扩散，讯使想起普罗旺斯担忧的眼睛，牙一咬，心一横，提着刀朝她冲了过去。
奔跑的短短几十秒内讯使看见清道夫带着浑身的伤口肆意劈砍，觉得她就像一只在寻找烛火的飞蛾，体会到了某种残忍的快意。
得亏讯使的战场机动和生理耐受是优良，自身防御还高，可当他半提半扶着一个已经半昏迷的清道夫冲出来，在白金的掩护下回到后方时，也禁不住脚步踉跄，眼前发黑。之后他们就被博士勒令退出了战场，末药迅速给清道夫做了急救，然后才腾出手给他包扎。小小的沃尔珀女孩在满手粘上血迹时发出了一声呜咽，但似乎是因为嘉维尔在场上的事实给了她勇气，末药没有哭出来。
战斗结束后讯使还想走着回飞机上，因为伤员很多，他不想多添麻烦，可是被嘉维尔按在了担架上。
战地医师扬起手中的法杖：“听话，懂？”
讯使：不敢动不敢动。
此时他的心中满是劫后余生和全员存活的喜悦，他从没想过会在罗德岛的一条普通的杂乱的走廊里碰见和博士一起的银灰。那一刻他真觉得自己就应该和清道夫一样不省人事地被推着走，把那些震惊啊茫然啊的情绪全部留给银灰，而不是像个傻子一样呆掉，还被嘉维尔骂。
讯使在医务室的病床上躺了有两个小时，他的沾血的残破战衣被嘉维尔几剪子分了，从伤口上剥下来，再上药缠绷带。武器啊通讯器啊什么的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讯使盯着医务室的天花板，思维游离。
忽然一阵电子铃音响起，是他放在柜子上的通讯器。讯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偏头，隔着病房的一大块玻璃墙看见银灰在外边，手上拿着通讯器，另一只手按在玻璃上，直直地盯着他。
讯使挣了一下，肩膀有些疼，但他忍住了。嘉维尔在很远的地方忙碌，趁她看不见，讯使拿起通讯器，按下了接通键。
“喂。”银灰的声音夹杂着一些电子音灌进他耳朵里，讯使忽然间就觉得自己没办法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了。
五年没见了，谁知道再见面时会是这个样子。他从前费尽心思遮掩的一面此时完完全全地暴露出来，银灰能坦然，不代表他就能做到。
“我就知道这个电话总有一天是会拨通的。”他看见银灰嘴角微微扬起，按在玻璃上的手仍没有放下，“华法琳不让我进医务室，所以只能打电话了。”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现在也是罗德岛干员，刚登记的。我来找你，顺便看看恩希亚。”
“你搞反了吧。”讯使发觉自己嗓音有点干涩，应该是因为半天没有摄入水分了。
银灰沉默了，放在玻璃墙上的手指微微曲起，像是握住什么东西。讯使忽然就明白他这个动作是在干什么了，他是想隔着玻璃墙抓住自己。
“你现在没必要再躲着我了。”银灰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你不会自己回到我身边，那我去找你还不行吗？”
讯使的手开始颤抖，他把自己的视线从银灰身上撕啦一声剥下来，然后贴回到医务室天花板上，“别说傻话了。”
“我清醒的很。你觉得就凭那两个月的交情，我干什么一直挂念你到现在？到底为什么，原因你还不清楚吗？银灰为一个普通的暗卫做到这种程度，说出去可没人会信。”
他太坦率了。讯使简直无力招架。他仿佛知道自己的死穴是什么一样，句句往那里戳。
“那我从来没去找过你是为什么，原因你也不清楚吗？”
“你才是在说傻话的那个吧。”年轻的谢拉格军阀笑了，听见他语气中的笑意，讯使知道自己什么都瞒不住了，他丢盔弃甲，而银灰胜券在握。
“你从来就没有扔掉那个告诉我的手机号。”银灰不给他逃避的机会，“你十一月送给恩希亚礼物，你没有把我们的约定不当回事。你知道我去了维多利亚，你也去过维多利亚，还保护过我。你很在乎亲人，不论是你自己的还是我的。你的过去是不是和那场无人知晓的屠杀有关？我找到了——”
“别说了，求你。”讯使用手背遮住眼睛，“别说了。”
“……对不起。”
“我的过去由我自己来说。你居然能找到关于那个的资料，我还以为都被毁掉了。”
“实物资料已经没有了，我去走访过幸存者和知情人。”
讯使吸气，呼气，然后开始磕磕绊绊地讲述。
伊特拉聚居的村落在喀兰山脚，村庄不大，但邻里和睦。伊特拉不是凶猛好斗的种族，他们大多种植，很少狩猎，生活平静安稳。讯使十六岁那年因为身体素质优良被录入谢拉格防卫军预备役，被带离家乡。十七岁时村落被狩猎伊特拉的外族人袭击，几乎是血洗，而讯使因为一些队伍中的纪律无法赶回，不说父母朋友的最后一面了，后事都无从料理。本以为这件事会发展成轰动一时的大事件被严正处理，不曾想却因为高层的几个决策而被压制，甚至于真相都无从追究了。这让他几乎崩溃，脱离军队之后他在中间人的介绍下做些保镖或者暗杀的活，渐渐变成银灰看见他时的样子。
“报仇想过，放弃了。自杀想过，也放弃了。遇见你之后，安定下来也想过，还是放弃了。”
“为什么？”
“我本不是要弃暗投明的人，在你们家里过了两个月太阳底下走路的日子，也不该有更多奢望。和她说的一样，离开了战场，我又算什么东西。我哪里都回不去。”
“你是你啊。”银灰轻柔地说，“这世界上有人愿意不纠结你的过去，不放弃你的现在，只因为你是你而爱你，你不愿意看看他吗？”
“我们都不完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恩希亚一来就告诉我了。”
“那就别拒绝我了。让我们都完整一点吧。”
通讯器掉在地上，讯使终于无法忍耐，将头埋在被子里大哭起来。
 
 
—5—
 
“哈哈哈哈哈！”
崖心笑得直拍大腿，“然后他就冲进医务室抱你还亲你？太毁人设了吧！！！”
讯使双手掩面，脸一直烧到耳朵尖，“别说了，我想死。”
再怎么说他都比银灰大三岁啊！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要面子的啊！
他还记得芙蓉那声掀翻天花板的尖叫，据说让隔着两个房间的ICU里昏迷的清道夫原本平稳下来的心跳出现了波动。
我真是跟不上小年轻们的思维了。讯使绝望地想。
银灰倒是神色自若。他把嘴角疯狂上扬的崖心赶出去，回来挨着讯使坐在沙发上。手臂大喇喇地勾上人的肩膀，眼睛舒适地半眯起来。
“诶，你好重。”
“讨厌吗？讨厌我就不这样了。”
伊特拉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满脸都是“我管不了你你爱咋咋”的表情。
“你就叹气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你比我年纪大些。”
“抱歉啊那我就要一直叹下去了。”
银灰得了便宜卖乖，变本加厉地整个人歪过去。他现在的体型很轻易就能把讯使整个人圈怀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令人安心的沉默中，银灰突然开口。
“把手套脱了吧。”
“诶、什么？”
“我都看见了。”
讯使的脸忽然涨的通红，紧张地捂住左手手背。
“什么时候啊！”
“就你揪着我的领子趴在我怀里哭的时候。”银灰把手拢上去，轻轻褪掉他的手套。讯使整个人已经快要宕机了，根本没挣扎。
左手无名指指根那里用谢拉格语纹着一串文字，文字很长，绕着手指整整一圈，像是一个无法脱掉的戒指。那是他，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的名字。
“什么时候的事？”
“你二十岁生日那天，在维多利亚。手指纹身超疼的啊，几天都拿不起刀。”
讯使左右手都能用，但左手是惯用手。这点银灰知道。
“很有纪念意义。”他在皮肤上的墨痕字符上落下一吻：“你也不怕别人都看见。”
“本来就没什么人看得到，看到了他们也不会认……”
“以后用戒指遮起来吧，只给我一个人看到。”
 
银灰知道在泰拉的天空底下他们要面对的事情还很多很多，他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他和讯使就像是汪洋大海上的两艘无帆航船，互相把对方当做海天相接之处的一座孤岛。
但是，这样就好了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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