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万里关山》

【卫练】《情海》

As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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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海》（完结）

番外二：《万里关山》

（一）

秦朝末年，江山易主。楚汉相争，群雄逐鹿。

时距秦亡国已有五年，天下尚未一统，豪强混战不断，四方百姓依然困于水火之中。幸自年初汉王率能臣绞杀项羽之后，中原战势终于有了停息的迹象。回春之际，各州郡邑整顿人口，在汉王统召下重拾农事，重新谋划起了新一年的生计。

却说颍川一带，韩王后裔早年得张良助力，击败秦军封立为韩王，后遭项羽猜忌，黜而杀之。刘邦帅军讨伐项羽的途中，又在韩地立了个新韩王，结果夺掌天下后出尔反尔，自称“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收权之时，韩王首当其冲，被赶去千里之外的塞北吃草。汉王率大军一路北上，路过韩境之时，有人主动投诚，交出一座血还没干的王椅，椅上竟公然挂着韩王的脑袋，美其名曰为【刘氏汉邦】献礼。

据说，汉王收到这份大礼时，竟也面不改色，仰天大笑三声，接着抓来一个快吓尿了的儿子按在沾血的王倚上，随便糊弄出了一个刘姓新王，颍川自此不再称韩。一年之后，刘邦以雷霆之势接连除掉了中原异姓诸侯，只剩刘氏一家坐大，比当初始皇帝一统六合还快了几年。

颍川这边，那刘姓新王胆子虽小，人却不糊涂。估计早年亲自下地治过田，别的政事不大明白，桑穀农猎却依时令安排得较为妥当，公家兵工之事能简则简。虽然称不上贤明之主，好歹能让百姓喘口活气了。

（二）

卫平七岁那年，全家从郊外山庄搬进了城里的新街。新街是在韩王宫旧址上翻修重建的，街道按川字形分成三路，沿街房舍大都是新建的民居，中间夹杂着几座或高或矮的客栈酒坊，集市路段收拾的很干净，一扫年前战乱凋敝的气象。

卫平跟着娘亲坐在马车上，一路看着窗外长街人影往来，每到一处房舍前似乎都有人在忙着锯木搬瓦，看不明白是要拆墙还是要盖新房。

马车一直行到长街尽头，终于被两扇厚重的大门拦住去路。下车一看，高高的门上赫然挂着一块【衞府】的牌匾，卫平知道，这就是他的新家了。

卫平天资聪颖，识数认字比寻常孩子快很多，受家风影响，尤其好武。每日天一亮就开始便扎马练桩，搬进城后作息也没有太大变化。只不过，原来卫平做完爹娘布置的功课，最多是去后山捣腾，现在出门方便了，闲时还可以去街上玩一会儿。

卫平在懂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叫卫平。

街上有小虎，有大龙，有阿天阿地阿乾阿坤等等听着就很厉害的名字。反观他自己，平平无奇，就叫个平。

某一天，卫平午后上街，恰好赶上两群小男孩因为一点小事组团骂架。城里小孩打架，说白了就是推推搡搡，扯着嗓子比谁嗓门大。卫平不一样，面对几个虎头熊脑想趁乱欺负他的大孩子，他上来就把人胳膊抡脱臼了，还是在没怎么使劲的情况下。

事后，卫平木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娘堪称“温柔”的给那些孩子把胳膊接上——如果没有他们哭爹喊娘的嚎叫声，赤练的动作确实称得上温柔。

赤练原本在隔壁街买东西，听说儿子惹了事，心里其实没太在意，她这么大的时候闯的祸比这多多了，回头拍了拍被群童嚎哭声吓懵的儿子，派人给受伤孩子家赔礼送医就算完事。

后来卫庄知道了，也没多说什么，但每天额外加了卫平一个时辰的基础训练。卫平功课变重，加上街上小孩见了他总是惊散避开，卫平心里别扭，轻易不太上街了。

（三）

卫平八岁那年，第一次遇见了小鸭子。

在卫平的印象里，那年他爹娘特别忙，三天两头要出门，半夜回家还要商量什么大事。

“子房靠谱吗？那老痞子当了皇帝忘了娘，叫你们过去别又来一出鸿门宴……”

“张良看中了太子，说他羽翼已丰，将来必成大事。”

“呵，他看谁都能成大事……”

卫平听不懂，父母也没时间跟他解释，后来事情多了更顾不上孩子。卫庄离家一个月后，赤练另外托人给卫平找了个新师傅，趁此机会正好让他跟着老师多读些书。

卫平久违出门，大概觉得新鲜，每天背着他娘给他做的新书包，连着去了一个多月都不见烦。

某一天，卫平提前一刻钟到了老师家，一进后院先看到了蹲在水池边玩耍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嫩黄嫩黄的毛袄裙，脸显得特别圆乎，追着一群鸭子笑着叫“丫丫”。

像个小鸭子。

这是卫平对她的第一印象。

小女孩走路不太稳，看到来人也不知道避开，跑来跑去没注意，“咚”的一声撞到了卫平腿上。

……还挺结实。

这是卫平对她的第二印象。

小女孩估计平时摔惯了，跌在地上也没哭，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孩，两只小手习惯性地伸开，像是想让人抱她起来。

卫平看了她一会儿，放下书包，慢慢弯下了身。

他不敢太使劲，他娘笑过他，再把人胳膊抡断就把他的胳膊卸下来赔给人家。

……

卫平话不多，上课的时候人也坐的住，老师讲什么都听着，只要不跟人打架，总体来说还是一个很乖的男孩子。

下课后，很乖的男孩子和老师道了别，走的时候顺手把追在他后面的小鸭子抱走了。

“混账！——哪抱来的给我还回哪去！”

那天卫平运气不好，赶上他娘着急出门，没空问清来龙去脉，见这臭小子青天白日抱回来一个黄毛丫头，直接把他轰了出去。

一直到傍晚，卫平把玩累的小鸭子安全送回家，估计他娘气应该消了，又独自往家走去。

没想到，他久出在外的爹居然也回来了，此刻正在门外等他。

“爹。”

卫庄似乎刚到家不久，听说儿子被老婆赶出家门，自己也不着急进屋，先在门口等他。

卫平心思敏捷，抬头看了一圈，果然在他爹身上找到了他娘着急出门的源头。

卫平抬起手，轻轻拉住卫庄的衣摆，小心避开了侧面的血迹，转头没心没肺道：“爹，我饿了。”

……

家就在身后，虽然大门紧闭，但晚饭的香气已经隔墙飘了出来。

卫庄沉默半晌，视线扫过儿子肩上黄绒绒的鸭毛，忽然问了句：“你想要个妹妹吗？”

卫平：“？”

（四）

卫平没想要妹妹，只是觉得小鸭子挺好玩的。

小鸭子大名南小雅，小名丫丫，据说父母都不在了，她一个人被爷爷接到了身边。老夫子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儒生，为人很宽厚，那天听卫平一字不落地背好功课后，欣然准许他带着小孙女出去玩。小鸭子腿短跑得快，上街见了谁都追着叫丫丫，把路人吓的够呛。卫平看了一路热闹，实在有趣极了。

赤练后来知道了，很是不好意思，平白让人家孩子吃了闭门羹，过几天又特意叫卫平把她带回家里，好好招待了一番，两个孩子愿意一起玩也不怎么管他们。

虽然自家儿子表面没说什么，不过赤练看得出来，这孩子自从出门有了玩伴，比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开朗多了。

卫平十岁那年，爹娘要一起出远门做生意，把他寄存在老夫子家里，每天过起了午前读书、午后练武的规律生活。

一天傍晚，城里新街开了夜市，老夫子上街买东西，卫平带着丫丫跟在他后面。两个小孩贪玩走得慢，在街上逛了没多久，就被几个外地来的流寇盯上了。

卫平也不知道小鸭子是怎么不见的，他去糖车前给她买糖，一回头人就没影了。

少年乍一遇事，脑子容易犯轴，这种时候不说赶紧叫大人帮忙，反而跟自己杠上，捉迷藏似的非要把丫丫找出来。

人群之外，卫平半蹲下身，按照他娘原来教过他的办法，很快招来几条小蛇，然后跟着那些蛇一路追踪，一直追到了城西旧巷。

城西旧巷久无人烟，听附近的老人说，那地方曾经有过帮派，不幸一夜之间遭人灭门。卫平一进巷子就感受到了那股久散不去的阴森戾气，残破的蛛网下零散堆砌着几团白骨，间或爬过几只蝎子，在惨白的月牙下显得格外瘆人。

“啊！有蛇——！”

“慌什么，几条长虫而已！”

“不对！外面有人——”

卫平站在一扇半掩的门前，先是听到一阵骚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听到了女孩呜呜咽咽的啜泣。

流寇人不算多，除了领头的恶霸外，其余匪徒都是半路入伙的流民。卫平站在门外，眼看一群外乡流寇纷纷从阴暗处向他走来，小小的身影被月光拉得格外幽长。

丫丫在哭，父母都不在身边，只有他自己。

白发少年不知从哪生出一股狠劲，手里拎着一根半路捡来的长棍，一脚踢开了挡路的大门。

……

可惜，卫平终究还是不够强，打不过那个拿着大斧子的恶人。

那恶人面露凶相，看到周围手下纷纷被卫平乱棍撂倒，知道这少年是练过的，上来没有轻敌，挥起板斧率先砍断了卫平的长棍，好在卫平动作快，甩手把两节短棍扔出去，正好砸中恶人的眼睛！

卫平喘了口气，回身迅速去救被捆在角落的丫丫。

小丫丫大概已经怕过劲儿了，这会儿也不再哭，只是红着眼睛对卫平委屈的哆嗦，伸手一看，她细细的小手腕已经被束紧的麻绳勒出了很深的红血印。

卫平手上有伤，一时解不开她身上的麻绳，最后索性把她背到背上，咬牙用轻功往巷外冲。

“可恶！臭小子还想跑？！！”

卫平身后，被他击中的恶人已恢复了视觉，此时戾气暴涨，发狂般地挥着斧子又追上来。卫平手臂被斧刃扫到，跑动之际流了太多血，危急之下近乎本能地弯下身，从地上拣了块尖锐的石片，被追上的同时换位挡在了丫丫身前。

拼了——卫平眼睛通红，攥紧石片瞄准了恶人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长箭忽然从卫平背后凌空而来，瞬间射穿了恶人的肩膀！

“啊——！！！”

恶人连退三步，捂着喷血的肩膀狰狞大叫，威重的斧子应声落地。

卫平脸色煞白，回头一看，来的竟是老夫子。

以往走路都要颤三颤的老人家，此刻竟稳稳立在墙头，背上背着一只长弓。大约是顾忌面前两个孩子，老夫子第二支长箭已在弦上，最终却只射在恶人脚下，没有下杀手。

卫平心脏猛地一跳，喃喃道：“师傅……”

（五）

卫平后来才知道，那副弓箭原本是给他准备的。老夫子诗书之外尤精射御，见卫平根骨上佳，本打算教他习射，谁想出了这么大事，先把他父母叫了回来。

事后，卫平被连夜赶回城的父母接回了家。赤练心急，三更半夜把儿子薅起来通查一遍，一看卫平受的都是皮外伤，第二天一早又把带回来的内伤药草都送去了老夫子家。

老夫子原先是韩国旧臣，早年在王宫太学执教，当今开国大臣张良最初都是经他开蒙。赤练托人把孩子交过去的时候，自己没有直接出面，如今儿子被人救了一命，还害人家内伤复发，赤练实在不得已，只得和卫庄一同上门拜问。

说来尴尬，她小时候见这位都是横着脖子走的。

老夫子倒没太在意，反而宽慰道：“殿、咳……夫人不必多礼。平儿胆量过人，危难中救下小雅，按理应当是老夫多谢两位才是。”

赤练放下切好的药草，看了卫庄一眼，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做好了听人唠叨的准备。

果然，老夫子捋捋长须，给二人各添了杯新茶，又缓缓道：“大人久惯江湖，不拘小节，言行气度在无意之间总会影响到孩子。平儿年纪虽小，但心智早熟，在家又见惯了刀剑，慌险之下行事不免有些乖戾。两位既不愿见孩子受伤，往后还需多加引导，平日注意……”

赤练端起茶杯，老家伙长篇大论起来没个完，听着都替他口干。

老夫子难得逮着学生家长，一口气念叨了小半个时辰。欣慰的是，原来见面打招呼都嫌烦的公主殿下，如今已能耐着性子坐听人劝，而另一位传说中的阎王人物更是毫不见厌色，老夫子说到最后，自己都不免感慨，最终端起茶杯，温厚笑道：

“世事无常，两位大隐于世固然明智。只不过未来的路还长，书本上的东西终归有限，两位闲时不妨也带着平儿出去走走，有些道理不必全依口授，时候到了，孩子心里自会明白。”

（六）

在那之后的一个月，流沙推了外界的杂事，赤练偶尔还去近郊转悠转悠，卫庄则留在城里，俩人照看孩子的同时抽空把里外黑街扫了一遍。

说是黑街，实际和他们经历过的已大不同。如今天下初定，巷子里多是受灾逃难的氓民，没有多少战斗力，更没有什么复国王子带头作妖。赤练本来还想从中招些人手，一看这人都瘦的胳膊细腿软，回来对卫庄摇摇头，叫正经官兵去安顿了。

两个人难得在家，闲事撂到一边，注意力便集中在了孩子身上。

卫平身上伤没好，娘不让他出门，早晚没办法练武，书也看不下去。

一个人的时候，卫平总是会想，想起那个恶人，想起老夫子那支百步穿杨的长箭。

卫平坐在屋里，遥遥看向窗外的天空 。

终于有一天，父母问他：家里很闷吗？

卫平沉默了一会儿，放下书简，点点头。

次日，卫庄和赤练带着伤势初愈的卫平，启程去了函谷关。

那是卫平多年之后依然记忆犹新的震撼景象。

关路山崖耸峭，杀气冲天。风自八方而来，振动大木，掩苒众草，卫平跟着父母在风里出行，不知道走路时该埋起头，还是该四向张望。

路过一片茂密的丛林，被藤叶缠绕的百尺巨木以一种狰狞的姿态向上生长，万千枝丫以手为足，踩着天空奔跑。

深夜，卫平躺在父亲怀里，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树上的虫子在吃星星，嘎吱嘎吱嘎吱。母亲站在月亮上，左右扬剑一扫，虫子便集体噤声。卫平闭上眼，有人替他盖紧大衣，他又睡了过去。

……

终于，他们在一个雾霭蒙蒙的清晨来到了那片古战场。两岸断崖宛如挥斧的雷神，摧枯拉朽，磨牙吮血，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他碾碎在这里。然而上到凌空的山顶，天与地仿佛不再有界限，喧嚣的风声渐渐变得悠远，茫茫云海一直绵延到云和山的彼端——

在这种奇绝的险境中，凡世的个人是不被提及的。苍茫大地无声掩埋了一段段繁华衰败的往事，破败殿檐上的铜铃声，叮当叮当，大风里晃啊晃，晃荡了一切声和色，光和影。

……

卫平紧紧握住父母的手，他在书里看过的种种，都不及眼前的景象撼动人心。

（七）

自那以后，卫平伤好痊愈，回家开始了他的新生活：午前照旧跟着老夫子读书习射，午后则在父亲的指导下，用木剑练起了一套新剑法。

山林脚下，卫庄脱了大衣，看着撑在地上大口喘气的儿子，慢慢放下鲨齿，对他说了一段话。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命运残酷无情，大多数人碌碌终生不能自已。你若不想低头认输，那就只能握紧你手中的剑——记住这一点，这个世界没什么值得你畏惧。”

八方由我，横贯如一。

卫平双手撑住剑柄，咬牙站了起来。

树下，赤练披着卫庄的大衣，悠然看着眼前大小对剑的场景。

出乎卫平意料的是，他娘对这套剑法好像也很熟悉，看他哪里做的不对，闲时还能替他爹指点一番。

赤练像是看出了儿子的疑惑，轻笑道：“这套剑法我看了二十年，闭着眼睛都知道下一招的剑势该往哪偏。”

卫平闻言一顿，抬头看向赤练，忽然福至心灵道：

“娘，你十五岁就嫁给我爹了？”

赤练一愣，难得脸烫了下，失笑道：“臭小子，专心练你的剑吧！”

入冬之后，老夫子身体欠佳，为了避免耽误孩子，老夫子和卫平父母商议了一下，最终决定给他寻个新师门，明年开春启程。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齐鲁之地，小圣贤庄。

卫平没有想到，这门一入就是十年。

出发之前，卫平曾经问过他娘，为什么不让他去他爹学习过的地方。他娘的回答很简单：“因为那个地方已经不在了。”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传说中的鬼谷纵横，已经是过去的时代了。

赤练一边清点出门要带的东西，一边转移话题糊弄儿子：

“桑海环境还不错，虽然书呆子多些，但教你的老师还有几个能看的。去了老实一点，不惹事最好，惹了事就先报你张三叔叔的名号——尽量别提我跟你爹就行。”

卫平：“……”

卫平不是太明白，他惹了事跟人家张叔叔有什么关系，抬头看了他爹一眼，又问道：“那去了之后，新的老师会教我布阵对战吗？”

这是卫平最新感兴趣的东西，前一阵赤练有事出门，卫庄抽空教儿子玩了几局沙盘，卫平被父亲手下的精妙对局强烈吸引，可惜在他娘回家之前，他爹就把那些东西收了起来。

赤练不明所以，不知道他这想学打仗的毛病是从哪来的，转头瞪了那边闷不做声的某人一眼，挥挥手道：

“当今世道，再让你去打仗，你爹娘这大半辈子就算白活了！”

（八）

十年寒暑，一朝花落。

再回来的时候，院中藤架又开满了新花。

听路上人说，长安城前年换了一个新皇帝。新皇帝不好礼乐，不好大兴土木，对长生成仙也没什么追求，上位之后先免了天下三年赋税。百姓安居和乐，城里景象比卫平离开时还要繁华几分。

卫平走在街头，手里拿着一把古朴的长剑。剑虽在鞘，但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彼剑非凡，加上白发青年面容冷肃，气质威严难近，一般人便不敢侧目。

卫平求学多年，除了日常写信外，中途只回过一次家。那时他爹娘给他添了一个新妹妹，快满周岁的时候叫他回去认亲。

周岁宴上，卫平终于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么来得了。

【平安如意】四个鎏金篆字，抓着哪个算哪个。

可怜天下父母心。两个大人波折坎坷半辈子，明知江湖险恶，凡民百姓身不由己，却仍忍不住希望自己的子女平平安安，事事如意。

那刚满周岁的小丫头很是出息，当年哥哥抓走第一顺位的“平”，她便抓了第一顺位的“安”，余下的东西看都不看，一脚就给周了。

兄妹平安，说出去都喜庆。

当晚，卫平看着他娘从妹妹的襁褓里掏出一块圆玉，和他自幼带着的那块差不多，区别是他那块还刻着他的名字，据说这两块玉璋都是一位姓盖的伯父送的。

“当年秦国用十五城换了一块和氏璧，被始皇帝重铸为传国玉玺，铸完剩了些边角料，始皇帝便拿去打发功臣。你盖伯父早年在咸阳王宫混过，别看他表面穷酸，实际可有不少宝贝。”

赤练一边说着，一边翻出一把小刀，对准那价值连城的宝玉向上一划，直接豁开了一个口子。

卫平眼角一跳。没出门前，卫平很少见他娘出手，对她的实力几乎没有概念。如今却看她凭着极深厚的内力，在那比山还硬的古玉上纵横落刀，不久便刻出了一个安字，刀口平齐，从内到外透着一股铅华洗尽的老练。

赤练吹了吹玉石表面的石沫，看了儿子一眼，轻笑道：“这等成色的宝玉，全天下总共超不过十块。将来你们婚配嫁娶要定亲，有这一块玉就够了。”

（九）

那时，年少的卫平还没有心思去探究母亲笑中的深意，他看着玉面浑如天成的【安】字，只知道自己还不够强。

父母送他去桑海是有道理的。儒家立学多年不倒，靠的全是“适宜”二字。卫平的新老师最初看了他的剑后，直接叫他放弃儒门心法，反而因材施教，把卫平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一一传授给了他。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勤学与苦练。

没有捷径，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卫府门前，卫安背着小手，抿嘴看着眼前高大的白发男子。

和她爹不太一样，但又很像。

“你就系豆子哥哥嘛？”

卫安面无表情地问。

卫平：“……”

卫平看着和自己面貌相似的小女孩，猜到是爹娘送他的见面礼，于是刻意收敛了剑上气息，和她保持一臂的距离，慢慢蹲了下来。

卫平不知受过哪位高人指点，先从怀里掏出包糖，接着打开束紧的荷叶，一层一层露出五颜六色的星星月亮，表面还裹着闪闪的糖粉，看得小女孩眼睛都发光。

“尝尝看。”卫平摊开手心，“哥请你。”

……

不远处外，卫庄站在廊下，目光从儿子的剑上淡淡扫过。

赤练站在一旁，看着一见面就被收买的小女儿，不禁摇头低笑：“这小子……叫他去读书，从哪学来了这些哄女孩子的把戏。”

卫平久违回家，乍一看好像突然从懵懂少年蜕变成了青年才俊，想必这些年经历了不少事情。不巧赶上这会儿家里事多，卫平来不及和父母交代太多，就被他娘使唤着去做事了。

对于父母经手的生意，卫平虽然不抵触，但也没有表现出太大兴趣，比起认人盘货，卫平好像更倾向于带着妹妹出门闲逛。

说到卫安，小姑娘今年已经五岁了，因天生异质，生来百毒附体，平时很少出门，除了父母之外几乎不和其他人接触。眼下突然有请她吃糖的哥哥领着她出门，一时还不太能适应。

对此，赤练曾经发过愁，担心女儿太孤僻，将来不好和人相处。卫庄倒是宽心，反正养一个也是养，养两个也是养，大不了养她一辈子。

好在，卫平回来之后，几乎每日都会带着卫安出去走走，卫安虽然不习惯上街，但找片浅溪看鱼玩水什么的，还是喜欢的。

夜里，赤练睡前问女儿，这一天都干了什么。卫安一反冷漠常态，兴奋地连手带脚吭哧吭哧比划：

“咻——！”“哥哥咻咻咻——”“还有两…不，三只，小鸭鸭——”

赤练一开始没明白，后来才渐渐看出，她比划的是射箭的意思，再一听“鸭鸭”，顿时心领神会，不再去问卫平了。

（十）

赤练大概知道，自家儿子这些年一直和老夫子家有联系。虽然没有直接见面，但卫平每年过节都会用流沙的信鸟问候师长，而家里被动提醒着也没忘了关怀老人家。

不过赤练不知道的是，老夫子手有不便，卫平寄的大部分信都是由孙女小雅回的。后来俩人聊的多了，卫平直接用自己养的信鸟和她联系，父母老师都不知道，他也没和别人提。

从礼仪性的问候，到读书技艺的切磋，再到日常点滴的分享……明明相隔万里，却在往来不断的书信中的默默熟悉了彼此的存在。

“这小子……年纪不大，主意倒挺多。”

赤练旁敲侧击，好不容易明白儿子的心思之后，私下不免同卫庄嘀咕：“听说南家小姑娘好像快及笄了，我问你儿子用不用家里准备点什么，他也不给我个准话，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赤练忍不住叹气，现在的孩子真是大不一样。她这个年纪谁跟提这事她跟谁急，现在孩子都闷着，也不知道像了谁……再者这婚事真要按礼数来还挺麻烦……

话虽如此，赤练一边愉悦的皱眉一边跟卫庄八卦，说现在连女儿都知道哥哥如何如何，看得出来心里还是高兴的。

卫庄一手看着书，一手给她拿着针灸。一转眼，上一代风云人物都到了该知天命的年纪，生杀予夺仿佛过往云烟，如今日常消遣就是听老婆念叨孩子。对于儿子要成家这件事，卫庄也没太多看法，只说随他自己。

前人挣扎流血一辈子，没有把国破家亡、生死离乱的绝望痛苦留给后人。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该教的也都已经教了。

年轻人想要什么，自己凭本事去拿。

循着旧时路径，腾身翻过一道院墙，往熟悉的屋子看了一眼，灯还亮着。

时间不早了，房间里的女孩子却还没睡，枕着胳膊趴在窗边，像在等什么人。

卫平本没想惊动她，谁料他刚一落地，她就醒了。

小雅揉揉眼睛，“……平哥哥？”

卫平站到窗前，扑面一阵少女暖室的馨香，非礼勿视，他便只看着她的脸。

白天忙完家里的事，晚上就想来看一眼。

小雅笑眼弯弯，双手撑在下巴上，同样看着眼前的白发男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卫平垂眸，视线从她腕上扫过，抬手从怀里掏出一条手链，磨光的贝母和珍珠串成的手链，刚好能遮住她腕上的疤痕。

小雅不禁轻呼：“好漂亮！”

卫平：“托人从桑海寄过来的，现在货路好走，到的时间比我预想的快很多。”

小雅忍不住伸手，卫平却没有递出去，反而直接绕过她的手，不太熟练地给她戴上。

……

半晌，女孩红着脸，悄悄抬头看，他竟也看着她。

飞速低下头，顾左右而言他：“那、那挺好的，当今天下太平，四方往来都方便了……”

卫平看着暖窗里的女孩，琥珀色的双瞳显得格外幽邃：“天下大得很，暗处还藏着许许多多看不见的危险，外面远没有茶坊先生说的那么简单。”

小雅本来羞着，一听这话便忍不住笑：“你说的跟我爷爷差不多……”

卫平沉默了一下，“……没有教训你的意思。”

小雅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卫平莫名有些指端发麻，视线又不愿离开她，索性看着她笑。

小雅弯着眼睛，端着手看向自己的新手链：“很少在市上看到这么漂亮的珠贝，应该很贵重吧？”

卫平：“还好，海边很多，数都数不过来。”

这句话一说完，空气瞬间诡异的安静了。

……

在这样的安静里，卫平看的到，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小雅抿抿嘴，避开他的目光，像是有些难以启齿。

没关系，卫平在心里说。

你说出来，我都给你。

……

片刻，她抚着他方才触碰过的地方，轻声的问：

“大海……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尾）

“站住。”

深夜，卫平立在原地，后背挺得笔直。

卫庄站在院子里，双手背在身后，无形释放着强者的威严：“谁同意你走了？”

卫平不回头，仿佛已经下定决心，在冰冷的夜中和父亲对峙：“我已经答应她了。”

好像就是在这样的夜里，她笑着向他问起了广阔的山川，问起了无边的大海。满天星光落在她的眼睛里，有什么沿着心脏留出，在血液里蔓延开来。

热烈的，让人跃跃欲试的，想要挑战，或者超越的强烈渴望。

她说，她也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屏风后面，赤练不知站了多久，听完青年耿直的话，几乎要落下泪来。

白发青年不知像谁，手里拿着一把万钧无当的长剑，面对身前漫漫长夜，坚定地道：

“我答应她——成年以后，我要带她去看海！”

———《情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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