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泰】母与子

【城拟】三联

沧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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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天光永远是这样过的，世上新人换旧人。旧规矩从被扫走到退出历史舞台，还要经历很长一段时间。
阿泰家只有一位母亲，明艳的，活力的，能干的母亲。虽然阿泰妈妈杨女士早已年过三张，再怎么保养也难免岁月留痕，不过美人的眼睛是不会老的，不仅不老，年岁越长越珍贵，像上好的翡翠珠子，岁月在分子结构中折射出别样的光。阿泰从没有问过父亲是谁，他们家也从未提及，除了这点，杨女士也像历史上所有母亲一样为孩子教育呕心沥血，举家搬迁不辞辛劳。小学六年，阿泰几乎跟着妈妈换遍了大半个江苏的学校，如今快上初中，杨女士终于还是带他搬回故土扬州，毕竟自己半生经营还在这。阿泰听说母亲原本想带他去南京，他小舅在南京某所学校做校长，是个开明人。阿泰很小的时候也在宁小住过，印象中小舅家质朴刚健，书桌上一年四季放着香，有只石头做的貔貅镇纸，被拿来做给外甥的见面礼。
不过，明显那边还住有一个年轻人，“叫他「叔叔」还是「哥哥」呢？”小舅笑道，也没说明。
所以男孩从以前就知道他们家有些特殊的。
扬州，镇江，苏州……泰州，扬州——搬家不仅因为母亲在教育上一山望着一山高，下一所永远最好，也因为杨女士的工作性质总是全省调动，阿泰不得不随之迁走，所以到现在都少有朋友。杨女士对此非常愧疚，对儿子的爱超过世上所有星辰，尽管这不能在她忙的季度换来一点时间，所以男孩每个家中都堆满同龄人羡艳到流口水乃至抱着不走的玩具，高的小的，各式各样的——但是阿泰总说，“妈，我没事的。”顺手把玩具送给相处不能久的朋友。
乖巧得让人心疼。
终于泰妈决定初中在扬州定居，阿泰也得以与六岁前一起长大的亲戚小孩千千重逢，总算有了稳定朋友。千千妈妈是杨女士的堂姊妹，唤做“淮六”的，如今也为小孩教育暂居扬州。这下好了，泰妈出差的时候儿子终于有了稳定去处，不会「居无定所」了。
不过，个中辛苦只有阿泰自己明白，住泰州时没通高铁，妈妈每次通宵开车回来，粉底都盖不住黑眼圈，到家还要照顾小孩，所以阿泰很小就学会了自己做饭，在同学面前也总说，“阿妈很厉害的，谁都打不过。”
也不是满足小孩虚荣心，虽然这点上孩子是最不虚荣的，无论父母在别人眼中多么失败落魄，他们依然能获得无条件的爱，所以过去的人热衷于生孩子——阿泰是说真的，他的母亲杨女士虽是女流，身在职场不免遭受各种无形约束，依然凭自身在服务业杀出一条血路，还是体制外这种道尽弱肉强食的世界，“带着个「拖油瓶」。”当阿泰如此自嘲时不仅吓坏了千千一家，母亲听到险些扇他耳刮子并禁止儿子再说这种话。
从各位亲人口中，阿泰拼凑出母亲少女时ru【】过【】5，退役后从事过盐商，做过运输，也开过茶馆和澡堂，如今身家也是年轻时积攒下来的——因为恩怨分明，敢爱敢恨的性格名噪四方。母亲做饭很有一手的，刀功精细，跟六姨一样，酸甜苦辣都在烈火烹油中，上桌就平和了，只余鲜味。杨女士也说把手艺尽数传给儿子，但总不得闲。
尽管母亲用身躯挡住了门外血雨腥风，阿泰依然能嗅到脂粉中残留的一丝铁锈，他是小，但不是傻子——他知道母亲为什么对年轻漂亮的女孩存有一份戒心，尽管她们有时候根本瞧不上半老徐娘。同性间偶尔也会存在恶意的。阿泰能辗转于苏省各优秀学校证明母亲不是吹牛，毕竟母子能交流的部分杨女士自己都说过，“过去二十年在酒桌上报我扬二的名字谁不知道。”连亲兄弟都喝不过她，有时还要请她帮腔。但阿泰一点没继承母亲的酒量，某年过节不知哪个心大的亲戚给孩子桌上错了饮料，阿泰才沾一口就倒，还发了烧。被母亲痛骂本家，一年都不好再打招呼。
母亲年轻的时候泼辣干练又有胆量，所以行事也比一般年轻女子大胆些，大概这才有了他。因为这件事母亲同娘家断过一段时间联系，是阿泰上学之后明面才有来往，不知道是哪一方先低了头。双方各执一词，但默契地不在小孩面前提这件事，阿泰只在苏州二舅家住时听到过一些。
虽然阿泰是板上钉钉的单亲，但某些时刻看着同学「圆满」的家，也不觉得比自己好的。

“阿泰！”
“阿宿。”
今天杨女士又出差去邻省了，阿泰照例放学同千千还有姨妈一块回去，学校有规定没有家长接送不许离开。晚上写完作业淮姨督促两个孩子洗澡，她男人也半夜才回来。九点半上床睡觉，阿泰说麻烦你和姨妈，“要是能赶紧上初中，我就可以自己回家了。”千千也像家人一样回答，“还说这话——我倒希望一辈子上小学呢，就有用不完的零花钱啦。还不用上晚自习！”
“你不想长大吗。”
“长大有好也有坏，为什么要赶着长大呢——”翻过身，千千说，“二姨不在你都能来住来玩啊。我家不好嘛，比你一个人在家好多啦！”
“好啊，但我还是想赶紧长大。”
天花板上吊着星月恐龙，他们家另外两个住南边的姨妈送的，二舅送的字帖收在壁橱里，还有彭大舅给的象棋。千千喜欢下棋，除了他妈全家没有能下过他的，逢年过节她没时间就把儿子赶去跟彭大舅过招。但其他时间淮妈觉得下棋没用（她曾经也是棋手，一级棋士，后来退役了），所以千千去当英语老师的小舅家补习老是愁眉苦脸的。旁边是架子鼓，因为今晚还有课所以阿泰把琵琶也背来了，杨女士直到出了江苏才想起来，打电话给六妹。淮妈疑惑，“阿泰自己带去学校啦，你不知道吗？”
“——这样的话我妈就不用担心了，担心会让人变老的。”
一阵窸窸窣窣，床头柜上象棋钟显示十点。阿泰以为表兄弟睡着了，正要合眼，千千忽然说，“阿泰，能问你件事吗？”
“…问啊。”
“虽然我妈不让我说，”又翻个身，“你就没有，嗯，没想过要见见你爸爸？”
静默。
“没关系，你不想说可以不说！睡吧晚安晚安！！”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犹豫那么久？”
男孩嗤一下笑出声，“这有甚的，我可以直接告诉你答案啊。没有。”
“真，真的……？”
“真的阿——我还以为明天考试要我借你抄，那样我倒会拒绝哩。”
“那就算啦，我妈知道会打死我。”
见表兄弟不介意，千千吐了吐舌头接着问，手枕在小臂上，“为什么你都不好奇，是我的话一定好想知道。”
这次轮到阿泰犹豫了。千千睁着眼睛望他，然后在母亲来查寝时同表兄弟一齐闭上眼。
“阿宿，你有没有过一次……第一想叫的是「阿爸」而不是「妈妈」。”
“诶，我嘛——”
答案是没有，“除了要钱的时候。”
千千说，“你也知道大的（da de，爸爸）好忙的喔，有时候周末都见不到只有我妈带我啦，她也忙的时候就叫老爹老奶，大都不出场的。”
“所以，有没有他，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嗯，但是……是不一样的，还是不一样的。”
暗中男孩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千千竖起指头说，“——虽然我说不出来哪里，但我都不想变得和我爸一样，我要有小孩肯定一整天陪他玩啦！”
“那有弟弟妹妹也一样啊。”
“不一样！弟弟妹妹是拿来揍的！”
挥舞拳头，听见笑声他才继续问，“所以如果你爸爸出现在面前的话，你会认他吗？”
“我想不会。”阿泰也同样认真回答，
“我想，我有妈妈，也许他不那么重要。只是我看到网上说「雌雄博弈」的事情，觉得我妈会这么做应该有她的理由。阿宿你知道吗，动物世界的雌性往往高大又威猛，单独抚养幼崽的比例很高，母狮会杀死弱小雄性的后代，不适宜生存的时候甚至不会交配……”
“呸呸呸！怎么突然恶心变黄起来了，谁要在睡觉前听狮子交配啊——你从哪里看这些乱七八糟的。”
“平板。”阿泰苦笑，“虽然用了青少年模式，但我妈不知道系统不能过滤所有。”
“你就看这些？”千千难以置信，“真羡慕二姨是你妈！我要拿到一定打一整天王者X耀。唉，‘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你要拿平板换我妈？”
“不行把我爹也送你！”
“诶真的——”
门外警示性敲了两下，最后通牒。两个孩子赶紧蒙住头各睡各的。直到客厅安静，灯也关了，阿泰快睡着的时候又听见千千问，
“阿泰，那你自认的性别呢？”
——我吗……

有时候我也希望我是女孩。
学校做实验。阿泰去隔壁班找千千借东西，因为两个班进度不一样。千千说等两天你们班也会发的，阿泰说他另有他用，但一种材料做不出来，“你再借我一点，我就可以培养别的东西啦！”
传统说强势的母亲往往培养出懦弱的儿子，女儿则不一样。
但是，出生不是我们任何人能决定的。
所以关于另一个从没在自己生命中出现的人——
我为什么要在乎？

“生日快乐。”
杨女士并不知道，今天回家时儿子请来了堂姊妹一家，还有几个同学，陆陆续续的还有叔叔伯伯的电话——问题是今天不是阿泰的生日，是她。“我儿子真棒！”飞奔去厨房把姨妈旁边的孩子抱起来亲，一边一个口红印。侄儿子转过身咋舌，被亲妈踢了一脚。外面有人按门铃，是妹夫来了。阿泰轻描淡写抹去唇印去开门，蛋糕胚马上出炉。
“叮——”
快四十了。阿泰以前希望能再有个弟弟妹妹，现在他知道越来越接近不可能，这个时代的小孩提前知道得太多，更难快乐。杨女士接替儿子同姊妹一起在厨房忙碌，说到什么还笑起来，打了淮妈一巴掌。阿泰在餐厅裱花，手法熟练，千千在一旁给他录视频，提前回家的千千爸不知道做什么，坐在沙发上。
“妈，许个愿吧。”
屋里都关了灯，只剩蛋糕烛光。杨女士说今天我儿子是大功臣，阿泰许一个！男孩也不跟母亲推辞，道，“我希望早点长大成家，让妈妈不再担心。”——千千赶紧捂他嘴，“说出来就不灵了！”阿泰妈毫不在意，“好，吹蜡烛吧！”
凑近火焰，一缕轻烟。
中国人往往认为，只有成了家才是大人。
十年前，小舅出差意外在南京南站碰见几年未见的姐姐，才发现她抱着的孩子原来都那么大了。
过去他也很想要朋友，也常同母亲发脾气，最多的时间是其他小孩回家后一个人面对墙，最喜欢的玩具是高铁模型，但家里一个都没有，因为杨女士总是忙忘记，而其他人来不及知道。
男孩说自己是拖油瓶那天，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母亲的眼泪。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世上。
—某一天我不在了，你就是我生命的延续。
灯重新亮起。

刚刚在厨房。
男人和孩子在客厅里，扬二突然道，“我这么好的仔，我才不想他成家呢。”淮六也踢她一脚，“美得你！阿泰都能让你教坏——这么好的孩子还是送我吧。”还像以前，其实她们表姊妹也一起做过漕运，但随着一方成家就结束了。表姐侧过脸去晾洗碗巾，笑容似乎有些哽咽，“等他将来结了婚，哪儿还记得我呀。”
“真可怜，让你「糟践」这么久还不够啊，该找个人爱他！”捏了她一脸泡沫。
——我知道他是比我更好的人，让我感到恐惧，嫉妒和勇敢……他的未来不该由我定义。
咔嚓。
但是，每个人都在世界上寻找自己的位置不是吗？
拍立得出来了，阿泰把它装进新的相框，放在去年母亲和自己的照片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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