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龙/琮斋/利天】龙门镖局3

龙门镖局

玉风清音

2025/02/24 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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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神明神明张开嘴，让我知道我是谁。」

兽性。人类会有兽性吗？
铜坐龙知道，他不是人类。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更加明显，更加铿锵有力，在找回那枚护身符之后。
嘀嗒，是一滴水汇入江河湖海的声音。
天地间骤然寂静无声，恍惚间又有千千万万个错综复杂的声音，他们在铜坐龙耳边说着同一句话。
“当我，成为我们。”
巨龙睁开双眼，只有月华流照下淡白色的房顶，木质横梁将月光切成一块一块的，参差不齐地映在墙上。
铜坐龙又开始困了，于是继续闭上眼，在平稳的呼吸声中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不久前，众人协助宣慰司破获了一桩三年前的旧案，一时间在江湖上名声大噪，甚至传到了商鞅方升耳朵里。
半个月后，镖局收到了一封由驿使图砖送来的信，写下这封信的人是铜奔马，少年略显稚嫩的字迹工工整整，倒是有了几分执勤人的风范。
铜奔马将回到扬州之后发生的事，以及那件案子最终的结果，都一五一十地写在了字里行间。
夜行铜牌三年前的旧账一笔勾销，少年也如愿以偿成为了扬州宣慰司都元帅府中年纪最小的正式执勤人，继续着他们巡行天下的美愿。
铜车马颇为欣慰，又因为玉琮王误打误撞成就了一段佳话，索性把其他三人都唤来，提笔便开始撰写回信。
这回信被四人写来写去，正事还没说一半，又变成了些鸡毛蒜皮、柴米油盐的小事。
先是聊斋图说问他俩可有修成正果，铜车马又问富春茶社的三丁包味道如何，末了铜坐龙擅自加上一句批注：“弗如羊羹鲜美”。
玉琮王不会写字，索性被剥夺了回信的权利，只好教狐狸替他代笔。
众人前后折腾一番，竟写出来一封混杂着三种字迹、狗屁不通的回信，铜车马清了清嗓子通读一遍，果不其然哄堂大笑。
是了，俗不可耐，烟火人间，这便是他们的江湖。
广厦千间，夜眠仅需六尺。家财万贯，日食不过三餐。
对于他们这些市井小民来说，将这过往未来的每一个日子认认真真地活过，便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事。
龙门镖局博了个好名声，生意也是蒸蒸日上起来，这要是换做一般人来经营，估摸着现在就该坐地起价了，可铜车马不是一般人。
“出一分力，赚一分钱，哪有在风口浪尖上涨价的道理，这不是自掘坟墓？”
他们这位大当家的平时嬉皮笑脸，但要真做起生意来，又丝毫不敢含糊，谨言慎行、万般思量，恐怕这便是铜车马的过人之处。
“说起来，咱二当家的一路赤手空拳打到现在，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一笔走镖的酬金，便拿去给龙兄打一件趁手兵器罢。”
铜车马抓过柜台上成捆的银票，一把便塞到了铜坐龙手里，甚至由不得对方出言拒绝，谁让他是大当家呢。
“不早了，走吧，趁着驿站没关门，还能将信赶紧送去。”
“也罢，都依你吩咐。”铜坐龙点头了然，两人便一前一后往城中铁匠铺的方向去了。
镖局里顿时清静不少，聊斋图说正盘算着做点什么，恰好见到玉琮王还站在柜台前。
“恩公，店里茶叶不剩多少了，劳烦您去买点？”
聊斋图说晃了晃手中所剩无几的茶叶罐，让这个借口显得很有说服力，又从抽屉里取了点碎银子给他。
“称一两龙井，一两碧螺春，城中茶馆便有，小生还得看着店，就不与您同去了。”
玉琮王只管听自家这狐狸的吩咐行事，也并未想太多，取过银两便晃悠悠地出门去了。
聊斋图说还特地站在门口，眼见着玉琮王走远了，这才坐回柜台前，从账本下摸出个早已藏好的册子，开始专心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了。

年关将至，长安城里便也洋溢着一片祥和的气息，朱雀大街上挂满了红灯笼与彩带，玉琮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眨眼间一年便到了头。
西安府正起于神州大地的交通要冲之处，每逢此时，异国他乡的远方来客络绎不绝，纷纷齐聚帝都、共襄盛举。
神棍抬起头，感觉到眼前氤氲的雾气也十分柔和，散发着暖黄色的火光。
千百年前，明红的流火被用来驱逐野兽，人们用火烹饪黍米、祭享高天。
千百年后，地上的人们不必再向神明许愿，也能够靠自己的双手，过上很好的生活。
玉琮王希望那时祈祷着的人们能够听见，在这遥远的以后所发生的一切。
城中客商云集、万国来朝，官府便下令在朱雀街上布置早市，以便商贾往来贸易、互通有无。
玉琮王走到路口的茶馆前，又确认了一番头顶上的招牌，这才举着扫帚跨过门槛，准备向跑堂的伙计买二两茶叶回去交差。
跑堂的见玉琮王身上衣衫褴褛，布鞋也破了几个洞，挂着一条由石头和铜片穿成的项链，还举着根笤帚，以为是丐帮打进来了。
“掌柜的，买二两茶叶。”
店小二神色鄙夷地看着他：“客官要什么茶叶？”
“龙井与碧螺春各称一两。”
跑堂的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好嘞”，回过身去便要拿些陈茶滥竽充数，反正这乞丐左右也尝不出好赖，给他好茶岂不是糟蹋了。
茶楼内的戏台上，有一西域女子身姿婀娜，手中阮咸不鼓自鸣，女人踏上半空、彩带飘渺，奏响着黄沙与极乐之国的乐歌。
玉琮王第一次见到这样如梦似幻的舞蹈，不觉在茶楼内逗留了一阵，连店小二为他称好的茶叶也忘了取。
舞毕，女人向茶楼中的诸位看客躬身行礼，遂抱着阮咸向台下走去，茶楼内掌声雷动，玉琮王也在一边跟着拍手叫好。
“这位公子，您看得相当入神呢。”女人容貌艳丽、慈眉善目，说起话来也相当温婉动听。
玉琮王忽然反应过来是在与自己搭话，这才后知后觉地点头：
“姑娘舞姿翩跹，在下不觉便沉浸其中。”
女子上下打量一番对方，说道：“公子能看得懂这些，想必这双眼睛非常人所及。”
言外之意，她已经认出了玉琮王的身份。
“不才莫高窟第220窟，一名来自敦煌的舞者，倘若公子觉得拗口，唤小女子‘飞天’便是。”
神棍这才知道其中所以，于是也不敢怠慢：“良渚玉琮王，这是在下的名字，平日在城中一家镖局营生，做些洒扫之类的活计。”
两位器者皆对舞蹈有自己的见解，在茶楼中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莲台胡旋与通天之舞，西域之国与东方大地。
“说来，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玉琮公子可听闻过傩舞？”莫高窟220抱着阮咸，向男人浅浅行礼。
“小女子与乐坊的同伴受金石学会之托，前来西安府敬演百戏，自当入乡随俗，只不过小女子对傩舞知之甚少，正想寻找一位深谙此道的器者。”
傩舞本就起源于巫术、图腾与祭祀，玉琮王怎会不知？
硬要说的话，良渚先民祭祀时的舞蹈，便是一种原始的傩舞，人们戴着青铜铸成的鬼面，以傩戏沟通天地神灵。
“我所诞生的时代太早，只晓得千年前的傩舞是什么样，大傩流传至今，恐怕也变了不少新花样。”
“无妨，小女子还有几位教坊的同习，定能使公子的出演水到渠成。”
“等等，什么出演？”
玉琮王琢磨着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对话，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此这般……呃，总之就是这样。”玉琮王好不容易将事情解释清楚，赶忙看了看聊斋图说的脸色。
“恩公的意思是，让小生扮作邪祟，由您扮作神灵，在这年关之际于大雁塔前跳五猖大傩？”
聊斋图说只觉得哭笑不得，他这位恩公还真是走到哪里都奇遇不断，吩咐他去称二两茶叶的工夫，竟招来一位乐坊出身的大人物。
这飞天小姐并非一般的歌舞伎，乃是张掖一带教坊中众舞姬与乐师的教习，能被她一眼相中，可真是走大运了。
而这大傩，则是年关之际不容错过的迎神赛会，五猖会之习俗古已有之，长安城中万国来朝，热闹非凡自然不必多说。
向神灵祈求人丁兴旺、国泰民安，这便是跳五猖的意义。
“既然玉琮王阁下已有一位配合默契的友人，何不共同上台一试？毕竟这傩舞本就是效仿神明驱邪之姿，只唱独角戏，未免有些索然无味。”
莫高窟220温婉一笑，随即巧言相劝，虽是代表教坊邀请二人，却也给对方留足了斡旋的余地。
狐狸向来是不吃亏不上当的性子，也不挑明态度，反而先问道：“那报酬的事？”
“自然由金石学会付清，请二位阁下放心，少不了辛苦费的。”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满意答复，聊斋图说这才笑眯眯地将事情答应下来。
三人有说有笑地向长安城中乐坊走去，正准备商议一番排练的事，却见城中的铁匠铺前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这刀枪剑戟斧钩叉，不知咱们二当家的觉得哪一件更趁手些？”
铜车马兴致勃勃地带铜坐龙走到铁匠铺前，向炉膛前的老师傅说明了来意，便带着人一把接一把地挑选起来。
见墙壁上被锐器挂得满满当当，铜坐龙不禁皱眉。
许多年前，他所擅长的武器也不过是一把皮质弯弓而已，记忆中的自己总是赤手空拳，只因他的爪牙足够锋利。
可铜坐龙不能再这样依赖自己的爪牙，他要成为一个人，人不可以有兽性，不可以显出自己的原形，也不可以撕咬猎物。
男人沉吟片刻，从角落一箱杂乱无章的铁器中拾起了一把沉甸甸的东西，似乎不止一把，好像还是成对的。
这形状怪异的武器身形似剑、长而无刃，通体五尺、成双成对，器身四四方方、棱角分明，乍一看像是两根结实的铁鞭。
“这是……”
闻言，铜车马也凑近看了看，随即恍然大悟：“是锏，没想到二当家的中意这类短兵器。”
铜车马接过武器掂量一番，使起来确实比他那青铜重剑费劲些，恐怕得有三斤重，若非力大无比之人，则不可能运用自如。
寻常刀剑难以刺破坚硬的甲胄，若手持双锏以巨力击之，则能视甲胄如无物，一招毙命。
握着这双锏，镖师眼神涣散、若有所思，又开始走神。
人们因征战而制造出兵器，又因征战而将他唤醒。
“铜坐龙”是什么，它又因何而存在？它既非人类，也非器者，究竟是为了证明哪件事？
“师傅，我们这位二当家的看中了您这把长锏，可否替他打一对趁手的？”
掏钱的事铜车马向来不含糊，从怀中取出银两便整整齐齐排在桌上，毕竟诚意到了才好办事。
铁匠问过铜坐龙平日里擅使武器的习惯，又将镖师的身高目测一番，转身取过材料便要烧火动工。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二当家的，不如咱俩在这比划比划？”
铜车马取出腰间别着的那把青铜重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一手架着剑锋横在胸前。
锏无单用，法重双行，铜坐龙掂了掂手中银白色的雌雄锏，冥冥中竟无师自通，摸清了些门道。
两人在铁匠铺门前的空地划开一处场地，街边路过的行人见又有热闹可看，便三三两两凑了上来。
这铁匠铺本就是杀气重的地方，西安府中藏龙卧虎，时而有高人在此比武试剑也不足为奇。
好巧不巧，三人正从大雁塔前的这条街道路过，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对峙的铜车马与铜坐龙。
“吔，这不是咱们镖局的大当家和二当家么？”聊斋图说正寻思着奇也怪哉，“挑把武器还能当街打起来？”
“应当只是小试牛刀，想挑个趁手的兵器出来。”玉琮王从旁解释道。
莫高窟220笑道：“两位当家的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想来必是人中龙凤，只是这比武的胜负，小女子也不甚了了。”
说着，三人便跟着凑到了围观的人群后，好整以暇地看两位镖师当街切磋。

隐隐约约听到了歌声，不太确定，利簋抬头看向佛塔的顶端，沿着塔中环绕的木梯逐级而上。
大慈恩寺的佛塔不拒外人，只要对佛门清静之地心向往之，各路施主便可在与住持行礼后登临大雁塔。
愈往上走，离那歌声的源头便愈来愈近，恐怕确实是从塔顶传来的吟诵声。
「神明神明张开嘴，让我知道我是谁。」
「祂把我向天上推，掠过尘与灰。」
吟诵？不，这压根不是吟诵，像是民间传颂的歌谣，又像是一首随口胡邹的打油诗。
大雁塔四壁方正、上下中空，这歌声回荡在朱红色的台阶之间，显得格外空灵。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年纪不大。
当利簋走到佛塔最顶层的平台时，那悠扬的歌声一瞬间戛然而止，像是听到了男人沉稳的脚步声，塔顶传来窸窸窣窣的骚动。
不多时，窗边从上面探出一个倒吊着的脑袋，还会向他打招呼：
“唷，这位施主，小的在上面唱歌，没打扰到您礼佛吧？”
那人似乎是坐在塔顶的屋檐上，倒悬着上半身与利簋说话，鼻梁上那副眼镜也随着男人的动作摇摇欲坠，看着岌岌可危。
“唱得很好。”利簋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点头示意。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语调，倒悬在半空中的天亡簋忽然间哽咽了一下，也忘记了应当将话题继续接下去。
“谢…谢谢。欸欸欸，我的眼镜——”
估摸着是倒吊的时间太久，这摇摇欲坠的眼镜，终究还是从天亡簋的鼻梁上滑了下去，吓得男人连忙伸手去够。
结果这一伸手出去，眼镜没够着，反而整个身子从房檐上栽了下去，与他的眼镜一般直直坠落。
“哎，不是，不要啊——”
天亡簋哀嚎着闭上了眼，这可是足足有七层高的大雁塔，即便是青铜簋掉下去，也该砸出一个坑了罢。
利簋似乎也没料到意外发生得这么突然，但这性命攸关的时候可容不得犹豫。
利簋随即飞身从窗边一跃而下，白袍在风中猎猎飞舞，他身边的时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缓慢凝固，轻而易举便接住了天亡簋坠落的身体。
利簋一手将人抱在怀中，另一只手双指合并向下方点去，那掉下去的眼镜竟循着原本的轨迹飞了回来，被利簋轻轻握在手中。
这一来一回搅得天亡簋惊魂未定，瑟缩在利簋怀里都看呆了，手也不自觉地搭上对方的肩膀。
很熟悉，似乎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利簋抱着天亡簋缓慢下落，男人身边的时间像是凝固成了胶状，坠落时的失重感也缓慢消逝。
两人平稳落在了大雁塔下的一处屋檐上，利簋又轻巧一跃，将人从房顶带到了街边小巷中。
天亡簋一时间头晕目眩，仍旧相当拧巴地挂在利簋身上，男人沉默地看着他，面容平静、毫无愠色。
以后一定不能让青铜簋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啊，很危险的。
“这位施主，大恩不言谢，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什么未尽之事尽管开口，我天亡簋当牛做马也要帮您完成。”
男人眨了眨眼，拍拍自己的脑袋，这才想好了道谢的说辞，利簋不语，只微笑着将眼镜递给对方。
“好！打得好！”
街道上传来众人铆足了劲呼喊的声音，时不时又有看客拍手称快，好不热闹。
利簋与天亡簋从巷口走出去，这才看清人群中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两位武林高手当街试剑，这在江湖上也屡见不鲜。
其中一人身着劲装、眼神凌厉，反手架着一把青铜重剑。另一人龙角龙尾、身形伟岸，手持一对亮银雌雄双锏。
就在二人打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之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让开让开，马受惊了！”
那骑马的官差紧握马鞍，也只能堪堪使自己不被甩出去，一边大喊一边驱赶周围的民众。
铜车马已经预见到了危险，便大声提醒铜坐龙退到一边，可对方从刚开始便有些心绪不宁，此时更是愣在了原地。
铜车马万般无奈，千钧一发之际，只得丢下手中的兵器，飞身上前将铜坐龙推向路边，自己却已经来不及避开。
眼看着铜车马便要被撞飞出去，周围的万事万物忽然间变得像胶一般朦胧，受惊的马儿在这粘稠的时间中放慢了脚步。
身着白衣长袍的男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右手食指与中指并做一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停住了时间。

铜坐龙握紧了武器，耳边传来一阵虚无缥缈的歌声。
像是从高天之上回荡而来的，一阵空灵的吟诵。
「神明神明张开嘴，让我知道我是谁。」
他的出招犹疑了一秒，被铜车马发现了可乘之机，青铜重剑险些擦着脸颊掠过，被他用双锏抵住了锋芒。
“我这当家的起手让你三招，龙兄可别掉以轻心啊。”
铜车马并未察觉到对方的走神，以为铜坐龙只是刚刚拿到武器，用起来还不甚习惯罢了。
铜坐龙的身法很快，一招一式丝毫不拖泥带水，正如他的本体那般雷厉风行。
但是还不够快，对于铜车马来说，如果只有这种程度的话，远远不够。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们皆是非人之物，在气力上拉不开差距，最终只会变成速度的角逐。
正手、反手，格挡、招架，上三路攻不破，那就专攻下三路。
铜坐龙逐渐沉浸在这酣畅淋漓的对决之中，他变得易怒起来，变得暴躁，想要比电光石火还快，想要更加强大。
铜坐龙已经忘记了古战场究竟是什么模样，这些过往早已在脑海中远去，可他的身体却还记得。
那是他一辈子洗刷不掉的东西，是他的本能，是他的兽性。
铜坐龙感到血脉偾张、大汗淋漓，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势必要与铜车马分出个高下。
可他究竟为何要举起武器，又为何要对重要的人杀心渐起、兵戈相向？
嘀嗒，是一滴水汇入江河湖海的声音。
「神明神明张开嘴，让我知道我是谁。」
玉琮王从人群中抬起头来，向大雁塔的方向看去，他听见了那阵从天上传来的声音。
周围的人群呼喊着，嘈杂的怒吼与欢欣鼓舞的掌声，没有任何人听见这奇异的歌。
那不是大慈恩寺的佛塔吗，为何会传出这样的靡靡之音？
铜坐龙的步伐忽然间止住了，他站在原地，想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是谁？
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在铜坐龙的脑海中逐渐清晰，振聋发聩的声音太大，令玉琮王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
一匹受惊的马飞驰而来。
许许多多个瞬间交织在一起，玉琮王想不明白为什么，或许他应该问问聊斋图说，狐狸总是什么都知道。
一切都瞬息万变，玉琮王只来得及将聊斋与莫高窟220护在身后，正欲出言提醒铜车马，却为时已晚。
从未见过的男人站在他们之间，停住了受惊的马儿，也将所有人的神情都定格在了那一瞬间。
他的视线从人们或惊恐或诧异的表情上掠过，从男人冷静的面孔上掠过，从铜车马焦急的神色上掠过，最终停在了铜坐龙迷茫的双眼中。
他是一块能沟通神灵的玉琮，可他很少会思考这样一件事，也从不会向神明追问“我是谁”。
但对于铜坐龙来说，这是他穷尽一生也必须要知道的答案。

静心，行礼，这是在观星之前所必须执行的步骤。
名字，利簋。身份，司天监。
男人穿着一成不变的制式长袍，如往常一样向大雁塔走去。
有些工作，他并不喜欢在观星台上完成，那里聚集了太多人，无数虔诚的脚步经过自己身边，他们有的是同僚，有的只是普通人。
仰观宇宙、敬受天时，这便是司天监的工作。
利簋将随身携带的浑仪取出，环环相扣的铁器被他置于掌心，男人天性喜静，大部分时间也总是待在不那么嘈杂的地方。
子夜时分，独自坐在大雁塔的顶端，仰望浩瀚无穷的星空，脚下便是这片永远的长安城。
镐京、长安、西安，这片土地的名字换了很多，也换得很快。星宿的位置日夜推移，历谱也被修改了一次又一次。
利簋记得很多重要的事，无法更改也无法抹去的时间点，逐一逝去的同僚身上所承载的遗愿，以及那片巨大的、只有他才能看见的星盘。
可当天亡簋忽然喊住他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利簋觉得自己一定遗忘了什么，某些于他而言非常重要的记忆。
似乎曾经也发生过这样的对话。
“你是星官？”
“那当然了，如假包换！”男人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弄来的道袍，煞有介事地糊弄他。
“……”
一只蝎子沿着木阶梯的栏杆爬了上来，从两人脚边经过，男人像见鬼一样“噫”了一声，连连后退。
蝎子常昼伏夜出、喜湿喜阴，若见着一只，说明这塔里还藏了不少。
大慈恩寺乃是佛门净地，从不杀生，利簋轻轻捏起蝎子的尾巴，将它从一旁放走，男人这才松了口气。
见利簋仍旧疑惑地打量着自己，男人又开始故弄玄虚：“你、你别不信啊，我可是昴日星官！”
司天监很快否定了这个结论：“天目君不怕蝎子。”
“那我是魁星踢斗的魁君。”天上的星宿那么多，总能编出来一个身份。
利簋盯着男人的脸思考许久，久到对方都以为自己面庞上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一番权衡后，司天监如是说道：“通奎星奇丑无比。”
穿道袍的男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像是在反复品味“奇丑无比”这四个字的含义，他对着佛像前的铜镜照了照，觉得自己也没那么面目可憎。
于是他换了种说辞：“呃，其实我是文曲星。”
没想到这条被否决得奇快无比，利簋甚至不需要思考：“太傅大人在皇宫里。”
“？”男人险些一个趔趄从佛塔的楼梯上摔了下去。
利簋只记得他们不知从哪搬来梯子，又废了好一番功夫才爬上大雁塔的屋顶。
天朗气清、视野开阔，是个适合夜观天象的好日子。记录星宿运行的轨迹，据此推算历法，这便是司天监的工作。
他想起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宿叫做北辰，北极五星，勾陈六星，皆在紫薇中。
“我真的是星官。”坐在他身边的男人连星图都看不懂，却仍旧坚持不懈，试图蒙混过关。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浑仪在利簋手中缓缓转动，他忽然想明白了什么，随即笑了：“嗯，我知道。”
男人以为利簋想通了，十分诧异地看着他：“你、你知道了？我还没说呢。”
他们坐在灿烂的天穹之下，晚风中衣袂飘飞，一同仰望这片静静流淌着的时间。
星空人世，都如此漫长，利簋忘掉的东西太多，记得的又愈来愈少，他想让所有人的梦都留得再久些，足够弥补那些深埋黄土之下的遗憾。
“天亡星君。”
沉默寡言的司天监从未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眼中噙着笑意，像是天上真有这么一颗星。
那是只存在于利簋星图中、历谱从未记载过的星宿，它在北斗七星与南斗六星的分水岭上。
南斗覆勺，主生。北斗仰勺，主死。这颗星宿便在那生与死的交界，永远存在着，永远被他所铭记。
“你的名字，是天亡星。”

“妖怪啊，大雁塔里有妖怪！”
玉琮王很努力在向众人解释这场危机的缘由，但他贫瘠又匮乏的言语很难做到这一点，只能一边说一边指手画脚。
聊斋图说耸耸肩，显得不以为然：“我们几个可不就是妖怪么？”
 “说什么屁话呢。” 铜车马正在气头上，一听这话又不乐意了，甚至出口成脏。
那令坐骑失控的官差好不容易下了马，只来得及向街上众人道歉赔个不是，随后便被衙门中的同僚带走，回府上领罚去了。
“罢了罢了，既然此事已了，便不必再争，免得伤了和气。”
天亡簋陪笑着摆了摆手，向众人好言相劝。
玉琮王仍旧不依不挠：“可我分明听见那大雁塔上传来诡异的歌声，教二当家的中了邪。”
天亡簋很快反应过来，这话说的八成是自己，于是有些心虚地挠了挠头发，站到了利簋身后。
“嗯？天亡簋阁下怎么在这里？唱词可写好了？”抱着阮咸的女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上前搭话。
见莫高窟220与这陌生的男子熟识，聊斋图说下意识问道：“敢问这位阁下是？”
“小的名叫天……”
“天亡星。”利簋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个名字，于是便将它念了出来。
这下不仅莫高窟220愣住了，天亡簋也愣住了，因为它与男人真正的名字仅有一字之差。
“啊……哈哈，此、此乃诨名，在下天亡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天亡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将这奇怪的称呼圆了回去。
说实话，时隔多年，当他再次听到“天亡星”这个名字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战栗，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只存在于利簋星图之上的存在，无论回溯使他们多少次从新来过，利簋都不会忘记这个星宿的名字。
他曾无数次被最重要的人遗忘，却又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
铜车马认出了利簋那身隶属于观星台的制式白袍，赶忙向人抱拳行礼：“多谢司天监大人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若有所需……”
“免贵，我的名字，利簋。”男人摇了摇头，对这浮夸的称谓并不赞同。
钦天之职，古已有之。
高辛氏之太史名曰重、黎，尧舜则有羲、和，夏有昆吾，商有巫咸。
律法明令禁止民间私习天文，精通紫微斗数之辈更是寥寥无几，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这高高在上、万民景仰的司天监？
或许是星图自他手中徐徐展开的那一刻，或许是甲子日的岁星再次当前，或许是明堂之上的真龙相中了他的能力。
又或许是记忆中那个无法忘记的人，希望他能够承载着所有同伴的愿望走下去，留下每一个虔诚的、福泽万年的美梦。
他是一切过去之事的封口盒，亦是连接未来的起点。
铜车马与铜坐龙，玉琮王与聊斋图说，莫高窟220与天亡簋，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利簋身上，几分钦佩，几分仰慕。
“既然此事已了，诸位齐聚一堂也是缘分，不如由我铜某做东，请诸位移步万悦楼小酌两杯。”

若论江湖义气这块，铜车马当仁不让。
镖局的名声定是得靠人脉打下来才行，能攀上司天监这般了不起的大人物，于情于理都是件好事。
聊斋图说只负责如实记账，至于这怎么花钱的事，他可做不了主，都是大当家的说了算。
说来，这万悦楼可是长安城中颇有名声的酒楼饭庄，只包下一席雅座的开销也颇为惊人。
铜车马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手一挥便摆了一桌筵席，小厮端上来的尽是好酒好菜，倒是让在座众人大饱口福。
利簋滴酒不沾，天亡簋坐在他身边，时不时与对方搭话，总是能得到一句句十分简短的回应。
聊斋图说对方才发生的一切十分好奇，硬是让玉琮王从头到尾把比武时这桩怪事复述了一遍，想着能否找出些头绪。
见铜坐龙仍旧有些心不在焉，铜车马也很有眼力见地绕开了刚才的话题，转而起身与在座诸位碰杯敬酒。
“谅小女子多言，天亡簋阁下可是在因唱词的事发愁？”
莫高窟220向铜车马与铜坐龙躬身行礼，随后看向身旁的天亡簋，问道。
被问到关键的男人哈哈一笑，准备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过去，但他们这位教习也非同小可，一眼便看出了天亡簋的窘迫。
“若是毫无头绪，还可再宽限几天。”
听莫高窟220聊起了表演的事，聊斋图说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两位可是在说年关的演出，那傩舞竟也配有唱词么？”
莫高窟220点头示意：“诚然，此前未曾向二位说清楚，是小女子的疏忽。”
天亡簋只觉得如芒在背：“实不相瞒，这编词谱曲的正是在下。”
依莫高窟220之意，进献于西安府的傩舞必然要移风易俗，不得原样照搬，须在此基础上稍加更改，君民同乐、雅俗共赏才是。
天亡簋则是这西安府中供职梨园的伶官，平日里专司写词谱曲之事，以供歌者吟诵，这倒是头一次为一支舞编唱词。
“神明神明张开嘴，让我知道我是谁。”
“祂把我向天上推，掠过尘与灰。”
天亡簋干脆也不再隐瞒，将这写好的词清唱了出来，不曾想这一唱便引起了玉琮王的注意。
“就是这首歌。”玉琮王十分笃定地看着他，天亡簋被盯得有些心虚起来。
聊斋图说替他交代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众人才明白这其中缘由，纷纷唏嘘不已。
“小的当时坐在大雁塔顶上，这歌声真能飘得如此之远？”
天亡簋也不敢相信，他随口的一句清唱，竟引发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
聊斋图说一手端着酒杯，若有所思：“恐怕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玉琮王见狐狸杯盏中的琼浆玉液喝完了，又十分仔细地添满，聊斋图说见状，心情颇好地用尾巴拍了拍他。
“什么，你俩要去跟着梨园办五猖会？还跳大神？”
铜车马觉得这事确实有些匪夷所思，尤其是在聊斋图说与玉琮王过来亲口告知自己的时候。
但话又说回来，他俩一个神棍、一个狐妖，确实挺合适，恐怕都不需要戴上傩面，本色出演便是。
铜坐龙闷酒喝得太多，已经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自然也没能听到众人接下来讨论的事。
众人酒足饭饱之后，这短暂的筵席便也到了尾声。
铜车马将醉醺醺的铜坐龙架在肩上，艰难地向其他人一一道别。
莫高窟220与聊斋和玉琮王说定了排练的时间，便要回客栈继续思索编舞的工作。
利簋则默默地将天亡簋送回梨园，两人一路沉默，相顾无言。
临别前，天亡簋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你觉得这歌，可还缺少些什么？”
晚风飘忽而过，将他们的衣角高高吹起，利簋闭上双眼，恍惚间听到了器者并不存在的心跳。
“嗵嗵的声音。”

他不知道铜坐龙为何要喝那么多的酒，辛辣的味道穿喉而过，一杯接着一杯。
但铜车马知道，人有烦恼的时候总会拼命喝酒，喝多了便会忘乎所以，便能够短暂放下那些生前身后之事。
像铜坐龙那样强大的存在，又究竟会对什么事耿耿于怀？
他想到了那一枚曾被弄丢过的护身符，它不慎落入水中，又兜兜转转、完好无损地回到了铜坐龙手里。
于是铜车马知道了，乡愁。
那不是一般的乡愁，而是非人之物对过去记忆的缅怀，就像他始终无法忘记大秦，他需要那把剑，好令自己能够记住。
时至今日，他仍旧不知道铜坐龙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铜坐龙到底是什么，为何会变成那样。
这些问题，就连二当家自己也无法回答。
铜车马将人好不容易带回镖局，推门进了铜坐龙的厢房，这才将对方安顿下来。
若论以前，自己时不时便要为生意上的事东奔西走，鲜有喝得这么烂醉的时候，更遑论照顾醉酒的人。
铜坐龙睡得并不安稳，伴随着时不时传来的梦呓，他究竟梦见了什么，又是被怎样一段过去困在原地？
铜车马正欲起身离开，却被对方下意识握住了手腕，男人口中念念有词，唯有这样一句话格外清晰。
“我是谁……”
聊斋图说敲了敲门，端着刚煎好的醒酒汤走进来，他们都听见了这声疑问，也都随之愣在了原地。
聊斋将醒酒汤放在床头，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二当家的这是？”
铜车马并未多言，只是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对往事的执着成为了噩梦的影子，铜坐龙并非器者，这才会对自己的出身耿耿于怀，犹如无根之木、无水之萍。
“你二位向来神通广大，有什么令他想起过去的办法么？”
被铜车马问到时，狐狸搅着汤匙的手顿了一下，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颠倒阴阳、扭转乾坤的伟力。
这些事，或许只有玉琮王能够做到。
男人还在楼下收拾大堂里的桌椅板凳，扫干净吹进来的浮灰，又将门窗仔细封好，把这些边边角角的杂物事处理妥当，才举着扫帚上了楼。
见人来了，聊斋图说便将醒酒汤给了铜车马，轻手轻脚走过去，凑到玉琮王身旁附耳低言。
“倘若真的需要，明日便问问教坊那两位师傅，只不过……”闻言，玉琮王犹疑不决地开口。
“只不过什么？”聊斋图说不解。
“仅凭我一人，恐怕很难做到。”
狐狸哑然失笑：“这不还有我在么。”
即便是连玉琮王也无法完成的事，倘若有聊斋在身边的话，一切总会迎来转机。
狐狸像是玉琮王生命中所缺少的一块东西，他总是在替别人传递期许，谁又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呢。
至少，能变成这样一个故事，玉琮王心里是喜欢的。
一碗醒酒汤下去，铜坐龙的情况才好转许多，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口中也不再梦呓。
“你们明日不是还得去教坊？这里有我便好，早些歇息。”
铜车马向两人点头示意，聊斋图说与玉琮王了然，便顺手捎上了门，兀自回隔壁厢房去了。

翌日，那铁匠铺的师傅果真将打制好的兵器送上了镖局，彼时聊斋图说与玉琮王正欲动身出门，便顺手将这包好的武器带到铜坐龙面前。
男人刚刚宿醉了一宿，清晨起来时还有些昏昏沉沉，喝了几杯早茶才缓过神来。
铜车马饶有兴致地凑上来，几下便将包裹打开，里面躺着一对成色上好的精铜雌雄锏，棱面上竟也仔细雕琢了纹路。
光听这砸在案头上的闷响，便知道铜锏的分量不轻，想来也只有铜坐龙一人能用得顺手。
“你我早已是过命的交情，到现在竟没能送一件像样的礼物，眼下正巧年关将近，这对锏便算作在下的赠礼，二当家不必推辞。”
铜车马说得半分玩笑、半分认真，但这份情谊却做不了假。
当初为何会答应成为镖师呢？
是因为对方那殷切期盼的眼神，还是想要再次证明自己存在于此的价值？他还会被呼唤吗？还会被需要吗？身边的人又是否会再次离开？
然而，当他重新将这把武器握在手中的那一刻，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铜坐龙曾赤手空拳，也曾拈弓搭箭，他被不同的武器赋予了存在的意义，但唯有这一次不同。
他抬头看去，铜车马殷切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铜坐龙不再需要被某种武器所定义，这一次，是铜车马的期望，重新赋予了他存在的价值。
“既然是大当家的一片心意，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
铜坐龙记忆中遥远的过去，女真族并不使用文字，也没有历法与纪年，人们只会以草原的荣枯来铭记时间的跨度。
年关是什么，元旦又是怎样的节日，男人都从未听说过。
桃符上刻着神荼、郁垒，尽是些闻所未闻的名字，但当聊斋图说提笔，在红纸上写下浓墨重彩的句子，又交到铜坐龙手中挂起时，他就知道这便是春节了。
是应当与身边重要之人一同度过的节日，是一切过往之事的尽头，是承载着所有人愿景的、新的开始。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铜车马装模作样地将其中一柄铜锏举起，学着舞剑的招式在空中比划了几下。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好端端一首诗，被铜车马荡气回肠、阴阳怪气地念了出来，还偏要用铜锏不合时宜地舞了个剑花，沉得他差点扭着手腕。
大当家不敢再班门弄斧，赶紧将这双锏放回了案边，揉了揉自己的手臂。倘若再造次下去，怕是真要当着二当家的面献丑了。
见状，铜坐龙实在是忍俊不禁，站在一旁放声大笑起来。
好在铜车马脸皮颇厚，也不觉得丢人现眼，两人便一拍即合，嘴里念叨什么“不惭世上英”，学着江湖高人的模样比划起来。
看似气势汹汹，实则狗屁不通，笑声震耳欲聋，直呼万剑归宗。
或许对铜坐龙来说，以后的日子也并非那么遥不可期了，至少在这一刻，他不再是无水之萍，也不再是无根之木。

“能够使人回忆起过去的办法？”闻言，天亡簋面露难色，一时间不知作何回答。
“诚然，是咱们镖局的二当家，他的过去并不完整，简而言之，忘记了自己从何而来。”聊斋图说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天亡簋想到了什么，随即露出一抹苦笑：“这倒是与鄙人的一位故友格外相似……”
利簋，他总是两人之中需要被唤醒的那个存在，溯洄的能力于他而言既是恩赐，也是责任。
这样一种可怕的力量，被这样一位固执的器者掌握在手里，究竟会变成怎样？
“上一次，史墙盘让你记事，累坏了吧？”
“你背负铭文的太多，能够记下得却愈来愈少，这样下去，你会逐渐忘记许多东西。”
“忘记自己为何降临于此，忘记自己究竟是谁，忘记沉睡之前所经历过的一切。”
天亡簋记忆中的自己忽然间哽咽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能将那句话宣之于口——
也会再一次忘记我，与我们之间所有重要的回忆啊。
他其实是希望利簋能够自私一次的，不，或许只是他的任性与一厢情愿，但对于天亡簋而言，利簋始终都是最重要的人。
他们站在渭水数千里长的河岸上遥遥相望，天亡簋站在上游，而利簋在下游。
他们是挚友，是知己，是可以托付一切重要之事的同伴，是彼此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存在，无可替代。
记忆中的利簋，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注视着他，释怀地笑了。
“你会替我记住。”
我所忘记的，我所未曾见证的，你会记住，你都会替我记住。
那是只有天亡簋才能听懂的一句话，是沟通过去与未来的钥匙，是利簋最赤忱的、毫无保留的真心。
他被这一句话困在原地，转眼间已过去了数千年。
属于利簋的时间一次又一次回溯，男人不停地遗忘着，而后又重新开始，他以无数种不同的方式与天亡簋重逢，想起了他所遗忘的一切。
醒来后的利簋成为了司天监，那他便到大雁塔上去等，天亡簋知道的，他总是独自仰望这浩瀚无穷的星空。
他们曾无数次在大雁塔上一同仰望过，大概是为了不再忘记天亡簋，利簋将他永远地留在了自己的星图上。
天亡星，他是这么说的。
对于拥有漫长生命的器者而言，没有哪件事，能比被人铭记更加重要。
或许利簋也是这么认为的罢，否则他又怎么会一次次地溯洄时间，只为了记住那些同伴所托付给他的、长泽神佑的美梦呢？
“鄙人这位故友啊，可是有着经天纬地的本领，只不过如今将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天亡簋瞟了一眼身后站着的利簋，故意表现出一副十分烦恼的模样。
玉琮王如实问道：“那咱们究竟该如何是好？”
见众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他，利簋疑惑地指了指自己，感到不解。
白日里观星台也没什么要紧的工作，天亡簋二话不说，索性上门去将人从星象仪前拉到了梨园的教坊里。
这才有了排练时将要发生的，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趣闻轶事。

“司天监阁下神通广大，想来敲锣打鼓也不在话下。”
利簋那身占星师的制式白袍还没来得及褪下，手中便被天亡簋塞了两根实木鼓槌。
循着天亡簋口中所念出的拍子，一窍不通的司天监大人竟也将牛皮鼓敲得有模有样。
“这里请聊斋公子收腰后仰，劳烦玉琮王阁下拉他一把。”
莫高窟220将舞蹈的动作要领示范给两人，按照手稿上所编排好的内容循序渐进。
“在下觉得，神的动作应当再凶戾一些。”玉琮王顺势拉住聊斋图说的左手，给他借了一道力。
这五猖大傩中，玉琮王所扮演的角色为青帝猖官，头戴青面獠牙、法相庄严的神面，狐狸则本色出演邪祟鬼神，头戴一枚白玉鬼面。
猖官的武器是两柄威风凛凛的长刀，可惜玉琮王舞起来捉襟见肘，莫高窟220只得同意将大刀换成扫帚。
哎，还得是老伙计好使。
“阁下这祭祀的舞步，真是教小女子大开眼界。”
这持帚驱鬼的舞蹈，莫高窟220也是头一次见，天底下竟真有人能将扫帚舞得信步从容、千变万化。
“您这五猖戏改得大刀阔斧，放眼长安城也算得上是一桩奇闻。”
聊斋图说俯下身，依着手稿上的编排，模仿出妖魔认罪伏诛的姿态，不知为何，看得玉琮王心里有些刺挠。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狐狸戴着的玉石面具摘下，对上了聊斋图说疑惑的眼神。
“恩公，怎的突然……”
狐狸原本还有些不明所以，但当他透过那青绿色的神面，见到玉琮王有些许入迷的双眼，霎时又了然一笑。
“真被鬼神魇着了？”
玉琮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将摘下的面具还了回去，从方才被打断的地方重新开始。
「神明神明张开嘴，让我知道我是谁。」
「祂把我向天上推，掠过尘与灰。」
利簋手中的鼓槌敲得很慢，却始终维持着一种缓慢、沉重的节奏，敲得天亡簋心里一起一落。
他忽然间想起，当初为何要写这样一首词。利簋会记得吗？他希望利簋是记得的。
他希望溯洄所带来的不再是遗忘，而是为了更好地铭记过去。希望那个人再次睁开眼时，能够回想起自己的身份，能够听那人再唤他一次大丰。
这更像是一份约定，一份只属于他们之间，如青铜一般恒长久远的承诺。
「太阳，太阳，请你告诉我。」
「为什么，为什么，遗憾那么多？」
莫高窟220拨弄着阮咸，与手握鼓槌的利簋站在唱台两侧，天亡簋站在台下不急不慢地吟诵着，盯着台上一对戴着面具、交缠不休的身影。
那一直没能写完的后半段唱词啊，天亡簋忽然间便有了头绪，他知道接下来应当怎样唱下去了。
「夜幕，夜幕，请你告诉我。」
「该怎么做，怎么做，灵魂才不会破？」
玉琮王反握着扫帚，架住了聊斋图说的脖颈，狐狸便从善如流地仰起头来，倾身向后倒去。
玉琮王默契地向前一步，又从暗处拉住了对方，好教狐狸不会摔到地上。
莫高窟220忽然间有种错觉，好像他们便是神与魔本身，可正邪之物向来水火不容，又怎会这样恰如其分、如胶似漆。
他们的故事比鸣沙山的风尘更加久远，它们从世界的另一边来，化作琉璃与草木，照着月亮回旋了千百年。
明明是与胡旋截然不同的舞蹈，为何她会觉得这歌声如此悠长，又如此熟悉呢。
一滴水汇入江河湖海，化作了嗦嗦风沙的声音。

待到在大雁塔前办五猖大会的那一日，天亡簋早早地便为众人留好了看台下的位置。
铜车马心想这等好事哪能不占，可别拂了人家面子，索性拖着铜坐龙起了个大早，跟着玉琮王与聊斋图说往晋昌坊去了。
听闻有西域的歌舞伎来这儿跳大傩，佛塔边的场子又搭起了高高的戏台，城中不少百姓也都跟着凑上前来，正欲先睹为快。
聊斋图说换了身青纹底的白衣，正与玉琮王那身鸦青色神袍两相照应。
傩神法相庄严、青面獠牙，将玉琮王脸上的七情六欲全都遮了去，聊斋图说只觉得这一刻的恩公无比陌生，但或许这才是那沟通天地神灵的玉琮原本的模样。
光是这布置唱台、安排演出之类的杂务事，乐坊内的伶官便折腾了约摸有一个时辰。
利簋站在台下，抚摸着涂着朱漆的牛皮大鼓，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静心，行礼。”天亡簋从他身后走来，学着司天监曾经的口吻这样说着，“大傩可是件相当庄重的事……你总是比我更懂这些，定能做得很好。”
利簋只觉得冥冥中总有些不可思议，他一定不止一次见过天亡簋，可回忆的深处却又盘根错节、迷雾重重。
转眼间，吉时已到，戏台下被过往看客挤得水泄不通，连个下脚的地儿都见不着。
在天亡簋的示意下，利簋便举起鼓槌敲了三声，和着另一位伶官打锣的声音，这迎神赛会便算作是开场了。
打头的伶官带着一众歌舞伎上台报幕后，便顺势演奏起舞，在大戏正式开场前，先得跑上几个龙套。
随着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开场戏到此为止，之后则是这别出心裁的西域大傩了。
台下起了一声盖过一声的吆喝，只见怒目圆睁的青帝猖官信步上前，与另一侧走来的玉面狐妖各执一端。
利簋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地高举鼓槌，继而重重落下。
嗵，嗵，嗵，嗵。
一声又一声。
猖官与妖祟在戏台上你来我往、斗争不休，旋步间光华流转，流淌出数不尽的风沙与月色。
「神明神明张开嘴，让我知道我是谁。」
「祂把我向天上推，掠过尘与灰。」
天亡簋闭上双眼，和着友人错落有致的鼓点缓缓吟诵，抱着阮咸的舞伎站在他身边，口中时而低声呢喃、时而高亢吟唱。
纵横腾踏的旋舞，东方琉璃的世界，十方妙音与药师佛之慈悲，傩舞竟也能诉说着这样的故事。
铜坐龙站在台下、仰头望去，竟再次听见了那时令他魂牵梦绕的歌。
「太阳，太阳，请你告诉我。」
「为什么，为什么，遗憾那么多？」
不知为何，明明众人早已排练了无数次，可当利簋再次听见他的吟诵时，却有了种不一样的感觉。
他忽然间有种强烈到难以言喻的求知欲，关于他自己到底是谁，星图中所空缺的那一块遗憾究竟是什么。
利簋想，他原本应当是知道的，他全部都知道。
「夜幕，夜幕，请你告诉我。」
「该怎么做，怎么做，灵魂才不会破？」
铜坐龙只觉得那歌伎的吟唱穿透了三魂七魄，它们不再是吟唱，而是一种呼唤，呼唤着荒原、水草与他们的过去。
聊斋图说轻巧地转了个身，雪一般如瀑的白发挥洒而过，又倾身向后倒去。
玉琮王居高临下地拉住了他，透过凶恶的傩面注视着狐狸，有如天神亲临，继而使一切妖邪束手伏诛。
聊斋图说忽然间想起了玉琮王的真身。
那是一件礼器，一件无上威严的、能够沟通天空与大地的礼器，从来就不是什么神棍，也不是什么只知洒扫的役夫。
玉琮王面具下的双眼古井无波，他听见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这看台之下无数双眼睛所承载着的心声，聊斋的心声，又或者是他自己的心声。
两人旋步间的月华与流沙，原本是莫高窟220的巧思，只为了烘托戏台上的气氛。
可这一刻，旋舞中不再流淌出风沙、草木与琉璃，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徐徐展开、浩瀚无穷的星图。
天色逐渐昏暗下去，紧接着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夜幕降临。
利簋不知何时也闭上了双眼，他看得见，他看见了。只要闭上双眼，过去、现在、未来的星图，都会在这方寸天地间轰然展开。
司天监身边的一切都开始缓慢流淌，汇聚成一条细长的、逆流的星河。
星空人世，都如此漫长，但他紧闭双眼，便可见岁星当空。
于是，开始回溯。

铜坐龙眼角不自觉地流下一滴清泪，他的身躯在这一片星图之中变得逐渐透明起来，似乎下一秒便要从世间消失。
星图的力量，沟通天地的力量，神的疑问，溯回过去的愿望，当这些不可思议之事全都聚集在一处时，却只是为了回答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我是谁？
周围的人群逐渐在星图之中淡去，铜车马惊恐地握住了铜坐龙的双手，生怕他也会消失不见。
“铜坐龙！”
这一声呼喊将男人唤回了现实，见星图仍旧在向远方不断延伸着，他们身边的一切也都不复存在。
“我……”
铜坐龙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话音未落，他们逐渐淡去的身体便在星河中消失殆尽。
当铜车马再次醒来时，他只见到了雪，漫天繁星之下的茫茫大雪——不知是谁人的记忆，又是谁人的过去？
这漫天飞雪像极了他从地宫中出来的那一天，铜车马下意识向远处看去，却发现这里并非骊山，而是一片荒原。
“铜坐龙？”他尝试着呼唤对方的名字，发现男人就站在自己身后。
铜车马从未见过这样的铜坐龙，他穿着一身形似大氅的罩衣，额间绑着一条花纹繁复的头饰。
这副模样，倒像个彻头彻尾的胡人了。
“我们现在究竟在……”
“北荒。”铜坐龙无比确切地重复了一遍，“这里是北荒。”
他们随着星图复原出的道路向前走去，积雪间又掩埋着许多折断的旗帜、战车残躯与青铜兵器，可那一部分并非铜坐龙的记忆。
一条巨大的、通体黑鳞的龙横卧在雪地之中，鳞片沾染了血污，祂的眼神也不复明亮。
铜车马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他走上前俯下身去，将手搭在了巨龙的额间，神色复杂。
铜坐龙与这庞然大物长久地对视着，像是透过一面铜镜，看到了镜中自己的影子。
随着另一声震撼天地的龙吟，两人回过身去，见到了那条盘旋于高天之上的、金色的龙。
真龙脚下那条绵延万里的城墙，铜车马再熟悉不过，一墙之隔、一念通天，每一寸砖下的血与汗，他都会记得。
遍体鳞伤的黑龙倏忽间睁开了眼，吼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咆哮，陡然起身向高天之上飞去，与那璨金色的真龙缠斗不休。
“等等！”铜车马焦急地伸出手去，试图将祂留下，可他的身体太过渺小，一切都只是徒劳。
那庞然大物的力量终究不敌真龙，被对方撕咬得节节败退，最终坠落在长城脚下的积雪中，再动弹不得。
眼前的画面不断冲击着铜坐龙的记忆，他颤抖着抹了把脸，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每一次进攻都像是真真切切地撕咬在自己身上，疼得铜坐龙不得不面对现实，面对这匪夷所思的一切。
见铜坐龙一反常态的举动，铜车马全部都明白了，他紧握住对方的手腕，向黑龙坠落的方向奔去。

世间真实存在着“永久铭记”的故事。
他们是停留在原地的器物，想要记住人类漫长的过去，他们以自身之举无声证明着，“永久铭记”并非天方夜谭。
“利簋，能听见吗？”“……他们将万年福泽的梦，留在了我身上啊。”
是熟悉的人的声音，是很重要的人，不能忘记的事情。
“利簋，利簋，听得到我们说话吗？”“利簋，这些事，烦请你帮我们记住啊……”
醒来时，男人对自己一无所知，唯有这成百上千的铭文，如刀刻一般深深留在记忆之中。
那些，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不惜一切代价记住。
可利簋只是一个普通的器者，器者的记忆是有限的，当他发现自己逐渐会遗忘什么的时候，男人开始感到惴惴不安。
他有一样特殊的本领，能够溯回时间、走向过去。但凡事总有代价，每一次长久的溯回，都将伴随着不可避免的沉睡。
日新月异、斗转星移，利簋的记忆却愈来愈有限。
在这漫长的时光中，他放弃了许多东西，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名字，甚至忘记了那个于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
“岁星当空的那一刻，无论你走得多远，总能踏上从过去回到当下的路。”
这是记忆中的那个人，留给利簋的最后一句话。
他已将自己最重要的挚友忘却了上百次，却总能在星图上找到那颗从未存在的星宿，找到那条连通过去与未来的道路。
利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被他以星宿的形式，留在了自己生命的星图之中，于夜空经久不息地闪烁。
利簋全都想起来了，他不叫天亡星，也不是天亡星君，他最初的名字是……
“大丰。”
「嗵一声落下，壳中藏心惶惶」
「嗵一声开花，抬头见那天光」
时间的轴轮回转，来到了一切过去的起点。他，利簋，旧日之事的封口盒，背上同伴的梦朝前行走。
“利簋，我看不见你所描述的星图。但是，我可以想象。”一枚深邃的黑子落于方寸棋盘，男人的声音从星空另一端传来，“你又要沉睡了，对么？这次又会是多久？”
“几十年，或许上百年。”男人仍旧自言自语地摇摇头，“但是你知道，没关系的。”
“你所忘记的，你所未曾见证的，我会记住，我都会替你记住。”
那便是“永久铭记”的答案——若世间存在着永不遗忘之事，一定是他们背负着这沉重的过去，共同前行。
若一切铭记的终点都指向遗忘，便是永远无法完成的事。
随着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星图之上残缺的地方逐渐复原，他不会再遗忘大丰，也找回了自己真正的名字——天灭。

当铜车马与铜坐龙赶到长城脚下，黑龙的身躯已经开始逐渐消逝。
「太阳，太阳，请你告诉我。」
「为什么，为什么，遗憾那么多？」
这里是一片混杂着错乱记忆的图景，可这一切都足矣令铜车马明白，铜坐龙身上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事。
他们被那位司天监的力量带回了过去，两个人交织的记忆、扭曲的时间，可唯有那条黑龙做不了假。
铜坐龙坐在这奄奄一息的庞然大物身前，聆听着祂最后苟延残喘的呼吸。
一只海东青飞了过来，落在了他的臂膀上，随后是荒野之上游荡的孤狼，成群结队的猎犬，隐于枯草中的巨蟒，鬃毛纯白的洞狮。
荒原中的万千生灵聚集于祂身边，高天之上的真龙也报以凝视。
它们簇拥着黑龙逐渐散去的身躯，发出一阵悠长的鸣泣，像是在挽留，又像在一声声地呼唤。
「夜幕，夜幕，请你告诉我。」
「该怎么做，怎么做，灵魂才不会破？」
铜坐龙忽然间明白了，明白他为何生而残缺不全，明白他为何既是龙、又并非真正的龙，明白“铜坐龙”究竟代表着什么。
部族图腾的化身填补了黑龙残损的灵魂，铜车马与铜坐龙站在它们之间，见证着这些弱小生灵的躯体化为点点星光，与身旁气若游丝、紧闭双眼的庞然大物融为一体。
雪原之上的星空传来不知何人的声音，那声音中带着叹息，似乎已经无计可施。
“只有这样，才能留住祂的灵魂。”
“可这样一来，各部落的图腾便会消逝。”
“您贵为萨满，这件事当由您来决断。”
“重新唤醒祂罢……从此，北荒诸族皆为一体。”
至此，错乱的回忆行至尾声，他们脚下的雪原逐渐开始土崩瓦解，重又显露出漫天星斗的模样。
天地间骤然寂静无声，恍惚间又有千千万万个错综复杂的声音，他们在铜坐龙耳边重复着同一句话。
垂垂老去的巨龙睁开双眼，祂说道，“铜坐龙”说道：
“当我，成为我们。”
黑龙庞大的身躯成为了他，铜坐龙躺在一片星海之中，向高天之上明亮的繁星伸出手去，却被另一双温暖的手握住，将他拉了起来。
两人在星空下相顾无言，铜坐龙眼角的清泪也早已风乾殆尽，他们循着北辰星的方向一路前行，穿过这条漫长无比的时间与星河。
铜车马与铜坐龙身后的道路泛起涟漪，一直延伸向星图的末端，在那里，这片星空的主人抬头仰望，凝视着天穹之上两颗遥遥相对的双子星。
「嗵一声落下，浮生空空荡荡」
「变回孩子了，风带着我流浪」
天亡簋的唱词以一阵急促的梆子声收尾，他站在漫天星斗之下吟诵着，等待星空的主人回想起那段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记忆。
坚实的鼓槌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利簋终于睁开了双眼，再也不会茫然，再也不会遗忘。
他不再是观星台上那位默默无闻的司天监，没有疑云般的身世，没有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叫天灭，是对大丰来说最重要的人。
「飞过麦穗」「飞过霓虹光辉」
「飞过墓碑」「飞过瓦砾堆」
在一切回溯的尽头，背道而驰的巨龙与占星师渐行渐远，在彼此命定之人的陪伴下，迈向星图之外的广阔天地。
他们明明行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却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都在……”
“都在我身边。”

“听说了吗，整个长安城的时间乱套了，所有人都回到了前一天！”
“瞎说，那你回到前一天了？”
“没、还没呢，估计快了，指不定明天就轮到我。”
听着街边两位行脚商的闲言碎语，聊斋图说不禁举起衣袖，掩面窃笑起来。
兴许是迎神赛会的傩舞取悦了上苍，又或者是那位上达日月的司天监大人福至心灵，而铜坐龙的愿望也太过强烈。
那一天，在场的所有人皆有幸见证了这恢弘无比的奇迹，时光倒流却无法改写过去，所愿之人终抵所得之处。
在那之后，众人才得知利簋身为器者的真实身份。
这位大人，一定是个相当了不起的角色，否则他心中的那片星图，又怎会如此浩瀚无穷呢？
今年的五猖会办得相当出彩，也为西域敦煌的一众乐师舞伎搏了个好名声，至少正月前这段时间里，莫高窟220都得四处奔走。
说来，他们也只是临时组建的草台班子，甚至连排练都没花上什么工夫，竟能配合得如此默契，彼此之间无需多言，想来也是一桩奇闻。
旧日之事得以重现，解开了铜坐龙一直以来所困扰的心结。
原来他本就是北荒之上的神灵，与中原一役败北、不幸陨落，北荒诸族离心离德，黑龙的身躯便会消散。
最终是萨满牺牲了所有的图腾，以图腾之上的灵魂填补了这副躯体的残缺，“铜坐龙”才得以诞生于此。
他从来便不是什么四不像的龙，女真的族人也从未离他远去，他们早已被糅进了自己的骨血之中，永远伴他左右、随风而行。
铜车马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又好端端地从须臾幻境回到了现实之中，顺带还揭开了一件天大的秘密。
他们这位二当家可曾是北荒诸部的守护灵，聊斋图说笑而不语，若是将这事拿去做噱头广而告之的话，恐怕镖局开不了两天便要关门大吉。
铜坐龙得了把趁手的兵器，正愁找不到对手，时不时便要与铜车马在镖局门口切磋一番，聊斋和玉琮王也只好靠在一边看热闹。
年关可不是做生意的时候，镖局也接不到什么活计，众人干脆时不时跑上梨园，指名要听天亡簋唱几曲。
“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铜车马难得也有了这等雅兴，恐怕是银子赚多了，举手投足都像个官老爷。
司天监大人仍旧做着观星台的司天监，只不过像是一夜间大病一场，连带着性情都跟着起了变化。
以往利簋惜字如金，人也总是冷冰冰的、不解风情，如今三天两头便能在教坊碰见他，偶尔还会跟着天亡簋唱两句小曲。
他们坐在长廊后的凉亭之中，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听不懂的故事，手中又各执黑白，于石桌上对弈起来。
“这些铭文，我会记住，金石学会也将替你记住。”
天亡簋看着棋盘上一片七零八落的残局，愁了半天不知道在哪落子，无论利簋遗忘多少次，天赋总是不会骗人的。
“至少，你也不必再因溯洄而陷入沉睡了。”
因为这世上，总有比记忆更加牢固的东西。
利簋因沉睡而错过了太多的事情，如今他终于能够摆脱无尽溯洄的循环，多看看当下，也多看看身边的人。
“你拼尽全力记住了那些珍贵的事，为人所不知、误解、忘记的事。”
随着一声清响，中盘之上，一子落定，明明满盘皆输，执棋的那人却笑了。
“岁星所走过的这悠悠岁月，与天灭之簋的故事，就由我来记住。”

年关过后，镖局重新开业，便有金石学会的藏家送来一匣附着票据的官银。
聊斋图说在账本上勾出一笔额外的收支，乃是学会付给他们的报酬。莫高窟220所言非虚，这五猖大会确实是一项待遇优渥的外快。
可他还是对某件事格外在意，彼时面具下的那张脸，真的还是狐狸所熟悉的恩公吗？
为何如此缄默、如此冰冷，像是真的被灵神附了身。
一切结束后，当聊斋图说再去问他时，玉琮王竟只是摇摇头，直言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眼神实诚得不像在撒谎，狐狸又不屑于设下魅术，何况对玉琮王来说，这些不入流的小伎俩真的会立竿见影么？
他身上有太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即便是请那位颇有手段的司天监大人，恐怕也无济于事。
可说到底，这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便有七件事，日子还不是得一天天照样过。
管他是神是佛，饭也吃得，觉也睡得，到头来去称二两茶叶，还不是得掏银子。
更何况，司天监大人每月中旬都得去领宫里的俸禄，你说是不是。
这过年可比过关还难，大年前还得有小年，官三民四船家五，时候一到就该送灶神回天了。
“这祭灶的事可不能含糊，小心灶王爷上天庭向玉皇大帝告状，教你一年都没好果子吃。”
帐房先生游手好闲地坐在柜台前，又开始摆弄他那根翡翠烟杆，悠哉游哉地看着三人收拾屋子。
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猪头烂热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
北荒先民并不讲究中原习俗，这也是铜坐龙第一次接触祭灶的事。
他既是北荒之地的守护灵，身上又流着真龙的血，他的残缺并非生而有之，旧日之事也早已化作过眼烟云。
天亡簋告诉铜坐龙，人行犹可复，岁行那可追。
天底下哪有什么回到过去的奇迹呢，不过是一群执着的家伙，想要得到一个答案罢了。
他握着玉琮王递来的竹条笤帚，头一次有些不知所措，这双手持惯了武器，竟是连怎么打扫都不会了。
“无他，惟手熟尔。”铜车马站在铜坐龙身边，也被玉琮王发配来后院清理落叶。
倒反天罡了，敢指挥大当家的做事，铜车马还想说些什么，紧接着便被狐狸瞪了回去。
谁说老实人好欺负的，这身边跟着一位神通广大的贤内助，铜车马想偷个懒都没什么底气了。
玉琮王对镖局上上下下的家务事得心应手，不多时便洒扫干净了，简直是灶王爷脱胎转世，下凡来体恤民情的。
铜车马若有所思：“我说，这灶神咱们还是别送了罢。”
铜坐龙不得其解：“此话怎讲？”
铜车马煞有介事：“我怕明儿一送走，咱就揭不开锅了。”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欲知相府生辰日，此是人间祭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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