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送之物

奉送之物

一房通行

加载中……

蝴蝶从敞开的窗户飘然而至——这位不速之客的访问往往不是这样平和安稳的事情，至少，在一护心里从来不是如此。小巧轻盈如一片鹅毛的她，不知以何种敏捷身法轻而易举地攀上他二楼房间的窗台。原本悄无声息，直到她数年来毫无改变的少年般的声音响起，如一阵被蝴蝶翅膀扇起的微风拂过，扬动落在他耳边变长的鬓发，他才猛然发觉对方的访问。从来总是如此，他们的重逢。就好像存在一些打心底来的执念，不以让他吓一跳的方式出现就有所不甘似的，她——露琪亚今天也没有任何提前知会地突然出现在他的窗前。

说是“今天也”倒也有些不妥。一护想，上一次见到露琪亚说起来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在那场大战之后无趣但幸福的日常一直持续着，一晃过去数年，本以为会始终在自己眼睑背面闪回的战争的一幕幕，随着时间流逝也如蒙上沙尘一样变得模糊遥远。这一次，他没有灵力尽失，但乘着和平的浪潮，不知不觉就被推得离那个世界——有许多故事发生有许多同伴存在，也有她的那个世界——越来越远。找不到自然的理由穿过连接两方的那道门扉，也不晓得如果见面自己开口首句该是如何的台词，被诸如此类愚蠢的问题所困，只好转而将目光投向现世正等待自己的现实。当时进入医学院似乎是一个水到渠成的选择，要问起来，一护自己也说不清具体理由，也许是个人志向，也说不定有家族影响，总之下决定时就如同人呼吸一样顺理成章。他付出比同龄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学业上，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渡过六年的日日月月，快要抵达大学毕业的人生新档口。六年间他几乎还一直住在黑崎诊所二楼的房间里，像他还是个心浮气躁的高中男生时一样，偶尔帮忙诊所的工作，充当实习经历。夏梨目光长远，即使现在还是暑期，距离升学考试尚有距离，就已经做出要在大学开学前搬离家里的决定。这并没让包括一护在内的家庭成员感到太吃惊（老父亲如滔天洪水般袭来的悲伤与不舍暂且不提），但还是不知某处触动了一护的神经。如果开始工作，独居似乎也值得考虑。于是在这一切的牵引下，他顺流抵达今天。

他计划搬出去的时间要比夏梨早一些，毕竟两人一齐离开，对不放心爸爸而决定留下的游子来说有点寂寞得残酷。但那也是远在起码半年之后的事情。一护在休日里躺在那张靠窗的床铺上发呆，意识随着视线的方向，悬浮在天花板和他之间的半空当中。房间里没有开空调，窗户敞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夏日炙热的空气从那里悠悠交换进来，远处的蝉鸣被居民家小孩跑过时的欢声掩盖。翻身起来收拾他从高中时代就积攒在这小小天地里的私物，是个心血来潮的决定。他就近选择，先从床边那张他至今爱用的书桌开始着手，从各种医学书籍的缝隙中寻出更有年代感的其他东西，归整起来放置一边。本来依照他的个性，教科书之类在毕业时就该处理，只是这房间在某种意义上已并不只属于他一个人，所以大大拖累了他的行动。这工作没花他太久时间，很快，他将目光投向面对床的那个壁橱。正当他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近，赤裸的脚底在凉凉的木地板上不太干爽地挪移，慢慢伸出右手，想把汗湿的指尖搭在壁橱门的把手上时。

如同之前所说，从他身后的窗户那里传来了不速之客的声音。

一护转过头去，同时察觉到从大敞的窗户涌进来的比之前更强的热空气，在这一刻扑面而来。泛着蓝色的视野中，他看见一个背着阳光的人影，像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和他比起来非常娇小，穿着一条白色印花的系带连衣裙，正貌似不稳地坐在窗棱上。他一点都没觉得意外。要说从窗户闯入是个无礼的行为的话，她曲起纤细的腿，轻快解开凉鞋上的扣子，把它脱下来才终于以赤脚落在一护床上的一系列举动，倒是显得太顾虑房间主人了。

风拂动她的衣摆和发尾，那种苍白让一护觉得有些目眩，好像正在观察一只迷路的菜粉蝶，也好像正在目击一个来自夏日的幽灵——然而她哪个都不是，这一点一护比谁都清楚。只是一瞬间，他真的曾经怀疑，这是否是来自于过去的一个令人怀恋的幻影。不过，如果这真是从他脑海中窜出的幻影的话，垂落在她肩头那乌黑的、比他们初见时还更长一些的头发，也就无从解释了。

“露琪亚。”惯例地，他如同每一次遭遇这样的情景，吐出那被他嘴部肌肉都铭记的名字。

“好久不见啊，一护。”同样是惯例地，她用平稳的、某处又藏着跃动的得意与可爱的喜悦的语气回应他的呼唤。

那掩藏在细密的睫毛下充满魔力的紫色眼睛，时隔多年再次与一护对上视线。他顿时感受到一阵安静的温情在心底扩散开来，同时，又有种难以言说的充满生命力的澎湃，在他的最深处再次开始涌动。

一护对露琪亚最深刻的记忆是在夏日里。

如果说得更加精确的话，其实就是他和露琪亚最初共有的那短暂的两个月，再往远点，延伸到他的暑假“异世界观光”去。说是夏日，其中大半时间都显得略欠火候，毕竟那是春夏交界，他们两人并肩用双脚丈量空座町的土地，在月明星稀的夜晚飞跃居民区一个个屋顶时，现世的气温远远还没达到盛夏的水平。然而和她相处的那段厚重的日子，还有之后他冲在同伴们的最前头成为旅祸的经历，以及双殛上从背后汹涌传来的切实的灼热、曾一度倒映在露琪亚眼中的自己的影子和吞食天地的火光，都让那一整段时光，变得比怎样的夏日都要更为夏日。

那段日子里，露琪亚和现在一样纤瘦小巧，蓄着长到脖子的黑发，发尾乱翘，总是穿着他见惯了的空座一中校服，要么就是从他妹妹衣柜里翻出来的米黄色连衣裙，像只不省心的猫似的在他周围神出鬼没。他偶尔会觉得露琪亚站在现世的街道中、人群里，显得有点游离在外，但大多数时候都对她的存在感到理所当然，直到她被带离为止。他奋力地追上去，对她临走前放的狠话置若罔闻，再次和露琪亚在尸魂界重逢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现世的露琪亚是多么地“活着”——穿着洁白无垢的长襦袢、脖子被系上赤红的拘束器的她，在尸魂界夏季的蓝天下，看起来摇摇欲坠，几乎像快要消失。所以，他当然没有允许这种事的发生。最后离开尸魂界前，他毫无迟疑，就叫露琪亚做好回现世的准备，却得知了她留下的决定。有一瞬间，他心里一紧，呼吸都停了半晌，然而眼前的露琪亚直直看向他。如火光般的夕阳中，露琪亚确实就站在那里，没有透明、没有消失、没有流泪。她紫色眼眸中一度有的是温柔的感情和某种安静的决心，于是一护就明白了她当时想传达给他的一切。两个月的同伴时光而已，但他们已经能在这样的眼神交汇中，完成旁人难以想象、也无法理解的亲密的交流。

想上前去抓起她垂在腿边的手的欲望、想俯下身去在她耳边轻语一些秘密的少年心思的欲望、自然而然地存在于脑内的和她无尽夏日的预想，和这些都没有关系。就像用手拢住蝴蝶，并非想将其制成标本放在近旁，往往很快又分开手指目送它飘飘摇摇回归天空。比起得到更多，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露琪亚以自己的意志选择了留下，她自己认定自己可以在此处容身。这对当时的一护来说，就是最重要不过的事了。

所以他说：“那不也挺好吗。”

在穿过穿界门前最后向露琪亚投去一个视线的时候，在他和露琪亚第一次好好完成了道别的时候，十五岁那特别的夏日才算在他之中画上了完结的句号。这个夏日里被奉送的各种各样的体验与心情，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同样做到了那么多。曾见过的许多露琪亚的样子，每一种他都久久难以忘怀，直到如今，依旧如此。

否认人脑可能的对记忆的擅自美化，一护不打算这么做，但无论如何，他能回想起的一切就是对他而言的“事实”。所以，如果说事到如今，有一个来自他脑中的那个深刻夏日的露琪亚毫无征兆突然出现，他会吓一跳，但可能也不会太匪夷所思。

眼前的露琪亚不知他之心，把凉鞋并起来在窗台上放好，又自顾自踩着他的床进入了房间，像蝴蝶一样不稳地摇曳几下，裙摆在空中划过，终于脚步轻盈无声地落在地板上并靠近他。比起她第一次不请自来地进入这个房间时，松懈的成分多了些，但更有礼貌。捉摸不透的不省心的猫，一护无意识就如此腹诽道，良久才反应过来，在很久之前自己似乎也曾这样想过她。眼前的露琪亚除了一些细微差别，看上去与他还是少年时、和他一起在现世的那两个月里的露琪亚是如此相像。他有些不安，不算猛烈但长久不息的déjà-vu席卷着他。“是在收拾房间吗？打扰你了。”露琪亚两手交握在身后，隔着他望到那个充满回忆的壁橱，自然地舒出一声感叹，“真是怀念啊。你还记得吗？那是我的地盘呢。”

“不……你为什么在这里？”一护有点结巴，打断了她的往昔追忆。

“我？”

似乎并未想到一护会以一个新问题来回答她的问题，露琪亚一时半会儿都没想到去思考这其中先来后到的义理，就昂头望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橘子头人类，一双眼睛圆圆地瞪着。果然很像。一护不会忘记，那时候，自己如果做出些出乎她意想的盐对应，她也总是摆出这张好像在怀疑自己听力的严肃的傻脸。
    
    “干嘛整得好像理所当然似的……我都有六年没见过你了。为什么在现世？还特地穿着义骸……”难道是在空座町又要发生什么了？最后这句话他没有问出口，但淡淡的焦灼与其他一点无法描述的情感，让他不禁握紧双手。

没错。回想起来，那已经是距今六年的分别了。蝴蝶能飞翔的时间也就大约两个六天，人类的一生又能经历几个六年？

每一次，他们交换打趣般的道别，都是在为一个冒险篇章写上大大的“END”标志，并且，在心中某个角落，两人大概都在隐隐期待着下一次的重逢……反正，一护一直这么想。然而这一回，中间间隔的空白似乎有些太过漫长、太过辽远，以北海道一望无际的雪原相比都显得不为相称。那更像是“无”，就只是“无”而已。六年间，一护偶尔也会与在现世滞留的同伴、周围不时可瞟见的灵体打交道，但露琪亚所处的那个世界，如被流云吞噬的海市蜃楼，也如青春时代限定的过于壮阔的一场大梦，始终没有以明晰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都’六年了啊……这么说起来，确实已经六年了。”

露琪亚对他的用词做出反应。当然不同于人类，以死神对岁月流逝的敏感度来说，这也难怪。与一护被时间消磨得甚至已经卸去火力的愤慨相比，露琪亚的态度则显得中途半端，好像悬在不高不低的位置。她放弃直瞪着对方的眼睛看，转而垂下脸去，长长的额前碎发与过去走势一致，微妙地、或许从她表情中掩盖了某些她未曾言说的想法。没有意识到自己眉头的收紧，但一护恍而意识到了其他的事情。

只消眨眼的一瞬间，如走马灯般在他眼睑背面闪回的，是十五岁那年夏初，一个黄昏把空座町尽数染成橘红色的放学后。露琪亚放弃望着他的眼睛，从他的角度看，可以很轻易找到她的发旋，她的表情被额发挡住，以至于无法完全分辨。记忆清晰得他自己都感到有些好笑。那一天他曾很疑虑地想过，露琪亚的身影似乎比平时显得单薄更多更多。她往常就很瘦小了，但堂堂正正立在他面前的姿态和气势，大多数时候让她看起来不容动摇。但是那时的露琪亚——始终不肯对上他视线的露琪亚，在夕阳的光辉中，映在他眼里，像被火焰的热流扭曲的空气幻象，甚至有些接近融化的趋势……一度曾显得……有点透明。

现在不是橘红色的黄昏。挣脱出那铭心刻骨的夏日记忆的束缚，一护略感晕眩，重新回到了这一侧晴天午后的现实世界。现在，他稍微有点理解自己从刚才开始持续的不安感——其真容到底为何。距离黄昏的到来还早，但是，他所见的这光景中，果然露琪亚和那时候很像，即使是穿着义骸的任谁都实际可触的身体，某处也让人觉得好像伸出手去就可以直接穿透，虚浮着，不大可靠。

她看起来显得有点透明。

“我也是会休假的。这次也是刚好年假所以来现世转转……看望，兼确认一下……黑崎同学有没有在不注意的时候又开始哭鼻子。”

“谁哭鼻子！”意识到时，他已经顺势把嘴回了回去，好像他这些年里一直都这么做似的，又是如同人呼吸一样顺理成章。露琪亚被他反应逗得嗤嗤笑出了声。回过神来，先前那点不自然的态度就已如冰雪融水般无声地化解，转移的视线也重新回归，只在人内部留下淡淡的影子。一护无自觉地观察着她貌似多了一些年长带来的安定的、含有笑意的眼角，本来略为紧绷的心，没出息地瞬时轻轻松了一根半弦。

“稍微放心了。不过一护，你好像变得有点像大叔了哎。”她说。此话出自一个一百五、六十岁的死神口中，多少听起来像是一次挑衅。

都学医了，衰老得快一点又有什么奇怪？况且自己这也不是老了，大概只是狼狈而已。并非穿越时空而来之幻影，但与他记忆里相比几乎毫无改变的、像迷失的菜粉蝶般突然到访的死神。让一护神经过敏的、她“透明”的直觉并没有消失，然而，出于一种愚蠢的感情，他终于还是没能把他的怀疑轻易付诸语言。尽可能无视这份心焦，他沐浴着露琪亚带有一些俏皮的期待的注视，两手撑在腰上，深吸一口气，故作忍无可忍地大大叹息，转而重新看向她。再开口时，是那种无可奈何、略有些轻佻的语气。

“如美少女朽木同学所见，鄙人正在整理房间呢。”他学着露琪亚曾喜欢过的外国剧集里，人物不符合年代的做作措辞选择，带着一丝古怪的满足感，发现露琪亚比先前更有意压抑的嘴角。

“不知是否有荣幸得到您的帮助呢？反正，接下来我刚好打算收拾你的‘地盘’。”

或许已经用不着明讲出来。那时候，蕴藏在一护心底面向露琪亚的感情，确实是带着夏日般热度、也符合年纪的真挚恋心。

大可不必将这份情感轻视，觉得是未熟的青涩之物就如何如何，毕竟不管年龄如何增长，爱恋始终会如蝴蝶般在胃中翻飞乱舞，扰乱人的正常知觉。至少，一护后来认为自己对露琪亚的喜欢并不显得非常幼稚。就连他自己也是在许久之后，才偶然得到一个为感情赋予名称的珍贵契机，在那之前，他一直是以种种未能及时得到汇总的情感，以种种不同的立场，略有些复杂地在将露琪亚视为尤为重要的存在。某种程度上，他自己觉得将那里存在的一切笼统地以“恋心”概括，多少羞耻肤浅，然而，这又确实是其中尤其重要的一部分——在这一点上，他最终放弃了自我欺骗，转而选择妥协。

隔着肩与肩之间高低有所落差的三十厘米距离，一护仿佛隔着一段时空一样悄悄注视站在身旁的露琪亚，不知为何屏住呼吸，好像生怕一次大意的吐息会惊动她的停歇。上次和她这么接近地并排立在一起，不知道是多远的过去的事情，但久违的情景没让他觉得有任何别扭，反而隐隐像是宇宙形成之初，他们两人的位置关系就本该遵循某种自然规则，保持如此的水平——一切就是如此令人舒适。露琪亚在他稍稍侧过脸就可以望见的地方。不久之前，一护（半被迫地）允许由她拉开这对二人而言都有些特殊的壁橱。她颇有仪式感，又是清嗓又是调整姿势，像真是来参加什么正式活动的，最后以双手庄重地抠住门把，将推拉式的壁橱门缓缓地、稳当地开启。曾经她还住在这里面的时候可从来没如此倍感爱惜地对待过这扇门，一护在脑内吐槽，也说了类似的话，毫不意外地在之后遭受肘击。

开启后的壁橱，其内部还和一护记忆里一模一样，他后知后觉地才感到脸上发烧——其实，他平时也经常会打开壁橱，为了保持内部长久的清洁，他本来就在定期搞卫生。也许，原本他望向壁橱的时候，是想在搬离这个房间之前，把这里变回露琪亚还未来过的模样的。呈现在露琪亚眼前的，是她应该也尚未忘却的光景：被褥铺成的一个可供一人休息的安全寝床。露琪亚曾在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时间里于此落脚，距离她上次睡在这，已经过去比六年还要久的光阴，但一切都在某人的努力下得以保有原样。一护心想，这简直难以理喻——别开玩笑了。迟来的后悔如海啸般在他内心世界横冲直撞，超越羞耻范畴之外的窘迫让他冒汗。他像等待某种判决一样沉默不语等露琪亚开口，而露琪亚保持着她拉开门时的那个动作，半晌过去，以一种他没能预想到的平和如此说：“真怀念，虽然没告诉过你，但我一直挺喜欢睡在里面的感觉。”她只是如此说。

一护某种意义上还巴不得她拿自己开涮算了。然而露琪亚的情绪背离他的预判，非常稳定，也没表露出更多诧异的色彩。她一边把头往壁橱里面探，一边和他提及关于壁橱内部一些小小的痕迹都和她记忆中别无二致之类无所谓的小事。由着露琪亚比他更热衷地窥探内部，一护则在一旁半是脱力半是心安理得地看她。她延伸的发梢不如从前那样反逆卷翘，算是服帖地散在她白皙的肩头，使她略微显得比过去更加沉着。室内反射的微弱日光中，带有少女稚气的侧脸上还能看到细腻的小绒毛，让一护有些不合时宜地在心底感叹了一下，看来义骸制作技术在六年中似乎也迎来了一些飞跃，小细节上便可见一斑。她的额角和脖颈甚至亮晶晶的，在空座町不太好消受的暑热之中，被她自己的汗水濡湿。

遗忘之事的袭来非常唐突。

彻底认同自己在男女的意义上也无可救药地对露琪亚寄予着好意的时间点，对一护来说不管怎么看都太晚太晚了。

那时，大战结束后，他回归现世生活，让繁忙的学业和争取未来的奋斗填满大脑，以避免太多余的思考。他从来是“只要想做就能做得到的人”，毫不意外地靠颇为优秀的成绩最终顺利通过医学院的入学考试，在春天告别空座一中陪伴他三年、每个角落都遗留了一些青春篇章的校园。医学生注定会比其他专业的同龄学生辛苦更多，从爆砍敌人的凶猛“菜刀”过渡到必须追求精细的手术刀需要适应，当时的他也愿意一门心思投入到其中去。帅气但流露出不凡迫力、难以接近的外表使他入学后短时间没认识新的亲近的人，也在他不晓得的角落慢悠悠积累起一群远远观望的仰慕者。回过神来，城市里的樱花不知何时衰败干净，树上的叶子泛起成熟的鲜绿，气温上升，蝉高声鸣叫，天比他刚遇见露琪亚的时期要热得多、难熬得多。他察觉得过于慢了，等意识到时，他早就已经突入了分别之后的第一次夏日。

有天他正走在从打工处回去黑崎诊所的路上，手里提拉着便利店的白塑料袋，在脑内一条一条复盘最近需要留心的作业截止日期。经过社区告示板的时候，一只蝴蝶蹭着他的脸颊飞过，他余光瞥见板上新张贴的一枚色彩缤纷的海报，人类共有的好奇心于是挽留住他前进的脚步。那是附近烟火大会的宣传，符合时节。海报以深紫色的夜空作为背景，华丽的烟花在上部绽放，祭典的名称和重要信息都很清楚地写在中间的位置，而最下部，印刷出穿着浴衣享受祭典风情的一男一女两个模特的背影，他们并肩而立，仔细一看似乎彼此的手牵在一起，昂首遥望着绚烂的花火。一护不是被祭典勾起兴趣，没有分去注意力给地点或是时间之类的情报，而是盯着模特中的女性，恍惚出了神。要说起来，这也显得很愚蠢，因为那个人影并不是非常与谁相像——不管到底是与谁。不知名的这位模特，只是站在她共事的搭档身边，相对来说看起来略显娇小，四肢细长。她留着乌黑色的秀发，在脑后盘出一个小小的发髻，以一根花簪固定。同时在海报里，她穿着一件素白、蝴蝶图案、看起来有种高雅气质的浴衣。一护一时间被这样的她的背影吸引了目光，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不曾实际出现过，但异常清晰的一个明确对象的夏日祭身姿。不自觉地，他心跳的鼓动久违地加快了速度。

后来他是怎么心不在焉地往前走，本该朝家进发的双脚疑似产生自我意识，擅自带着他的全身拐向另一个几乎完全相反的方向，他并不知道。等他定定凝视着浦原商店毫无改变的旧招牌，像西方神话里被诅咒的男人一样在店门前动弹不得，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这间商店从外面看来永远矮小破败，很难想象其内部隐藏着的广阔空间，倘若从未光顾，大概很自然地能脑补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里面。一护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商店门倒像是早在等候他似的大大敞开，与室外相比，里面很是昏暗。

他抱着来都来了的自暴自弃心态走进门去，第一眼就瞅见浦原喜助坐在榻榻米的上面看某连载漫画的单行本，陈列商品的置物架前，罕见地站着两位女性客人，貌似真的只是过路的一般市民，低声但热烈地进行着某种讨论。浦原的眼睛藏在帽檐下面看不清楚，但应该不曾特意将目光投向略显局促地立在门口附近妨碍营生的一护，远远送来一句带着夏日午后困倦的问候，好像彼此之间根本没有久别重逢过似的。“这不是黑崎先生嘛，小店承蒙您和令妹关照了。”他懒洋洋地提着嗓子说，“我们正巧上新了些适合当季的商品，还请慢慢逛。”

这样一家主要面向死神运作的店铺，对现世展现出的样貌姑且是个大概没任何经营价值的小小杂货店。在这样的店里，出现何种商品似乎都不足为奇，但一护大致把店内扫视一遍，越过两位客人的肩膀望见那排发簪的时候，还是觉得它们的存在过于美丽，在这陈旧的空间中甚至显得异质，从而不免感到迟疑。客人察觉到未曾谋面的他的停留，中断对话，十分读气氛地退让到旁边，他也顺势接受了好意。在两人窸窸窣窣的低语中，他凝视着那个架子上、其中缀着一只银白色蝴蝶的那根发簪，久久出了神。

当时，他又回想起先前在海报上目睹的、那个女人穿着素色蝴蝶柄浴衣的背影了，在他的眼睑背面，那背影非常自然也迅速地变幻成另一人的模样，比前一次还更清晰。

直到当下，他也立马能回忆起指引她道路的地狱蝶、飞舞风中的死霸装，如果是她的话，也许黑色蝴蝶的印象会更为契合。然而，在这一天，他更多地想起那缺乏血色的脸颊、洁白优美的斩魄刀、战斗时翻飞的身姿和四散的冰雪。眼睑内的她穿着从未在现实里穿给他看过的浴衣，在两人从未一同经历的夏日祭花火下，从低处朝他投来微笑，看起来就像只被月光照亮的安静又虚幻的白蝴蝶。如果说，他想伸出手去，挽起她掩盖住脖颈的头发的话……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太会想起她了。他一直是这么把自己骗过去的。

等他花了不小一笔钱，手里拿着一个颇为精美的长条形盒子，像拢一只真正的蝴蝶一样用手护住盒子上编绳打的结，步履蹒跚地离开浦原商店的时候，“露琪亚”——呼唤这名字所需的三个音节，几乎已经快要化作实体，带着强烈的存在感，悬在他的嘴边。他在心里重重抱怨一声，抱怨了他一时间能想到的一切，除此之外，他无计可施。

一护心觉这样的自己显得好逊，尽量不去想他沉默着走过去结账时，为什么浦原连揶揄一句也不愿意，只是始终带着仿佛颇有深意的微笑面对他。他又觉得自己其实很是狡猾。至少他所知道的露琪亚，在左臂上佩戴副官臂章后，就如同做某种前进的交换，又或者说心情的某种断舍，一并剪短了原本蓄留快到肩的头发。百般珍惜地握在自己手中的蝴蝶发簪，对于露琪亚来说，事到如今完全是不必要的物件，然而，他还是心甘情愿地为它掏空了钱包（事后他冷静下来想想，在是否必要之前，首先自己试图拿这根簪子和朽木家的财力对抗的这种想法，似乎本身就显得有些骄傲自大）。某处，他是想到了这根簪子恐怕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作为一个礼物，递送到露琪亚本人的手中，就像是他太过倔强迟迟不肯承认的恋爱。就像是他因为在相连的时间里，感到一直在获得，所以比起索取更愿奉送的恋爱。她救了我和我的家人。她改变了我的世界。不是想救她，而是要救她。多亏了她，雨终于停了。他满足于此吗？那当然不可能，可是就连这一点他都觉察得太晚太晚。一护有些共情，正因如此，才决定将簪子买下。恍惚间，他记得自己曾读过某本书上写的，在大海相隔的另一个广大又历史悠久的国度，男人赠送女人发簪的行为，其中蕴含一些特别的意味。虽然大概率是此生无法送出的感情，他拥有这根发簪，似乎也像是悄悄在近处，为自己保留了她的一部分。这实在是擅自的、幼稚的、自我满足的行为，但一护想，自己这几年也算是拼了命在努力了，他们还管自己叫过“英雄”来着。如此小小的自私若是都得不到谅解，那么这个世界未免也显得太过薄情和不讲道理。

在那之后又过去五年，一护始终没有再和露琪亚见过面，银白色的蝴蝶倒是不止一次地掠过他夜半的梦境。说起来，那时买下的发簪，放着放着就不记得到哪里去了。他努力追溯着长达五年断片式的记忆，忍耐着遗忘的焦灼和某处预感的炙烤，直到他最喜欢的声音用问题打断他，把他强行从私人的思维世界里拖了出来。

怎么这一块这么硌人？他听见露琪亚嘟嘟囔囔地问，不知道是想要他的答案还是只是单纯自言自语。露琪亚绝不柔软的手来回抚摸着壁橱里被褥上那个明显不自然的长方形凸起，半晌，把胳膊探进去，想把那东西摸出来一看究竟。一护终于想起来五年前的自己究竟把那个精致的盒子藏在何处了。

“……这是什么？”

露琪亚双手捧起盒子，一对短眉像两个单引号一样簇在一起，有些怀疑地观察着它。她对这物件没有一点印象，也没有头绪它为什么藏在自己过去的寝床里——她要是知道那还得了？一护什么也没做，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屏住呼吸，定定注视等不来回应的露琪亚自顾自地、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编绳的末梢，像在碰触尘封多年的秘密，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上面的结。一阵更强的缺氧感袭击了他。复杂的情绪浪潮中，胃里的蝴蝶把他翻弄不停，他好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年轻、像这样沉浸在少年心气里。即将被最不行的对象刺破自己倔强的窘迫和悲伤，以及原本一生都无法排解的心事即将去往安身之处的狡猾的喜悦，同一时间袭来的感情像浆糊一样混合搅拌，不知为何，让他直率地察觉到一种类似幸福的感受。看啊，就算是今天，只是和你相连就好像是在得到些什么，当一护这么想时，盒子“啪嗒”地发出声响，在露琪亚手中缓缓打开了。

“发簪？”露琪亚以相同的小心翼翼，缓慢地把里面的宝物取了出来，对默不作声已经许久的一护投去询问的目光。发簪上的银色蝴蝶像在这一系列举动后被赋予了生命，仿佛是停落在露琪亚覆着一层使刀的茧、有点发硬的指尖上。相似的苍白和透明，使蝴蝶和露琪亚间的界限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啊，那个是……”一护开了口，话说了个开头却噎住了。他都没察觉自己变得有些口干舌燥，不过，其实他也并不知道，这之后该接续的词句会是什么。

“这是你买的吗？还放在这里，不会是送我的礼物吧？”也不知是否有注意到一护不自然的神色，不等完整的答复，她就转开脸垂下视线重新望向那根对她来说尚且神秘的簪子，好像很热心地将其在两手之间有所顾虑地把玩。开玩笑的。一护听见露琪亚带笑的、好像在调侃他的声音传来，但并看不清她嘴角扬起的弧度。“反正是想送给喜欢的人结果没送出去吧？你这不得要领的小鬼。话说回来，擅自把别人的房间当置物间使用也太过分了。”她说。

在这种情况下插科打诨像是她生来的一种天赋。露琪亚的个性也有很不必要的倔的一面，分享一部分灵魂的两个人之间，存在如此的共通之处并不奇怪。她是个率直的人，有着不容歪曲的生存之道，如同死神依赖的指引的蝴蝶，也曾将这份纠正歪曲的力量不止一次地奉送给一护过。但是，她的情义和温柔既是她坚硬的强大，也是她的柔软的脆弱。在顾虑着可能到来的某种伤害，而不愿意正面面对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的时候，露琪亚从来不允许一护窥探她的表情，十五岁时橘色浓重的夕阳里是，十七岁时寒风萧瑟的河堤上是，像幻影一样到访、带着令人不安的透明的今天也是。露琪亚诚实也好懂，而一护被漫长的六年光阴消磨净了过去那即使不安也能做到闭口等待露琪亚坦白的、名为“理解”的余裕。不，他想，不是那么懂事的原因。当时的自己，更多的分明就是缺乏胆量。这六年，露琪亚没特意在他面前现身，即使如此，他明明有法子自己奔去见她，却被奇怪的理由拖住手脚，最终强迫自己，专注于他作为“黑崎一护”这个人类该踏上的人生道路。这是我本来就向往的生活。露琪亚也会为此安心的，大概。在被医学文献侵犯大脑后疲惫的夜晚，他如一滩融化的橘子味冰淇淋伏在桌面上对自己说过类似这样的事。可是太久了，时间过去了太久太久。当露琪亚真的跨越六年的“无”，如蝴蝶在短暂一生中的偶然经过，再次不请自来地闯入黑崎诊所二楼属于他的房间，他终于非常强烈地确信道：我当时根本没准备好再也不和她重逢。以及：在今天之后，我不可能再忍耐下一个不和她重逢的六年了。

“是给你的。”

以几乎要吞噬对方话语尾音的气势，一护不容一点余地地回答，给了露琪亚那句玩笑话斩钉截铁的肯定。

在他清晰的视野中，露琪亚听了他的话，一时间没能做出反应，只是缓慢地从手上的发簪挪开视线，略显呆滞地抬起脸，回望一护的眼睛。他们本来就能在这样眼神的交汇中完成深刻的交流，所以，一护并不担心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会传达不到露琪亚的心中。望着那双夜空般的紫色眼睛，他心底泛着青春的酸甜，左胸深处的澎湃涌动不停，几乎在他耳边留下浪潮袭击礁石时沙沙的巨响，就算露琪亚也能听见同样的声音，他也不会感到意外。“……我说，那个就是要送给你的。”因为露琪亚过了很久都还是呆呆的，他按捺不住又说了一次，甚至特意完善了句子结构。露琪亚像被他从一场白日梦中惊醒似的，单薄的肩膀一阵颤抖，像翅膀抖动。而一护全心全意注视着她的这一切，抿起嘴唇，只是等待着。

话语像逐渐融化的方糖，一点一点地沁到露琪亚心的深处去。露琪亚没有准备好从容地应对这一切。最初，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如同被告知从未意想过的事实，嘴唇翕动，曾想说什么，气息却没能形成有形的话语。下一刻，她好像感受到一种刺痛，在眉心形成深深的皱褶，表现得有些情绪化、有些哀伤。她的眼神非常明显地动摇，光彩流转，好像下一秒感情就会满溢而出，欲图别开视线，然而碍于一护热切的注视，最终她没能做到这一点。一护想，过去每一次她不肯把脸朝向他时，也许都是在露出类似这样的表情。他觉得有点可怜，心也跟着抽痛，但同时又觉得，如果露琪亚能早一点、再早一点把这样的表情给他看的话，也许一切都会改变许多。也许那里不会再有不肯认同的感情，也不会再有白白浪费的六年时间。

有没有可能，在他们相遇后的这些岁月里，其实露琪亚也在想着和他相同的事情？

松开圈着蝴蝶的交错的手指，望着它挥舞轻盈的翅膀在空中舞动，愈飞愈远，融于天色，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寂寞袭来什么的。比起得到更想奉送，这自然是真，期望着对方幸福的心情何错之有？可是从那个夏日开始的恋爱，根本不是当事人自己以为的那么淡泊清白、不存在欲求的圣洁的东西。有没有可能，迟到太久之后，他们会发现胆量不足是彼此彼此，这一切，都是两个胆小鬼找着借口做着退缩，愚蠢地选了以为对对方更好而自己痛苦点也没关系的道路，走过弯弯绕绕的漫长旅程最终回到原地，自我折磨的、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上演的可悲独角戏？如果是这样的话，时隔六年不速之客闯入的理由、她具有实体的存在在他看来也似乎显得透明的理由，一护觉得，他才终于能找到一个可以令他信服的答案。

我说，露琪亚。

始终注视着他恐怕从未见过的、露琪亚涌动着激荡的情感的双眼，一护在心底静悄悄地向她搭话。如果说过去，我们都在羁绊的联系中深深拥抱对方的奉送，也曾一根筋地、以相同的心情想要奉送彼此更多，那么如果跨越一度存在的时间与空间的鸿沟，我再次有机会能抓住你的手，在你耳边低语我本想说出口的少年心思，延续那本该永无止境的无尽夏日，你会容许这样的我吗？

如果这一次，我说要将隐瞒的爱恋之心奉送与你，你会谅解这样的自私吗？

如果我不想松开收拢的手指，不让你找到归途，不让你像蝴蝶一样飞离这个房间的话，这一次，你是否会直直看着我的眼睛，不再透明、不再消失、也不会流泪，用你紫色的眼眸静默地告诉我你同样隐瞒的感情的真相，以及你崭新的决心呢？

露琪亚，你是怎么想的？一护只是在遥遥相望中，如此问着，而在这途中，露琪亚也再也没有移开她的眼睛。

“……一护。”良久之后，他听见露琪亚仍有些颤抖，仿佛半梦半醒的呓语般轻轻呼唤他。三十厘米的长距离下，露琪亚接受他毫不掩饰的注视，缓慢地闭上双眼，做了一次在他看来几乎有些庄重的深呼吸，吐息让他自然地联想起蝴蝶扇动一次翅膀时，那微不可闻但的确存在的风的声音。他继续等待着，像在经历花火大会烟花升空前那段短暂的寂静，也像他只是单纯在用眼睛照看停在掌心的蝴蝶。露琪亚再睁开眼时，他几乎错觉是自己撞破了蝴蝶之梦。泛着蓝色的视野中，露琪亚从睫毛的掩藏下重新把视线投向他，当目光碰撞在一起，一护心潮澎湃，立刻被拖进那片充满魔力的无边紫色。

她最终如此说道：“空座町比尸魂界要热得多啊。没带发带过来真是失策，脖子上出汗黏糊糊的。”

注意到时，曾一度充满她面孔的那种哀伤与担忧，已不知何时在空气中流散而去，而作为代替浮现在眼梢与嘴角的，是一护熟悉的温柔的感情和某种安静的决心。

什么“不想松开手”，与他表达的这份激情为反面，抛下己身的倔强与胆怯，送出不曾说出口的心情，实际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把最关键的决定权充满尊重地交托在露琪亚那小巧但绝不柔软的手中。从他张开的指缝里飞出的迷途之蝶，在半空中环绕一圈，就快要消失在天的浅蓝色中之前，如同来时一样，转而自顾自地重新落在他橘黄色的发梢。蝴蝶会被蒲公英的花朵吸引，好像也确实顺理成章。

“真拿你没办法……”回应露琪亚演技微妙地有些做作的、对他想知道的问题略显抽象的答复，一护顺着她说下去，声音从干涩的嗓子里滑出来，带着他想藏根本没藏好的忍俊不禁。“喂，用它给你把头发盘起来吧。”他说，然后伸出一只手去示意。

“那就拜托你了。”

露琪亚从善如流，随即就把紧握的发簪递到一护手中去，仰头朝着他的方向，像做某种暗号确认似的，模仿蝴蝶翅膀的动作，眨眨眼睛。

几乎是紧贴着，他站在露琪亚身后，如处理易碎品般，以无比轻柔、也充满爱怜的方式，像很久以前他曾为自己两个妹妹做的那样，略有些笨手笨脚地拢起她原本散在肩头、微微潮湿的柔软的长发。在遥远的夏日里，他捧着发簪盒子走出浦原商店店门的时候，还笃定地认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做到的事，以及永远不会开花结果的奉送的恋心，岁月流逝，居然在又一个夏日的午后，能够这样一并得到实现的机会。

露琪亚背对他站得很老实，不曾乱动，流露出信任的感情，静静等待他并不熟练地盘起她还不算太长的头发，用簪子固定它。

好了——一护出声知会时，过去了比他们想象的都要更久的时间。没有忽略他声音里隐隐的心虚，然而也没有手段得知自己脑后发髻模样的露琪亚，只是抬起右手，以不破坏任何造型的力度去摸了一摸，单凭这样稍微的感知，她也大概明白，一护的手笔绝不是很优雅很美观的。

一护目标复刻海报里曾见过的模特的发髻，在不断的试行错误后最终失败。本来以为她会生气，没想到寂静三秒，听到她嗤嗤笑了出来，白色——但已不再透明的背影持续着欢乐的颤抖。

在她一心沉浸在笑意中的时候，有银白色蝴蝶停留的蹩脚的发髻已经散下几缕，落在她脖颈后面。被某种奇异的感性促使，一护回过神来，伸出双臂，从后面环抱住她的身体。填满六年的“无”的空洞，他在这行为中，同时找到安静的温情和心潮的激荡。

露琪亚，我啊——当露琪亚抬起手，触碰放在她腰间的一护的手时，他凑在她耳边轻轻开了口。奉送的爱恋之心，如今已经不再是秘密，希望不管是他还是她，都在奉送中也获得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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