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与没话找话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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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木灾异过后，景元身负重伤，卧病休养，仰赖于仙舟天人体质刚健，数日后已可活蹦乱跳下地，令罗浮上下皆松一口气。

虽可下地，并不妨碍景元趁此良机大放病假，将工作尽数推托于符太卜。他说：符卿后日履职将军，少不得一番预演，如今正是大展身手之际。符玄大怒，曰：将军焉有此冠冕堂皇之词！本座替将军代劳空费心血，将军之名何日归我？景元曰：哎呀哈哈。遂弃案牍文书而逃。

景元懒怠出游，伏卧榻而长睡，下晌醒来，白日西幽，昏昏难辨昼夜。景元空虚乏味，以玉兆下载游戏，创建角色过新手教程，随后弃主线任务于不顾，点开排行榜，榜一果为星核猎手熟人：银狼。

此游戏内置论坛板块以供玩家交流，景元深入观察，见攻略之外，亦有人闲聊生活及宇宙八卦。他搜索用户，找到银狼点入主页，观其点赞记录之频繁，想来没少冲浪。

他遂在水帖版发帖：有没有现在在咸粥的哥们？内容曰：我是咸粥人，在外边跑生意，前阵子听老乡说萝卜咸粥现在都是太卜当值，没准是药王秘传把那位刺杀了，现在压着不让说。咸粥不会要大乱吧？我现在也不敢回去了。

堂堂将军信手拈来造谣，很快引回复众多：阴谋论历来是有一定市场的。区区游戏论坛，舆论影响不到仙舟，主要还是给热爱上网的银狼小姐看。接下来，就寄望于星核猎手内部八卦周转迅速。

——星核猎手内部八卦周转果然迅速！景元半夜惊醒，见床前立一人影，大惊，还以为一语成谶，真有药王秘传潜入刺杀。然而对方问：醒了？正是刃的声音。

景元不由得微笑起来，视力已适应了黑暗，借着微薄的月光对上来者烛影晦暗的眼睛。他打开灯，见刃似有不适般微微眯了下眼，明知故问曰：星核猎手大驾光临，景元有失远迎，不知今日这又是所为何事？

刃抱着剑瞪他，硬邦邦地说：“来看看你死没死。”

“原来如此，是我多虑了，”景元说，“还以为是有刺客。”

“如果你很想的话，”刃将手握住剑柄，阴沉道，“我也可以是刺客。”

“这就免了。景元大难不死，还要多谢诸位将星穹列车引来仙舟，现在将我杀了，岂不功亏一篑？”景元哈哈一笑，赶紧推脱。他谣言随手一造，编排得十分潦草，这样都能把人引来，可见是愿者上钩，大约刃有意借这个机会跟他说些什么。

他留足对话发生的空白，等待着对方先行打破沉默。然而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四目相瞪许久，刃终究忍不住开口质问：“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怎么是这样？景元闻言眨眨眼，刚刚瞪了太久，眼睛发干。他缓缓道：“自然是有的。”

话一说完，立刻可以见到刃将眉头锁得更紧，表情已经直白到无需开口也能解读出语言：那你倒是说啊？

“实不相瞒，”景元斟酌了一下措辞，坦诚道，“你行动力实在太强，我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刃深吸一口气，声音冷下来，“既然都没什么可说的，我走了。”

“且慢、且慢！”景元见他转身转得毫无留恋，连忙阻拦。好在刃十分配合，顺势回头，动作如此之流畅，以至于景元不免暗自猜度：此人千里迢迢来罗浮一趟，即便有什么话想说说不出口，也一定不肯甘心地离开。

他大方地出让自己的床沿，招呼刃道：“来一趟不容易，坐坐再走吧——我也好酝酿一下话题。”

刃转过来，却没有动，视线长久地凝固在他身上，金红的眼睛里烧着很冷的烛火。室内灯只开了一盏，独木难支，昏黄的光并不足以全然地驱走黑夜。然而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之间，景元得以看见他眼下浓重的青黑，第一个话题就这样自然地望着那青黑走出口中：“你有多久没睡了？”

“大约二十七个系统时，”刃拧起眉头，“你那是什么表情？”

“黑眼圈看起来很重啊。”景元叹一口气。他好像很无奈，笑得不算笑，说最终也没有说，只是再拍了拍自己的床沿，“会为一条无根无据的流言赶过来，我猜你现在没有工作要忙。既然如此，不如在这休息一下吧。”

“反正死不了。”

“这是什么话？”景元正色道，“丹鼎司研究部前不久刚发过篇论文，论证充足的睡眠能缓解压力、有益心理健康，对预防魔阴身有一定效用。足可见睡觉也是人生大事，有科学依据支撑，不容忽视啊。”

刃一贯不遵医嘱，反正这躯壳坏了又会好，便理所当然将自己作为自行修复的器物肆意使用。不知道这番话他听进去多少？景元心中暗忖，只怕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然而这话有另外的作用，好像触动什么机括，松开了绷紧的发条——刃听完竟然一笑，哂然道：“景元，你这闭目将军的头衔，果然名不虚传。”

“你也和从前一样，”景元道，“工作起来连轴转，熬夜不肯睡觉。”

“原来如此，”一下又击发了另外的扳机，刃嗓音骤冷，却是点着头道，“你想找从前的人，所以跟我没有话说。”

他这副样子，最让景元拿不出办法，仿佛对着只刺猬般无从下手。说现在绕不开从前，说从前只剩下现在，好像一切的事共同凑成一把刀，切肉断骨，划开一道丑陋骇人的伤口。昔年情势紧急，伤处稀里糊涂地被收拾，绷带扎得也潦草，往后再也没人愿意提了，各自都对此讳莫如深。

经年累月，这伤口总也不肯愈合。每个夜里都有疼痛作祟，咯吱咯吱地来咬人骨头，又夹杂上痒，抓心挠肝如一个差点就得到解答的问题。等到很久很久……久到七百年以后，终于像是长好了，其实内里已经溃烂。将它剜开重头来过，也许能解决病灶，然而放任它不管，反而更能有恒平如水的生活——可该如何是好？

“我可没这么说过，我是真的还没想好呢，”景元为自己辩护，“这么……钩直饵咸、大海捞针的小手段，若先想好一大套说辞，最后无人来听，岂不显得景某自作多情？我原本的打算，便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左右你来都来了，不至于不等我想好就走吧。”

刃不讲话，煞神一样杵在原地，站成玄铁铸造的一尊冷硬塑像。此时此刻的场景，好像为一个绝顶讨厌的职务应征人选，台底下众人皆回避着视线，各怀心思和理由，谁也不愿率先打碎沉默。

过去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扎在刃如今的记忆里，假设能将之尽数拔除，便像删去命题中一行限制条件，让解答变得轻易许多——棘手也就棘手在这里。景元思前想后，还是做了先开口那个人，问：“你今日来，又是想听神策将军说的话，还是景元？”

“事到如今，有区别吗？”刃冷眼盯着他。

“怎么会没区别？”景元缓缓说，“作为神策将军，我能说的话，先前都已经说尽了。而作为景元——”

夜也昏沉、灯也昏沉，光暗几乎是不分你我地杂糅在一起。景元低头去看，碰巧遇上一种角度，令他和刃的影子仿佛肩并肩地贴近着彼此。他忽然感到来日方长，恰如长生种的无尽形寿，很多事并不急于理得太过清楚。

他仍旧想不清如何开口，再三斟酌、举棋不定，着实不像样子。好在今夜本也无人抱定解疑释结的决心。于是他抬头对着刃笑一笑，说：“哥，今晚睡个好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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