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悠灰《一路生花》

vivianaju

2025/04/23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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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毕业季。新鲜的青年人被装进名为职业套装的包装盒里，在暗处流着泪摩擦被皮鞋磨破的脚后跟。灰崎照旧穿着被水洗得半旧的工作服，从最深处的实验室开始，从人流的侧面绕过，“滴”的一声并不是工作开始的讯号，而是要趁着项目管理人员未到达会议室前小憩一会的前奏。他的早餐是一罐已被办公室的空气捂热的啤酒。往常他应该是不吃的，只是这酒本是他昨日晚饭前为了加班后的休闲时光准备的，开会本来就烦，再不垫垫肚子，他害怕自己直接揪着那群傻逼的领带，把他们的脸按进工位边的绿萝。
工作就是狗屎。在明星制药干了两年，他已经到看见本公司logo就想吐的地步。一张张专利申请书、一板板畅销的药物背后，是无数基层员工熬红了眼的血与泪。灰崎启开易拉罐口，边往嘴里灌着马尿，边打量着这群等待面试的孩子们。跟他当年一样，稚嫩又紧张。排着队，就为了把自己累成狗？工作就是狗屎没错，但是，人类就是没有狗屎就会死的屎壳郎。所有人像蚂蚁一样排着队，拼尽全力展示自己的优势，就为了分上一口，获得所谓的“安稳”。大概没有人是抱着这样的梦想成为大人的。
主管像一阵风般从灰崎眼前略过，灰崎只当他是苍蝇。“上班时间饮酒，扣钱。”哦，看来对方是看见他了。
灰崎气笑了：“我刚他妈的加完班，而且我本来就申请的今天休假，为了待会儿的会议才没走。这也算？”
“穿着工服在工位上，就是上班时间。”主管甩他一记眼刀，“还有，请注意你的言辞。”
“我说我本来今天休假，你没听到吗？”灰崎提高了声音，有几个求职者闻声看过来。
“警告一次。”主管的脸像一堵死白的墙。
灰崎骤然感觉脑海里的弦断了。耳鸣的声音好吵，到底是什么在他脑子里拉响？
“爱扣扣吧，我不干了。”
他脱下白服，揉成一团扔到主管那张脸上。工位上的杂物，他扫了一眼，只拿走了那罐啤酒。
此处的争执在求职者里引起了小骚乱，但这细碎的噪音，只需要负责引导秩序的职员一声“不要讨论”，就彻底平息下去了。灰崎吊着眼角去瞥那名职员，那是去年刚入职的后辈，在他面前总是鞠躬到头都抬不起来，她说话这么管用，只是因为她在那群孩子那里代表着“明星制药”的态度。一阵作呕感又顺着喉头传上来——灰崎凌兵把胃里的酸水作为给公司最后的礼物。
辞职就是开心。灰崎凌兵先是狂睡了好几天，再把积攒的游戏全爽玩了一遍。不需要酒就能睡着的日子真好啊，他幸福地想。常年熬夜工作的混乱作息摧毁了他本就不佳的睡眠，多梦易醒的夜晚并不能为他第二天甚至第二晚的高强度工作蓄能。单身汉的日子无人管束，酒精自然成为了清除脑海中纷乱思绪的首选。
……其实也还有其他的原因。喝了酒之后，视线会变得模糊，背景的像素与那个影子能达到差不多的水平，看起来会真切一些。灰崎知道自己不该将希望寄托于这之上，但他太累了，无力做出正确的决策。对于不会游泳的人，胡乱扑腾才是求生的本能，应该怎样正确地克服自己的恐惧，躺倒在水面上呢？
野坂在他离岛的时候来过一次他的梦里。背对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刚开始工作，那段午休时可以缩在公司啃面包、浑身充满干劲的时期，野坂是没来过的。直到后来，他逐渐发现努力过后是做不完的工作，停下来喝口茶却会被进度的车轮无情碾碎，第一次想到“如果能一睡不起就好了”的时候，野坂又出现了。
他们其实很少在梦里聊天。就算本人到场，大抵也是跟他无话可说的。一般情况下，两人会依偎在一起，就像是旅馆里依偎着的大学生情侣，但不会有任何越界的举动。有时他把安眠药就着酒共同吞下，野坂会生气，揪着他的领口，还要笑着问：“想下来陪我了？别死得那么窝囊，我会嘲笑你。”即使放肆如灰崎，也会老实好一会儿。说来好笑，他目前研发的药物就是安神助眠的，他悄悄拿了样品自己试验，评价是淀粉丸子还有效一点。
他也去医院看过。第二个医生说他“不老实”，让他“真的想看好就认真交代病情”。他怎么交代？第一个医生在听完他一五一十说完的经历后，大笔一挥，“有精神分裂症倾向”，差点要通知他家里人把他拉走。
还好，一切都过去了。灰崎把脸埋在空调被里，畅快地想。
他就这么昼夜颠倒地过了几天，直到小茜说要回国。“我准备放春假了，还没去你工作之后的家拜访过呢。不知道欢不欢迎我呢？”小茜在大洋彼岸的阳光下露出微笑，“哎呀，会不会打扰你上班啊？”
“不会，你来就行。”灰崎凝望着她娇嫩的容颜，眉宇间皆是自信飞扬，忍不住跟着微笑，“我……正好辞职了，多得是时间。”
小茜惊讶地眨了眨眼，但没在通话中多问：“那就这么说定了，凌兵，一定要为我空出时间哦。”
小茜本来只说要来看看他，一落地，灰崎刚接到她，她就改口说要在他家住三天。灰崎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那当然好。
有小茜在，游戏库里的双人游戏也有人玩了。小茜也很给面子，哪怕不擅长，也跟着他一起玩。
他们还会一起看电影。商业的，文艺的，什么都看。一般是小茜选择，灰崎对此没有什么见解。这或许对适龄的青年男女来说，有点太亲密了——但灰崎对此很坦然，毕竟小茜和她的恋爱对象都没在意，他肯定也无所谓。
这几天大体上是开心的。除了每天晚上……灰崎小心地触碰嘴唇，思索着昨夜唇上泄愤般啃咬的触感。两天了，自从小茜过来那天就有。总不能是自己酒喝多了，出现幻觉了吧？但是为了招待小茜，他特意里里外外做了个大扫除，从那天之后就没再喝酒了。电视上播放着岩井俊二的《情书》，据说是一部经典的爱情电影，细雪飘扬在女主角的前发。灰崎对这种题材不感兴趣，但小茜饶有兴味，他也保持沉默地看了下去。
宫野茜一开始被电影的画面吸引，但她其实不喜欢它的情节。电影里的暗恋来得太没由头，她能发觉，但也实在难以共情。遗憾的青春爱情，雪山下掩埋的遗体，很美，但也就是很美而已。结局的画面打在屏幕上的时候，她才如梦方醒——遭了，忘记凌兵还在旁边一起看，这种类型的电影，他肯定觉得很无聊。是睡着了吗？宫野茜别过脸去，竟意外地发现，在电视莹白的光下，照亮着少年侧脸上发光的泪痕。
她尽量放轻了呼吸的声音，任凭对方逐渐平息了抽泣。“你知道野坂葬在哪里吧？”灰崎微哑的声音传过来。
“哎？哦，知道呀。”
“刚才他的朋友联系我，”灰崎抽了下鼻子，“攒够钱给他换了座好的墓地，也是在伊那国岛。他想为此举行一个仪式，就在明天。”
“这样啊。”宫野茜敷衍道。明天啊……现在出发的话，有可能赶上最后一班轮渡。不过，算起来还是太紧急了，但凡中途有一点波折，都会面临无船可坐的情况。“你想去吗？那我要不就先告辞吧，我——”
“你不跟我一起去吗？”灰崎不可置信地打断了她，“是野坂。野坂悠马，把阿瑞斯的天秤毁掉的人。”
“我知道啊？”灰崎的反应让她疑惑，“我跟他当初还有过一段合作关系呢。只是，我觉得我没有必须要出席的必要吧，我本来计划明天就回去了，我约了我对象的。”
“有什么约会，非要在他的祭日去做？”灰崎的声音在颤抖，“小茜，你就算是真的忘了野坂也好，但是他——”
“他怎么了？我应该怎么样？”宫野茜不可置信地笑了，“凌兵，野坂的去世确实很令人伤感，但我不可能为了一个多年前的合作伙伴，把每年的这一天都专程空出来吧？我可以不去约会，机票扣除的手续费我都可以不管，但你先告诉我，为什么？”
小茜那透绿的眼底射出的目光直击灰崎的灵魂深处，令他哑然。他脱力地坠下想去扶住小茜肩头的手：“是呢……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会下意识觉得，小茜应该做到像他要求的那样？
是因为自己……？
小茜质问过后，也逐渐冷静了下来：“凌兵，对不起，我应该更耐心地跟你说话的。”她深吸一口气，换上更加开朗温柔的口吻，灰崎这次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紧绷的情绪，“我上次见野坂，还是在假装生病的时候啦。其实你想让我陪你去的话，可以直说嘛，不过我已经陪了你三天，我一共就放七天假，多陪陪你是好，但这样我对象怎么办呢？这样吧，我把他也叫来伊那国岛，你也叫上你的朋友，我们一起去，你觉得如何？”
灰崎沉默地听着，大脑无法自控地想象那个场景。小茜，小茜的爱人，他，还有……
他忍不住冲进了卫生间。一阵几乎把灵魂都呕尽的干呕声隔着厕所门传入宫野茜的耳朵里，女孩烦恼地叹了口气。凌兵的状态真令人担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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