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悬都市与溯回信标10

车水马龙合集

玉风清音

2025/04/14 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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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很喜欢这里？”
“嗯那。”
“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有那么多看一眼就一辈子忘不掉的地方，为何你偏偏选了一处夜市？”
“你介意吗？”
“不……放在以前，这都是些市井小民聚居的地方，没有规矩、没有秩序，也不需要有这些。”
“可如今的我们，也只是普通人。”
后知后觉的铜车马想起了一段短暂又不那么愉快的对话，他与铜坐龙明明截然不同，可铜车马还是这样问了。
他很少这样明知故问，也不过是希望获得一个心中早已了然的答案而已，他期待着从铜坐龙口中听到那个答案，他想要，他迫切需要。
他希望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对那个故去的王朝怀有敬畏之心，可铜坐龙与他不一样。
铜车马从一开始就明白了这件事。
男人不太愿意将自己的演说称之为一种洗脑，他从始至终就知道自己想要获得什么。
铜车马想要控制的东西太多，但身为爱人，他应当留给铜坐龙选择的余地。
铜车马挥了挥手，往事便如烟云般散去，油锅前热气蒸腾、飘香四溢，成了这虚构世界中为数不多的真实。
“油茶麻花加一个卤蛋，或者韭菜盒子？”
男人饶有兴致地站在队伍旁边，见食客们端着碗往里面撒掰碎的麻花，沥油架上摆着刚炸好的韭菜盒子，有茴香的也有肉的。
铜车马像带货的主播一样，将食摊上的坊间小吃挨个指给老婆，盛情难却，“铜坐龙”手中只能被迫捏了一袋刚出锅的牛肉饼。
“据说安史之乱的时候，流落民间的御厨只能卖这种肉饼维持生计，四舍五入也算是御膳了。”
铜车马又开始谈论一些道听途说的民间野史，也不知道他从哪找来这些不着边际的小故事。
两人从勿幕门旁的石阶一路登上老城墙，行走在城门楼的过道上，低头便能俯瞰整条长街的全貌。
他们游荡的步伐很慢，足够“铜坐龙”将这条街的每一个角落都记在心底。
铜车马想，只是这样一直走下去的话，似乎时间也能够过得很慢，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就好了，有他、还有“铜坐龙”，铜车马愿意一直留在这里。
彼时的他，为什么无法理解铜坐龙呢？明明每个人都有选择好恶的权利。
这样热闹的早市，对于“铜坐龙”来说还是太过奢侈，万商云集的地方，人来人往的地方。
他们总是有打不完的仗，也很少在边境与汉人互通有无，民族的对立引来价格的垄断，甚至对于下层民众来说，连喝一口茶都是奢望。
铜车马轻轻摸出几枚秦半两，就能够买到一份馅料殷实的肘子夹馍。吃饱、吃好，在这里成为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小南门的早市只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可它映现出了“铜坐龙”心中最渴望见到的东西：
几文钱的早茶，安宁祥和的街道，人来人往、市井炊烟，何谓“锅气”，何为“国气”？
铜车马都快吃撑了，才想起来口袋里还有一张夜市的烧烤摊代金券。也好，至少晚饭又有着落了，不愁没得吃。
他们靠在古城墙的看台边，晨风将两人的风衣与大氅高高吹起，连带着“铜坐龙”蓄起的辫发，在这人间烟火之中流荡。
铜车马究竟有多久，没像这样仔细观察过这座城市了？
他生于斯、长于斯，每天经过这些熟悉的地方，可道路两旁的风景却从未入眼，铜车马总是注视着脚下的路，他是车，所以他要看向终点。
“你喜欢这里吗？”
铜车马一手捏着吃完的油纸袋子，双臂交叠搭在城墙边沿，他问“铜坐龙”，又像在问他自己。
“喜欢。”“铜坐龙”手中还有半个没吃完的牛肉饼，“我从未见过，也很难忘记。”
“现在，你见到了。”铜车马换了个趴着的姿势，看向身边的爱人，“放心，八百年后的今天，你又会重新回到这里。”
回到这片令你魂牵梦绕的大街小巷，而他也依旧陪伴在你身边。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故秦与大唐虽相去甚远，长安却承载着千百年文人墨客笔下数不清的盛世，那也曾是铜车马所向往的美梦。
若大秦仍在，是否也会如盛唐那般为世人所传诵。
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长安最繁华的模样，被定格在文人工整的字里行间，大秦的故梦又在哪里？
他太在意“盛世”了，这是铜车马永远无法与铜坐龙和解的地方，他希望铜坐龙能够认同这些，认同自己，一厢情愿地传颂那些早已远去的东西。
可即便强大如盛唐，最终也走向落幕的结局，历史的轮回周而复始，不分秦汉，也无论隋唐。
两人从勿幕门旁的城墙上走下去，重又回到了小南门的长街中央，步履匆匆的人们从“铜坐龙”身旁经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那身不合时宜的装束。
普通的人何其普通，他们所向往的东西也并无不同。
铜车马想起他赶着去通勤的时候，偶尔来不及吃早饭，便会让铜坐龙从这里替他随便带点，火烧、胡辣汤，怎样都好，热的就行。
他们早就不是昔时昔日的自己，被同化成了今时今日平凡的影子。
早市的街道不多时便走到了尽头，另一端的道路却像是变了个天，不再有晨曦与清风，而是垂暮的夜色与皎皎明月光。
一条街分为两端，小南门的昼与夜同时存在，他们站在这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中间，再往前一步便是夜市区。
那些模糊不清的虚影重又出现在街道中，看来这里的信标并未被完全修复，一切线索都在那张纸条中。
当铜车马抽出那张餐券时，夜市的天空逐渐下起了雨，男人伸出手去才发现，那雨水竟从地面上逆流而上，沾湿了他的手背。
“雨？这里也会下雨？”铜车马正疑惑，转头又想到两个人根本没带伞，一会岂不是要被淋得通透。
好在他“老婆”穿得厚实，不用担心这些，铜车马刚想转身提醒“铜坐龙”将大氅的毛领兜帽戴上，一阵强风刮来飞溅的雨雾，迷得两人睁不开眼，铜车马手中的纸条也跟着被风卷走。
“！”
这下好了，连唯一的线索都不翼而飞，偏偏这时又下起了雨，真是什么坏事都赶在一起了。
雨幕从夜市地面向天空的方向升腾，继而飞入天际另一端真正的西安，连接两个世界的雨水，像一场能够溯洄时空的奇迹。
铜车马的鞋与裤脚全泅湿了，“铜坐龙”身上的衣服也无一幸免，正当铜车马思索该如何避雨时，“铜坐龙”忽然想到了办法。
“阁下，往高处去。”
既然这雨自地面涌来，建筑内自然是不能待了，不多时便要被淹掉，只能往高处避雨。
“走。”
时间紧迫，铜车马拉过“铜坐龙”的手便要离开，他回头向路旁的屋檐看去，发现一只黑猫正在注视着自己。
那只黑猫安静地坐在屋顶边沿，不会被任何雨水淋湿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地面上的两个人类。
小南门夜深人静的时候，便会有城市中的流浪猫出没，当地居民也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基金会前往京城交流学习的时候，铜车马曾与铜坐龙一同造访过故宫博物院，那里养着很多御猫，猫猫们甚至有一本名为“猫册”的家谱。
“你说，咸阳宫怎么就不养御猫？”
“祖龙大人也稀罕毛毛呼呼的猫儿？”
“说不定呢，我就挺喜欢的。”
“铜坐龙”顺着对方的视线抬头看去，同样注意到了那只奇异的黑色猫咪，黑猫见两人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随即转身跳开。
“我知道要去哪了。”话音未落，铜车马便拉着身边人的手腕，向黑猫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们顺着夜市的街道一路飞奔，暴雨中虚假的世界逐渐开始坍缩，两人身边接连不断地立起许多古老的塔楼与高大的宫墙。
脚底的地砖一刻不停地变换着，像是一块翻转着的魔方，唯有他们此刻踏上的道路平坦无比。
脚下翻转的砖块一刻不停地抬升着，引导着两人向古老建筑的高处走去，黑猫在前方远远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后又灵巧地消失不见。
古刹、高塔、宗祠、皇宫，一个接一个的古建筑从道路前方拔地而起，瞬息万变的虚构世界一刻不停地阻碍着他们的脚步。
可只要顺着那只黑猫走过的路，每一处建筑都能够安然通过。
雨中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地回溯着，过去的建筑在两人一猫眼前铺陈开来。
他们顺着小道踏入高大的咸阳宫，记忆中辉煌而又宏伟的宫殿试图将铜车马留在过去，如果他们在此刻驻足，一切前进的道路都将消失不见。
铜车马感到一种莫名而来的遗憾，好像他再多看一眼这里，就能够弥补内心巨大的空缺，可“铜坐龙”还在自己身后，他留下了，他的爱人又该怎么办？
如果回到过去的代价是放弃今时今日的生活，放弃他在第二次生命后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那并不是铜车马想要的结局。
铜车马并非不思进取之人，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早已死去的美梦究竟有多么沉重，像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
还记得当初，为何会选择成为商人么？
两人从屏风后的暗门穿了出来，门后竟是大雁塔回环通天的实木阶梯，黑猫在塔顶的窗边看了他们一眼，随后转身一跃而下。
“阁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铜坐龙”穿着一身濡湿的大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让铜车马走慢一些。
见状，铜车马毅然决然地将“铜坐龙”身上的大氅扒了下来，接过对方手中的弓箭，将早已湿透的大氅随手丢进阶梯下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其他事等下再说，先跟上我，这衣服回头给你买件新的。”铜车马无比笃定地向“铜坐龙”回答道。
“那只猫是？”
“我不知道，但它走过的一定是正确的路。”
两人来到大雁塔顶端，飞檐下的铜铃在风雨中叮当作响，铜车马拉着他的手腕，从窗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等等，这不能！”
“没事，跳，我会接着你的。”
就在他们飞跃而出的那一刻，窗外万丈深渊顷刻间化为宽阔的驰道，火中破败的大成殿近在眼前，却被铺天盖地大雨浇灭了火舌。
两人跟随黑猫的脚步走进正殿，墙上五彩斑斓、金碧辉煌的壁画记述着女真族的古老祭祀，这一切都令“铜坐龙”移不开眼，却无法拦下铜车马前进的脚步。
“做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可惜，我去过真正的大成殿。”
“铜坐龙”不解：“真正的？”
“意思就是别看山寨货了。”
离开文庙，两人从大明宫下巨大的城门中央穿过，又踏上坊门中连通南北的过道，暴雨逐渐停了下来，直到他们追上那只黑猫时，整个世界已经不再有雨水向天空倒流。
铜车马伸出手去，感觉不到任何濡湿：“雨停了。”
直到他们登上最后的烽火台时，发现这里竟然只是一切最初的起点，勿幕门上的古城墙，他们兜兜转转又重新回到了这里，回到旅途开始的地方。
天已经晴了，他们也终于能够与那只黑猫再度对视，“铜坐龙”这才注意到，原来那只猫的眼睛有两种颜色，左眼碧蓝，右眼金黄。
虚构的世界不再千变万化，脚下的魔方也逐渐停止了转动，游戏规则的万般阻挠还是没能拦住他们的脚步，一切在这里结束，又从这里开始。
两人身上的衣服全都已经湿透，颇为狼狈，雨过天晴的头顶又出现了一轮皎皎明月，唐时长安城的月光照拂着他们。
铜车马意识到，这才是那虚假的星空背后真正的明月，它曾照拂过大秦的万里疆土，陪伴雄踞百年的强汉，也曾见证盛世之下大唐的美愿。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世间哪有什么永垂不朽的美梦呢？不过都只是庸人自扰而已。这一轮明月都看见了，这一轮明月也会永远记得。
黑猫对着铜车马“喵”了一声，男人虽然听不懂猫的语言，却不知为何明白了它的意思。
铜车马伸手向风衣内侧的口袋中摸索过去，竟发现那张餐券正完好无损地躺在夹层中，甚至一点都没有被雨水打湿。
“太好了！”铜车马不禁喜形于色。
“阁下有什么高兴的事？”
“晚饭又回来了。”
“？”
皎洁的月光映照出了长安城真正的模样，城墙下热闹非凡的夜市恢复了往日的色彩，大红灯笼接连亮起，路人也不再只是一片模糊的虚影。
铜车马拿着代金券，买了一盘堆的像山一样的烧烤，什么掌中宝、烤里脊、骨肉相连、香辣翅中……别的不说，他是真跑得有点饿了。
此时的路边摊早已食客盈门、人满为患，只怪他们来的实在太晚，连一把能坐的椅子都没有。
见状，铜车马只好端着铁制餐盘，随便找了个马路牙子往那一坐，也不管有什么形象了，还把“铜坐龙”招呼过来坐他身边。
“知道吗，八百年后的你，总喜欢拉着人蹲马路牙子上聊天。”铜车马拿了一串烤面筋，示意对方不必拘谨。
那只黑猫也跟着他们的脚步来到了这里，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两人中间，黑猫看了看铜车马手边的一大盘烧烤，略显嫌弃。
“它真的吃这些么？”“铜坐龙”观察着猫咪的反应，有点犹豫不决。
最后，铜车马还是去买了袋炸小鱼干，潜意识告诉他，应该喂一些正常的食物，否则可能会被猫抓。
铜车马将投喂的任务交给了“铜坐龙”，他盯着猫咪异色的双瞳，忽然间想起来，这只黑猫可能听不见声音。
投喂工作进行的很顺利，果然还是他老婆对小动物更有亲和力，铜车马只需要负责在一旁看着就行了。
这家烧烤摊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他与铜坐龙发生那场不愉快对话的地方。
铜车马把手中的竹签扔在一边，又换了根烤青椒接着吃，见“铜坐龙”都没怎么动，奇怪道：
“老婆，你怎么不吃，马上凉了都。”
“我这不是在喂——”
“喂什么，不许喂了，这小祖宗，还让我老婆伺候起你来了。”
铜车马一把夺过“铜坐龙”手里的小鱼干，故意举得高高的，好让黑猫够不着，果不其然被猫咪跳起来抓了一道。
好在器者的身体很结实，被抓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阁下，你还好吗？”“铜坐龙”紧张地检查着铜车马被抓红的手腕。
“老婆，我要死了，你现在亲我一下就能……”铜车马话还没说完，又被猫抓了一下。
两人一猫就这样坐在马路牙子边，一边闹腾一边吃个不停，猫的眼睛有如倒悬的明月，在地上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盛世有如昙花一现的虚影，明月照彻着古往今来的道路。无法释怀的美梦需要有人记住，平凡热闹的生活却属于身边的每一个人。
铜车马忽然间想起，自己似乎从未与铜坐龙坐在马路牙子上聊过天，他不太愿意去做这些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的事。
他总是像个社会精英一样，一刻不停地为功名利禄奔波，哪有时间在这种不着调的地方坐着闲谈。
可铜车马成为商人的初衷，不就是为了留住自己所珍惜的每一样东西？
他被这些虚无缥缈的遗憾，重塑成了无法诠释的形状。当初两手空空的器者，不过是想赚到一笔属于自己的钱，留住那份对昔时今日的缅怀。
男人拥有了越来越多的物欲，也变得越来越狰狞，越来越一意孤行，金钱能够得到的一切已经无法满足铜车马，他需要爱，需要更多遥不可及的东西。
铜车马此刻还有些庆幸，幸好他遇到的不是别人，而是铜坐龙。
等一切结束以后，找个机会再像这样吃一次烧烤吧。应该再买点小鱼干，如果还能够见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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