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徒 - 恆行集 - 文岛 Wland

恆行集

月徒

Kecilos

2025/03/09 0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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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渐长。
在泰克拉人们眼中，所有的日子只分为两种：上工的日子和不上工的日子。人们并不关心今天是哪一年的几月几日，他们甚至连气温的升降、季节的变迁也不在意。我打工的酒馆的墙壁上就挂着一本日历，每日下工前我都去撕去一页，以此纪念更迭的时日。但我仍记不清楚准确的日期，就比如今日到底是四月十二日还是四月二十一日一样。
泰克拉的人们从不拘泥于这些细节。
天色渐入昏暗，远方的月亮塔首先点亮光晖，淡金色的一点引亮了银白色的塔尖，实质般的月光轻轻泛起波澜，柔和得像是湖水与天空的分界线。紧接着其余的高塔渐次点亮，织起了一张闪烁的光网。
我遥望着远方的月亮塔，深深地吸气，呼气，月光开始与我共鸣。我想象着月光凝成液体后闪烁的微光，墨蓝色的水晶瓶中溢满了流淌的光华，于是月光在我眼前汇为一线流光，自纯银的杯盏之上跌落，漾起细碎的光。
店长早已点亮了酒馆中的水晶吊灯。切割为十六面体的水晶折射出淡淡的光芒，在面与面的交界的点线处汇集，恰到好处地照亮了这一方空间。
喧哗自远方夺门而入，下工的人们大声地谈论着各自的日常，三三两两走入生活区。大多数男人们下工后都很愿意来酒馆坐坐，喝几杯廉价的烈酒，而女人们更愿意去不远处的茶厅，品一杯招牌的月光茶。一杯烈酒仅值一个塔币，而店长又很乐意让客人们赊帐，将其记入一本厚重的黑色莎纸装订的帐本中，银色的字迹光点般发着暗淡的光。
喧器在我耳边回荡，却掩盖不住挂在门上的风铃悦耳的响动，站在吧台后擦拭着玻璃酒杯的我抬头微笑，对客人说：
“欢迎光临。”
推门而入的男人留着一头蓬松又凌乱的白发，银白色的光在他的发顶上腾跃，外表约莫二十三四岁，皮肤白皙且缺少血色，淡金色的双眼像是永不熄灭的焰火，燃烧着令人炫目的光彩，又像是月光般清冷透彻。
他身穿银色花纹的黑色长风衣，内搭银灰色的衬衫，领口扣着纯银的领扣，黑色的长裤勾勒出腿部流畅的曲线，皮革长靴裹至膝盖，黑色的皮绳掺入一缕银线，攀附在腿侧系为绳结垂下。
“来一杯‘月光’。”男人坐在吧台前，对我笑了笑。
“六个塔币。”
我拉开抽屉，将他给我的六枚塔币放入。形态优美的郁金香形高脚杯整齐地排列在台面上，我起开满盛的玻璃瓶口的软木塞，清冽的月光气味立即充盈了鼻腔，微风般拂过脸庞。10毫升月光，100毫升“月泉”，七块水元素凝成的寒冰，25毫升“冰雾”，1克新鲜的光薄荷的叶片。纯银的调酒杯中银光闪烁，“月泉“与月光融合为透明的淡银色的液体，缓缓注入堆砌着冰块的高脚杯中。乳白色的“冰雾” 顺着冰块的间隙渗入下方，泛着淡金色微光的光薄荷叶片在液面之上浮动，就像夜色笼罩下的泰克拉，荡漾着迷人的光彩。
“请慢用。"我将高脚杯放在他面前。
他轻声说了句谢谢，抬起头来对我回以微笑。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笑容是如此悲楚与痛苦，淡金色的双眼中满溢着孤独与忧伤，但面庞上却表现的波澜不惊。
孤独在他身旁筑成了一道无声的屏障，让他与大多数分隔开来，而我却被一种陌生的熟悉感驱使着，将目光投向他，就仿佛闯入了那层玻璃后寂静的世界，酸涩自胸膛泛滥至鼻腔，眼眶沉重起来，泪水无声滑过面庞。
“你哭了。”
我听见他低声对我说道，和着冰块碰撞着杯壁发出的脆响，他的声音却似是带上了一丝暖意。我拭去泪水，压抑着一呼一吸间痛苦的呻吟，沉重压覆在我的胸膛上，喘着粗重的鼻息。
“没什么，您是第一次来‘黎明’吗？”
“我在很久之前来过这里，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整日醉心于魔法的研究之中。”他轻声说，双眼中涌出一丝怀念。
“那您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名了不起的术师了吧？”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不，我很失败。除了孤独，我一无所有。”他啜饮着“月光”，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悲戚来，“你知道吗？孤独的人会被送往另一个世界。”
“上一个这样说过的人已经投湖自尽了。”我笑了笑，放下手中的酒杯，又拿起另一个。
“孤独会让人绝望，有时却会给人以力量。”他说。
“那你呢？”我望向他，看着清冷的光自他的发顶流淌而下，在酒杯的液面上映出吊灯的倒影，穿过酒液淌至桌面，洒下隐约的微光。
“我？我是月亮的学徒。”他微微侧过头来，眼中流光溢彩。
“月亮的学徒？”我将这简单的五个字细细嚼碎了又吐出，再次黏合为完整的一句话，试图在脑海中找寻到与之有关的信息。
“你是指……月亮塔？”
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又仿佛摇了摇头，目光移向了手中的“月光”，啜饮一口后放置在手边。
“是月亮赐予我这样的称呼。我从那里来，我也将归于那里。作为代价，我付出了很多，但我也因此得到了很多。但孤独的滋味并不是谁都能承受的起的。”
我走进夜塔，向管理人员展示了我的图书借阅证。
有着一头黑色鬈发的夏·约克微笑着向我点头示意，淡到几乎纯白的蓝色眼眸又转了回去，他正借着光魔法点亮的烟水晶壁灯，坐在管理位上翻看着一本崭新的书。
“泰克拉的小幸运儿，月魔法研究的怎么样了？”夏目光未动，凝视着书籍上的文字。
“还好。”我随口敷衍着准备走入塔内，又想起了我到夜塔来的目的，“约克先生，你知道‘月亮的学徒’吗？”
夏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深蓝色的瞳仁凝望着空中的一点。一小会后，他长长呼了口气，看向我说：“夜塔中的书籍没有记载过这个名词。”
“不过，你可以去试试借阅《塔月记》，那是一位精通月魔法的术师的日记，它在第四层七排十三道一层从左向右数第六本，是一本羊皮纸装订的硬皮笔记本。”
我向他道谢，然后提起一盏烟水晶提灯，借着明亮的灯光攀上木梯上至四层，找到夏告诉我的位置，蹲下身来抽出那本黑棕色封皮的笔记本。四层空旷得像是没有月光的平原，我听见自己舒缓又急促的呼吸声缭绕在黑暗中，烟水晶提灯安静地散发着光芒。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自心脏传递至全身，一点点击垮了我的内心，蚕食着内心深处的柔软，冰冷的触感让我忍不住闭上双眼，好像面对妖艳冷冽的苍白色焰火。孤独自手中的笔记本中漫出，倒灌入我的身体，压抑着我的呼吸，让我绝望得几乎想要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黑暗似是凝成了一把锋利的剑，刺穿了我的身躯。
恍感间我感到有人提着烟水晶提灯走向我，沉重的脚步驱散了冰冷的黑暗，我眯着双眼望向那抹光，淡色的女性剪影自黑暗中浮现。
我手中的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伍恩？”清甜的女声传来。金发红眼的拉碧丝·克尔曼提着裙摆快走几步半跪而下，提起提灯映照着我的脸。
“你怎么了？”她小心舅翼地询问着我。
我的脸上浸满了泪水，开口正要发声才发现嗓子哑得吓人，粗糙的像是两片互相摩擦的砂纸。
“没什么。” 我摇摇头，捡起了笔记本。
“我刚刚……”她犹豫了一下，斟酌着开口，“看见你具现了一把月光组成的刀刃，就搭在你的脖颈上……”
我提着灯站起身来，将笔记本夹在身侧，伸手摸向脖颈又在灯光下展开手掌，看到了一丝黏腻的红，张扬地占据着我的视野。
“……我已经能将月光具现化为武器了，林克·塔林斯却不允许我这样做。他说魔法并不是馈赠，而是深重的诅咒，你在他人看来越幸运，背负的东西也就越沉重。我向来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但我还是听从了他的命令，再也不将月光具现化为器物，因为我看到过他身上的伤痕，扭曲而狰狞，却又拥有妖艳而致命的美丽，让人移不开眼，仿若月光就此渗入他的身躯，成为他的骨与血。”
“他说，这是月亮的诅咒。”
“……林克说这不过只是两个可怜的孤独的人之间的慰藉，但孤独总会逼人发疯。于是我们向彼此寻求安慰，在疯狂中寻求内心的安宁。”
“……有一天他对我说，凡，月亮在呼唤我。”
“……这时我才明白什么是绝望。林克死了，死在了他自己手中，他的伤口覆盖着银白色的凝固的月光。我感觉自己的血液也要就此凝固，心脏输送的只是泪水。”
“……如果将共鸣后承载的器具由银脉石更换为纯银，仪式的成功率会更高。银脉石无法避免转化途中能量的损耗，但纯银可以将损耗降低至更低，甚至忽略不计..…”
“……以此构想：是否可以忽略仪式，仅用血脉与月亮塔间的联系，使月光凭借自己的心意发生变化，使施法更加隐蔽..…”
“……我听见，塔在呼唤着我。”
凡·恩德森的日记内容纷杂而凌乱，字迹潦草且狂乱，却又透出疯狂后的无可奈何。在他看来，魔法是诅咒的根源，而他却逃不开诅咒，与他的老师林克走向了同一个结局。
但魔法又怎会是诅咒？我又困惑又迷惘，泰克拉的首席斯卡特·奥夫说魔法才会将人们领向幸福，而他则认为一切都是因为魔法，所以才会滑向失控的湖底，成为被鱼类啃噬后一具苍白的骸骨。
他在日记中写道：“孤独的人会被送往另一个世界。我想这大概就是死亡，月亮则是看守者，人们在牢笼中往来，呼吸也将成为重担。”
“你知道凡·恩德森吗？”我这样询问他。
“就是你上次说的投湖自尽的那家伙。”男人轻微颔首，“他是一位很伟大的月术师，但他和他的老师都走入了歧途。”
“但这也许只是他们应有的宿命？”我反驳道。
“孤独并不是绝望，更不是一死了之，而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轻声说，摇晃着手中的“黯夜”，掺入了夜莓汁液的冰块飘浮在酒液之上，“爱或许能唤起人性，但却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源。”
“爱？”我重复道，“爱是什么？”
“爱是比孤独更深的深渊。”男人叹息道，“当我发现我已失去爱他人的能力后，我便落入了孤独的谷底。当然，身为月亮，你并不会爱上其他任何人，连物品也不会。”
他向我举杯，喝尽了杯中的酒液。
“恩德森前辈曾说过‘不要将月光凝成器物’。”我试探着询问他的建议。
“毫无意义，不如说越压抑才会越容易失控。毕竟，月亮不会眷顾对它不忠的术师。”他的嗓音像是添入一汪流淌的泉水一般轻柔起来，像是在向他所提及的伟大存在致敬。
“再来盘柠檬曲奇吧。”他顿了顿，又递给我三枚塔币。
空中的月元素在与我共鸣。
我呼了口气，放松了对元素的控制与感知，单手撑着脸庞把玩着手中银白色的正四面体，将它高高抛起后又接住，手指轻轻摩挲着其光滑的表面。
固体状态的月光手感很好，轻盈而坚硬，表面冰冷而光洁，像是一块纯净的银，却有着纯银所无法拥有的光彩。
月光在我手中散发着淡淡的银白色的光，光辉流转着重叠为边界。我在凝视它片刻后手指骤然发力，捏碎了这一小块月光，银白色的光点消散在空中。
“月光坚硬而具有很强的延展性，可替代大部分金属制作相应工具，但维持时间仅有一天左右，好在元素可随心意组成物品。”
我拿起一支黑色的钢笔，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
“……但若将其作为武器开发，月光不具有附加的额外伤害或能力，但月光具备其它元素所无法拥有的锋利与轻盈，以及能隔绝近乎所有元素及术师对它们的感知的可怕的绝缘性，其隐蔽性就感知层面而言极强，但在视觉方面又过于显眼。”
“……月元素能与水元素和暗元素融合，但所融合的水元素或暗元素比例应低于四分之一；月元素与火元素严重排斥，甚至连‘仅以火元素包裹月元素以加持其特性’的尝试都从未成功过，更谈何更进一步的元素融合；但在实验中发现，对于火元素的攻击可以采用月元素与水元素融合的方法进行抵挡。”
“……风元素可以提升其攻击能力，可光元素毫无作用——或许是我尚未找到其发挥作用的方法……”
每个术师的战斗方式与使用元素的风格均有所不同，所以我们并不会完全照搬他人的施法经验，凡·恩德森的侧重点在于以无形来屏蔽感知，而我更擅长化形后大范围的攻击类阵法，月元素因其拥有的锋利特性更适合杀灭大股实力低下的敌人。
“一年一度的狂兽潮将要来了。”
男人嗯了一声，垂眼专注于杯中的“白昼”。一枚金红色的红橘浮在酒面作为太阳，白色的碎冰簇拥为云彩，淡蓝色的酒液堆积其下，再透出一抹冰冷的银。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想询问一下您， 您擅长什么类型的术式？我比较擅长大范围攻击类的术式。”
“锐利。”男人放下酒杯。
“您是指……？”
“最单纯的锐利。”男人抬手，一柄柳叶大小的刀被他握在手中，刀刃薄得像是一片纸，“月光是最锐利的物质。传说月光可以切开空间与时间，但除了祂外，再没有人能达到这种层次。”
他拿起杯面上的那颗红橘，放置在刀上方半厘米处后突然松手，只见红橘干脆利落地掉在桌面上后裂为两半，鲜红的汁水在桌面上流淌。
“我很后悔，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我绝不会选择研究术式，不如让血脉中的感知力再次回归月塔。”
男人摇了摇头，啜了一口酒液，“但过去却很难被改变，就连祂也不可以，祂只能以此时的身躯将过去的事情再经历一遍，并且无法使用成为神明后得到的任何力量，却无法改变通向结局的任何一个节点。”
七月二十三日，这是每个泰克拉的居民都会记住的日子。在这天，月亮塔的防御会被削至最弱，森林中发狂的野兽会不顾一切地涌入泰克拉，术师们必须在城市外建立起足够坚固的防线，以此来抵御来势汹汹的狂兽潮。我被分配到银脉平原一带。在我赶去提前给防御点布置阵法时，才发现已经有人先到了。
丽·克洛夫正叼着一支烟，用水纹石在地下埋设阵法。
“伍恩。”她挑了挑眉，简单地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站在防御点附近，开始用月光布设脚下的阵法。液态的月光在地面勾勒着阵法图，在阵法完整后逐渐凝固成固态。
“真方便啊。”丽羡慕地感叹着，“最近进步很大嘛。”
“嗯。”我从腰包中拿出银脉石与纯银开始加固阵法。丽站在阵法中心，在阵法激活后随意地坐在地面上，望着远方出神。
约克斯·怀特、格里特·金、帕罗尔·列夫在之后才陆续赶来，激活了各自的阵法。
好在时间还够，我们在这里严阵以待。
“……来了。”约克斯突然睁眼，风元素在他身边开始聚集，丽身旁凝结出纯水，格里特沉默着，帕罗尔双手紧握。
我在手中具现出一张长弓，握着二十一支箭揽在了弓弦之上，瞄准了疾驰而来的野兽。
它们静默着奔跑，冲向我们适才建立起的防线。银白色的毛发在夜风中飘扬，凶猛的野兽露出了利爪与獠牙，在扑倒猎物前绝对一言不发。
铮。箭离开弓弦，穿刺入兽潮之中，清理出一条通道。锋利的箭矢穿透了那些野兽的身躯，而它们到未受伤的同伴无情地踏过倒地的尸体，猩红色的双眼中满是癫狂。
水元素冻结了鲜血，风元素切割着肉体，暗元素吞噬一切，木元素催动植物生长为屏障。我闭上双眼，借助法阵放大了与月元素的共鸣，在半空中构建着密密麻麻的尖针，妄图以一人之力清理出一片安全区。
体力被迅速抽干，月光纷纷坠落入兽群，凄厉的嚎叫传入脑海，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土地。那些约一米长的尖针刺入土层，屹立于平原之上。
格里特让一部分木元素融入我的身体，我的体力渐渐回复，月元素从实体开始消融入空中。法阵虽然能支撑我们施行大型术式，但却让元素存在的时间大幅度缩短。
好在泰克拉的人们总能获胜。
七月二十五日，在经过两天的激战后，兽群终于暂时恢复了理智，撤退至森林之中。
丽早已支撑不住，在看到兽群有撤退倾向时就瘫倒在地；约克斯早已坐在了地面上，单手撑在地上低头缓解着疲惫；帕罗尔喘着气散开暗元素，却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姿势坐在一块裸露出地面的岩石上；相比我们格里特稍微好上一些，他正直立着身体眺望着远处的兽潮；而我正扶着额头跪在地面上，依靠着脑中紧绷到即将断裂的理智维持着自己不要倒下。
一小队巡逻人员立马前来将我们接回镇中，分散到各位医师家中进行恢复性治疗。
塔梅拉·克奇医师将光元素输送到我体表，勾勒出简易的恢复阵图，开始恢复着我的体力。
“你们这一小队很了不起。”她一边输送着元素一边说，“白河谷的防线被冲破了，那些术师全部死在了野兽的冲锋中，直到预备人员到达才勉强拉回了防线。”
“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
“但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是泰克拉的英雄。”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我对她笑了笑。
“人总是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男人说，他的双眼正望着我，眼神无端的带了些担忧。
我正调制着一杯“夜樱”，闻言只是笑了笑，手中动作不停，将量杯中的“午夜”倒入高脚杯之中，略带银黑色的酒液浮在上层。
“没有人会例外，就连祂们也一样。”他又说。
“祂们是谁？”我舀了一勺夜樱花酱，在酒液中化开后转移入杯中。
“祂们？是神，一切的神。”
“这个世界没有神明。”我将高脚杯放在他面前，夜樱花瓣在酒液中沉浮飞舞，“唯一的特例只有月亮塔。”
“那是因为还没有人许愿自己能够成为神明，所以这个世界就没有神。”
“为什么要成为神明？”我疑惑着坐在吧台后的高脚椅上，前倾着身子双臂摆放在台面上。
“因为爱，还有懊悔，一些想要改变却无法被改变的过去的现实。”他低声道，双手握住杯身，眼望着酒液折射出的冷冷的光。
“神，会死去吗？”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杯中。
“祂们在实质上也是人类。人的身躯，却有着神的伟力，可以决定这个世界的一切……怎么会有人不心动。”他缓缓道，声音像是有魔力般刻印入我的脑海之中，“但是……这并非是没有代价的，想要实现的愿望越沉重，付出的代价越多，想要改变过去就要做好付出自己的生命的准备。月亮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我发觉，我现在已经很难与别人共情了，我像是无法理解曾经拥有过的感情，一切都从自己的逻辑出发从而开始判断。理智像是深渊上的高塔，而感情则是渊底的淤积的泥，我摆脱了深渊爬上了高塔……是因为月亮吗？”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样的话语，想了想又蘸了墨水写道。
“不，不是因为月亮，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我能感觉到我的感情并不是消失了，而是积压在心底，像是一团火一样燃烧着，就算它尽力掩藏自己，我还是能感受到它的热度。它是什么？那是一种我未曾了解过的感情，苦涩与暖意并存，渴望与执念凝为一体，我却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因谁而生。”
“……是‘爱’吗？我又爱着谁呢？这种感情是需要有对象才能产生的，而我又对谁产生了这种感情呢？一位合格的术士要管理好自己的情感，绝不能被此左右自我。”
“所以我，要找到这种感情的源头。”
在结束了一天的营业后，我坐在高脚椅上伸直了双臂，放下后舒服的活动着肩膀。
今天入账四百七十三枚塔币，并且没有人赊帐，还有人还掉了之前的欠款。我握着羽毛笔蘸上墨水，依次划去了他们的名字。
“今天真是个幸运日。”店长擦拭着酒瓶对我说，我向他回以微笑。
“伍恩，首席说三天后让你去找他——”闭合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鲁尔·卡蒙奇从门缝中伸出自己的头颅，摇晃着他那头棕黑色的鬈发。
“什么事？”我向他投去目光，在转移视线前发现店长拿着酒瓶的手一顿，又拿着软布轻柔的拂去其上的灰尘。
“呃，不清楚。”鲁尔移开了视线，“反正他说你去了就行了——我猜他是要吩咐你些什么，毕竟你现在可是泰克拉极为少数的月术师之一。”
“好。”
鲁尔关上了门，风铃被震得哗啦啦乱响。
“说起来，十年举办一次的银月节要到了。”店长的平静的声音传来，他皱着眉头似乎在考虑着什么，然后又舒展开了眼眉。
我回望着他碧绿色的眼眸，突然发觉店长像是苍老了许多，皱纹爬上了他的面庞，头发也微微泛出了花白。
卡斯·安塔烈，我的养父，泰克拉曾经最著名的冰术师，已经垂垂老矣。
“银月节需要你来主持仪式。”斯卡特·奥夫对我说，“你知道的，月术师会与月亮塔更为亲近……别的月术师都很难交流，甚至都很少主动与人见面，所以我们找到了你。”
“记得没错的话，上一次主持仪式的是你的养父，伍恩，他现在还好吗。”
“他很好。”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喝着一杯金柠茶。我细细品味着茶水，淡淡的苦涩之后舌尖却尝到了一丝甘甜，像是幻影般转瞬即逝。
“上一次银月节举行的时候，我才刚刚会走路。”我对男人说，“这将会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
他低垂了眼眸，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节日的举行都是有着依据的。”他说，“你知道为什么要举办银月节吗？因为我们生活在月亮塔的庇护之下，我们总得选择一个日子来对月亮塔表示我们的感激。”
“你准备去参加吗？”我问。
“不，我只是暂时在此停留，并不打算参加当地人的节日，而且，我与月亮塔有过一个约定。”
“月亮塔，约定……？”
“这是我还年幼的时候与它的交易，而我正打算去赴约。”
他抿着杯中的酒液，然后我们之间就再没有交流，直到他放下杯子起身正备离去之时，我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将目光投向他，平静地说出了我想了很久的一句话。
“我想，我可能爱着你。”
男人惊诧地望着我，又坐下身来。他今天只穿了普普通通的一件黑色长袖衬衫，银质的夜雀胸针别在衣领之上。他像是笑了，我却只能从他的眼眸中看见悲伤，深邃的像是无底的渊。
而我就这样被轻易的击败了，那种几乎凝成实质的黑暗让我看不到一丝光，明明他就在我眼前，微笑着同我说话，但我却发现我的胸膛空空荡荡，像是被什么人血淋淋的取走了心脏，沉重压垮了我的呼吸。
“那只是你错误的感觉罢了，我怎么可能会有爱这种情感，我对任何感情都是无法感知也无法回应的。”
我站在仪式台上，俯视着下方群聚的人们。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自己成了今天当之无愧的主角，在喧哗中我什么也听不真切，所有人似是在为我而欢呼。
拉碧丝在台下向我眨了眨眼睛，一粒种子在她手掌中被催生为一朵凌月花，然后她举起花来向我挥手，我能从她的口型上辨认出来，她是在高喊我的名字。
伍恩·沃尔斯。
我像是被彻底割裂为了两部分，一部分蜷缩在自己的内心中舔舐着血淋淋的伤口，倔强的等待心脏重新生长为完整，另一部分站在仪式台上微笑，向着泰克拉的居民们点头回应。
“欢迎各位前来参加银月节。”斯卡特首席开口了，风元素将他的声音传递到每一个人的耳中，“这次我们邀请来了一名月术师来主持这次仪式，他是伍恩·沃尔斯，‘黎明’酒馆里最受大家欢迎的服务生。”
人们发出善意的哄笑。
“那么，我将仪式的主导权交给这位年轻人。”
我抬起双手，让月光在空中凝固为塔的外形，液态的恍若流体的月光垂下丝线，牵引着其下的不同形状的模型。我突然感觉到有人在凝视着我，一低头看见了卡斯正凝望着我的面颊，接着他按着礼帽低下头来藏住了那双碧绿的眼眸，转身走出了人群。
“你不去月亮塔吗？”斯卡特在摊位前与我相逢，惊讶地问我。
“我不知道……还能去往月亮塔吗？”我吃着一盒晶糖，疑惑的望着站在我面前的首席。
拉碧丝挽着我的手臂，对着我微笑，她的眼睛好像亮晶晶的星辰，脸部的皮肤上浮现淡淡的粉红色，我可以看出她今天玩的非常尽兴。
“没人告诉你吗？月亮塔今天会对月术师们开放。或许你可以从它那里学到什么。”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它对月术士们有问必答，会尽力的教授术师们成为至高的存在。”
“我会去看看的。”我轻轻抽出我的胳膊，向拉碧丝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接着跟着首席走出了银月节的场地，前去被月术式层层封印的月亮塔。
“伍恩，下来只有你能进去了。”斯卡特停下了脚步，伸手按在了虚空中。一层月光忽然浮现挡住了他的手掌，而我却未曾感到任何阻碍。
“你要相信，你是月亮塔的宠儿。”他温声说道，“我在这里等着你。”
我一步步走向月亮塔，看着它高大的塔身越来越近，粼粼的月光在它的表面流动，变幻着花纹与色彩。这像是一场绝妙的幻觉，我突然发现自己像是能够听懂它在呼唤些什么，它在高喊着来我这里，我将给你无上的知识和能力。
……月亮塔，在呼唤着我？
我眨动着双眼，望向了面前的月亮塔。我想要停下，恐慌从我的心里滋生而出，淹没了先前的喜悦与迷茫，而我的步伐却不听从我的命令，我能明晰的感受到月亮塔对我的巨大的吸引力，即使它给我带来的只是非常不安的感受。
前进，去触碰它，去接受它，去和它融为一体……我伸出手掌来，一步步机械的向前走，月光在我身边显现出不同的形状与光彩，像是为新诞生的存在而喝彩。
“不要去。”有人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回过头略带迷茫的看向男人，他的双眼似乎正在流失着色彩，蔚蓝色覆盖了璀璨夺目的金，“伍恩·沃尔斯，快停下来，不要去。”
他的手没有任何温度，冷的像是极寒的冰，手心的纹路有些粗糙，攥的我手掌疼痛。
“月亮塔，我们又见面了。”他笑了，松开我的手后轻轻抱住我，左手捂住了我的双眼，“别看。”
一个轻盈而冰冷的吻印在了我的双眼之上。我猛的睁大了双眼，睫毛蹭过了他的掌心。而后他推开我，像是代替我般一步步走向月亮塔，走到门口时伸手在半空凝固月光为利刃，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自己的胸膛。然后他剧烈的咳嗽起来，鲜血顺着指缝流下，跪坐在地上对着前方的月亮塔低声说了些什么。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又一把利剑刺穿了他的咽喉，再一把刺穿了他的脊背……我扑过去扶起他，却发现他的身体连同满身的利剑正在迅速消逝，像是归还给了这个世界，仅余我面前的无尽的空虚。而在我的感知中，远处的月亮塔似乎在逐渐完整，光芒的闪烁宛若呼吸，高塔震颤着伸展出无形的手臂，似乎要将天空笼罩在它的控制之下。
我颤抖着望向我曾经扶起他的双手，银白色的月光开始凝固着侵蚀了我的手掌，融入了我的身体，蚕食着我身上仍然完好的血肉。痛苦撕扯着我的神经，我仿佛在与整个世界斗争，月光凝固成锋利的刀刃试图刺穿我的脑海我的身躯。
不可以，我要让他活过来。
我要向自己许下愿望。我要……成为神明。
这个想法在疼痛最剧烈之时达到顶峰，我突然出现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在冥冥之间与这整个世界建立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联系。然后月光像是惧怕般从我的皮肤上褪去，散入空中后聚集在我身边。
“我……能实现这个愿望了？”
我突然又想哭又想笑，转念一想已经没有人愿意与我分享我的任何情绪，孤独与悲伤忽然占据了我的胸膛，让我呼吸间都满是痛楚。我想要再去见他一面，于是我开始控制着月元素，试图借此切开时间与空间回到过去。
然后我突然明白了，我就是他，或者……该被称为“祂”。我就是祂，一名月亮的学徒，在这个已然残缺的世界所诞生的神明，一位永陷轮回、无法解脱的神明。
“欢迎光临。”
少年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的风铃声传入我的耳中。他站在吧台后面，长相略显平凡，深褐色的头发微卷，温顺的依偎在他的面庞，略显白皙的脸上稚气未脱，眼角低垂，蔚蓝色的眼睛深邃的像是一池深深的湖水，倒映着月光的虚影。
他望着我，微微鞠了一躬。
“来一杯‘月光’。”我笑了笑，从口袋中摸出六枚塔币递给他。
他认真的调配着那杯“月光”，一丝一毫都没有马虎，用量精确到克与毫升，然后将盛满酒液的郁金香型的高脚杯放在我的面前。
“谢谢。”我轻声道，抬头微笑着看着他，却发现他的眼眶开始湿润，泪水止不住的落下。
“不，没关系。”他用袖子擦去眼泪，对我笑了笑，“您看起来很眼熟……对了，您是第一次来‘黎明’吗？”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经来过这里。”我低声道，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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