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莫】夜烛

【毛莫】夜烛

枕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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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片黑暗的大厅静默如一潭死水，即使那束明亮的灯光打下来也未掀起半点波澜。
黑暗里数不清的眼睛齐刷刷望向光束的落点，少女的眼底泛起诡异的狂热。
莫雨顺着那火热的眼神望去，一眼看破青年站在光圈里小小的不知所措。
“……”
“…新郎，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给大家说说感言什么的？”
莫雨悠然交换在大红长桌布下交叠的双腿，悠然偏转视线30度看着司仪努力热场的笑脸，然后悠然地抽了抽嘴角，开始在心底怀疑是否真的值得耗费时间在这样一场，呃，婚宴上。

台上的穆玄英顶着一张青年才俊的面庞心里要多无辜有多无辜，别过头自以为避开了话筒低头问司仪：“怎么回事儿之前说好的明明没有这一问啊！？”司仪面色一僵只能赔笑，内心疯狂吐槽快溢出来：您以为是问答闯关啊不是您出来时霸气测漏震撼全场了吗话说为啥最后受罪的是我啊您这声音控制的真好不大不小全场都听见了啊哈哈是说其实您故意的吧！！！
台下莫雨低低嗤了一声，支起手肘掩了大半边脸去，装作听不见身边同事 “少谷主这就是你传说中的发小吗？！”语带惊奇实质未变的调笑。莫雨在心底比了无数个凸，心想这家伙从小行事就凭一腔莫名其妙的热血想哪作哪怎么长大了长高了长得人模狗样了还是这么个脱线的德行。想自己在那个全是科学狂人包括自己的研究所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到今天其他人听见研究所“恶人谷”的绰号闻风丧胆，好吧也许有些夸张，但总是经历了些成长了些看清了些世情，接到时隔多年好友的婚礼请柬他还把自己关屋子里一整天做些物是人非的心理建设，今天一看敢情全白搭。也亏得还有这种人，不管过了多少年都一点没变。
一点都没变。
他藏在胳膊底下的脸露出难辨的笑意。
耳畔是新郎支支吾吾明显拼凑表述差强人意的回答，和新娘低低的娇笑。还有宾客里少女梦幻般的慨叹。

二．
“要实在没有感言也成啊，据说新郎新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讲讲二位的过去呗？”司仪努力撑着笑脸继续热场子，也亏得这八卦的话题起的好，台下虽说是亲友好歹有大半还属于不知根不知底的状态，顿时纷纷起哄拍手叫好。
穆玄英顿时就严肃表情，还别说，摆在那么张英气的脸上真挺像模像样。青年正气十足表示，小时候的纯洁友谊不容质疑，长大后的爱情顺理成章，不过就是小说剧集里日久生情拨云见日那一套没什么特别好说的。
台下顿时唏嘘一片要求退票，好嘛说来说去还是在打太极。
新娘面上八风不动，莫雨有点恶意地猜想心下一定有几分挂不住面子，终于拿起话筒笑意盈然开口：“我记得他小时候挺逗人的，跟别的孩子都不一样，爱闹腾，怎么也收不住……”
顿时安静，群众双眼放光看着老神在在的可人和面色微窘的穆玄英，脸上写着大大的“求八卦”“求继续”。
可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趣事，笑了一声，爆料现今的有为青年公司大佬穆玄英穆先生“曾经大白天一个人爬上山跑回来就吓哭了”。群众满意哄笑，新郎咳了一声默默扭头。一片其乐融融。
莫雨那一声“哈”的嗤笑就这么埋没在一堂笑声里。他虽说随性惯了也知道不该在这种场合生事，只能端起宴席必备的粗茶摆出出神勿扰的样子。
根本不是吓哭。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莫雨有痼疾，这件事只有他和他最亲近的人以及痼疾的罪魁祸首知道。
痼疾厉害的不行，即使是研究方向荤素不忌的“恶人谷”也只是研究出暂时压制的药剂。
痼疾名叫头痛。
……
不是一般的头痛，虽然也叫头痛可是比其他头痛厉害。怎么厉害？这个不好形容啊怎么都厉害…总之是比一般的头痛各种厉害的头痛。
……
当年穆玄英拖着他去医院的时候就是这样跟人家医生比划的，比划得连莫雨自己都听不下去。
如果不是当年他正在头痛发作，一定会把两手乱舞比划来比划去的家伙胖揍一顿再说。
当年穆玄英把他从山上扯去的医院，半拖半拽的，比穆玄英高上一个头的莫雨捂着脑袋忍不住嘶鸣着疼痛，比莫雨低上一个头的穆玄英心急如焚叫着莫雨哥哥原地打了几个转束手无策拽着他胳膊往山下带。一路磕磕绊绊，亏得急疯了的穆玄英没把疼疯了的莫雨拉扯间摔地上，抓得死死的直到叫上麻的风风火火上了去医院的路。
当时莫雨从发病到被找到到下山已经疼得快神志崩溃，除了身边是穆玄英是跟着他胜似亲弟弟的毛毛以外什么都是昏暗狰狞不清不楚择人而噬的混沌。哦不对，他还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把他抱在怀里，冰凉的液体滴在他皮肤上，耳畔是朦胧的哭喊。
穆玄英：“莫雨哥哥，你不要死啊！啊！！啊！！！”
莫雨：“……”
如果不是他当年头痛正在发作，他一定要说：“熊孩子你是要作死才把比你高大壮的哥团巴团巴塞你矮小瘦的胸襟里！还死死的不肯撒手！！挤死人了知道吗！！！”
如果不是他当年头痛正在发作，他一定得把穆玄英的乌鸦嘴捂紧实了，闷死最好，省得咒他也省得长大了作孽大老远把他扯来浪费时间看这么出苦大仇深的误会狗血剧。
误会指可人，狗血剧指他。
美丽的误会与坑爹的狗血剧。
如果不是当年头痛正在发作。他低咒，绝对有先见之明地斩草除根灭绝祸害。
也省得多年后台上什么也不知道的可人在台上偷笑“吓”哭，什么也不知道的宾客跟着笑做一团，不知道莫雨来了没有更不知道他在台下哪个角落的穆玄英尴尬地杵在那里僵硬如木。
莫雨黑着脸一口闷了杯中液体，才后知后觉想起不是酒是茶。
他想起其实他也有不知道的，比如他不知道穆玄英满脸挂着泪忘了擦就跑回去结果碰见了可人或者说小荷，不知道他毕业出来后属于穆玄英和可人的过去，更不知道为什么穆玄英会选择什么也不知道的可人。
就像小孩子邀宠一样的心态，明明我比她好比她知道得更多比她更了解你也比她更和你走得亲近，结果为什么高出一筹的是她不是我。
可惜莫雨早就不是小孩子，所以他不需要问也知道答案。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在选择的那张单子上。
别人是出局，他是从未进去过。
这是场婚宴。他在最接近穆玄英的位置，不在他最想要的那个位置。

三．
新娘继续爆料：“他喜欢甜食喜欢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去他家玩看见他跟他哥在抢糖葫芦。”
这下莫雨一口茶差点就喷了出来，表情变幻莫测。
同事：“……如果我没看错最后一个表情是幸灾乐祸？”
莫雨瘫着一张脸对他：“你看错了。”
同事的方向再往后正好就是在台上已经妥妥儿进入欲哭无泪状态的穆玄英。
天知道要不是可人提起这一茬他八百年也记不起来这件事，忘掉可惜了，也许敬酒的时候该去说声谢谢。莫雨憋着笑。

小孩子哪个没吃过糖葫芦，哪个不喜欢糖葫芦。偏生是农村的孩子，交通工具只有麻的（di，一声）的日子里可不是天天能吃的好东西。
硬要比喻的话，比吃肉的难度还要高上那么些。
于是就出现了城里来的老师假期结束回村捎来的糖葫芦被奖给穆玄英同学和莫雨同学后二人面面相觑的这一幕。
莫雨捉着竹签子想了想，貌似有那么个精神风貌叫尊老爱幼，就果决地撒了手放弃。
毛毛呆看着莫雨哥哥突然撒手剩自己一个举着糖葫芦，貌似有那么个教育故事叫孔融让梨，就果决地抓起莫雨垂下的手把竹签子往里塞。
莫雨顿时眉就皱了，想骂这二货有便宜不占有好东西不享又犯什么二呢，看着他头一天送自己上医院时候哭得桃子样现在还有红肿迹象的眼睛又怎么也骂不出口，只能把东西塞回去：“老师奖给你乐于助人的，推什么。”
毛毛急了，莫雨疯病发作的崩溃样子在他眼前怎么也抹不去：“是老师送给莫雨哥哥安慰病情的，我不能要。”
莫雨气乐了，抬手就是一个爆栗：“小毛孩子长大了出息了敢把你莫雨哥当病患了！”
毛毛倔着就是不肯要。小孩子抬头直直瞅着少年，眼里一分委屈八分坚持，剩下的一分打死莫雨也不承认是担心。莫雨看着他握死了拳头怎么也不肯伸手拿糖葫芦，揪揪的辫儿上也不知是昨天下山还是今天闹腾沾上了点泥灰草叶，眼睛亮得让人发怵，心下当真不是滋味起来。
就莫雨大少爷的性子，别说是小时候，就是这辈子也没几回能让他打从心底觉得别扭不自在的，何况是对面小毛孩子还什么动静都没甚至硬挨了一个毛栗子也不还手的情况下自己先乱了阵脚。
……
后面的好像就是单方面的殴打了。莫雨借着大红桌布长长的边角遮掩不动声色摸了摸拳头。他可是好多年没揍过如今台上这“意气风发”的新郎小子了，不知道闹洞房的时候能不能得偿所愿弥补弥补。反正至少看上去这小子是越长越欠揍。

那次斗殴事件的直接结果是老师急匆匆跑出来第二天宣布头一天给两人记的表扬统统取消，附带警告是因为“引发严重后果”，没记批评是因为“没有造成恶劣影响”。
顺带一提严重后果是穆玄英被强行掰开嘴的时候磕到了牙，莫雨在强行掰开他嘴的时候手指被咬了一口。
两人依旧很庆幸。
毛毛从前襟里摸出糖葫芦，相当仔细小心地擦了擦，感慨：“还好奖品没被收回去。”
“……”
“莫雨哥哥，你吃吧？”
“……我不爱吃甜，给你。”
“那我吃糖皮，山楂都给你。”
一声叹息，仔细听去好像是“蠢货”。
穆玄英没余裕仔细去听了，因为莫雨点了头。
小孩子立马开心起来，小揪揪一蹦一蹦：“好嘞！”

司仪从背后摸出糖葫芦：“想不到啊想不到，小小糖葫芦，兄弟阋墙。”
台下又一片哄笑。
司仪把糖葫芦递过去。
青年下意识递给女子：“你吃？”
女子也笑：“不吃太多甜，发胖。”
于是青年就愣愣地要塞还给司仪。
莫雨瞪着台上缓缓吐了口气。天知道可人说出不吃甜的那一刻他有多尴尬恼怒惊惶和…嫉妒。
当然这个同样属于打死他也不会认的范畴。
只是其他人显然不遂莫雨的意，司仪脸上出现裂痕，台下丈人丈母瞪着新婿，即便反应最好的可人也是笑脸稍僵。二呆傻的青年只好半途改了糖葫芦的运动轨迹，换上笑眯眯的一张灿烂表情乖乖当背景嚼吧嚼吧。
莫雨叹口气忍住捂脸的冲动。不是因为既视感也不是因为青年依旧的二呆傻，是因为穆玄英喜欢吃甜没错，但是不喜欢吃酸。所以他会妥协，会撒谎说，不喜欢吃甜。
为了他也很讨厌的山楂。
莫雨头一次升起了点儿悲情的心理，比当年的自乱阵脚要糟糕和丢脸许多，但再也升不起揍人的心思，连带先前要把对方揍得亡父都认不出来的想法一并烟消云散。
他只是恨恨地磨牙并由衷祝愿穆玄英像那一天斗殴事件的间接结果一样，因为糖吃多了害牙疼。
别误会，他可是研究所的“少谷主”，悲情又三俗的“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的心理从未出现在他身上。照顾着小孩子自己吃讨厌的山楂给他好吃的糖皮，那不过是照顾幼小，没什么公不公平应不应当。他悲情的原因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各种方式小心翼翼护着这二呆傻护了这半辈子，结果这家伙偏要把自己送出去给别人欺负。被欺负了回来自己还没有给他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立场。
你看，她一点都不懂你。
四．
鉴于说多错多的道理司仪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结束了各种条目大手一挥决定开席，瞬时场面热闹起来，新郎逃命也似地从台上跳下来就往人堆里扎，被一众亲友七手八脚拽住了灌酒。
莫雨撑腮看他，脑袋里疯狂运转的都是哪种酒更容易把这丫灌到死。
大红地毯两边精雕细刻的石柱上摆放着一篮一篮的白玫瑰，香气四溢，浓郁得令他更加焦躁。他忍不住换了只手支颊。这很奇怪，理论上这种场合的装饰性玫瑰不可能还有这样浓郁的香气，但他的确闻到了，并深深被其影响。他把这归结于穆玄英被众人簇拥下晕头转向的样子令他不爽。很不爽，非常不爽。他瞪着新娘走上前来挽着新郎臂弯笑着推辞剩下的杯杯盏盏，分明是理所应当的场景却同样理所应当让他感到不适。只是，谢天谢地，浓郁的玫瑰香气和同样浓郁的焦虑躁动让他把心神大部分用于压制莫名其妙的蠢蠢欲动，无法追根究底，比如焦躁不适的来源。
毕竟他和小荷的关系不能说太坏，只不过当年一起长大的一批小毛孩子里跟他走得近的只有毛毛。但无论如何肯定不至于如今日只是看见一眼都能在心底点起无名暗火这样严重的排斥。他头痛地揉了揉额头。一杯酒下肚神志不清了的同事百无聊赖间笑嘻嘻凑过来，“你跟新郎是竹马竹马，新娘新郎青梅竹马，你不会跟新娘早就认识？‘她要嫁人了，新郎不是我’什么的？”
莫雨一巴掌把他拍翻：“滚。”

莫雨少爷其实一直坚信自己现在的心态叫做嫁女儿。
于是他突然就叮一声悟了，看新娘子不太顺眼什么的，果断是因为辛苦养大的毛孩子跟人家跑了自己地位被占了不甘心啊，附带担心嫁出去之后受欺负之类。
……这么一想，好像重合度的确百分百。
莫雨瞅着敬着酒往自己桌方向移动的新婚小夫妻，努力酝酿出前所未见的名为慈爱和欣慰的表情。
同事看着他吓了一大跳。
莫雨眼疾手快塞了个包子进他嘴里。
同事：“……”我还没说话呢QAQ
莫雨借他衣服抹了抹手上的油，毫不介意起身：“等你开口就晚了。”
然后莫雨少爷满会场找镜子替代物伪•揉脸真•练习去了，回来的时候想也知道错过了敬酒。莫雨看着新郎新娘的背影有点小失落，结果儿子还是没见到当爹的。不光如此这儿子连他爹来围观都不知道。
……少谷主你的辈分不对啊少谷主，一定是被身旁人拉低了智商平均线。
依旧咬着包子没啃完的同事默默捂住了膝盖。

一对新人绕场一圈该敬的酒都敬得差不多了，终于回到自己桌低调开吃。
莫雨一抬眼就撞见可人给毛毛剥虾的场景。红润莹白交错的虾衬着女子细长白皙的指尖，说不出的美丽。可人的双亲也在那一桌，两位老人笑得见牙不见眼。沾了调料往青年的方向送去，被急不可耐地一口叼走。莫雨看得依旧不大自在。大概是儿时分心照顾他吃食照顾习惯了。他这样想，把无奈的笑意藏在心尖儿上。若是认得如今的莫雨的人知晓了当年老妈子一样的他，八成惊得眼珠子都裂了。这样神游的时候又见新娘给新郎舀了一碗海鲜鱼籽汤，长成精英皮相的穆玄英丝毫不觉有人注视就欣然接过，跟孩童一般笑得乖巧而讨喜。莫雨再度涌起深深觉得碍眼的不满情绪，仿佛毛孩子昨天爱吃的还是自己给他买的肉包子，面对这种当时还是可望不可即高级食品同仇敌气。
好吧。莫雨想他现在大概不得不承认继他的头痛之后又有什么东西失控了。
至少他现在不能再自欺欺人地说那是嫁女儿，作为父亲可以觉得别扭但毕竟不可能真的产生像他这样的抵触抗拒。莫雨满脸都是惋惜的表情，然后他觉得这种时候应该深沉一下，比如说句“这就是成长啊”什么的。

并不好笑的冷笑话。但如果不这样舒缓情绪，天知道这样的不可控会不会放大。

如果这是本小说的话，他应该帅气地踹门而入，潇洒甩一句抢亲。
如果这是部狗血连续剧，他应该第一时间找到新郎，摆出努力压抑感慨的神色，送上明显违心的祝福。
可是这是生活。穆玄英在莫雨心里的分量太重，重到他愿意付出这么多年去寻找，重到他记得这么多年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重到他可以把这人的喜好习惯数的一清二楚。这分量有多重他就有多想将其抒发刨开来在这人面前细数，但同时这分量有多重他就有多深的义务去维护自己最亲近的兄弟这辈子唯一的盛大庄重的婚宴。而穆玄英，恰恰在其他可言说不可言说的身份之前，摆在种种之中第一位的，他是莫雨的兄弟。从时间顺序上也理应如此，先是最深厚的兄弟，然后才是其他。所以于莫雨而言，孰轻孰重，他掂量得相当清楚。
亏得莫雨这样一个信奉自在逍遥信奉到骨子里的人，有这么一天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去压抑自己的本心自己的本性。而且他还成功了，简直不可思议。

头痛。
莫雨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在臂弯里克制着不让自己眼睛发红，那看起来像个妒夫。可他不能抑制自己已经濒临发作的那条警戒线的头痛，像刀片活生生地在大脑里来回剐动一样。还好此时宴席过半，醉酒者总归有那么几个，所以依旧秉持了他的抉择并未引起人注意。只是若头痛的症状是人力能压制住的，那也没什么好令人畏惧的了。还好他此次神志比较清醒，还可以扶着额头起身，向疑惑看过来的同事问了洗手间的位置便匆匆离开席位。五分钟后他撑着洗手池的台子狼狈得像一条弃犬，内心苦笑到头来还是跟三俗小说里失忆了寻回记忆头痛欲裂的桥段殊途同归。天知道莫雨有多不待见各类三俗梗……。不过好在冷水冰镇了一下他快紊乱的心绪，总归不至于病情发作在隐忍这么久之后还是把重要的人重要的婚礼搅合得一团糟。
不过谁知道他会不会因为看见了什么明明很正常温馨在自己眼里却有如针扎的场景而再度濒临失控呢？他向厅里远远望去，反正有点与众不同的仪式已然结束，敬酒之类的他也错过了，留下无非就是除去大脑之外再给自己的胃添上负担。总结起来就是，不如先走为上。

白玫瑰的香气依然在厅堂里流溢。
人影远离了大厅里种种喧嚣摸出大门的同时，宾客群里隐隐有少女梦幻憧憬的声音：“你知道吗，白玫瑰的花语是纯爱诶……”
如此恩爱的一对新人，似乎囊括了所有诸如郎才女貌，青梅竹马，琴瑟和鸣之类的褒义词，完美有如少女心目中的典范。
所谓的成长在她们眼里不过是一个青涩的小毛孩子长成了如今倜傥的英俊青年，可是正如莫雨玩笑般半真半假慨叹出的，真正的成长在乎于心，在乎于改变和停驻。其实也许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穆玄英在不为莫雨所知的那些年月里随着成长而改变的只有名为心的部分里浮游在上的那一层。他依旧固执于正直良善，有着自己的小心思，隐隐地含着一点傻气，永远不会泯然众人，有着令人真•无法直视的光彩。他还是那个农村里会玩得一身泥的毛毛，只不过随着际遇而不再是世界仅仅局限于莫雨哥哥的那个。
所以，也许，莫雨的“被放弃”，是年月流逝里必然的选择之一。

五．

莫雨翻开手机盖给仍在场里的同事发了条短信，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发现还早。余光瞥到街边小电影院的广告，突发兴致转身走了进去。
也不是什么现下时兴的大片，若真说出来恐怕得叫一大帮人跌破眼镜。宠物小精灵的剧场版，还是08年的旧片。莫雨初来城市的那些年城里孩子正流行这个，当时他一心就想着带毛毛出来一起看一场，结果就是十几年的杳无讯息。后来他一心想着找人，反正找到了总会有时间一起看。现在终于找到了，可是坐在电影院的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当时他以为他们还年少，彼此还有太多太多的时间，所以遥遥相隔完全切断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
可是他忘记了时间总会走，人总会长大，命运总喜欢自称不捉弄人不舒服斯基。
若要真说起来，以莫雨寡言的性格外加拒人千里的自带光环，当时是没有同学敢邀请他一起看电影的。连那“流行”的印象，也是莫雨暗中观察得来。所以其实这人尽皆知的系列在他眼里还只停留在模糊的影像，这还是他第一次尝试接触，亲身围观。

……不过你确定一个正直青年在约会以外的情况下一个人出现在播放着宠物小精灵的电影院坐在满场嬉闹的小盆友们和头痛的家长中间真的大•丈•夫吗莫先生。
莫雨：（茫然地）？

其实莫雨是真的很想抱着嗤笑的心态看三个小毛头主角善心泛滥，比如明明是拽得二五八万天下都欠它的野生草刺猬那个妹子却宠它宠得跟什么似的（莫雨比较想在开头就拎着那玩意儿甩出去，对没错就是那姿势跟掷铁饼似的），比如主角君被当作练习扑击的人形布袋和关键时刻的逃命代步工具却只停留在嘴上抱怨（也许一刀宰了是个好选择？），比如被抢了食物的和抢了食物的竟然演绎齐心协力共抗外敌的单蠢戏码……简直遍地都是槽点啊好吗。只有小学生才想得出这样的剧情吧？
可是再怎么轻鄙还是得承认，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明明是小学生也参与策划主导的片子，可是能看得他心底触动。是的，小学生才有的特性。简单而理所应当的信任，互助，天真，坚持。从成年人的角度去看是可笑的，但又是美好而遥远的、亲身体验过又不知不觉失去变得不完整的。
你看，为什么明明是被阻挠了精心蓄谋已久的复仇大计（误）却对罪魁祸首只停留在恐吓阶段从没想过真正地伤害它呢？
明明称霸自己心目中完美的世界（虽然听上去不怎么靠谱）只差百分之二十几的时候面临被自己背叛过的师长的阻挠，二呆傻地选择坐好旁观听天命而没有轻而易举地动杀心呢？明明已经背叛过了，已经没有任何情分了，已经到成功的边缘了，已经唾手可得了不是吗？
明明是面对彻底背叛了自己的助手，甚至这人屡次对世界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咳咳），三番五次试图伤害无辜群众，可以说是这部片子唯一的反派角色，并且这人也罪有应得地被冰封在厚重的冰河上了，何必再去几番辛苦地特地找人来还要把他救上来呢？还有那个莫名其妙被救的，睁开眼看见自己背叛的师长第一反应是露出更加莫名其妙的辛酸的笑容是怎么回事？
该吐槽反派角色心软得一塌糊涂得跟正派一样了还是吐槽正派角色圣母光环太过闪眼？分明是沉重而严肃的字眼，保卫领土，复仇，求生，理想，背叛，死亡，世界，随便挑出一个放大了都可以压死一个成年人，怎么在孩子的手上就变成过家家一样的可轻可重的玩意儿了……
这是一种极其无奈的心态，然而满含憧憬。
反观莫雨自己的那些苦，剧毒，疯病，怪物之名，带来灾祸，他的的确确承担下来了，可是却是以一种更为壮烈的姿态，单纯的坚持，死守，而非信念。
他只相信自己，小时候还有毛毛和小月，长大了有个王导师，除此无他。所以说主角们在他眼里是真真切切的软弱可笑，只是那种对正面事物毫不犹豫的相信希冀让人啼笑皆非。因为没看到完整的世界所以觉得可笑，因为没看到完整的世界所以令人羡慕。

莫雨模模糊糊想起曾读到过一篇文章里出现过这么一句话，“如果我信任的人恰好都值得我信任的话，那么信任也就不是这么宝贵的东西了。”
这句话细读起来有些无奈却是真相，可是如果放在莫雨身上，代价未免也略大。他相信的人本身就一只手不到就数的完，少了一个都是难以形容的伤口。虽然他未必会对此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嘤嘤嘤些“负心汉”什么的，但那并不代表不存在，只是，就如同前面的那些一样，被单纯的坚持下来了而已。
可是信念和坚持不一样。信念是有对象的，产生盲目的信赖甚至依赖，所以不需要担心自己身上究竟背负了什么。坚持却是一个人的事情，更加沉重疲惫，但如果给莫雨选择的权利，打死他也不会依赖什么。原因很简单，依赖的同时就意味着交出一定程度上的自由。唯一麻烦的是坚持需要找一个目标，否则被绝望吞噬只是时间的问题。农村时期的莫雨坚持下来的目的是想要变强，来到城市的莫雨坚持的理由是找到毛毛，可是从宴席出来坐在电影院里眼神有点儿空茫的莫雨，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茫然，重归混沌般的虚幻感。
影片终于快到尽头。

“与朋友们嬉闹的你
风啊 无论如何请别带走
往时光的彼岸
被酷热扭曲的空气中 无法看清未来
即将长大的我们 该踏向何方……”

他有些狼狈地起身离座，还好此时剧情结束观众也纷纷准备离场，他的身影在黑暗的环境中很快便被埋没得一干二净。

“……You are the one
比无可替代的朋友 更上一层的存在“
“把向前走的勇气 悄悄带来的你 ”
“以决意不变的情感 真实无伪的心……”

片尾曲的声音紧贴在他背后，如影随形。Crystal Kay 的《 One 》。

“……连命运是怎样的字眼 都尚未知晓……”
“……你是这样的耀眼 让我有些迷惘……”

他不由自主想起今日灯光下西装革履的青年。
早已不是当年庇护在他羽翼下的小毛孩子，他早该认识到。或者说，并不是没有认识到，只是一碰到和毛毛有关的事情，他就下意识往天真的方向思考。
于是他在毛毛同样毕业出来之后无需多想便开始了无休止的寻找。
可是毫无意义。
即使他少见地全心希望并执着于他的停留。与孩童嬉闹的，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一脸无知蠢样的，死脑筋坚持固执着的，啃着食物连眼睛都亮起来的……
去往何方。

“……You are the one
无形的约定
以及更加珍贵的回忆
永远都能相信著
即使在远远失散的夜里……”

他恍惚想起小时候他们还是孩子，挤在农村小小的房间里，大半夜不睡觉，就着忽明忽暗的蜡烛面面相觑空想长大。
彼时他们还没有现在的野心和责任，只是单纯的慨叹和希望。
“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了。”
“长大后呢？”
“……还没想好。非要说一个的话，和莫雨哥哥在一起吧。”
“……好。”
然后烛光灭了，质量粗糙的短蜡烛总归寿终正寝。两个孩子终于摸索着床躺下，赶去向周公解释迟到的缘由。

无形的约定，更珍贵的回忆，以为永远的相信，远远失散的夜里。

莫雨忍不住加快脚步，尝试扼杀脑海里显然不怎么愉快的念头。
挥之不去的无休止的疼痛。

“……以不加修饰的情感 更为坚强的心……”

他从不认为自己软弱。
可是如果他连坚强的目的都失去。

“……只想传达给你……”

六.

他在沙滩边沿踱步，是海岸开放的最后时分。天幕已然暗沉，游人都散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些留恋不舍的孩子，拖着大人要再玩一会又一会。
小时候在农村，唯一能接触到海的是教科书。那年好学生穆玄英拖着莫雨找老师问海，然后一脸傻样开始憧憬。
当时莫雨一巴掌拍他脑袋上说以后莫雨哥带你去现在先把口水擦了多丢人。
……
沙滩上的孩童撒着脚丫跑来跑去，笑声把银铃之类的比喻甩了不止十万八千里。和他们当年的年纪相若。
可是说句俗套却的确真实的话，莫雨闭着眼睛也知道，那不是他，那些都不是他。
尽管他也不能确定今天那人他还依旧认识。
只是脑海里肉体上的熟悉感，孩提时期完完全全展露了解的自我，莫雨相信那是真实，却再也看不透表象。

“以决意不变的情感，真实无伪的心。“
他轻轻哼着不怎么准的调子。

浪潮翻涌。

穆玄英把报纸叠起来放在床头柜上，看一眼床另一侧他的青梅，现在是他的妻子，伸手调暗床头灯。
这夜的最后一丝光芒也淡去，一如多年前摇曳的烛火。
床头的报纸头版印着，某海滩凌晨惊现不明男尸，尸体已打捞，初步判定死者于第一天晚上淹死，后续警方正在探查。
步入睡眠的长大的小毛孩子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于他应该有多么重要。
永远不会知道有人合了又分来了又走。
不会知道有人到死也不承认的爱情，如夜里的烛火，灰飞烟灭。
他并非死于窒息，而是死于竭力。
YOU ARE THE ONE 的下一句，不是SO AM I
很多事情就如同，明明他们许下了诺言，明明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来海边的城市工作，明明他们离彼此离承诺只差一步，可是最终谬以千里。
你可以管它叫命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也可以管它叫感受到了来自世界的恶意，甚至可以掀桌暴走仰天长啸坑爹呢这是，但无论你怎么做，结局已定。

所以他们之间有一个人站在这里。
所以他们之间只有一个人站在这里。

夜里的烛火亮了又熄。
决意不变的情感，真实无伪的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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