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レオ】塞壬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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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lattice

#人类×人鱼#

海呵，海

退潮中上升的岛屿

和心一样孤单

没有灌木丛柔和的影子

没有炊烟

划出闪电的船桅

又被闪电击成了碎片

无数次风暴

在坚硬的鱼鳞和贝壳上

在水母小小的伞上

留下了静止的图案

一个古老的故事

在浪花与浪花之间相传。[1]

咸腥的海风鼓动着一桅白帆，透过窗棂流进他的梦境。他见到闪烁着金光的气泡，围着他打转的海龟，琥珀制成的高窗……他如同生出尾巴的人鱼，游走在珊瑚间同海葵嬉闹。明灭的光点在眼前浮沉，缓缓上涌复归于虚无。

——双重职业病作祟罢了。刺耳的闹铃将他扰醒，他颇为自嘲地睁开眼，打个哈欠关闭唱着歌的手机。一室一厅的出租屋，书架上摆满由他撰写的滞销童话。电视机开着，他在早间新闻中洗漱，竖起耳朵打探小行星的行踪——

陈词滥调罢了，他心想。公元2345年，经受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洗礼，人类的科技树旁逸斜出回归原始，乃至朝古老宗教的方向靠拢。地球绵长不息的寿命中，人类的存在不过是沧海之一粟。自傲的人类罔顾纷扰的小行星突袭，安居乐业今朝有酒今朝醉。

没有什么是伟大光明正确的科学院解决不了、预防不了的，对此濑名泉也认同，他更是成为极少数不关心自身安危的存在。相较之下，与他的利益切身相关的则是，从他幼年至今，愈来愈少的人会读童话了。毕竟，用朔间凛月的话说，现今的出版物唯有金钱、暴力与性才能吸引眼球，所谓“孩童的憧憬”要排在不知多少庸碌的事物后。

赶在表演开始前，他赶到破败颓唐的海洋馆，取出冰冻的鱼苗喂养海狮们。两只通人性的动物对其他同事皆抱以警惕，却唯独亲近濑名泉，他由此被艳羡与轻蔑地称为“迪士尼公主”。为迎接五月五日儿童节，市立小学在今日组织小学生们参观海洋馆，以培养他们服务广大人类进行科学探索的远大志向。男性迪士尼公主重拾生疏的业务，在后台同海狮们临时排练起来。

“来，小玉，新之助，站起来，跳圈圈，很好，真棒！”姓名是他与动物间联系的纽带，他俯身爱怜地摸摸它们的头。在众多孩童心向往之的背面，海狮表演也被停止许久了——由于污染与过度捕捞，有时连海狮们吃的鱼都成问题。他作为唯一的驯兽师，在岗时也要肩负饲养员的职责。仅靠数人与为数不多的海洋生物支撑的海洋馆运营不善，更在几日前收到通知，科学院将征用他们的动物用于伟大的科学研究——探寻现存的海洋生物与人鱼在基因上的共同点，用作“献祭”的替代。科学发展到尽头便需要凭依原始的宗教，成了人们心知肚明的普世真理。具体体现在“动物是通人性的”，他时而如此笃信。

“可海狮终究也不是人鱼……”

他毫无科学依据的陈述与辩驳消弭在一片嘘声中，至少在海洋馆这一小社会里，他一介驯兽师与表演者人微言轻。念及此，濑名泉叹着气，用拖把抹清地面的灰尘。他如同所有的人类认同人鱼研究“利于人类”的最初宗旨，毕竟人鱼浑身上下皆是宝，也曾在生物医药领域格外助力。而在科学院出于利益考量越发走火入魔离经叛道，却无人踩下刹车，终究祸及其他沾亲带故的海洋生物之时，他坚定的信仰出现了缝隙，对此，他却照样无从置喙——这个世界终究是疯了，他的朋友朔间凛月啜饮着红茶，幽幽评判道。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的海狮们沦为试验台上的试验品，或被推上火刑台沦为神圣的祭物，自己身为“主人”，会有挺身而出守护它们的勇气吗？他逼迫自己中止这类无用的追溯。海狮们是通人性的动物，近日来他的小家伙们神思忧郁了不少，是否也在为他而担心呢？

念及此，他暂且收好颇具童话意味的考量，套上紧身衣踏着欢快的bgm，在叫好中肩扛塑料套圈和海狮们一同出场了。他鼓掌时向海狮们使个眼色，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挥舞着前肢拍地板，周转自如，吸引全场的目光。他很快进入状态，小玉与新之助也娴熟地配合，在他手中的圈套内灵巧地钻上钻下，一时欢呼掌声不断。

“我们现在要抛一只圈套——”他透过耳麦向全场宣布，“如果小玉没能够接到，我们就送给被圈套砸到的幸运观众一个礼物！”他作势摸向空空如也的口袋——套圈表演向来是他与小玉的强项，工作数年来从未失手过。而说时迟那时快，他瞥见一抹熟谙的橙一闪而过。

那是……

他一时想不起具体，手一抖没控制好力道，圈套向旁侧滚去，径直飞出舞台，稳准狠地套上橙发人士的脖颈。全场叹气中，小玉知情识趣地向观众作揖讨饶，濑名泉瞥见对方胳膊夹着本书，慌慌张张地压低帽檐，取下圈套向他抛来（稳当当地落到他手上），就从后门猫着腰闪身而退了。

他愣在原地，对全场呼声置若罔闻。跑来救场的朔间凛月从后给他一拳，他这才如梦初醒，牵上小玉和新之助的手回到舞台中央——拜托了，くまくん。他解下手腕上一串从小戴到大的贝壳项链，是他幼时在海滩边买到的，打磨粗糙成色普通，也不是什么珍贵的物什。他将其团成一团塞进朔间凛月手心中，拊掌拍在对方胸口：帮我找到他，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余下全程他再未失手过，心神不定地挨过了二十分钟。待到游客散去，他脱下演出服慢吞吞地清扫果皮和纸屑时，朔间凛月终于大摇大摆从前门进来：“怎么，这是小濑看上的小男孩吗？”

“胡说什么——你把人家吓到了？”

没有，安心啦，朔间凛月摇头如拨浪鼓。

“你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没有，那个孩子见了我，像老鼠见了猫，根本就来不及盘问什么。”朔间凛月斟酌片刻，而后慢悠悠地开口，道出一句玛丽苏小说般的台词，“他的橙发在阳光下，能放射出七彩的光芒。”

对方慵懒地摆手，与濑名泉擦肩而过，留下若有所思的同事兼好友一个人定定地站在原地。余下的半天里，他在心神不宁中度过了。值得一提的是，当他坐在职工餐厅独自解决午餐时，刺眼的日光从窗棂间流入，他躲开时依稀见到那颗脑袋窸窸窣窣地从边角冒出来。他吃着饭划着手机，查收了一封来自未知用户的邮件，点开发现是数日前的——

我非常喜欢您的童话，最爱的是男孩与树和男人与人鱼这两则——请您务必继续写下去，我永远期待着您的新作品！

这样啊，他不由得露出微笑。前者与后者分别代表他认知中童话的两种：儿童童话与成人童话。男孩与树，笼统概括便是男孩与亲自栽种的树苗中诞生的精灵一同成长的故事；而男人与人鱼，便是整体基调奇美瑰丽但过程曲折，所幸结局尚好的恋爱物语——毕竟我可是彻头彻尾的HE派嘛，他轻松地心想。

除却印在版权页的联络方式——他已然不敢奢望通过“正常”渠道与读者交流了，那么便剩下一种可能。他想起某日失意落魄之时，顾不上破坏环境之类的考量，他坐在岸边抽烟看日落，当万宝路的余烬消弭在瑰色的夕阳尾巴上时，他把一本样刊投掷进海里。做这件事时，他秉承一介文人的浪漫，在精装书的丝绸带上绑了一个漂流瓶，内里的纸条附上了自己的邮件地址，肖想着赶在世界毁灭前能在深海中寻得一丝一毫的回音……他是这样想的啦。

想到这里，他夹菜的手臂停滞住，整个人无可避免地颓唐起来。为了追寻写作梦想，他甚至断掉了同家中的联系。商业奇才父亲与知名演员母亲，条条大路多宽敞，他非要舍弃一切去走独木桥——蜗居在城市边缘，与书籍键盘为伴，每天乘上电车辗转在几份工作间，以此堪堪维持独身的生活。而夹着公文包的羽风薰为他携来一杯冰饮。他这位友人是人不可貌相的典范，看似是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实则任职于科学院拿好几份津贴，是豪门贵胄的典范，富家公子之鉴了。

“进展如何了？”他收起手机，为羽风薰拉好椅子。

“我就长话短说了——”羽风薰打着哈欠，“系统探测到有一条人鱼，一周前活动在浅海领域。”

“一周前？”他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封五天前的邮件，奇怪的预感在心尖浮现，“是吗？”

“是的，”羽风薰双手交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濑名泉坐直身体，神情严肃。他想到那抹一闪而过的橙，无法判断面前人的真实目的，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他还以为那位童年伙伴早已丧身研究台……不抱有希望便不会绝望，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不投注感情便不会为其所伤。羽风薰向他一指：“就是你这条假人鱼啦，哈哈。”

濑名泉瞪他一眼，双手放回腿上。

“但我不是开玩笑的。当真探测到有那样一条。”

他再度骤然紧张：“我还以为人鱼已经灭绝了。”

“是的，我们一度都这样认为。这一次不是虚晃一枪，科学院的那些老家伙们兴奋极了。凡是接触必留痕迹，但那条人鱼狡黠无比，采用了某种手段抹去了存在的迹象，让我们的搜寻工作陷入了瓶颈。”

“所以，”濑名泉干涩地开口，“他们到底是要做研究，还是……献祭？”

“濑亲觉得，这两者事到如今有着明确分野吗？”

濑名泉摇摇头，承认被羽风薰戳到了心坎里。对面的羽风薰拉近了椅子，身体前倾：“我知道你会保守秘密——就这样一条，我想要保护它。基因库也好克隆也罢，我一定会让这个种族再度兴旺起来。即便是以继续为人类所用的目的……也比为了不知所谓的预言将这珍贵的最后血脉送去献祭强。”

“真的吗？疯了吧，你这是杀头之罪。”

“我以为濑亲会支持人鱼保护的。”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呃，也算不上支持吧……”濑名泉眼神飘忽，毕竟在人鱼渐趋灭绝的成长年代，他自幼受到的教育，便是人鱼是人类的“好朋友”。人鱼研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深深地写在他们这一代人的价值观里。

“即便我知道这是你母亲的遗愿……但身处那样一个大染缸，我以为你不会坚持的。”

“不，”羽风薰坚定的神色让他感到羞愧，“你知道的……事关我母亲，我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与她同样，就当我来到世上这一遭，留下的唯一珍贵的一笔。”

暂且不管羽风薰人鱼保护的远大规划，濑名泉自认为没有这般远大的志向，而他这条“假人鱼”有着自己的工作。套上粗劣的布缝制的假冒鱼尾，粗糙的针脚勾勒出鳞片的形状，在众人纷杂的视线中上下游弋，尽情展现自己的美妙身段。（真的或假冒的）人鱼表演是海洋馆一项悠远的传统，原先在他祖父母的年代还能由货真价实的人鱼来出演，即便它们了无生气堪比一尊枯木，在充满氯气的水中被泡得皮肤皲裂，可那是人鱼，是货真价实为数不多的人鱼——那时海洋馆里有一条人鱼，是堪比动物园中有一匹独角兽般的殊荣，也是极大的宣传卖点。

而后随着人鱼这一物种的逐渐凋零，这项颇为传统的项目由真人（多为女性）套上人鱼皮套扮演，由此一脉相承，颇有几分追忆往昔的意味。身为为数不多的员工中身材与样貌最出挑的一位，濑名泉无可推诿地担此大任，涉及外貌的部分向来是他的优势地带与舒适区，他自信于能做得比任何一位女性都更出彩。而在他的人生中丢脸的时刻还有很多，譬如空无一人的签售会，因而被女性甚至男性以带有考究、暧昧、色情意味的目光，饥渴地流连在他俊美的腹肌上，也当真算不得什么了。

依旧是个平乏无奇的下午，连通穹顶的玻璃缸前聚满观众。在《斯卡布罗集市》的乐声中（不知是否全世界海洋馆的bgm都是这首颇有年代感的歌曲），他赤裸上身套着假鱼尾，头顶塑料制成的“珍珠”花环，戴着氧气面罩从员工通道款款游入。如同每个令他怅然若失的梦境，在塑料制成的珊瑚和海草间，光点游弋在微泛的波纹中。头顶与脚下碧蓝如洗，飞鸟般的热带鱼从头顶簌簌掠过，练过舞蹈身段出挑的男人携手鱼儿们翩翩起舞，在摇曳的水草间颇为享受地扭动腰肢，将自身的优长毫无保留地展现给观众。

吊灯悬在空中，犹如一个巨大的玻璃钟，他的“尾鳍”在其下熠熠生辉。而他借工作之机当真设身处地地历经梦中的光景，即便这是次等的、粗制滥造的、假冒伪劣的，却足以令他在其间徜徉。而今日的他心事重重，熟谙的动作有几分不易见的僵硬。当他踩着乐音完成最后一个翻身时，余光瞥见一个橙色的脑袋飞速穿过人群，一头撞上玻璃缸——

哗啦一声，犹如密卷记载的洪水滔天，玻璃碎裂，连通天幕的水缸里涌出大量的水。人们在安全员朔间凛月的指引下四散奔逃，居然毫发无损的少年精准地跳进员工通道，和一头雾水的濑名泉紧紧相拥。后者出于本能紧紧牵着他的手——这下他留意到了，对方妥帖地戴着他赠出的贝壳手链。果然是他，近日来鬼鬼祟祟的某人。

“我的腿受伤了，不能碰到水！”

清亮的男性声音萦绕在耳际，他颔首，委身在干燥的管道内与对方紧紧相拥，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介于少年与男人间的男性抬头，晶亮的绿眸里的光芒拂在他的心上：“那个，虽然有些唐突，但我是人哦！我知道你是人鱼，用法术变成人类的模样，偷偷地潜藏在这里……一直以来辛苦你了，我来营救你了！”

“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你第一次来海洋馆吗？”裸着上身的濑名泉好气又好笑，“你冒着生命危险，背负着那么多条人命，原来只是想要‘拯救’我吗？”他单手费力地解下自己的冒牌鱼尾，“你看哦，我是人，我不是人鱼。”

“什么？你是人，你不是人鱼？”

濑名泉点头，为他展示自己的两条人类的腿。还好对方是男性，但他也感到颇为不好意思，毕竟只穿了一条内裤。

对方摇头如拨浪鼓：“但你一定是人鱼，人不可能漂亮到如此地步！我也看了你的海狮表演，你对待海洋生物们，完全没有人类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哦。”

——他怎会对人性有着如此精准的探查？濑名泉屏息凝神地打量他：当真是他吗？人类的记忆图景是粗糙的毛玻璃，经由模糊的窥探无法一眼认定对方是那个在海边同他约定要在两个月亮同时升起时为他唱歌的小人鱼，尤其当对方生长着同他别无二致的人类双腿时。即便他的男人与人鱼的故事便是以童年的这桩记忆为蓝本，而事关儿时那句戏言般的许诺，天生别扭的他将其认定为一句空头支票，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尤其在人鱼濒临灭绝的现下……假若他当真活着，也不会有这等闲情逸致浮上水面来见向他“索命”的仇敌吧？对方见他神情复杂，颇没底气地开口：“不相信我的话吗？即便是人类之中，也有想要保护人鱼的好人存在哦。”

“是的，我有位朋友就是这样的人。”

闻言，对方如释重负般，却如同与他初次相逢：“嗯嗯。说起来，你好漂亮啊！我叫月永レオ，我喜欢上你了！”

——啪嗒，濑名泉脑子里的弦断了。有个英文单词叫“flipped”，用来形容现下的他再合适不过。蓝色的火焰倏然腾空燃烧，他张了张口吐不出一个字来，只得干涩地期期艾艾应承着。沿海城市清冽的海风穿过堡垒飞过渔船，稳当当地拂在他的心上，很快将其涤荡得不余他物，唯余月永レオ闪着星星的眼眸与无限放大的面庞。

“所以，你是来对我炫耀今天的罪魁祸首，你新钓上的小男孩吗？”朔间凛月见二人依偎在一起，尤其月永レオ还炫耀般地展示腕间定情信物般的手链，好气又好笑，“看在你没有工作的分上，就不要求你赔偿了，由我和小濑自掏腰包——你呢？月ぴ，你的目的当真是‘拯救小濑’吗？”

“对不起啊，我的新晋恋人比较怕生。”穿戴完好的濑名泉一手拍着埋在他胸口的月永レオ的背一边哄着，嗔怪地抬眼看向友人，“你不要吓着他了。”

“罢了罢了，”朔间凛月摆手，“还好今天没出大事。胡闹了这一遭，我们的效益又要下降了。小濑还有版税可以养活自己，我要是丢了这份工作，就只能忤逆心愿去我哥麾下了。”

“别打趣我了，”不知道朔间凛月是否在凡尔赛，早先和家里闹掰的濑名泉搂了搂怀里瑟缩成一团的小家伙，“光靠写字我只能喝西北风。”

“等一下，”似乎对童年相逢毫不知情的月永レオ突然抬起头来，从口袋中变戏法般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精装书，“你叫濑名泉的话，这本童话集一定是你的亲笔！我是你忠实的读者，给我签个名吧！”

“好家伙，除了遭遇一见钟情，我还误入了粉丝见面会的现场啊？”朔间凛月笑道，“没错，他可是我们的大童话家，濑名泉阁下。”

海洋馆众员工“oh”“oh”地起哄，在四面八方的叫好声中，濑名泉低下头：“……我写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长话短叙，历经恐怖袭击般的吊桥效应，濑名泉发现自己极为迅捷地坠入了爱河。他自嘲道，他们是有感情基础的，纵使是单方面的童年记忆；而退一万步讲，即便没有曾经的一遭，他也笃信自己终究会被绿眸间的光芒俘获。

是他美好的愿景的具象化，抑或是他自幼念想的集聚，管他的世界毁灭两个月亮洪水滔天，世间总之多了这样一对甜蜜的神仙眷侣。当晚他便带着月永レオ回到家中，为对方展示自己的碟片珍藏——林林总总的上了年头的童话故事，从真人版到动画版应有尽有。他选了《美女与野兽》打开家庭影院，抱着月永レオ窝在同一条毯子里，缩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电影。当银幕中的贝儿公主与王子深情相拥之时，濑名泉不禁潸然泪下，涔涔的泪水通过相贴的肌肤滚落在月永レオ颊侧，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光闪烁，当真像传说中鲛人的珍珠。

“真是个好故事啊！”如同第一次接触般，月永レオ满是新奇，由此再度招致了濑名泉的疑虑，却有意将其按下不表。只见月永レオ闪烁着晶亮的绿眸：“我还想再看一遍！方才沉沦在濑名的怀抱，在濑名味道的海里晕乎乎地徜徉的滋味，让我忘记了其余的所有！”

好的故事是怎样都看不腻的，濑名泉颔首，暂且不知该如何招架天生擅长情话的月永レオ的直球。而当面目丑陋的野兽重新迈上银幕之时，月永レオ不禁打了个寒战，当真被骇到般往濑名泉怀中瑟缩。

“只这样就被吓到了吗？れおくん当真胆小呢～”他有意低下头凑在月永レオ耳畔道，将对方惊扰得发出怪声，越发往濑名泉怀中钻，手脚生出磁铁般紧紧地缚在他身上，任何外力都无法松绑似的。

……我究竟做了什么事啊。濑名泉这才发觉到自己所作所为的了不得，便起身去卫生间冷静。他用冷水扑了把脸，望向镜中自己宛若怀春少女的面庞，意识到这是当真坠入爱河的情状。他用毛巾擦了把脸，刚要镇定神色重拾自持迈向门外时，手机提示音响起，羽风薰发来消息——

你见过一条人鱼吗？橙色头发绿眼睛的人鱼。

他回身，见月永レオ正披着满是自己味道的毯子缩在里面，不知是否是因为害羞而满地打滚。于是他低头敲下——

没有。

他收起手机走出卫生间：“你怎么坐在地上？”

月永レオ抬头任他左右端详，当下的模样不像人鱼，却活像只满地打滚撒欢的长毛猫：“因为地上比较舒服嘛！”

——好嘛，再舒服也不过我的怀抱吧？还是说，比起冰冷的地面，れおくん实则不喜欢自己的怀抱呢？于是怀揣着几分旖旎几分失落，濑名泉拽着抱枕一屁股坐回沙发，绷着一张俊脸继续看电影。而月永レオ见状，三步作两步攀爬上他的大腿，顶着两只猫咪般的星星眼。他乘机双手揽上对方的腰际——比起常人，他的肌肤触感更为冰凉丝滑，较海滩的细沙还要更为细腻，就像……就像是一捧握不住的水，注定会从他指尖流逝似的。

他试着发力，一下子便能将其抱起，这绝对不是常见的少年的体重——于是他将裹着毯子的月永レオ安稳地放置在自己大腿上，鼻尖蹭着鼻尖，逼着对方与自己对视：“连《美女与野兽》都是第一次看，れおくん，你看着我的眼睛如实回答我，你当真是所谓的保护人鱼的热心肠的家伙吗？还是说，れおくん自己就是一条人鱼呢？”

他的心绪由不同方向杂糅拧成一股松散的绳——拜托了，告诉我你是人鱼，好让我晓得你还安稳地活着，即便我深知这作为支撑我的童话世界观构筑与延续的念想，令我的灵魂直立的根基，是缥缈的不可置信的……也拜托了，告诉我你不是人鱼，你是人，现下这个有心跳有体温的（即便比正常人的体温低很多，像拥着一团不会融化的冰），能在我身边长久地待下去，和我一起见对方父母，组建家庭，一同做菜，养猫猫狗狗，领养孩子，过上正常人的幸福生活，变成八十岁老爷爷也要手牵手在一起——

而月永レオ开口，气若游丝的，如同来自天边般缥缈不可闻，需得他耳朵贴在他的れおくん的胸膛之上才方可探明：“如果我是人鱼，濑名会检举我吗？”

“会。”他颇为试探却又诚实地答，有几分被友人说服的因素。既然科学院有以羽风薰为代表的人鱼保护的这一支力量在，即便单枪匹马，也贴合他格外浪漫的幻想：科学与童话完美地均衡，两相裨益天下大同。克隆也好基因库也好，维持这一物种的生息更让其发扬光大，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而他全程都会陪在月永レオ身侧的，不会让他因冰冷的高窗而孤独地颤抖。毕竟（不确定是否是他带来的）自己童年那样幸福的一遭，用个风雅的词汇形容便是“一期一会”，他怀揣着童话作者的普世之爱，想让更多孩童都能有幸体验到。

濑名泉抬起头，蹭蹭月永レオ的鼻尖。对方是人也好人鱼也罢，他总归是期盼一个人与人鱼和谐共生的世界。月永レオ垂下眼睫，须臾绽出一个明媚的笑：“那样的话，让濑名失望了，我是货真价实的人哦！”

从现今向上回溯二十年，无论是儿时的濑名泉还是其他同龄的孩子，无人不曾听说过某个都市传说，那便是写在密卷里的，降世的洪水会使胡作非为的人类受到惩罚。自创世之初至文明终末，科学与宗教皆无明确分野。人类通过科学研究探寻普遍联系，再至过度迷信科学研究与普遍联系，终将人类置于岌岌可危的境地——如此也就罢了，科学院劳苦终日，得出的荒诞结论却是，回归至先祖们祈求上苍的终极法则：活捉一条人鱼，作为可怜而荣光的“被天选中”的神兽，向造物主献祭。

宗教便是科学的最高层级。当然，对于具有初等级科学知识的优等生孩童来说，考到一百分奖励冰淇淋的眼前诱惑远比荒诞不经的人鱼献祭，及两个月亮同时升起所致的巨大潮汐引发灭世洪水的预言大得多。而有一日他独自在沙滩上玩耍，用铲子拍打着垒砌好的城堡时，一阵汹涌的浪潮涌上岸边，须臾间将它冲垮了。

这可是他忙活一上午的得意之作，五岁的濑名泉丢下铲子哇哇大哭，用沾满砂砾的脏兮兮的小手揉着眼睛。而一阵泛着白沫的浪花退潮后，如同所有童话故事的开端，近海处游来了一条橙发的小人鱼，生着肉嘟嘟的圆胖的小脸，翡翠般绿色的眼睛，摆动着蓝色的鱼尾，手臂胖得像一截截莲藕。

濑名泉难以置信地看呆了眼——在人鱼已是濒危物种的彼时，野生人鱼冒着被捕获的危险跑到近海处是不多见的。通常所见的无非是海洋馆里豢养的了无生气的成年人鱼，泡在浸满氯气布满脏污的水缸，黯淡无光的鳞片一片片脱落，像枯萎而皲裂的树。

“我们人鱼的眼泪会变成珍珠，你们人类的眼泪只是掺着盐分的水罢了！”

女孩子般清亮的声音传来，小人鱼托着腮，尾巴左一下右一下地拍打着水面，溅起淋漓的浪花。气头上的五岁孩童说出一句混账话：“女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我不是女孩子！再说了，即便你是高高在上的人类，也不能这样武断地妄下定论哦！比如小琉可，我最可爱的妹妹，就是全世界最聪慧的孩子！”

“是嘛，是嘛。”五岁的濑名泉含混不清地红着眼睛道，并不打算理会。而对方不请自来地哼着歌儿爬上岸边，鱼尾掀起一阵小规模的龙卷风。捂着脸的濑名泉从指缝间望出去，见到海岸上倏然升起一座小巧的精致的堡垒，其细致入微的程度连迪士尼的人工建筑也甘拜下风。

“这就是我的宫殿的模样，怎么样，是不是比你们人类愚蠢的房子好看很多呀？哇哈哈，欢迎来做客！”毫不见外的小人鱼向他伸出布满蓝色鳞片的手，“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漂亮的人类，我想和你做朋友！”

他们度过了愉快的一段时光。五岁的濑名泉与小人鱼肩并肩坐着闲聊，得知小人鱼宫殿的墙是珊瑚垒成的，尖顶的高窗子是用最漂亮的琥珀砌成的，屋顶上还铺着黑色的蚌壳。小人鱼的妈妈尾巴上戴着一打牡蛎，以显示她尊贵的地位。宫殿外有个大花园，树上的果子亮得像金子，花朵开着像燃烧的火。海底所见的太阳像一朵紫色的花，从它的花萼里射出各种色彩的光。[2]临行前，对方拽着他的裤脚，巴巴地望向他：“别看我现在说话是这个声音，人鱼成年后的歌声很动听哦！”他不甚相信地应承着，念及今早在电视中听见的妄言，于是与他拉钩钩许诺：在两个月亮同时升起的夜晚，他需要按照约定回到相遇的岸边，听成年的小人鱼唱歌。

濑名泉蹙紧眉头，揽过两人盖偏短的被子，突然觉得身边很空——分明他黏人的新晋小男友非要钻在他怀中才能入睡。他从梦境与回忆中猛地甦醒，月永レオ已然不见踪影。他慌张地拍向对方的被窝，一丝残存的热度都没有，手机荧光下能瞅见升腾的细小气泡，当真应了童话故事中极具罗曼蒂克的预设。

他的心一沉，蹬上拖鞋踏踏地跑，明知自己的幸福自始悬在绳索之上。待他找遍几个屋子，终于循声发现他的小男友坐在院子前的门槛上，携着湿冷的海风，仿佛是初来乍到，橙色发尾淌着淋漓的水珠，通身散发着不真实的光芒。他揉揉眼，面前之景虚幻而真实，当真复刻了自己与小人鱼的初遇。

“呀，是濑名！”月永レオ回头微笑，而后面容严肃起来，对着瑰丽异常的星空，“好漂亮呀，一颗颗像珍珠落在黑色天鹅绒上！这里……你家里的星星当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你没有走失就好。”他松了口气，对自己的预设方感好笑。不比人鱼的花园与迷宫，这样一间小屋子，哪里有走失的余裕呢？往后的数日乃至数周，当他出门辗转各地打工时，被海洋馆下了禁令的月永レオ总会留在家中乖巧地翻看童话书与绘本，初遇那日勇闯玻璃缸的勇气已然无影无踪了。

少有的时候，月永レオ会在华灯初上时，踩踏着夕阳晦暗的影子随他逛街，或陪他沿着海岸线走一走，挽起裤脚拿着小篮子摸贝壳，用智能手机拍摄螃蟹发到SNS平台，或是追寻着星星破碎的影子。七月七日当天，濑名泉为自己套上浴衣拿起扇子，自暴自弃地给出邀请函：“不陪我去吗，祭典？我知道你不喜欢，乃至畏惧人多的场合，但是……”

一场祭典一场烟火罢了，却在人类庸碌的世界中有着别样的意义。濑名泉别开脸去，和喜欢的人去一趟祭典，看一场烟火，多么传统又多么罗曼蒂克。于是不待月永レオ应允，他二话不说牵着对方去买身合适的浴衣，比起径直奔赴男装区，他怀揣着旖旎的心思带他去女装浴衣区逛了一遭。蕾丝制成的襦袢，式样繁复的太鼓结雀结……他望向那些不重样的花纹，兀自揣测搭配着修身的剪裁，由他的れおくん上身会是何等的美妙。而售卖浴衣的老奶奶弓着背走来，笑眯眯地开口：“真是般配的一对情侣呢。好标志的小姑娘呀，这些衣服想必你都很适合。”

“我是男孩子啦！”月永レオ道，却对前者并不反驳，更是大咧咧地照单全收。而在他留意不到的背面，仿佛头次恋爱的濑名泉的脸唰地红透，一夜梦回十五岁的纯情年代。庙里传来经文与祝祷，他们披着浴衣踩着木屐，手拉手慢慢地踏踏地走，把写有愿望的小纸条系在竹枝上。月永レオ十分好奇他写了什么，濑名泉躲躲闪闪认为愿望被看见就没效了，于是被猫般的男孩子扑个满怀，最终不得已打开纸条——

希望れおくん能够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和れおくん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真是的，濑名太贪心啦！哪有许愿许两个的，总会有一个实现不了的！”不知道何谓一语成谶的月永レオ手舞足蹈，躲过濑名泉气急败坏的掐脸。对方倒是大方地把字条给他看了，他期待地打开，却只见上面画了个音符，令他格外地不解其意。驻足在捞气球和金鱼的小摊位前，月永レオ蹲着看得入了迷，缤纷的色泽开落在他澄澈的眸间，这幅景象当真是美不胜收。

——真是的，分明按照科学院最新的探测结果，人类当真没几天活头了，却要罔顾逃亡的事宜，只顾着及时行乐……话虽如此，喜庆的气氛会传染，哪怕科学院想尽办法抱佛脚，他也并没感到与周身的氛围格格不入就是了。濑名泉眯起眼嗅着烤鱿鱼的香气，睁眼却发觉月永レオ不见踪影——

莫非是被食物吸引前去，等下便会自行回来；抑或是他能料想到的最坏结果，化为一缕烟一股气，消弭在他抵达不到的彼方……“れおくん，れおくん！”他声声地唤着，逆着人流四处奔走五分钟之久，而后绝望地瘫坐在地上……他弄丢了月永レオ，他的小男友抑或是记忆中的小人鱼。他无望地呼唤着，直至听见回音般声声清亮的“濑名”穿过风与云而来——

“濑名，我在这里！”月永レオ费力地拨开人群抵达他身畔，“我被抬轿的人们挤到那边去了！”他叹笑着牵上月永レオ的手，被他毫不顾形象地拔萝卜般从地上牵起，再状若无意地紧紧抱个满怀，如此再度栽入晕乎乎的甜蜜陷阱里。“过来，”他牵着月永レオ走到逼仄的角落，卖面具的小铺前，摘下一个狐狸面具为他戴上，“嗯，不错，”他抱着臂品评，“假若你是人鱼，就能被挡住耳鳍，这样别人就彻底认不出你啦。”

月永レオ噗噗地笑着说好，牵上他的手一前一后重返喧闹的人间。骨碌碌的绿眸在面具后来回打量，仿佛初次误入人间的山林精灵般。而他们当面撞上方才的两位抬轿人——濑名泉的高中同学三毛缟斑与守泽千秋，今次他揽过月永レオ的肩格外光明正大地回应：没错，他就是我的恋人啊。

——我先去把竹枝放进海里！月永レオ见状递还狐狸面具，软磨硬泡让濑名泉容许他先走一步。后者不明所以地答应了，掏出个GPS手环为他戴上，而后便心不在焉地与老同学们叙旧。而当他终于摆脱了过于热情的二位，经受指引走向月光下的沙滩时，眼前之景犹如每个午夜梦回时的奇迹——

人鱼态的月永レオ侧卧在沙滩上，通身瑰丽异常。神明造物般的鱼尾染上海藻与鹅卵石的色调，尾鳍的末端拖着长长的薄纱。月光淙淙地流淌在他瘦削完美的骨架，滴落在层层叠叠的鳞片上，描摹着他眼睫的弧度。半透明的耳鳍和蹼爪散发出淡蓝色的光辉，那是夜间大海的底色掺上珍珠的透白，这颜色让他感到温柔，感到心痛。他便是这般闭着眼，静静地坐着，坐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坐在亘古与永劫之间——你果然是，千言万语前赴后继地哽塞在他的喉管中，将他的声带激出发自灵魂的低低的轰鸣——那是大海的叹息，天空的悲歌。

“从爸爸妈妈和小琉可被人类捉走之后，我就在想，”月永レオ缓缓地开口，看向他眸中反射的光华——那大概与引诱小人鱼失去声音的是同一种物什，“你也会是同样的人吗，濑名？”

“你知道我不是。”

他不知是否该上前一步，像往常那样怕他着凉脱下外套为他裹起。而他却深知眼前这幅景象不容他渗入，任何轻举妄动与外力施加皆会毁掉这幅美景。

“濑名读过《海的女儿》吗？”

“那着实是个凄美的故事……王子直到最后才知道自己被小人鱼保护了。”

“他根本不知道吧。”

“不知道れおくん怎么想，”濑名泉上前一步，“虽然格外地人间真实，但我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这可一度是我们人鱼界的必读书目。人都是会变的，从小父母便这样告诫我。”人鱼状的月永レオ将他赠予的贝壳手链贴近耳鳍边，似要聆听海底回荡的不息的风声，那风声在人类的世界里，或许来自悠远的亚特兰蒂斯，“从读到你的故事起，我便有与你重逢的预感。我在海洋馆见到你的第一眼，便认出你来了，这条手链让我更加笃定。但我无法知晓你是否还认得我……即便认出我，也不会像我这般从小便深爱着你，而是让我伤心地、高高在上地面对这样孤苦伶仃的我。”

“不愿面对这种现实，所以……所以我装作认不出濑名，分明我能感知到濑名漂亮的蓝眼睛里的疑惑与受伤。你没有认错哦，我就是那个月永レオ。认不出我也无妨，无论如何我会再一次地、千百遍地爱上你，不惜冒着被抓捕的风险，也想以人的身份，在注定短暂的生命中和濑名从头开始。

“那一天，命定般地，我在浅海捡到了你的故事书……你也可以当我是在自暴自弃，反正迟早也会暴露的吧。纵使这是虚幻的美景，不能与濑名长久地相伴相依；纵使我的法术有限，好几次突然失踪差点在濑名面前露馅；纵使无可辩驳的，濑名也大有可能与‘他们’是同样的人……”

月永レオ回身，酒暗色的海洋上，孤寂的月亮高悬头顶。他定定地看向他：“纵使如此，纵使如此，我多么希望我的心意濑名能懂。”

——我当然爱你啊，从小就喜欢你，最喜欢你了。奈何他濑名泉自幼便不是花言巧语的行家，于是行动便代替语言胜过其余的所有。当今夜的第一束烟花在头顶绽开时，他拥抱了他，吻上了他，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一簇簇花火涌上天幕绽开淋漓的光华，遭到惊扰的夜星们一跳一跳地闪烁与躲藏，却未免被条状的彗尾染上斑斓的色调。人鱼的肌肤是玫瑰的花瓣，他们通过辞藻与音符互相融入了对方，他们的边界模糊不清，他们组成了一个虚幻缥缈的王国。[3]直到红色、绿色、蓝色、橙色的光芒被大海沉沉地吞噬，再吐露出浅淡的余烬，他们轻笑，大笑，乃至笑出了泪来，意犹未尽地仰面躺在沙滩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他们本质相差无几，生命诞生于大海中的原始汤，终究复归于大海。他们是异父异母的血亲兄弟，大海是他们的母亲，与他们连接着一条无形的脐带。

而后过了很久，随着盛夏的暑热日渐消弭，关于日本海乃至整个地球仅剩的唯一一条人鱼的重金悬赏已然挂遍了大街小巷。月永レオ的法术越发不能维持太久，再加上碰到水便会现原形的一贯体质，比起初遇时动不动缠着濑名泉出外散步，他蜗居在家的时间越发多了起来，没有特例不分情况，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对濑名泉的所有朋友一概不见。

即便对方是人鱼保护的领头羊羽风薰，月永レオ也支支吾吾地不肯会面。而当濑名泉在家中写作时，对方又总是考拉抱树般攀在他的身上，仿佛转瞬即逝的美好不是他而是对方。他绞尽脑汁给树精灵的故事写续篇时，会咨询恋人灵光的头脑，月永レオ每每晃着两只脚丫口中含着棒棒糖，总能呜呜哝哝地给予他颇具建设性的品评。而在每个暴风雨肆虐的傍晚，他们拉紧窗帘窝在温暖的避风港，听电视中颇为危言耸听的预告：小行星越发逼近，距离地球尚有多少光年……裹着浴巾的月永レオ在怀中望向他：“濑名，会害怕吗？两个月亮的事。”

“我怎么会怕呢，不如说，我还十分期待呢，能在れおくん成年这天听见你的歌声。”濑名泉笑道。说起来，按照人类的年龄计算法则，月永レオ的确未成年。念及此，他前不久托关系为月永レオ上了户口办理了入籍，所以现今的他名义上是月永レオ的监护人。

“可是你的朋友们似乎都十分怕死。”月永レオ的话中意有所指，无非是在“反讽”那位几度意图上门却遭拒的科学院人员羽风薰，在他的友人间，小人鱼对其尤为感到如临大敌。

“我不知道他具体的想法……毕竟不同于你我，他也有自己的立场。不同于贪生怕死的其他人，比起活得长久，我宁愿活得美丽。让生命在最美丽的时候凋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很多话不能提前说得太满，否则便会有一语成谶的可能。彼时的濑名泉尚且不知晓这样的道理，他关注的唯有身边的月永レオ与其注定短暂的欢愉罢了。身为监护人与恋人的直觉，他时而感到月永レオ的眸子里与他始终隔着一层什么，不曾像自己那般将所有尽数交付——如同烧开水时升腾的水雾，看似薄薄一层，靠近去探究便会被烫到瑟缩。

濑名泉想起那夜他们关于《海的女儿》的讨论，身为一名人气低迷的童话作家，他还是要比对外显示的那般更在意读者与市场的口味。身为最欣赏他的童话的读者，月永レオ却不像他对这篇童话持保留态度，反而将其奉为圭臬（虽说可能是人鱼与人长期的敌对关系所致）。

……其实他也有在反思了。众所周知，童话当然不只是为了给小朋友读的。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创作出适于各年龄阶段阅读的，某种程度上比童话更深层次的作品，即所谓真正的“成人童话”，他也正在为此而努力。当他在自身口味与市场需求之间犹豫不决地转圜之时，有一日羽风薰的登门拜访，促成了一个或许会令他后悔终生的决定——谁知道呢，命运的指针一早便做好了决断。

“我冒昧上门，没有经过濑亲的准许，提前说声抱歉了。”再次不请自来的羽风薰收起雨伞夹着公文包，将一身湿气携进室内，兀自对屋内的二人同时问了个好。见月永レオ啪地对他摔上浴室大门，他面上的疲态更重了。随着小行星日渐迫近的步伐，已然有部分资产不菲的人举家迁徙至太阳系外的宜居星球，现今已然踏上了漫长的旅程——当然这是极小部分，他们平日喝的咖啡价格便够普通人家一年份的收入了。电视台不失艳羡地进行报导之时，总要请来大腹便便的所谓“专家”宣传一番人鱼研究的价值所在。身为科学院里的少数派，羽风薰肩负的压力可想而知。而这一次，濑名泉却见其脚步比起往日要略微轻快一些。

“抱歉，我家的れおくん还没有想通，看样子他依旧不愿意见你。”

“没关系。这里，我母亲的亲笔，”沙发上的金发男性递来一沓文件，向戴起眼镜合上电脑的濑名泉道，“那群老家伙们当真有所松口愿意协商了，这是好事。如若不是我有这份把握，我定然不会妄自上门来洽谈的。”

——人鱼研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连绵不息的阴雨中，闪烁着网格的电视频道正循环播放着简单朴素却充满力量的海报式广告：如您在身边发现橙发绿眸的人鱼或可疑人士，请迅速拨打科学院外线电话：xxx-xxxx。他摇头以对文明消亡前日渐沦落的广告品味，也对，人类生存日益成为问题，便匀不出多少心思在这些花架子上。濑名泉看看电视，再不可置信地看向羽风薰：如若他提倡人鱼保护的母亲当真曾在科学院有着如此显赫的地位的话，为何人鱼研究乃至献祭派会在舆论中占上风呢？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其中有许多利益的牵扯，我三言两语讲不详细。”看他讳莫如深，濑名泉也不便多问，只细细地翻阅那沓由他母亲亲笔起草的文件，后附一份资料，事无巨细地描绘了一个人与人鱼和谐共生的蓝图——该说格外贴合他心中《海的女儿》应有的大团圆结局。

“她临去世那段时间我在国外，我们沟通甚少。而根据这份文件，她想要获得继承她事业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准许，以开展一项以保护与基因多样化为目的的另一种人鱼研究，不同于传统的人鱼研究造福人类的目的，她的目标是人鱼这一物种的繁衍生息。出于种种原因，这项研究迟迟未启动。”

——而现在，我们锁定了日本海的最后一条人鱼，是时候重启了。羽风薰摆正跷起的二郎腿：如果老家伙们不曾拿母亲的事来告会我，我是断然不会贸然叨扰你的。月永君是人鱼的事，其实我们所有人一早都知道……只是你不承认，我们想着自然有你的道理。

“这不是个坏提议。れおくん既然听见的话……我相信你也会认同。”

他隔着门轻敲两声，听见人鱼的尾巴扫过门畔的啪啪声。最近月永レオ与他赌气的频率日渐上升，归因于羽风薰的频频到访及他在灌输下渐渐认同的“人鱼保护法则”。

“好了，”濑名泉颇为不耐烦地道，“又在和我怄气了是吗？”

“才没有！”一扇门后，月永レオ嚷嚷道，“坏心眼的濑名浑身溃烂痛苦地去死吧，略略略！”

“薰君的母亲在世时曾是十分了不得的人物，在政界也有广泛影响。既然是她的提议或称施令，那群老家伙们不敢违背的。放心好了，只是地点同样在科学院，他们‘小行星部’无权越界干涉，不会对你怎么样——”他推门而入，对着抱膝窝在浴缸里的人鱼月永レオ摊开手，“虽然我知道你对我们人类从不抱以信任，但我内心仍然抱有一丝希望，便是我能说服你的可能。我不想忤逆你的心愿，或者强迫你，或者直接把你带去——归根结底，”他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悲怆，“我也是人，れおくん信任我吗？”

“你又何曾相信过我呢，濑名？”月永レオ抽着鼻子，有晶莹的泪水从颊侧滚落，人鱼的泪水不是珍珠也不是宝石，却是冰冷的岩浆，“你身为人类，永远高高在上地面对我，对我强调多次的直觉置若罔闻——”

“你所凭依的是什么？不过是你的所谓‘直觉’而已，直觉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相信的东西；而我呢，我有什么？我有友人的担保，友人母亲——曾经的科学院领导者的文件——”

“还有‘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人类同理心，是吗？”月永レオ从手臂间望来，只一眼便如刀割般剜在他心上。惯常是令他怜爱的湿漉漉的小动物的眼眸，如今却又添上了几分不可驯服的决断与摄人心魄的锋芒。“我和濑名不是同类，我们的利益终究不同。正如我们对《海的女儿》看法不一，即便可能以牺牲我为代价，濑名仍然要一意孤行，对吗？”

濑名泉一时没有应答。

“你分明知晓其间的危险性，却要为了抚平你心中可能会有的愧疚，逼迫我来做出单向的选择，美名其曰为使我自行献身做出的贡献——”

良久，濑名泉缓缓开口：“无论他们目的何在，看在薰君母亲的分儿上，身为最后一条人鱼，他们至少会保证你的安全。”

哭泣、质问、慌张，近日来的他见证得太多，也历经得太多了，这样的日子快到头了，换作任何心脏强大的人都要承受不住了。被绷紧的橡皮筋行将断裂，即便他将自己惶惶然地埋在家中，龟缩在童话故事的世界里，哭声和求救穿透耳塞耳麦，翻山越岭地抵达他的耳廓。大难当头，人类并没有显现出空前的团结，倒是人性恶的部分彰显得淋漓尽致，桩桩件件拷问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自认为天降大任手握改变当前命运的钥匙的他，比起在痛苦中绝望地等死，心底也的确想要扭转这一切——却不知这同样是人性恶的体现。

而他的疑心同样在水中若隐若现地探头——注定难两全的死局怎可能如此快捷地找到突破口？而有那样一丝缥缈的希望他便要牢牢抓握在掌心，他将其归因于贪生怕死的生物天性。“れおくん呢，归根结底也是贪生怕死的生物吧，我不是在侮辱你，只是在阐述现实。当有这样的风险时，我们谁都想着去规避——”

月永レオ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我说过我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濑名对我的信任不比从前了。我们互相的信任根基……早在一次次争执中摇摇欲坠了。人都是会变的……但也不尽然，说到底，你是自私自利的人类，你和抓走我家人的人类，归根结底没有两样。”

“无论我怎样对待你，哀求你，”濑名泉的尾音在水波中颤抖，“你都不肯相信我，对吗？”

“不是的！只是……”

——为何人类的存亡，需要以另一种生物的命运为代价？月永レオ昂起头，声音振聋发聩，顶着风干的泪痕娴熟地放水，决绝地起身擦拭，瘦削的双腿迈出浴缸。他沉默地穿衣，沉默地收拾行囊，对淋满浴盐的小巢头也不回，在短暂的放晴中走出大门，而后踪迹全无。

太阳抽空露了个面的空当，足够他前往最近的海岸线再纵身回归大海的怀抱了——如果我当真有你想象的这般不堪，在此期间我更有千万种方法去阻止你，他心想。莫大的悲哀随着大雨不期而至，不由分说席卷了他的心房，却冲刷不去月永レオ曾存在过的痕迹——墙面上不干胶与图钉印清晰可见，浴缸里的水渐渐凉掉，却依旧冒着泡泡。为了阻挡他心尖的洪水与骇浪，他只得用被子裹起头酩酊大睡，以梦境构筑堤坝，却撞进一个充斥着月永レオ的国度——他微笑的模样，嘴唇与鼻子夹着笔晃动两只脚丫的情状，同他有理有据地争辩时飞扬的神采，他在孤独的海里念着濑名睡去时的叹息，抑或是更甚的，他在冰冷的研究所里哭喊着濑名被侵犯、被肢解的血泪……

帧帧幕幕不胜枚举。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套上鞋打开雨伞冲进雨幕，满城奔波寻觅着那抹鲜亮的橙，未果。他跪在雨中，雨伞掉在一旁，苦咸的雨水钻进他的衣领，在地面叩出小小的漩涡。

“知道我叫你们来的目的何在吗？”

窗外雨声纷纷，湿冷的寒气渗入墙壁，数日不曾清扫的墙角长出蘑菇来。科学院研究所室内，濑名泉张了张口，终究吐不出一个字来。事实上，他也曾抱有一丝月永レオ人间遁逃从此与世隔绝在深海过安稳日子的期待，即便明知在科学院的天罗地网下概率极其微小。旁侧的羽风薰用胳膊肘碰碰他，他如梦初醒地抬头，姓山本的男人指尖点点桌面，递来一沓文件。他拿起翻阅——

关于监护人同意被监护者成为科学院长期研究对象的正式协议。

“我们通过线人的汇报赶到海洋馆门前时，现原形的月永レオ正抱着一只被雨淋湿的猫咪，蜷成一团为它取暖。人鱼与猫在地面上无望地扑腾着，这样悲惨的情状无人不会落下泪来——该说不愧是您家的孩子，罔顾自己身份的暴露，也这样有善心呢。”

“……”

“他是主动跟我们走的，对我们的研究十分理解与配合——我们会给他提供一个安稳的容身处。”

“这样就好了，”得知月永レオ终于服软，他在相信之时竟感到几分放心与欣慰，“我能见见他吗？”

“很抱歉，不可以。”

“他的GPS手环显示损坏，令我有些担心他现今的状况。”

山本的眉毛跳动了一下，颇有余裕地开口：“我重申一遍，只要濑名先生您签下这份协议，我们便会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抱歉，我要把它拿回家仔细研读一下。”

“您拿着放大镜看也没有问题的，我以人格担保其间没有疏漏。”山本背身离去，任他一览宏大的研究室内部之景。从富有未来科技感的穹顶，再到远胜投入民生所用的设施，纵使听羽风薰说过多次，却也不比亲眼所见来得深刻。

“濑亲比想象中更为断舍离果断啊，”他们撑着伞走出科学院大门很久后，送他的羽风薰停住脚步，“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情绪失控……是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我和我的れおくん……”手持文件的濑名泉烦躁地挠头，“现在已经不是‘我的れおくん’了，感情自然破裂了。”

羽风薰愣住：“我感到很抱歉……”仿佛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十分诡异，他万万不相信是这个解释。

“罢了，都过去了，”濑名泉故作轻松，凝望着房檐上簌簌而落的雨滴。待羽风薰返回科学院，他装好文件，没头苍蝇般在无人的大街上逡巡。五个月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梦似幻的短暂欢愉中，月永レオ曾那样多次揽着他的臂膀途经这里，每一处景象都历历在目——在阳光下与盛放的紫阳花合影，在街角购买浅蓝色透明的风铃。他突然地想念自己的两头海狮，在月永レオ离去前，他尚且不曾有机会介绍他与小玉和新之助相识。

他重回已然许久不开张的初遇之地，只见到空空如也的训练池，得知三天前海狮已然被科学院派专人强行带走了。他骤然紧张，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尖——人都是会变的，他想起月永レオ的话。既然月永レオ是在海洋馆的门前“缴械投诚”，他便沿着这幢建筑物的周身仔细搜寻，任何一处都不容错过，果真在花坛里发现了泥土掩埋下的，被碾碎的定位手环。旁侧的物什只一眼便近乎让他昏厥——

那是被抹下的、断裂的贝壳手链。混杂在废弃塑料袋与别的垃圾中横尸在花坛里侧。任凭他们间多少矛盾冲突，月永レオ是绝不可能主动丢弃它的，秉承他自恋的念头，对方也多少会留下纪念物做个念想，唯一的解释便是这里一定发生了相当程度的牵扯。海洋馆负责人对事发当日的监控录像遮遮掩掩，越发印证了他的大致判断。他匆匆用胶水把贝壳手链粘合，放在口袋里重返科学院，趴在高耸入云的铁丝网外夜以继日地等候大门开启一条缝隙，好让他挤入其间同他的爱人会合——无望的れおくん一定正翘首以待着他的解救与道歉。

“请让我见到他，”他张开双臂挡在山本的车前。是自身将他推入火坑，他有责任、有义务救其于水火：“还有，新之助和小玉去哪里了？”

霎时，七八把手枪从不同的方向对准濑名泉。山本开门下车念叨着真是麻烦。不待反应与招架，濑名泉的头顶上挨了一闷棍。待他再次醒来，意识到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再次深入了科学院的内部，却今非昔比不再有茶叶与咖啡的招待。他的双腿被牢牢绑在椅子上，千钧重的力道将他的身体维持在一个僵硬的姿势，通身唯一能活动的地方除了头部，便只余手指与脚趾。

“我的れおくん呢？”他咬牙切齿，“还有小玉和新之助。”

“啊啊，是最坏结果呢。幸好我们为此早有准备，提早料到了今天这步，在抓获你的れおくん时把它们一起带来了。”山本话锋一转，“你确定要看吗？也好，给我们平乏无奇的科研生活寻点乐子。”隔着一层铁丝网，他回身拍拍手，任海狮的嘶叫与哀鸣钻入他的耳廓。两只通人性的动物被钳住脖子缚住四肢押送到他面前，见到熟悉的饲养员欣喜若狂地抬头——

“濑名先生，请吧。人类的命运掌握在你的手上。”一份全新的文件横陈在他面前，不用仔细阅读便知道是何等的霸王条例。他喘着粗气斜睨着将他诓骗至此的山本，内心边祈求着羽风薰快些知道此处的现状……他当真对此毫不知情吗？边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我不想为了全人类，我只想为了我爱的人；比起全人类的命运，我只想要我的れおくん。”

“啊啊，那真是抱歉——我天生就比你高尚，比起你的れおくん，我更在意全人类的命运。”

一刀下去，两头海狮皮开肉绽。濑名泉梗着脖子不去看，脖颈上青筋暴起，却要被按着头撑开眼。血淋淋的表皮被揭开，惨叫声响彻隔音审讯室，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歇斯底里地用头去撞桌子撞门，好让自己尽快昏厥，而不是面对自己亲手养大的两只海狮的森森白骨。

一时间鲜血四溅，腥气弥散开来，在雨水的浸润中挥之不去。濑名泉不记得自己清醒了多久，又晕过去多久，只知道自己已然很久不曾正常地睡觉吃饭了。他被转移到行刑室，讽刺的是有台闭路电视全程为他播放科学院对珍惜或濒危动物们的研究与“保护”，他却坐在后面无计可施——独角兽被砍头，金丝猴被活体解剖，一幕幕残忍的情状轮番上演，他巴巴地睁着眼睛一格格望去一点点搜寻，最为痛苦的是不知何时会轮到他的れおくん，似有定时炸弹被牢牢绑在他的身上，深知距离亲眼目睹这一幕不远了，所能做的只有无望地等待与倒数。

“要让监护人亲眼看着自己的监护对象遭遇这等不幸吗？”

濑名泉抬头。

“啊啊，我们不会这样残忍的。不过说起来，你是怎样办到瞒天过海让一条人鱼入籍的，就没有考虑过后果与为他人造成的无尽的麻烦吗？”山本换台，接下来是人类的绞刑架，他一眼认出为月永レオ办理户籍的姑娘悬吊其上——她是个相当不错的女孩子。

“假若你们间不曾有诸多罗曼蒂克的爱情故事，或者你将其扼杀在萌芽态，我们也不必费此周折让你遭罪了，”山本假惺惺地摘下眼镜擦拭泪水，“遥远的密卷中记载，洪水滔天之日的前一天，向伟大的造物主献上一条人鱼，便可以阻止——”

“你们忝列科学院的名号，却沉迷于如此的迷信吗！”顿悟的濑名泉嘶吼着，“小行星不会因为你们牺牲れおくん而停止不前的，你们这是伪科学，是邪教！”

“人类行将灭绝之时，科学与邪教也不必有太大分野。”山本推一推眼镜，望向窗外日复一日连绵不绝的雨。他一抬手，濑名泉眼前的荧幕上倏然出现民众们的联名祈愿与采访——被资本抛下的人们比起无望地等死，只得寄全部希望于明日那场规模盛大的献祭。一排排签名催促了濑名泉点头签字，一位位声泪俱下地祈求他，或是责问他为何为了一己私欲置全人类的福祉于不顾。更具杀伤力的是，他在人群之首见到了许久不曾联系的父母，面色苍老两鬓斑白，父亲面容严肃地命令他签字，母亲哭泣着对他下跪，转身朝着愤怒的民众们作揖。更出现了他自视最为亲近的好友朔间凛月，对方忧心忡忡地开口：小濑，我不知道你躲在哪儿，我不了解你那里是什么情况，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如此执拗，但是我希望你能勇敢地站出来，为了全人类的生存……

……我万万没想到连你也会这样，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相信知道真相的你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听得见我吗，回应我啊，相信我啊，くまくん！他一比一地体悟到月永レオ彼时的绝望，一切却已然太迟了。待喋喋不休的山本终于不见人影，他身体瘫软向后无力地倚在墙壁上，投影灯将他的身影化作蚂蚁大的一点，不过是昭告着世界毁灭的漫长雨季中的沧海之一粟。

待他以分秒为计算的睡眠周期循环往复了数百次后，他被耀眼的光芒拂醒，发现羽风薰在用手机电筒照他的眼睛。他无言以对这位曾付诸信任的友人，本想装聋作哑到最后，却闻对方的声音如从悠远的地方传来，缥缈而不安定。

“……你还好吗，濑亲？濑亲，醒一醒，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很愤怒他们利用我已故的母亲的心愿来设下骗局，我能到达这里全靠密室的钥匙。

“听着，很抱歉今天这步局面也有我的一份难以推托的‘功劳’……我同样被关押在这里，对外界的骚动一无所知。你的境遇，我也是通过研究所的内线才有所耳闻。

“你恨我也好，打我也好骂我也好，现在还不是我说道歉的时候——振作起来，站起身来，你的れおくん还等待你去解救。

“看在我们曾同窗四年的分儿上……我母亲的遗愿，可还得拜托你帮我实现呢。”

两个月亮同时升起的前一天，羽风薰搀扶着几日滴水不进的濑名泉，一瘸一拐地挪向海岸线旁的火刑架。后者勉强抬起头，在红色、紫色、黄色的火焰中远远眺见那抹鲜亮的橙——

那是在萧条的战场上，铿锵绽放出的一朵蔷薇。即便它饱经摧残，却依旧难掩其美丽与动人。

“我相信你会来，我相信你，濑名……虽然，但我始终这么相信着……”皲裂的唇瓣开合，气若游丝地飘进他耳中。一时间海浪滔天地翻涌，亘古的歌谣不绝地唱响，混杂着羽风薰“快去救他，我去殿后”的呼喊与中弹倒地声，他跨越枪林弹雨拥住了那朵生着绿色枝叶的橙色蔷薇。每一帧每一幕在天海间定格，均如放大的慢动作般清晰可见，历历在目，记载在人类文明最后的史册。

他颤抖着手，从口袋中拿出那串定情用的贝壳项链，妥帖地戴上月永レオ的手腕，迟来的笃定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可不能这样轻易地死掉啊，你可是入了我濑名家的籍，和我签订了宠物契约的。”

亿万年前，人类的先祖从大海中走出。而今肾上腺素上涌，他用尽毕生气力从火刑架上抱起月永レオ，一步步踉跄着走向海边，将其放入海水推了一把，而后浑身是血地跪倒在地，自此没了气息。鲜血从弹孔中喷涌而出，染红了那汪自古以来供人类与人鱼休养生息的海岸。食腐的秃鹫见证了全程，仰头高鸣着绵长不息的悲歌。

灭世的洪水滔天而来，自近海至内陆涤荡得不余他物。人类文明，作为地球漫长的年岁中不值一提的一支，其曾有的灿烂辉煌不过昙花一现而已。唯有贝壳缀成的手链熠熠生辉——天地的造物，月亮的儿子，日本海乃至整个地球唯一一条人鱼，爬上岸边，拿出署名为濑名泉的精装本的童话书，捋平褶皱的纸页摊开在身侧——

汉斯说，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漂亮的矢车菊花瓣；而且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并且它是那么的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4]两个月亮同时升起的夜晚宛若白昼，穿透海面的光芒更为美不胜收。男人与人鱼在双倍的月光下拥吻，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自此，他们永远，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他歌唱着，歌唱着。

Fin.

[1] 节选自北岛《船票》。

[2] “宫殿的墙……各种色彩的光。”出自《海的女儿》。

[3] “他们通过辞藻与音符……虚幻缥缈的王国。”化用自弗吉尼亚·伍尔芙《海浪》。

[4] “在海的远处……达不到底。”节选自安徒生《海的女儿》。汉斯，即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

【泉レオ】塞壬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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