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平安」霜序

椰香薄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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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之家的孩子】
用占卜师的话来说，她感到抱歉。
他懂事的太早了，她没有尽到自己作为母亲的责任。
“只要对世界绝望了，小孩子一瞬间就长大了。”
那天最后他和她对着那张纸沉默了很久。
是他先开的口。
“请教我保护他的方法。”
十年来，他头一次主动接触那个世界。
占卜师意识到他依旧是个孩子。

【09】 
蔚蓝陪我坐了一会儿就以“会着凉”为由，把我硬从地板上拉到饭桌旁坐下，我看着他点完外卖，想着垃圾食品人倒也精神了一些，拿出自己的手机整理线索，靠着椅背权当休息恢复。
谁不喜欢垃圾食品呢，薯条番茄酱天下第一。
蔚蓝没什么事干，坐在一旁看我戳屏幕打字，憋了半天还是开口问道：“你一定要去见写信的人吗？”
事已至此，蔚蓝皱着眉头过于紧张的神态只会让我产生捉弄他的念头。 
“半个小时里你已经问了我三次了，”我放下手机，开玩笑似的伸手抚平他的眉间，“再问几次都是一样，我不但要去还不能带你去。”
写信的人如他所言有诅咒能力，我能免疫，蔚蓝就不一定了。
“我也不容易受诅咒影响啊。”
话是这么说，蔚蓝的体质能预防到什么地步对我和他而言都是个未知数，这点我们都心知肚明。
“‘不容易’是概率问题，‘不会’是性质问题，我身边的概率不是0就是1，量变质变方法论，请。”
这次轮到他委屈巴巴地看着我了，但是——我，方子默，没得感情。
“这件事没商量，下次有机会再让你参与。”
“别有下次了。”蔚蓝心有余悸地搓搓眉头，“来一次减sh——重一次。”
生硬的转折听得我克制不住地嘴角上扬，虽然对不起认真烦恼的蔚蓝，但有人在意你的想法真的很愉快。
怎么说呢，感觉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了。
“想说‘减寿’就直说，我在你心里是那种玩笑话不分的人吗？”
“不是，但你的玩笑话我分不出来。”这话一时把我回愣住了，好在蔚蓝没等我回答就接着说下去，“我的错，下次不说这种话了。”
我咳嗽两下权当掩饰。
闲扯间我整理完了这次事件前前后后脑海里所有的信息，可就算把蔚蓝坦白的信件内容添加进来，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信解决了猿手的目的性，毫无疑问是针对我的；也解决了为什么要从楼道缝隙扔下，事故发生的时候围观者当然越少越好，楼道缝隙视线受到干扰容易逃脱，写信的人只要确认我下楼，采取任何方式砸下猿手就可以了。
是哪里看漏了？想锁定寄信人还缺少一些关键的东西……
我选择求助场外支援。
“来吧，我直觉过人的优秀同桌，说说你从信里面还能感觉到什么？”
“嗯？偏执，自我为中心……”
“说点我看不出来的。”
“我怎么知道你看不出来什么！”蔚蓝抱怨着，还是凑近看完了我屏幕上打好的东西，“唔，对你有崇拜心理。”
这我确实没想到。
“怎么看出来的？”
“这段，‘请’字短时间用了三次。”
“不能这么说吧，这不是因为有求于我？”
“有求于人这个行为本身就是把自己放到低位了，你做得到而我做不到。啊，还有这段‘抱歉’，明显是以低姿态的口吻在说话。”
“唔……我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崇拜的……说起来为什么会把我被动招致不幸的行为理解为诅咒周围人啊？因为我活得太开心了？”
退一万步，诅咒他人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这个嘛……人都是趋向于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蔚蓝摸出手机瞥了一眼，开着玩笑起身，“我去拿外卖，你想想自己有没有小粉丝小迷妹吧。”
那必然是没有。
别说小粉丝小迷妹，我连学弟学妹都不认识几个。
……等下。
“蔚蓝！那封信是怎么塞进猿手里的？”我顾不上太多，直接冲着门外喊了一嗓子。
猿手落在地上的时候，我可能确实没注意到猿手手心是否有纸团。
但我记得猿手的手指是伸开的。
因为故事里猿手的手指是伸开的，我当时才能一眼判断它为猿手，要是手指卷曲这个判断我根本不敢下。
“就塞进掌心的啊，还能怎么塞？”蔚蓝拎着外卖侧身关门，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没有用胶带什么的？”
“没——啊。”
他也发现了。
为什么我们第一时间都没注意到这件事啊——
以能把我手砸骨折的冲击力，怎么可能猿手伸展着手指只靠手心能固定住一团纸啊！
“所以是什么时候——”蔚蓝困惑不已，当然了，因为他不在现场，当时他去帮我叫校医了。
“我知道寄信人是谁了。”
我长叹一声。

故事到事故只要颠倒顺序就好了。
如果王后在晚宴后才吃掉剩下的派，如果国王的兵马提前赶到烟囱底下——那一定是皆大欢喜的完美故事。
我以正确的顺序遇到了正确的对象。
在别人的故事里，变成了事故。

我抵达学校的时候，高一高二已经放学有半个小时，高三也已经开始晚自习了。
九月下旬，天已经开始黑的越来越早，除了高三所在的四楼五楼灯火通明，其他楼层都暗的可以，楼道里也是如此，我顺路去五楼阅览室看了一眼，关着灯没有人，好在五楼到天台的灯是开着的。
我推开天台的门，发现这里甚至比楼道里还明亮一些，应该是地平线下的太阳在尽职尽责散发余光。驻守在此的银狐蹦蹦跳跳又爬到我的肩头，这个时候难免觉得它不会说话太可惜。
它也不懂这些复杂的事情吧。
比如为什么小个子穿着秋季校服的高一女生孤零零站在那里，扒着防护网注视着逐渐变暗的校园。
从上周五到今天，她到底看了多久呢？
“——抱歉，让你久等了。”我开口说道。
“学长是真的不会说话。”小个子的学妹很自然地接下去抱怨，却没有转过身来，“我还以为要再吹几天冷风。”
“这个嘛，信被别人拿走了，我今天才看到。”
“借口吧。”
“请学妹相信人身自由被医生限制的可怜学长。”
“反正可怜学长一定又忘了我叫什么了。”
“魏曲舟，这次我记得。”
我走到防护网前，和她并肩站着。
名字这件事是我的错，她已经很努力了。直到一个小时前我才意识到，把猿手装进垃圾袋递给我的高一女生，周一早上跟我打招呼的学妹，在高三教室里替我解围的魏曲舟是同一个人。
信恐怕也是装入垃圾袋的时候塞进去的。
顺序不对啊，要是先告诉我名字再打招呼再递猿手我肯定记住你叫魏曲舟了。
各种意义上顺序都不对。
“那是谁的手？”
“我爸爸的，我父母一年前死的，我借住在表姐家。”
学妹淡然地回应了我的问题。
既然视我为同类，这个答案我多少也想到了。
“扔下来的方法——这个也不用问了，认识我的话想用哪种方式都可以。”
“让表姐扔的，收到我短信的时候扔下去就好，只要跟她说能中断诅咒，她根本不会怀疑。”魏曲舟嗤笑着。
原来如此，这样就不是有意瞄准我了。
“怪不得你能在一楼拿着垃圾袋和信出现，啊，不过连手带信都让别人拿走了就是。”
“手被拿走了不要紧吗，学长？”
“有什么要紧的？”
“因为，”魏曲舟盯着我，眼睛闪闪发亮跟小孩子一样，“那是咒具。”
嗯，跟蔚蓝确认过了，是有一定品质的咒具，做出这种东西的人真的是具有能力。
但她看不见银狐。
魏曲舟只是单纯的，拥有诅咒他人的力量。
用蔚蓝的话说，这也很常见，单方面的怨恨比起交流要简单得多。
“表姐一家对你好吗？”
“你会对咒死你妹妹的人好吗？”
“抱歉，我是独生子女，无法感同身受。”
“哦，那我后来用那个手诅咒了姨夫。你会对杀死你父亲的人好吗？”
“咒具是你偷偷塞到你表姐抽屉里的我能理解，但严格来说杀死她父亲的不是你吧？”
归跟到底许愿的不是她，她只是写下了规则。
“没差别啊，只要我还在那个家里，发生任何不幸的事都是我的错。”
是这样啊，他们都是这么看你的吗？
这点来说我们确实是同类，不管是我还是她，都有人认为我们的存在是诅咒。
以结果论而言是对的。
“那个对学长来说是有用的东西吧？”
“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帮了我大忙。”
“那就好。”
我们两个沉默下来。
天色越来越暗了，这里是城市，很少有星星出现，满天繁星对我们来说只是写作文时的修辞手法。每次抬头看到夜空中亮晶晶的东西，我都要怀疑半天，那到底是不是飞机匆匆而过。
“信我读过了。为什么要那么做？”
“诅咒学长吗？”
“不是这件事，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认为我跟你一样？”
“信上没说吗？”
“至少我没看懂。”
“……算了。暑假在图书馆避难的时候，学长有一次被书架砸到了对吧。”
这件事我记得，没怎么受伤但被馆长碎碎念了半天，映像深刻。
“我想去帮你，被同学阻止了，明明平时都觉得我是诅咒不跟我说话，那个时候却以靠近你很危险为理由阻止我。”
这恐怕就是契机。
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她把我认定为同类了。
“学长一个人从书堆底下爬出来，一个人把书架扶起来把书放回去，我那个时候还是没忍住过去帮忙了。”
——我想起来了。
那个下午，确实有个女生过来帮我拾起那一地的厚重书本。那天我正好在看喜欢的书，就算被书架砸中也感觉心情舒畅。
“我问学长，这样的人生不幸吗？学长说不幸啊，然后，学长拿着那本书说道——”
——从你的眼里看来是非常惨淡的景象吧？但是我看到的，果然还是美丽的蓝天和徐徐的微风。
……是《银河铁道之夜》。
这样啊，你是蝎子啊。
“那句话让我确信了，即使是这样总会伤害他人的我们也是有资格活下去的，也是可以活下去的，没有必要去在乎他们的看法。”
“我主动去制作咒具，主动去诅咒他们，虽然还是被惧怕着，但已经没有欺负我的人了。”学妹骄傲地抬起头看着我，“这是我自己的力量。”
“那为什么想逃走？”
她挽起了袖口。
深褐色的疤痕从手腕延伸到手臂。
“姨夫去世那天，姨妈划的。”她说得轻描淡写。
我有些理解蔚蓝平时的感受了。
“你听到的关于我的传闻是什么样的？”
我大致能猜到内容，保险起见，还是确认一下误解出现在什么地方比较好。
“方子默周围的人都会被诅咒，逐渐失去运气直到丢掉性命。”
被她这样闪闪发光地崇拜，我确实说不出话来，实在很惭愧。
“我没有诅咒他人哦，充其量只是会吸引不幸罢了。”
事情的开端竟然是我自己，人生果然精彩到无法预测。
我在那个夏天随口说的话，招致了今天的结果。她和我同样是孤独寂寞，过着不幸人生的同伴。
我的存在就是诅咒，这句话也许没说错。但她想听到的，一定不是我的道歉吧。
“大家都搞错了啊，”我伸出左手扣住防护网的空隙，“不是我诅咒了他人，而是我被诅咒了。”
“以前我被人类诅咒去死，结果神明一时兴起，以我会死于神明的诅咒为交换把我救下来了。”
“明明都是死，神明是笨蛋这点我懂了。”
“神明就是这种东西啦。”
“你信上有一点没说错，诅咒确实是一种建立联系的方式。”所以我才能以言灵的形式控制妖异，才会被妖异敬畏也被人类敬畏，“你是不可能诅咒我的，和我联系着的是神明啊。”
“……学长果然和我很像。”学妹喃喃自语着。
以前的我会承认吧。
顶着学妹闪烁耀眼的目光，我用低沉的声音回应。
“像吗？”
“因为学长也——”学妹细声说出这句话，“也觉得自己是被害者吧。”
是啊，我确实这么想过。谁没有想过呢，这个该死的世界毕竟如此不公。
“现在已经不会这么想了，我已经接受我这随时会死亡的人生了，”我对她的信作出了回应，“所以我不能和你一起逃走。”
学妹晃了晃肩膀。
“我知道的哦。”
“学长口口声声说接受了自己的人生，在高处却从来不会靠着栏杆，走路刻意走人行道中间，也不会坐出租车，连座位都不会选靠窗的位置。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经接受了，其实最想逃走的不就是你吗！”
“……为什么不可以和我一起逃走呢。”
她最后的话语气若游丝，我伸出手抚摸她的脑袋。
谁不想从人生中逃走呢。
想逃出神明的诅咒当然很简单，只要我自己先去死不就好了，那个诅咒没法控制人的想法。
但是对不起，尽管你这么拼命的努力过了，我还是不能回应你的期望。
顺序不对。
蝎子很努力的燃烧自己，想要照亮角落里的蝙蝠。
但我要选择先碰到的蜘蛛。
“对不起，我还不能逃走。”
有人还扣着番茄酱等我回去呢。
“我不能跟想要诅咒他的人走。”
地址是魏曲舟交给她表姐的。咒具存放在蔚蓝家里，想找到他家的地址对学妹来说很简单吧。不知道姓名想要转移诅咒几乎不可能的，但是重新下一个诅咒不需要姓名。她是对蔚蓝重新下诅咒，伪装成替代的样子吧？只是恰巧当时蔚蓝不在我身边，诅咒没有生效。
诅咒任何伤害过你的人，你的表姐，你的父母，诅咒这个世界我都没有意见，但你不该诅咒毫无过错的蔚蓝。
“那个学长也是同类吗？”
“不是哦，倒不如说那是我们的对立面。”
“那为什么……”
“为什么呢？可能因为鸡蛋炒饭很好吃。”
“……只要那个学长不在就可以了吗？”
“你要是敢再对他下咒，我绝不饶你哦。”
“学长不是没法诅咒他人吗？”
“你要不要试试？”我笑道。
银狐站在我的肩头，一根尾巴缓缓伸长，直到一圈圈缠上学妹的手腕，猛然间狠狠勒紧，压迫手掌弯向奇怪的角度。
学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抱歉，疼吗？别担心，不会骨折，这个世界上不只有诅咒这一种力量。”我用非常低沉喑哑的声音说道，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能发出这种声音。
哎呀，这种东西还是说出来比较好吗？
我一直一直都在想。
我应该活下去吗？我有那份价值，值得我伤害他人也要活下去吗？
“蔚蓝跟我说，想活下去不是过错。”
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条件，我被允许活下去了。
“他是我的「正确」，我绝对不会让他被任何东西诅咒，包括我自己。”
只要蔚蓝还在，我就不需要考虑自己活下去是否「正确」。
吮吸着他人鲜血，永远不可能长出羽毛的蝙蝠被承认了。
故事会变成什么样呢？
不管怎么样，我宣判了别人故事的结局。
“我不会救你。”
银狐松开了尾巴，魏曲舟的手腕上缠绕着一圈圈红痕。
她盯着我，攥紧拳头，猛地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转过身毅然地大步离开。
我没有选择她，也许没有资格对她说什么，但即使如此——
“你就逃走吧，逃到没有偏见没有猜疑的地方，人生还很长呢。”
“你会幸福的活下去。”
这不是言灵，只是我以与我联系的神明之名，祈求他人获得平凡的幸福。
“……学长也是个笨蛋。”
“没错，我是笨蛋。”
“你这歪门邪道。”
“我知道。”
“我从来没有被你拯救过。”
“谢谢你愿意被我拯救。”
我真的很开心，曾经拯救过你，你不想让我孤独。
我们在性格上真的是同类，胆小又谨慎，害怕寂寞。
我认真的想过，如果在最开始我就收到了那封信，故事会是什么样呢？
但是很可惜，顺序已经无法更改了。
我扑进了蜘蛛网，不会再选择别的死法。
“再见，学长。”
“再见，学妹。”
蝎子与蝙蝠的关系仅止于此。
我一个人留在天台上，吹着九月末带着秋意的凉风，抬头寻找离我们最近的星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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