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莎】Ember

毅流

加载中……

莉莎·霍克艾中尉跟在曼侬中校身后走进了机库。
广阔的机库里整齐地停着一百来架鹞-112型战斗机，在靠近边缘的地方还有些米兰-14、擎空者-01之类的杂型号。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地勤和检修师们围绕着每一架战机，调试着零件和钢板。还有在战机阵列中穿梭的军人们，他们身上的空军制服表明他们就是这里某一架战机的驾驶者。
今天，莉莎·霍克艾中尉会加入他们，成为一名飞鹰-7k型战斗机的驾驶员。
曼侬中校领着她绕过一架又一架鹞-112，她能感受到不断地有人将视线聚集在她身上，他们在窃窃私语着，关于她身上的深蓝色空军制服和肩膀上的尉星——当然啦，女性战斗机飞行员确实不多见，引来些风言风语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在任何人不识好歹地跑到她面前来挑衅之前，莉莎不打算对此反应过度。
终于，他们接近了。
“准备好坠入爱河了吗？中尉。”
曼侬中校侧开身子，将它展示给她——
“你的飞鹰-7k，怎么样？”
莉莎抬起头，打量着她的新座驾。这架战机显然才换了新的涂装，但是这掩盖不了它身上的沧桑痕迹。机腹下挂的炮台太大个了，看上去有些不协调，很显然是后来拆卸改装的；两侧机翼下的导弹架又显得过于纤细了，载弹量还真说不准；至于鸭翼这东西……很难说它到底有什么美感。这根本不像一只“飞鹰”，更像是个不伦不类的奇美拉物种。
飞鹰-7k不是什么先进的新型号，在这个歼击机制霸领空的时代，它甚至是由最后一批截击机改装而来的。飞行员们当然都不愿意驾驶遗留下来的飞鹰-7k，如果他们能拿到最新的鹞-112的话。
但莉莎没得选。
“嘿，别太灰心。”曼侬中校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新人总是只能捡别人挑剩下的，这没办法……但我想，你只要能好好地完成几次任务，上面不会不给你一架最新的战机。”
“不……这架就很好。”莉莎走过去，轻轻抚摸飞机的机腹，用指节叩击护甲的时候，能感觉到钢板内部传来的震动，“我挺喜欢它的。”
“哈，你不介意就好。不论是什么型号，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件事就是一架战机被交付给了一个不愿意珍惜它的驾驶者。中尉，或许你还不知道，这架飞鹰-7k曾经在空军编队里可有一个代号呢，虽然型号过时了，但怎么说，也算是留下过传奇的战机吧。”
“哦？是什么呢？”
“‘罗伊’。我们都这么叫它，叫了很久了，现在大概已经没什么人记得这代号的由来，实不相瞒，我也不记得了。但只要我们提起‘罗伊’，整个编队的人都知道指的是这架飞鹰-7k，不过现在我们也只剩下这一架飞鹰-7k还在服役了，或许你能见证它的光荣退役，中尉，作为它的最后一位驾驶者。”
“‘罗伊’吗……”莉莎重新看向身旁的这架截击机改装战斗机，勾勾嘴角笑了一下，“一把年纪了还不退役，或许它在等我？”
“哈哈，这个说法非常有趣。”曼侬中校也笑了起来，但很快，他的表情重归严肃。
“那么，这架战机属于你了，愿你与它都能取得更多荣耀。”
莉莎利落地并拢脚跟，向中校行了一个军礼：“是。莉莎·霍克艾中尉，定不辱使命。”

罗伊的检修师是一个年轻而有活力的小姑娘，她叫温丽·洛克贝尔。初次见面时莉莎着实吃了一惊，毕竟像这种被花式魔改过的老旧型号，需要维护的地方肯定相当多，检修难度也比一般机型大不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年轻女孩能胜任这份工作。
“可别小看了我。”温丽娴熟地爬上升降台，“我手下可不止你这一架飞机，但我保证能把这架老古董调试的不差那些张牙舞爪的鹞-112。更何况，如果说有什么是真的能让我束手无策的，就只有爱德和他的‘钢’号了。”
莉莎眨眨眼睛：“啊，我听说过，那架每次任务都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但总能安全返航的米兰-14和它的小个子金发驾驶者爱德华·艾尔利克……”
“天哪，你可别说了。”温丽摇摇头，扬了扬手中的扳手，“他永远学不会珍惜自己的战机，‘钢’几乎每次回来都要换一副新的机翼，爱德几乎放弃了炮台和导弹，他就是每次要用机翼和别人拼个高低，在距离地面十几千米的高空！”
“这样做这很危险。”莉莎中肯地评价道，“辛苦你了。”
“就是说嘛……莉莎小姐肯定和爱德那家伙不一样，请你一定多多爱护这架飞鹰吧，再来一架和‘钢’那样的，我肯定受不了。”
温丽还在嘟哝着什么，手上的动作却完全没停。莉莎绕着‘罗伊’走了两圈，最后还是站定在了温丽的升降台下方。
“容我问一句……艾尔利克先生将自己的米兰-14取名为‘钢’，是有什么寓意吗？”
“有什么寓意？”温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思索了一下，“应该没什么意思吧？那家伙就喜欢搞这些奇奇怪怪的，估计只是显得帅而已。”
莉莎偏过头，她还是只能看见‘罗伊’机腹的钢板和横在她头顶的机翼的一部分。
“有人告诉我，这架飞鹰-7k有个代号叫做‘罗伊’。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金发女孩儿趴在栏杆上朝下望，脸上是全然困惑的表情。
“‘罗伊’？难道指的是……‘空中国王’之类的？抱歉，莉莎小姐，这个我真不知道。我的资历尚浅，加入检修师行列也不过两年不到的时间，我不太了解这种事。”
“没关系，温丽。”莉莎轻声说，“但既然有人这么说了，我以后就也这么称呼它吧……”
她抚上战机的钢板，一次，又一次。
“不。”她喃喃自语道，“应该是‘他’。”

但莉莎也从未曾想过，当罗伊下一次被挂在平移轨上，缓缓移进机库的时候，迎接他们的，会是英雄一般的待遇。
莉莎从驾驶舱里钻出来，她的头盔裂开了，是因为一次猛烈的空中相撞。呼吸使她的胸口一阵阵发疼，她希望自己没有断掉任何一根肋骨。
罗伊完全失去了他的起落架和机轮，整个机身下半部分严重受损，所以只能用平移轨进行移动。他在平移轨上移动的速度很快，因为他很轻很轻——莉莎耗尽了他所能储备的所有弹药，而且，他被削掉了半个机尾，那个尖锐的破口距离导致油箱爆炸大概只有五六厘米的距离。
“我不敢相信！”温丽冲上来扑进她怀里，她哭了，“这是奇迹吗？你吓死我了！”
莉莎麻木地接受着外界向她涌来的欢呼和掌声。奇迹？当然了！她还活着？这怎么可能？除了奇迹之外没有东西能解释这一切。
这次任务非常紧急，敌人的隐形战机完全骗过了他们的雷达系统，当哨塔发现敌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发射拦截的地对空导弹了。警铃响彻了整个空军基地，但在任何人能反应过来之前，停机坪上的几架战机就已经被击毁了。好在他们的绝大多数战机都停在地下机库，而且亚美克利斯的新一代战斗机都已经能做到超短跑道起飞了。反击的号角很快吹响，莉莎滑进罗伊的驾驶舱，身边已经有其他的飞机在迅速启动了。她很冷静，她知道该怎么做，距离她拿到这架飞机已经过去了两个月，驾驶罗伊的每一个步骤她都烂熟于心了。但这次他们面对的是全然未知的敌人，她不知道这次有多少反击的战机和飞行员能幸存下来，她也不愿意现在去想这件事。
唯一令她感到欣慰些的事情是，爱德华的‘钢’昨天被卸了发动机正在维修，失去座驾的爱德华是不可能参加这次反击战了，至少，他是安全的，这样他可以和温丽一起待在地底。
然后她能记得的就只有颠簸、颠簸、和爆炸的余波——敌人的火力太猛，而且对雷达隐形，他们只能全凭肉眼观测目标。不断有己方的战机在身边被击落，或者直接在空中爆炸，
他们才刚刚起飞，他们连敌人长什么样、在什么地方都没看到。
莉莎的心脏为那些在烈火和狂风中逝去的年轻生命而绞痛起来，她握着操纵杆的手在发抖。
不。这一切都不该发生。那些爆炸和撞击……火光……
不。
不。她现在不该想这个，得冷静下来，她得做她该做的事。想一想，想一想……
如果凭借肉眼的话，读军校时她的动态视力可是整个年级最好的，她的狙击水平也名列前茅，就算在不断晃动的天空，只要不被击落，她就有自信可以——
“我找到了！在雷达站两点钟方向——是利马-28！有三架！”
无线电里传来指挥塔的声音：“做得好，罗伊。”
这个名字让莉莎全身过电。但指挥塔这么说其实是正常的，当她离开地面，驾驶她的战机飞上天空时，她就不再是莉莎·霍克艾中尉了，她——不，他们——她和罗伊——只会被指挥塔以编号称呼，而曼侬中校怎么说来着？“只要我们提起‘罗伊’，整个编队的人都知道指的是这架飞鹰-7k。”
“你真的很有名啊，传奇战机先生。”她轻轻说道，同时压低操纵杆避开一枚朝他们而来的导弹，“有些担心我会不会让你失望了呢。”
——然后莉莎·霍克艾中尉驾驶飞鹰-7k“罗伊”在不断躲避敌方的致命打击的同时发射导弹命中一架利马-28，其精确程度令人赞叹。在耗尽所有弹药之后，撞向另一架利马-28，与其发生猛烈擦撞，失去了一半机尾，但也用鸭翼划断了对方的右翼连接处。之后，利马-28在我军基地右侧2千米处坠毁，而“罗伊”则奇迹般的在受了如此严重的损害之后在基地左侧3千米处的一个草坡上完成迫降。
这是莉莎交上去的作战报告里写的大概内容。
“精彩的空中格斗。”将领对她的英勇表现大加赞赏，“我以前竟没发现我们的编队里还有这样的人才，但你却驾驶着一架飞鹰-7k？”
当将领这么说时，莉莎知道，只要她开口要求，她一定能得到一架最新式、最先进的战斗机，或许比鹞-112更好，但她拒绝了。
“他很好。”莉莎平静地说，“我愿意继续做他的驾驶者。”
将领挑了挑眉毛，“‘他（he）’？我知道有些飞行员会对自己心爱的战机投射人类的感情，但他们通常把它们默认成女性，用‘她（she）’来称呼。”
莉莎微笑以对：“罗伊是个男名，将军。我尊重他……他确实是一架传奇的战机，并不是指该被收进博物馆里的那种，他应该继续待在天空。”
随后，她离开了将领的办公室，在回机库的路上，她遇见了爱德华。
“中尉！”金发的大男孩挥着手朝她走来，“你太厉害了，这次真叫人涨了见识。我们今晚请你吃饭，如何？”
“谢谢，但不必了。”莉莎说，“我不喜欢高调行事。”
“我也不喜欢。”爱德华撇撇嘴，“所以只有我和温丽还有你，就我们三个。我知道一个挺不错的小餐馆，安静、便宜，还够分量。”
莉莎撑着头想了一下，点头应允了。
“那……好吧，我也需要和温丽谈谈关于罗伊维修的事情。”

聚餐非常愉快，但其实莉莎知道，所有人都只不过是在勉强自己把那些失去的和牺牲的人抛在脑后罢了。那些颠簸、颠簸和爆炸仍旧围绕着莉莎，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不太可能马上摆脱它了。
另外，她得知了很多关于爱德华的事情。关于他和温丽其实是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关于他还有一个弟弟，阿尔冯斯·艾尔利克，是非常有成就的年轻一代战机设计师。爱德的“钢”所属的一整个米兰及其改系列都是由阿尔冯斯担任总设计师的。
“阿尔那家伙现在在做的新项目听上去非常了不得。”爱德说，“但无所谓。他做什么我就开什么，哪怕他改行去开发直升机了，我也得去做个直升机驾驶员。”
“那我还要开始学直升机的检修和维护了。”温丽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别那么看我，我说过要一直支持你们的嘛。”
“说到这个，”莉莎放下了杯子，“罗伊……还可以修好吗？我是指……和原来一样？”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温丽回答，“但是因为绝大多数的飞鹰-7k已经退役了，所以他的专属零件可能不太好找。不过只要给我时间，我可以做到。或许我可以考虑趁机换掉那副丑的不行的鸭翼？”
“谢谢你，温丽。”
“这么说来，那种情况还能迫降成功真的是不可思议啊，被剪掉一半机尾的战机，不说操作系统还能不能正常运行，平衡就已经完全无法维持了吧？”爱德一只手撑着下巴思索着，“中尉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真的只能用奇迹来解释了吗？”
“关于这个，我其实一直想找人倾诉一下。”莉莎疲惫地笑了起来，“想用一句奇迹来掩盖，蒙蔽自己一切都还在正常运转果然是不可能的……你们会相信我说的话吗？关于罗伊的？”

当系统的电子声告诉莉莎，第一第二炮台都已经无法填弹时，她就已经决定与剩下一架敌机同归于尽了。
“抱歉。”她说，最后一次抚摸控制主板，“我其实是想看见你退役的那天的，罗伊。”
莉莎控制着罗伊朝那架敌机的侧舷撞去，闭上眼睛迎接即将到来的终焉。那些隆隆的风声和枪炮的声音都在逐渐远去，莉莎想，这就是结束了。
但在撞击即将发生的时候，她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
她的座椅开始震动起来，莉莎猛地睁开眼睛。马上，她就发现，不只是她的座椅，整架飞机都在震动，她听见了一种嗡鸣声，带着些电子音，似乎是从战机的机舱深处发出来的，尖锐而猛烈。莉莎发誓，在那一瞬间她没有做任何操作，但罗伊的机头以不符合任何现存的物理学定律的方式猛然下压，使莉莎所在的驾驶舱避免了直接撞击，然后空中擦撞发生了，罗伊的鸭翼刺进了利马-28的右翼，而利马-28三角结构的下悬炮台如同一把钝刀，直接带走了罗伊的一半机尾。

爱德华睁大了眼睛，温丽捂住了嘴。
“这可能吗？”
“还有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莉莎喝了一口饮料，“擦撞之后，我受到冲击晕过去了。我不知道我晕过去了多久，大概三四秒，这期间罗伊没有人控制，他一直在下坠，我错过了弹射逃生的安全高度。当我醒过来的时候，驾驶舱里所有警报都在响，操纵杆被推到了最高，失去了一半机尾的战机仍然在空中保持着平衡。”
“我的天哪，他在提升自己……”爱德说，“他在……代替你做迫降工作？”
“就算我没有昏迷，我也敢说，这样奇迹一般的迫降我做不出来。”莉莎在桌上摊开双手，“我说的这些……你们能相信吗？”
“说实话，不太行。”爱德震惊的表情还没有从脸上褪去，“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不相信鬼怪。”
温丽张了张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作为机械师，我能体会到机械造物的精妙之处。我想，我是相信机器有他们自己的灵魂的。但莉莎小姐你说的这些……简直像他不仅拥有了灵魂，还拥有了人格和意识。”
莉莎扶住了额头，她看向手边的玻璃杯，里面还有一些果汁，她还是不喜欢酒精。
“不论你们相不相信，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只有我。其实我也不太在意你们是否相信，我只是需要有人听我倾诉这一切罢了……不论真相如何，我想，我们还是把这当做一个秘密吧。”

聚餐结束，爱德和温丽回到他们各自的宿舍去了。他们在营地门口分手，那一日战斗留下的残骸还散落在停机坪各处，没有被完全清理。莉莎站在操场中央吹了一会儿夜风，最后还是决定去机库。
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但供电并没有停。莉莎打开罗伊上方那一列灯，死里逃生后第一次直面她伤痕累累的战机。他身上的钢铁护板被拆掉了一大部分，裸露出里面的机械结构，剩下几块钢板上也布满了凹凸不平的弹痕。她绕到飞机背后，看见了那一个惊心动魄的切面，斜着拉开的破口离油箱只差一点点。
本应该是机轮的地方空空荡荡的，他根本无法支撑自己，只能勉强被固定在代替机轮的钢铁支架上，这幅样子看上去非常可怜。
莉莎爬上梯子，钻进敞开的驾驶舱，就那么缩在座椅上，直到把冰冷的人造皮革捂得温热。
“对不起。”她对着操纵杆说，“对不起。”她对着操作面板说，“对不起。”她对着消防警报器说。
“你一定很想活下去，罗伊。”她蜷缩起来，闭上了眼睛，“我不会再这么做了，我们要一起活下去。”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莉莎和她的战机罗伊又执行了17次大大小小的任务，包括远洋巡航、战略净空、为运输机护航之类。不论任务的安全系数高低，她永远能安全返回空港。
“罗伊不是一般的飞鹰-7k。”当有人问起时，她总是这么和别人说，“并非我的驾驶技术多么高超，是他总能带我安全回来。”
有敬佩她的士兵私下里和她说：“你应该给你的搭档换一副拉风的新装，中尉。不考虑去做个涂装吗？”
“这是什么新流行？”她问温丽，“给战机做涂装？”
金发女检修师叹了口气：“你真该看看‘钢’，你不亲眼看见，绝对想不到爱德把它涂成了什么样子。”
“那是……那是一种艺术！”爱德大声反驳她，“或者你觉得像麟一样在飞机上涂一个长着獠牙的黑皮光头很美？”
“麟·姚是‘古利德’号运输机的驾驶员。”温丽没有理会爱德，自顾自和莉莎说明，“运输机嘛……他觉得这样能增强防御，也不知道是什么玄学。我那里还有些剩下的油漆，莉莎小姐想给罗伊涂些什么么？”
“听上去挺有趣的。”莉莎说，“那请麻烦给我一些蓝色的油漆吧。”

“三角形——象棋里的国王——倒三角——”爱德华打量着左侧机腹上的蓝色图案，“还有……这是什么？一匹马吗？”
“是的。”莉莎回答，“他不听指挥的时候，给人感觉就像骑在野马背上一样惊心动魄呢。”
“……中尉。”爱德华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她，“这种事情还在发生？这架战机会不听你的操纵吗？”
“不。”莉莎蹲下身，将油漆桶的盖子盖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硝烟的味道。
莉莎醒来，发现自己趴在罗伊的操作面板上，上面繁多的各类按钮、拉档和显示屏都熄灭了。她的胸口火辣辣的疼痛，头盔碎了，驾驶椅的安全带断了一根，但她其他地方都还好。
“还好”是一个相对来说的词，指的是至少没达到最差的程度。
发生了什么？莉莎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这次的任务是掩护七架强击机接近战略目标，她做了一次超低空飞行，这不是什么难事，但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地对空导弹。
她想起来了，左翼被击中了。几乎是瞬间，她失去了控制罗伊继续飞行的能力，但好在是超低空飞行，她迫降成功了。
无线电耳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呼叫飞鹰-7k，呼叫飞鹰-7k，你怎么样？”
“我被击中了……等等，他们有地面作战小队！十一点钟、十二点钟方向，正面！大约……我看到的就有两百多人……天哪……”
“你的迫降地点距离我方战壕很近了，但那里没有驻守足够的兵力。”
“我该怎么做？”
“你还能移动吗？”
莉莎看了一眼自己，她还好，确实，和整个左翼起火、迫降时撞击失去起落架和下悬炮台的罗伊比起来，她几乎称得上是完好无损。
“我可以，我还有两把自动手枪和七枚弹夹。”
“那么，”指挥塔对她下了命令，“设定你的飞鹰-7k一分钟后自毁，你在这一分钟内撤到我方战壕里去。”
莉莎睁大了眼睛。
设定……自毁？让罗伊……一分钟后自毁？
“呼叫飞鹰-7k，你在听吗？”
不。
莉莎想说她绝不会这么做，但这时候罗伊已经出现裂痕的透明机舱门自己向上滑开了。她愣在那里，看着机舱门打开之后露出的肮脏天空。
“你想做什么？”
她问罗伊，但没有声音回复她。
“你想让我走吗？”
沉默。
“我……”
“这是命令，莉莎· 霍克艾中尉！你不能为了一架已经报废的战机放弃你自己！”
她浑身战栗，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拳后从梦中醒来。这时她才意识到，刚刚那句话是她的长官在耳机里对她说的，而非什么她自己臆想出来的……罗伊的人格之类的话……
莉莎迅速扯开其他几根安全带，揭开紧急控制装置的翻盖，按下自毁按钮，代表一分钟倒计时的六十个红点开始挨个熄灭。
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她翻身跳出驾驶舱，侧翻的机体让她不需要借助爬梯也可以直接跳到地上。她躲在坍塌的机翼背后，对着开始向这边靠拢的敌人倾泻出一个弹夹的子弹，然后转身，不管不顾地向着指挥塔给她指出的己方战壕方向狂奔。
四十、三十九、三十八……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心中的铁皮钟却精确地一秒一秒卡着那一分钟的倒计时。向她而来的子弹在她脚边激起尘土，但盖不过她耳旁倒计时响彻的声音。
十七、十六、十五……
她扑进战壕时，泪如雨下。
五、四、三、二、一。
倒计时归零。
可她没有听到爆炸声。
十秒过去了，枪声仍然她头顶吵闹地响着，但没有发生爆炸。
莉莎探出战壕，一分钟的保护时间已过，但罗伊没有自毁。那些敌方的士兵显然认为这架飞机是安全的，于是他们渐渐靠了过去，将罗伊的残骸作为掩体，躲在后面朝这道不太稳固的防线疯狂射击。
一定是自毁系统在迫降的时候被毁坏了。莉莎绝望地想，她知道如果罗伊真的还在的话，他一定不会愿意让那些混蛋躲在他的残骸里的。他死了，破损的地方燃烧着零星的火焰，不论他曾经多么想和莉莎一起活下去，他都已经不在那里了。
突然，莉莎看见罗伊翘起的右翼上那盏照明灯短暂地亮起，在昏暗的背景里显得异常明亮，像是向她短暂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她又听见了那种仿佛从机体深处发出的、尖锐的嗡鸣——
莉莎捂住双耳弯腰躲进战壕里，爆炸的余波卷起砂石从她头顶掠过，那一股股热浪几乎要把她的眼泪也蒸发。
在自毁协议的设定保护时间过去之后的三分十七秒，这架陪伴了莉莎八个月的飞鹰-7k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引爆了自己，他化身成了一个愤怒的火球，将身边聚拢的敌人焚烧殆尽。

“嗨！下午好，中尉，我今天带来了苹果。”
“谢谢你，爱德华。”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军队医院里气氛依然紧张。两周前敌人的突袭让他们损失了很多人，同时也有十几名士兵和军官受伤。莉莎因为迫降时巨大的冲击导致的肋骨骨折和其他一些内脏压迫性损伤而住院，爱德华和温丽听说了这件事之后，经常趁放假的时候赶来看她。
“你恢复的怎么样？”爱德华将果篮放在病床的床头柜上，拉来一把椅子坐下。
莉莎耸耸肩膀：“说实话，我认为自己已经痊愈了，但显然医生和护士们并不这么想。但至少现在我被允许下床活动了。”
“那太好了。”爱德华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等中尉痊愈之后，就回来尝试一下阿尔的新战机吧？那家伙果然没让我失望，我保证新的米兰-17绝对够劲！”
看着年轻人洋溢着活力与激情的脸，莉莎只是淡淡地笑了。
“痊愈之后……我不会再开战斗机了。”
“啊？为什么？”爱德华很惊讶，莉莎想，如果是温丽，大概不会完全没想到吧，当然，温丽肯定比爱德要敏锐的多。
“已经不会再有叫做‘罗伊’的战斗机了。”
“这算什么理由？”爱德华看上去很想大声嚷嚷，但又因为这里是医院而忍住了，“你完全可以把自己的下一架战机也命名为‘罗伊’，然后驾驶着它留下更多别的传说，就和你失去了的那一架一样……”
“不一样的，爱德。”莉莎摇了摇头，轻声说，“完全不一样。我是不是还从来没告诉过你们，我在成为这架飞鹰-7k的驾驶员之前都在做什么？”
“这种事没有听你提起过，中尉。”
“那或许，你曾听说过五年前那一场‘伊修瓦尔歼灭战’吧。”

伊修瓦尔歼灭战，亚美克利斯建国以来所经历的最惨烈的战争，持续时间一年两个月，莉莎在战争接近末尾的时候作为最新一批军校毕业生被派去了战场，在那里，她遇见了一个黑发黑瞳的男人。
罗伊·马斯坦上校。
作为一个肩膀上扛着校星的人来说，马斯坦显然太年轻了。但这是战争时期，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校级军官几乎一周就要换掉一批，更不要说是存活率低得令人发憷的空军编队。马斯坦负责的是一架“地狱火”型轰炸机，他给它取名为“焰”。莉莎做了他的副官，还有通讯员菲利军曹、填炮手法尔曼上尉等其他四名机组人员。
莉莎能感觉到，马斯坦上校不喜欢战争。在军营的火堆旁，他曾经和莉莎倾诉过：“‘焰’是一架很漂亮的轰炸机，我很喜欢它，也很喜欢驾驶它的感觉，设计出这种机型的人一定是个天才……但我厌恶、我愤恨不得不用它去轰炸、去杀人的自己。这种想法一定很幼稚，所有人都知道轰炸机被建造出来就是为了让敌占区生灵涂炭，否则，再精妙的设计都只能被人说是华而不实。但我仍旧时常被这些念头所困扰，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中尉。”
莉莎当然理解，自从她踏上战场以来，所见的属于军队的一切都与她参军之前所设想的东西背道而驰。但她想，她还能和她的长官，和马斯坦上校找到一些共鸣，这是否说明他们两个还没有疯？
但身在战场，或许完全将此身投诸于疯狂的怀抱会更好受一些，这里对于理智尚存的人来说，就是彻彻底底的地狱。
不久，他们又接到了任务，对伊修瓦尔境内一处工厂设施实施轰炸。马斯坦上校的脸色非常难看，莉莎知道是为什么——战争已经趋近尾声，亚美克利斯军队已经依靠强大的军事装备力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属于伊修瓦尔的大部分军工设施在战争初期早就已经损毁的七七八八，现在去轰炸工厂，只不过是单纯地摧毁当地的民生设施罢了。
更何况，轰炸这种事，误伤几乎可以说是一定会发生的，不知道这次有多少无辜民众在天降火海中殒命。
他们在一队战略攻击机的护卫下接近了目标上空，然后计算弹道，投弹。或许伊修瓦尔的对空力量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们没有遭遇任何伏击，计划的一切都进行得非常正常，直到一阵猛烈的爆炸袭来。
莉莎被猛地掀翻在机舱地板上，所有没有被固定住的东西都和她一起在地板上翻滚。“怎么回事？”她朝驾驶室大喊，“你还好吗？出怎么事情了？上校！”
“左翼被击中了！”马斯坦同样大声回答她，“告诉所有人准备跳伞！”
“必须弃机了吗？”
“快些！趁我还能保持高度……”
莉莎拉开右舷的舱门，扑面而来的气流立马占据了她的全部感官。视野仍然在不断摇晃，“焰”已经开始下坠，如果再不跳伞，他们会错过安全高度。
她纵身一跃。从前在军校接受跳伞训练时，教官就告诉过他们，不论是制作多么精良、价格多么昂贵的伞包，最少也有千分之一的损率，所以跳伞时，最好还是祈祷一下自己千万不要抽中那个死亡之签吧。
有些人被这说法吓得浑身发抖，但莉莎对此并不太在意。她的降落伞顺利展开了，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松口气。如果要死，那因为降落伞破损而摔死和在下落过程中被敌方射杀也没什么两样。
她抬头，看见“焰”的左翼冒着黑烟，像一颗燃烧殆尽的流星，冲向远方的山壁。
有黑烟的阻隔，就算她视力再好，也不可能凭借肉眼看见什么了。她在心里为马斯坦上校的弹射座椅祈祷，希望它能圆满地完成它的任务，将她的长官安全带回地面。

“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
爱德的身体微微前倾，金色的眼睛大睁着，他显然被她所讲述的故事吸引住了。
莉莎舒了一口气，将自己带回到那黑暗的一天。
“他……没能活下来。”
爱德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是弹射座椅的问题吗？”
“不是，他根本没用那东西。一直到‘焰’撞上伊修瓦尔山爆炸成碎片，他都没有离开它。”
“这……？”爱德难以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先声明，我也很爱‘钢’号，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在那种情况下，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为了一架战机搭上自己的性命，甚至和它一起去死？”
“很蠢的笨蛋行为吧？”莉莎垂下眼帘，“所有人都认为他实在是无可救药，或者认为他早就有一心寻死的念头。但只要你站在我的视角，你就能明白，他其实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这又是什么意思，中尉？”
“嗯……听完你或许会认为，他其实要比你现在所想象的更蠢，更无可救药一些。我来告诉你吧，伊修瓦尔山的山脚是一座城镇，伊修瓦尔土地贫瘠，又是丘陵地带，根本没有适合迫降或者无损坠机的田野或者平原。如果上校当时用弹射座椅逃生了，那么失去控制的‘焰’号毫无疑问会冲向那个城镇并在那里爆炸，那时，又会有无数无辜的民众死去。他选择留下来，在驾驶舱待到最后一刻，尽全力控制那头野兽，直到在山壁坠毁。
“当我意识到‘焰’已经靠近伊修瓦尔山，但迟迟没有看见属于上校的白色降落伞展开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了。但我此前不曾将这个告诉过任何人，爱德，我将它作为一个秘密埋藏在心里。其他的那些军官也好，大总统也好，他们不会理解的。马斯坦上校牺牲自己保护的是敌国的人民，但他作为亚美克利斯的军人，也曾确实犯下过杀戮伊修瓦尔人的罪行，这无关是否发生了战争。他这样做，不会有任何人感激他……但他还是这样做了，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的人。”
“中尉……”
“我们跳伞之后，很快找到了彼此。菲利军曹磕破了额头，哈勃克少尉扭伤了脚，但我们活下来了，更幸运的是，我们碰到了一队突袭的友军，否则，我们早就惨死在伊修瓦尔人的枪口之下。上校殒身在伊修瓦尔山间的火焰中，我们无从寻找他的遗体，也没人知道他在最后的时刻脑海都想了些什么。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张‘焰’的机组合照，那是我刚加入这个机组时他提议照的。当我拥有‘罗伊’之后，我将这张合照放在雷达显示器的旁边，但在‘罗伊’自毁之后，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莉莎抬起头，她感到一阵由内而外的疲惫。她已经不想再飞了，失去那个人的庇护之后，天空于她而言只能是一种恐惧。
她偏头看向愣在那里的爱德华。
“哦，对了，最后告诉你一件事：那架飞鹰-7k之所以被命名为‘罗伊’，是因为它是罗伊·马斯坦加入国军空军编队后所拥有的第一架战机。他曾在一次任务中驾驶着它击落了七架敌机……英勇的战绩，难怪军人们会以如此方式纪念他。”

当爱德和温丽再一次来到医院，想要探望莉莎·霍克艾中尉时，却被告知她已经出院了。从此，他们再也没有听说过这位前空军飞行员中尉的事情。
亚美克利斯边境仍然战火不断，军校毕业的年轻人们不断被送往战场，但再不会出现一个天真的、试图改变这一切的人。

——end——

【佐莎】Em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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